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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5年,清朝平定准噶尔,乾隆皇帝命令,为收复新疆的功臣排位画像,展挂于中南海紫光阁。有清一朝,进入紫光阁功臣榜的英雄人物共280名,其中“平定西域前后功臣”100名,前50名是重大贡献者。被誉为“中国反疆独第一人”的兆惠位列第二,在伊犁战死的平准总指挥班弟位列第三,威逼浩罕国诛杀大小和卓的富德排在第六位,时任陕甘总督黄廷桂位列第八。有三名维吾尔人进入功臣榜前五十名,吐鲁番郡王额敏和卓排位最高,列第十二位;乌什白山派和卓霍集斯排第三十位,库车鄂对郡王排第三十一位。
千秋壮士山河在,万里将军日月明。这是中华各族儿女用鲜血铸造的英雄丰碑,众志成城,如花怒放!在战马咆哮的岁月里,大江南北的虎狼英雄们西出阳关,结伴而行,外御欺辱,内勘匪乱,为盛世中华留下一个铁打的新疆。
满清政府以国家名义,公开表彰三个维吾尔首领,我们却容不下左宗棠以外的所有人。今天,说起新疆近代史,只有一个孤独的左宗棠和一个倔强的刘锦棠,千万英雄被埋没在戈壁荒原。清朝收复新疆的举国之力,被简化成“一炮成功”,被描绘成“左宗棠收复新疆”,被美化成刘锦棠鲜衣怒马、气吞万里如虎。今天的历史胸怀,反而不如一个饱受批判的封建王朝,一个左宗棠站起来,千万个左宗棠倒下去。把新疆回归的成绩写到汉民族一家的功劳簿上,已经严重偏离事实;再把万千荣耀堆积到左宗棠一个人身上,我们对不起眼前这江山如画,对不起巍巍昆仑和苍茫天山。
“摇晃的新疆”是建省以前的新疆,本来已经结束,但一直有人质疑我对左宗棠的态度。清朝收复新疆的真实过程,不在这个文本的计划之列,左宗棠收复新疆是大多数人根深蒂固的历史偏见,不容置疑。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虚荣心,这些年的主流历史,站在意识形态高度,左缝右补,极力掩饰某些民族的恶,也极力美化某些民族的好。这是一个不能戳穿的伤疤,我能闻到藏在里面浓重的腥臭味。本来想躲着走,但情不自禁,在写作过程中,一点一点刺穿这个脓包。既然已经碰触到了,并且有人提出疑问,那么我想,干脆就画蛇添足、狗尾续貂,把这段历史呈现出来,让大家知道,新疆不止有一个左宗棠。无数英雄的鲜血如江河浩荡,奔流西去,他们的英魂,应该留在新疆大地上,让更多人知道,并且记住!
再往后,不会有他们出场的机会了。
新疆晚清历史最让人着迷的地方,是大清国举全国之力,挽救一省命脉。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你可以看见天南地北的官,他们来自岭南、来自东北、来自全国大部分省区,他们的官职名称几乎覆盖到整个中国,他们到新疆只干一件事,血洒疆场,收复新疆。
刘锦棠接任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后,张曜以“广东提督”身份,“帮办新疆军务”,名义上的广东军区司令员在新疆任职,这就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清朝。广东与新疆,相去千万里,张曜一生都没有到广东履职,他甚至可能不知道广东人一日三餐吃馍馍还是米饭。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张曜率嵩武军离开喀什,奔赴万里以外的直隶前线。
刘锦棠收复南疆两年后,正式职务仍然是甘肃西宁道。一直到1880年,清朝全面部署伊犁收复之战,刘锦棠才被任命“帮办新疆军务”。张曜离开新疆,董福祥擢升“喀什噶尔提督”,按清朝官例,这个职务相当于新疆军区司令员,统领南北疆绿营军。但董福祥麾下却是清一色的甘肃子弟兵,镇守南疆十一年,甲午战争前夕被调往北京拱卫京畿。
新疆要记住的名字,不止左宗棠一个,还有金顺、刘锦棠和张曜,还有让光绪皇帝“闻鼓思将帅,舍尔谁其属”的董福祥,还有景廉、何琯、荣全、锡纶、徐学功、孔才、金运昌、马玉昆、徐占彪,还有战死在新疆的定远军统帅易开俊,还有病亡于喀什的湘军统帅谭上连。还有生逢乱世的同治和光绪两位皇帝,还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慈安、慈禧两宫皇太后。还有,为新疆日夜操劳的军机处诸位大臣。
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生不丢陌刀,死亦汉家人。这是一个写不完的英雄榜,这里的汉家,是我们头顶上的中华民族。
1、一门三将军
我们换个主角,收复新疆从金顺讲起。他只是无数新疆英雄中的一个,金顺的成长,也是那一代人共同的成长。比如目不识丁、拜妻为师的张曜,再比如土匪出身、最后被八国联军点名惩办的“战犯”董福祥。
伊尔根觉罗·金顺,字和甫,满洲镶蓝旗人,出生于吉林大长屯(吉林省吉林市丰满区江南乡永庆村),这里是东北过去的一个穷地方,今天仍然是一片城郊乡村。
清朝对留居东北的关外旗人要求很严格,不但不享受国家给予关内旗人的粮饷补给制度,反而要求他们居住在条件很差的苦寒之地,“居官者,四品以下,率皆移居近城三二十里内”。清政府不许关外旗人在城里居住,以免他们骄逸懒惰,保留旗人们吃苦耐劳、骁勇好战的风气。
清朝给予关外旗人唯一的优惠政策,是“种地不纳粮”。旗人男丁出生以后要申报户籍,年满十五岁“验甲”,类似于今天的入伍体检,如果身体条件符合参军打仗,即编入军籍。这个制度有点像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府兵制,平时在家里耕种务农、操练军事,身份却已经编入某地区、某地方、某番号现役部队,如果遇到征召,立即到所在部队报到归队。
东北有句老话,“路十里无弯出状元,江十里无弯出将军”。松花江自西向东,从大小阿什哈达流经大长屯,到温德河才转弯向北,符合传说中“出将军”的条件。金顺的祖上没有功业,是满人家庭中最普通的一个,世代务农。一直到金顺这一代,伊尔根觉罗家族突然发迹,金顺妈妈一口气生出了三个将军、一个道台。老大金顺官至伊犁将军,老二连顺官至乌里雅苏台将军,老三富顺官至吉林将军,老四春顺官至九江道台。清朝在全国设十五个驻防将军,金家一门独占三个,“一门三将军”的故事至今都是吉林的荣耀,传为美谈。
金顺四兄弟出生在大长屯一个穷苦人家,金顺妈妈的命相可能压不住这四个如狼似虎的儿子,为国家做完贡献,咯噔咽气,撒手西去。四兄弟幼年丧母,没有读过书,却恪守礼制,对继母非常孝顺。《清史稿》称金顺“少孤贫,事继母孝”。清朝满人最熟悉的中国故事是《三国演义》,清朝满人最敬重的中国英雄是关羽,到乾隆时期,关羽的封号已经被追加到“忠义神武灵佑关圣大帝”。关羽的形象对金顺一家人产生深刻影响,《三国演义》是金顺从军打战的教科书。
1853年(咸丰三年),太平天国林凤祥、李开芳北伐,清政府从关外调兵,征召吉林旗人,老大金顺和老二连顺符合条件,一起入伍。老大金顺分配到盛京将军裕禄的军营,老二连顺分配到吉林将军属下守卫直隶。
那一年,金顺22岁,此后32年再没有回过家乡,与结发妻子托莫洛氏一别永生。金顺去世以后才魂归故里,遗体运回吉林永庆安葬,英雄长歌去,马革裹尸还。
老二连顺,入甲以后跟随裕禄到直隶拱卫京师,早年情况不详。兄弟二人都从普通兵丁起步,在人不如狗的乱世,居然没有一个人成为炮灰,出生入死成长到将军,是那个年代的奇迹。1889年,金顺去世七年后,连顺升任金州副都统。清朝的都统、副都统是根据驻防地区重要性设立的官职,副都统不是副职,是货真价实的二品军事主官。
甲午战争爆发后,连顺率八旗军捷胜营1500人,与徐邦道川军、赵怀业淮军一起,在金州(大连)迎击20000日寇。1894年11月6日,日军炸开城门,突破金州城防,驻守大连湾的赵怀业放弃阵地往旅顺方向逃跑,金州和大连湾相继失守。连顺率八旗军残部撤退到旅顺,受到“革职留营,以观后效”的处分。
11月17日,名将宋庆率领参加过新疆之战的河南毅军加入旅顺保卫战,与连顺八旗军、徐邦道川军会师,清军再度溃败。11月21日,旅顺沦陷,连顺率领残军撤出战场。盛京将军裕䘵在写给朝廷的奏报中说,“连顺衣被枪洞穿,守城兵丁均被轰死”。说明连顺在战场上的表现很英勇,身先士卒,差一点战死。中国人按照自己的英雄想象,给连顺画了一个悲壮的句号,说,日军在旅顺全城搜捕连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展开四天三夜的血腥大屠杀,中国军民死难两万多人,这就是骇人听闻的“旅顺大屠杀”。
连顺的历史到这里就打住了,因为金州人给连顺修建祠堂,很多文史称,连顺战死于旅顺保卫战。他其实没死,旅顺战后,各路指挥官赵怀业、龚照玙、姜桂题、程允和、黄仕林、张光前、卫汝城等人受到惩处,抵抗最为顽强的川军首领徐邦道、八旗军首领连顺受到褒奖。
1898年,连顺调往外蒙古,任乌里雅苏台将军。1905年,连顺病故于乌里雅苏台将军任上。
老三富顺和老四春顺,由金顺夫人托莫洛氏抚养成人。1868年,金顺在金积堡围剿马化龙回匪,老三富顺千里迢迢从东北到宁夏,投奔兄长,入伍从军,一路征战到新疆,参加了后来的肃州之战和玛纳斯攻坚战。
金顺病逝后,富顺护送金顺遗体到吉林老家安葬,因为新疆军功留在吉林,就地提拔,任吉林协领、吉林将军府兵司掌印、山海关副都统等职。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爆发,富顺再度奔赴战场,负责山海关防卫。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署理吉林将军。
1905年9月,老二连顺去世,老三富顺以“太夫人年高”为由,辞职还乡。富顺所说的“太夫人”,指的是长嫂如母的金顺夫人托莫洛氏。富顺回乡后,在吉林城洄水湾胡同南口路东修建了一座新宅院,称江南故园,为金顺夫人托莫洛氏养老送终。
金顺病逝后,“身后不名一钱”,连一口棺材钱都拿不出来,部下纷纷捐款,为他入殓。有200多名部下从新疆赶赴肃州,身穿素缟,步行5000多里路,护送金顺遗体到北京。这件事在朝野上下引发震动,清政府拨专款为金顺办理丧葬。受金顺恩萌,四弟春顺推恩入仕,在吉林老家做了四五年的地方官。1990年(光绪十六年),春顺被选拔到俄德奥出国考察使团,回国后任江西九江道台。辛亥革命爆发后,春顺离职返乡,病逝于吉林永庆老家。
金顺是新疆近代史上被严重歪曲的一个人,在很多历史作品中,金顺被描述成刘锦棠的副手,心胸狭隘,飞扬跋扈,与刘锦棠抢夺军功。事实上,金顺才是刘锦棠不折不扣的直接上级,在收复新疆之战中,分工承担南北疆两个方向的作战任务,根本不存在谁抢谁功劳的问题。金顺出身贫寒家庭,祖上既无军功也无背景,金顺的三个弟弟后来受到清王朝重视,被视为“自己人”不断提拔,和金顺有直接关系。历史的功过,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满清是奖罚制度最为严苛的一个王朝,但也有人情味。荣全一家在伊犁死难,玛纳斯战役结束后早早调回北京,两宫皇太后经常掉着眼泪问寒问暖,想让荣全留下一棵根苗。锡纶在伊犁病逝,朝廷命令新疆挖出锡纶全家人的遗骨,护送到北京国葬。金顺遗体回到北京,清政府命令值班以外的在京官员全部出城迎接。这一切,除了人性的温暖,也代表着国家对新疆英雄们的理解、认可和敬重。
像金顺这样的人,长年在外征战,他活着的时候,连家都没有回过一次,更没有机会到过北京城。他和皇宫内院,他和朝堂臣僚,从来没有个人交集。
2,转战江淮
金顺入伍的这支部队,是大清国赫赫有名的黑龙江马队。这是一支以索伦人为主力的骑兵部队,在清朝入关前后的两百多年里,打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是大清王朝精锐中的精锐、王牌中的王牌。
金顺入伍初期,黑龙江马队归胜保统领,在直隶、山东境内,与林凤祥、李开芳率领的太平天国北伐军作战。高唐州之战中,胜保因久攻不克,被清政府革职,黑龙江马队归清军名将僧格林沁节制。1858年,英法联军往天津大沽口集结,僧格林沁调往直隶作战,黑龙江马队被分成两支,一支跟随僧格林沁北上,另一支归清朝著名的虎狼战将多隆阿指挥,投奔江淮前线。金顺所在部队共2000人,被分配到多隆阿旗下,经历大小数百战,金顺从炮灰级普通士兵成长为下级军官骁骑校(骑兵连长)。
1855年(咸丰五年)5月,金顺所部跟随多隆阿驰援湖北,在黄梅之战中表现英勇,获得国家级奖励,清政府授予金顺“图尔格齐巴图鲁”封号,擢升黑龙江马队协领。协领是正团级军事主官,也就是说,黄梅之战以后,金顺已经成长为多隆阿旗下特种部队的指挥官。多数文史对金顺早年的情况记录不详,使人以为,金顺发迹是沾了旗人的光,从狗窝里爬出来就当上了将军。
从湖北开始,多隆阿成为太平天国名将陈玉成一生的噩梦,如影随形,摆脱不掉。金顺跟随多隆阿从湖北转战到江西,于1858年5月进入安徽,参加了太平天国战争史上最艰难的庐州之战、三河镇之战、宿松之战、潜山之战和安庆之战。
在潜山之战中,金顺率领黑龙江马队从中路冲入太平军阵营,前后包抄,左右冲突,打乱太平军阵形,陈玉成被迫率军往太湖方向撤退。在安庆之战中,多隆阿部队承担打援任务,金顺率领黑龙江马队负责包抄援军后路,从桐城援救安庆的太平天国洪仁玕部、林绍璋部被多隆阿堵截在新安渡一带,侧翼部队发动进攻后,金顺马队从背后突袭,将太平军压缩到马踏石渡口,突然开闸放水,太平军被淹死无数,撤回桐城。多隆阿在安庆外围取得胜利,使安庆城里的太平军沦为孤军,为围攻安庆的曾国荃湘军提供了有力支持。
1861年9月5日,湘军攻克安庆。1862年2月,曾国荃湘军、袁三甲皖军、多隆阿八旗军在庐州会师,于当年5月攻克庐州,陈玉成败走寿州被捕。庐州战役结束后,曾国藩开始做进攻天京(南京)的战略部署。
1862年(同治元年)五月初一、五月十一日,清政府连发两道谕旨,命令多隆阿率军入陕,督办陕西军务。三个原因:
第一个,多隆阿与曾国藩相处不好。曾国藩认为多隆阿统领的八旗军是来监督湘军作战的,对多隆阿不信任,每次重大战役都把八旗军安排在最险恶的炮灰位置,把最难啃的骨头丢给多隆阿。大家对此心知肚明,从大局出发,没有发生过公开矛盾。庐州战役结束后,两江总督官文看出猫腻,担心多隆阿迟早会死在曾国藩手上,官文给朝廷上疏,“多隆阿秉性刚直,决策神奇,若使之受制于人,遇事或有掣肘,转无以尽其设施。臣之愚见,应令自成一军,以专责成,而收实效”。
第二个,陕西回匪暴乱,钦差大臣胜保处置不当,回乱愈演愈烈。朝廷给多隆阿的谕旨说,陕西“回汉仇氛已深,必须慑以兵威”。
第三个,多隆阿在曾国藩军中效力的时候,胡林翼极力调和多隆阿和湘军诸将领的关系,每到关键时刻都为多隆阿提供援助。在安庆之战中,胡林翼直接把自己的部队交给多隆阿指挥。庐州之战后,胡林翼病逝,多隆阿心灰意冷,不愿意再和曾国藩合作。
多隆阿杀伐果断的凌厉作风,对太平军具有极大震慑力。对于多隆阿的离去,曾国藩深为懊悔,他一次又一次给朝廷上疏,请求多隆阿留在江淮战场,并且动员李鸿章、都兴阿向朝廷上疏挽留。曾国藩在写给多隆阿的信中说,只要留下来,他便是天京攻坚战的最高统帅,“各路当无不听命者”。清政府对陕西回乱的严重性也预见不够,以为平回乱只是三两个月的事,要求多隆阿,“俟陕西回匪剿平后,驻扎南阳一带”,随时做好支援曾国藩的准备。
多隆阿离开江淮,对湘军“天京之战”产生重大影响。皖军首领袁甲三和湘军名将李续宾相继陨落,湘军名将鲍超身患重病,曾国荃湘军被围困在雨花台,进退维艰,“既无攻城之能,又无打援之力”。曾国藩在写给朝廷的奏疏中,称天京之战“实有岌岌之势”。曾国藩、都兴阿、李鸿章三人轮番上疏,“请调多隆阿回援金陵”。“多隆阿骁勇善战,所部二万余人久经疆场,所部二千马队尤其强悍”。这二千马队的指挥官,正是金顺。
多隆阿之死,也和曾国藩在天京战场的形势有直接关系。朝廷督促多隆阿尽快结束陕西剿匪,“俾多隆阿得以统领全军径赴江南”。形势逼人强,多隆阿一到陕西便火急火燎,杀人如麻,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结束陕西回乱,将陕西回匪驱赶到甘肃境内。关键时刻,湘军西线战场又出了问题,负责四川防卫的湘军骆秉章没有堵截住来自云南的蓝大顺、李短鞑两支流军,太平军进入陕西。多隆阿本来已经做好进军甘肃的准备,为避免腹背受敌,紧急赶赴陕西盩厔(周至)清剿太平军,头部被流弹击中,壮烈殉国。
无论对太平军还是西北回匪,多隆阿都是当时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头号煞星。名将之花在陕西凋谢,是大清国的宿命,也是大西北的灾难。李鸿章曾经在私下对左宗棠谈起他离开湘军的原因,说,“湘人胸有鳞甲”,意思是湘军阵营里容不下他人。多隆阿殉难后,清政府把这笔账记到曾国藩头上,对曾国藩不再信任,开始防范,有意扶持左宗棠和沈葆桢上位,与湘军分庭抗礼。多隆阿与湘军分裂,是湘军走向没落的开始。
多隆阿是晚清历史上胜多败少的百战名将,有勇有谋,每次大战都亲临前线指挥,横刀跃马,带头冲锋。多隆阿的死,死于他身先士卒的战场作风。金顺的崛起并非偶然,黑龙江马队是多隆阿旗下的头号主力,金顺完整继承了多隆阿身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尚武精神。
3、陕甘平乱
1863年(同治二年)1月,黑龙江马队作为多隆阿先头部队,率先抵达陕西同州,迅速收复被回军占领的羌白镇和王阁村。当年9月,陕西回匪主力被压缩到苏家沟、渭城湾(咸阳市渭城区)一带,多隆阿杀人立威,仅此一役,杀死回匪17000余人,陕西回匪逼迫向甘肃董志源转移。金顺入陕以后的作战表现,引起清朝军机处注意,“从克羌皇阁诸隘,加头品顶戴”。
多隆阿殉难后,太平天国蓝大顺部进逼西安城。关于这一次西安围城,几乎找不到史料记述,从曾国藩湘军阵营火线调任陕西巡抚的刘蓉给朝廷写过一份奏折,称金顺领兵驰援,“斩杀俘获颇多”。西安之围解除后,金顺进入大清国后备干部的选拔名单中,军机处颁发谕旨,“金顺忠勇有谋,不避艰险,每战必先,驭军尤严明有法,授镶黄旗汉军副都统,寻调西安副都统”。
多隆阿殉难后,所属部队分为三块:雷正绾任陕西提督,领多隆阿旗下绿营军;金顺任西安副都统,领多隆阿旗下八旗军;湘军曹克忠跟随多隆阿入陕,自成一军。这是三支最早进入陕甘平叛的清朝正规军,他们的直接领导,是当时走马灯一样更换的陕甘总督都兴阿、恩麟和穆图善。刘松山统领老湘营进入陕西相对较晚,1866年,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左宗棠提出“先捻后回”,转身前往中原战场,杨岳斌接任陕甘总督。左宗棠入陕以前,向曾国藩借兵,刘松山率领老湘营从湖北进入陕西战场。
金顺到陕甘的前两年,是陕甘回乱最艰难的至暗时刻,甘肃回匪相继暴乱,陕甘回乱已经蔓延到新疆。北京和直隶被英法联军入侵,中原各省捻匪四起,陕甘地区的物资军需供应几乎中断。清军在陕甘地区“渴则饮寒卤泉,饥则嗜冷胡饼”,出现大规模瘟疫,“十病四五”。多数文史对这水深火热的两年要么一笔带过,要么各种埋汰,称这个不力、那个不利,总而言之,在左宗棠到来以前,哪哪都不行,完全不考虑当时面临的恶劣形势和艰苦环境。金顺正是在这两年里迅速崛起,从西安副都统一路血战到宁夏将军的二品大员位上。
1865年(同治三年),金顺率军围剿被回匪占领的宁夏府城(银川),夺取回匪架设在南门的炮台。回匪往黄河两岸撤退,金顺命令部队发起总攻,斩杀回匪首领孙义保。回匪逼迫向南转移,撤退到金积堡,与马化龙合流。宁夏北境收复后,清政府任命金顺署理宁夏将军,在银川驻防。
1868年,左宗棠到任陕甘总督前夕,陕西回匪窜返陕北,企图占领榆林,金顺率八旗军围追堵截,在五龙山(榆林市横山区)与回匪遭遇,歼灭回匪大部。回匪溃军向东逃窜,金顺冒着十一月份的严寒,率军强渡秃尾河,在金鸡滩(榆阳区金鸡滩镇)全歼入陕回匪。然后派兵东进,将盘踞在葭州(神木市)的回匪一举消灭。
金顺在陕北连战连胜的时候,入陕不久的刘松山老湘营却屡屡受挫。为稳定陕北局势,军机处命令金顺就地驻防,“以边外事属之”,金顺的防区从宁夏扩大到陕北地区。
1869年(同治八年)4月,回匪围攻花马池(定边县盐场堡镇),企图占据从陕西往蒙古方向的通道,掩护回匪大部队往蒙古草原转移。金顺命协领富勒珲率军抢占乌拉渡口,亲率八旗军主力前往围剿。占领花马池的回匪听说这支部队是杀人不眨眼的多隆阿旧部,连夜撤退,逃往蒙古答拉旗(达拉特旗)。金顺率部从包头向西追击,在沙金托海(巴彦淖尔市沙金托海)与张曜率领的河南嵩武军会师,将窜入蒙古的陕西回匪全部歼灭。
八旗军与嵩武军会师,是金顺在陕甘孤军奋战五年以后,迎来的第一支增援队伍。
这时候,左宗棠已经抵达陕甘前线,老湘营在南线的作战节节失利,朝廷下发了撤换左宗棠的谕令。军机处命令金顺和张曜,率部南下,支援刘松山,围攻金积堡。
金顺出自多隆阿阵营,长期担任主力部队一线指挥官,军事风格却丝毫不受多隆阿影响。他性格沉稳,勇猛而不莽撞,谨慎而不刻板。他格外珍惜士兵生命,讲求每战必胜,以最小代价争取最大战果,从不打无准备、无把握之仗。纵观金顺一生,他能主导战场指挥权的大小战役,几乎没有过一次败绩。陕甘回乱中的历次苦战,金积堡之战的指挥员是刘松山和刘锦棠,肃州之战的指挥员是左宗棠和徐占彪,金顺在中后期作为援军投入战场,围攻不利的责任都和金顺没有关系。反过来,金顺和刘锦棠每一次出现,都能发挥扭转战局的关键性作用。
关于金积堡之战,历史的功劳被记在刘锦棠一个人头上,参加金积堡之战的多隆阿旧部连个酱油都没有打上。金顺统领的八旗军在金积堡承担过什么任务、发挥了多大作用,找不到哪怕只言片语的记录。多隆阿去世后,旧部穆图善、曹克忠、陶茂林、雷正绾等人的升迁之路异常艰难,山头没有了,功劳无处说,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胸前戴红花。但金顺的光芒遮盖不住,金积堡之战并非剿灭哲合忍耶教门首领马化龙的最后一战,王家疃才是马化龙回匪盘踞的最后一个据点。
1871年3月12日,金积堡之战结束两个月后,金顺率领八旗军攻克王家疃,金积堡回匪全盘覆灭。在这一次的军功申报中,金顺弟弟富顺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清朝文史档案中。
4,明争暗斗
金积堡之战结束,金顺因功获奖,再次擢升,调任乌里雅苏台将军。金顺接到任命,给朝廷上疏,称,从金积堡出逃的回匪残部经过中宁县逃往凉州(武威),请求追剿,歼灭残余回匪后再到蒙古赴任。军机处准奏,金顺率领八旗军进兵凉州,在镇番(民勤县)将逃窜回匪全部歼灭。
这一次,金顺收到的不是朝廷嘉奖,而是免职处分,金顺被“开去乌里雅苏台将军缺,革职留营”。有人弹劾金顺,状告他违犯官制,借故不去乌里雅苏台履职,逾越了自己的事权范围。历史为尊者讳,不肯透露是谁弹劾了金顺,但大家用耳朵都能看出来,这个人必定是左宗棠。他把陕甘两省看成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哪怕被猪拱了,也不允许别人染指。
金顺被免职一年以后,左宗棠弹劾成禄一案终于有了结果,军机处命令金顺担任乌鲁木齐提督,接管成禄统领的甘凉新军。
清朝历史最容易混淆的地方,是清朝的行政体制和军事体制,读史的人本来就拎不清,写史的人又故意搅浑水。比如左宗棠,历史要把他写得无比高大,就会把他的权力无限放大,出现在西北战场的所有人物,都被写成左宗棠的下属。清朝是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如果他们的国家运转系统像历史书写得这么混乱,一人独大,没有制约和监督体系,这个王朝维持不了两百多年。
总督权力范围到底有多大?正常情况下,总督管理辖区内的军政和民政事务,但军事权力仅限于以汉人为主体的绿营军,不包括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八旗军。
前面多次讲到,清朝八旗军是皇帝的直属部队,清史中只要出现将军、都统、办事大臣这些职务,全部都是旗人军职;如果出现汉族名字的旗官(比如李云麟),这个人一定出自汉八旗(东北汉族)。将军、都统、副都统,是八旗军主官职务,级别有高低,但不存在谁领导谁的问题,他们的直接上级只有一个,清朝皇帝。将军一般设在军事重点区,只负责军事,不管理旗务和地方事务。都统和副都统一般设在旗人聚居区,军事任务相对较轻,兼管当地的屯田、补助、救饥、抚恤等八旗民政事务。
具体到新疆历史,要夸大伊犁将军的时候,说伊犁将军的职务比陕甘总督高。要夸大左宗棠的时候,又说伊犁将军受左宗棠节制。要夸大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再把乌鲁木齐都统摆放到他们的权力节制下面。在清朝的行政和军政体系里,陕甘总督、伊犁将军、乌鲁木齐都统,是三个平行机构,不存在谁节制谁的问题。战争时期,有了皇帝授权,才会有短暂的领导和被领导关系。正常情况下,各有各的事权,平时有工作联系,重大问题向军机处汇报。军机处是皇帝的政务代表,小事直接裁决,大事上交皇帝。
写新疆历史或者读新疆历史,至少要能把旗官和汉官分开,把地方官和军官分开,把行政权和军权分开,历史毕竟不是小说,就像今天,省委书记领导不了军区司令员,陆军司令员指挥不了空军作战,一样。协作配合是一回事,领导与被领导是另一回事。从太平天国开始,汉族军事集团崛起,清朝军制有过一段时间的混乱,为了应付时局,出现巡抚领兵、道台领兵等情况,但八旗军系统仍然是独立的。比如多隆阿,在江淮地区配合湘军作战,他的直接领导是湖广总督官文和荆州将军都兴阿,而不是湘军首领曾国藩。
还有新疆在清朝时期的行政单元划分问题。左宗棠是陕甘总督,他的事权范围包括陕西、甘肃(含青海、宁夏)和新疆。但清朝时期的新疆,专指今天的南疆,并不包括新疆全域。北疆属于甘肃郡县,但军事防卫由乌鲁木齐都统负责。伊塔地区是伊犁将军驻防区,玛纳斯之战结束后,金顺接替荣全,任伊犁将军,收复伊犁的责任自然而然落到金顺头上。刘锦棠收复南疆后被任命“帮办新疆军务”,所以在喀什驻军。张曜接任“帮办新疆军务”后,指挥部驻地仍然设在喀什。
左宗棠为什么前面容不下金顺,后来又容下金顺了呢?这桩悬案要从左宗棠弹劾成禄说起。
成禄也是多隆阿帐下的一员虎将,多隆阿转战江淮的时候,金顺领马队,成禄领火器营,都是当时的特种作战部队。迪化城沦陷后,乌鲁木齐提督业布冲额被索焕章杀害,成禄从陕西调往新疆接任,赶上肃州沦陷,通往新疆的道路中断,成禄滞留在甘肃高台(张掖境内),屁股一蹲就是七年。成禄在高台也没有闲着,他在甘凉地区招募新兵,拉起了一支一万五千人的队伍,长期与盘踞在肃州的马文禄回匪作战。
因为左宗棠的原因,历史对成禄的评价极其负面,认为他贪生怕死,不敢到新疆赴任。事实上,成禄在高台并非一无是处,甘州在河西走廊咽喉位置,东北连接宁夏,东南连接河州,翻越祁连山扁都口就是青海西宁,往西紧邻肃州和新疆。这些地方都是回匪暴乱的核心区,因为有成禄存在,甘宁青新的回匪始终没有连成一片。
左宗棠弹劾成禄,“西进七载,战绩无闻。该军十二营,现存实数不过五六营,前由高台发两营赴肃州,拉运车二百余辆,半载妇女小孩”。如果左宗棠所说属实,整个河西走廊恐怕早已经沦为回窝。军机处大人们多少知道一些情况,对左宗棠告状置之不理。
第一次弹劾不果,左宗棠又揭发了一桩成禄“屠杀权家囤”二百余人的大案,“此实稍有人心者所不忍为,亦军兴以来所仅见”。“臣既察讯得实,若壅于上闻,何颜立于人世。合无仰恳敕下六部九卿,会议乌鲁木齐提督成禄应得之罪,以雪沉冤而彰公道”。左宗棠痛心疾首,说这么恶劣的事,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干不出来。我已经知道了情况,如果不据实上报,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话说得很重,逼宫意味再明确不过。
“权家囤屠村”的真假,不做讨论。带队前往权家囤处理民变纠纷的营务处协领明春,在成禄案中没有遭受任何惩处,全程参与了后来的新疆收复之战,并且一路擢升,成为收复伊犁的清军带队主官,在塔尔巴哈台参赞大臣任上病退。
左宗棠多次弹劾成禄,不被理睬,玻璃心碎了一地,闹起了辞职。在弹劾成禄的最后一份奏折中,左宗棠说,“合无仰恳天恩,特简贤能接任陕甘总督篆务,并绾饮符,俾臣得释仔肩,稍宽咎责,无任感祷之至”。军机处逼不得已,将成禄免职,命令他回北京接受审查。
左宗棠弹劾成禄的罪名很多,原因却只有一个:清朝的提督不在八旗军序列,受总督节制,成禄是左宗棠的直接下属。成禄是醇亲王的小舅子,一生只崇拜多隆阿,不怎么鸟左宗棠。金积堡、河州、西宁战事吃紧的时候,左宗棠多次命令成禄,放下新疆,向东靠拢,配合清军在东线作战。成禄以增援新疆为理由,拒绝东进,专心致志和肃州马文禄缠斗,一心一意要收复乌鲁木齐。思想不统一,命令不服从,以左宗棠性格,怎么可能容下这样的人?别说皇亲国戚,天王老子他也要搬走。
清政府对金顺的处理只是走了个过场,金顺被免去乌里雅苏台将军后,离职不离营,他统领的八旗军一直驻扎在凉州,清政府并没有派人前去接管他的队伍。成禄被左宗棠弹劾,恰好给了一个让金顺复出的理由,军机处命令金顺,火线接任乌鲁木齐提督,接管成禄统领的甘凉新军,并统领八旗军旧部,增援肃州前线。
这时候,主持新疆军务的最高指挥官,是“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的乌鲁木齐都统景廉。
北疆地区东西两线情势均有好转,伊犁将军荣全率领西线清军收复了塔城、精河、库尔喀喇乌苏,乌鲁木齐都统景廉率领东线清军收复了东三县、巴里坤和哈密地区。
金顺接任乌鲁木齐提督后,把新疆履职工作放到前面,命令明春率领甘凉新军绕过肃州,径赴新疆,追剿从西宁流窜到玉门、敦煌一带的陕西回匪,为收复新疆做前哨准备。金顺率领八旗军主力,前往肃州增援。
5,进疆以前
此时的肃州战场,徐占彪川军、桂锡桢楚军已经和马文禄回匪缠斗了近两年时间,战事胶着,僵持不下。
1873年2月21日,肃州外围战打响,徐占彪川军、桂锡桢楚军负责主攻,金顺率八旗军马队后路包抄,战略目标是要把外围回匪全部挤压到肃州城里,以求聚而歼之。川军和楚军在肃州城南发动佯攻,金顺率八旗军在西面方向包抄截击。面对清军摆出的决战架势,盘踞在城外回匪全部放弃阵地,往城内收缩,企图凭借肃州坚固的城防负隅顽抗。清军基本实现既定目标,将回匪压缩在肃州城里。
肃州外围战结束后,八旗军占据二堡制高点,昼夜不停地向城里开炮轰击,肃州内城几乎被夷为平地,但肃州城防依然严丝合缝,负责主攻的川军和楚军根本接近不到突破位置。
马文禄回匪于1864年发动暴乱,1865年占领肃州。1871年7月,徐占彪川军与成禄的甘凉新军会师,正式打响平叛战争,那时候,回匪盘踞肃州已经6年,构筑起三层防御堡垒,城外有城,城里还有城,各城之间通过地道、壕沟连接。城里深挖了无数座地堡,房屋炸塌了躲进地堡。从地堡到城墙、到城垛、再到城墙外围,又有地道和壕沟贯通,清军出现在哪一个位置,都有回匪从地道和壕沟里冒出来,用火枪狙击。
俄国老毛子在陕甘回乱期间没少干坏事,回乱蔓延到甘肃以后,俄国人已经开始给回匪贩卖武器。马化龙在金积堡被全家处死的主要罪名,是“里通外国”,清军在金积堡起获了一千六百支俄制步枪。
清军在肃州外围僵持了两个多月,伤亡惨重,始终接近不到进攻位置。金顺看明白了回匪的防御体系,命令清军从八十里以外的祁连山下挖渠引水,把一条大河开凿到肃州城下。5月31日,大水从西南方向的壕沟和地道灌进肃州城,回匪在城里修筑的地下工事被淹没,平地积水三尺,枪炮火药损失殆尽。马文禄下令,将城里老幼妇孺全部驱赶到城外,节省口粮,只留下精壮汉子困守内城,宰杀骡马,吞食皮草,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6月,四川提督宋庆率张曜嵩武军抵达肃州。8月,陕甘总督左宗棠将大本营迁往肃州。
从8月15日开始,左宗棠亲自指挥各路清军,对肃州城发动总攻。金顺统领的八旗军以马队和炮队为主力,不适合攻城,马队负责外围清剿,炮队在西南方向的二堡高地上对主攻部队进行炮火掩护。攻坚部队以川军徐占彪部、湘军杨世俊顺字营为主力,架设云梯往城内突击,遭遇回匪顽强阻击。当晚,金顺率领一组炮队悄悄转移阵地,第二天凌晨在东北方向突然开火,城墙东北角被炸开一个豁口,川军两百多人突击入城,被回匪迅速堵截,八十多名清军阵亡。
8月19日,在西南高地的炮火掩护下,清军终于突破城防,攻入肃州。西南方向是回匪重点防御区,入城清军陷入回匪层层包围,阵亡五百多人,杨世俊中弹身亡,徐占彪受伤突围。这是肃州之战三年以来,清军伤亡最惨重的一次。经此一战,左宗棠对强攻肃州失去信心,命令部队停止进攻,“增筑壕垒以困之”。他准备采用人类战争史上最残酷、也最无奈的战争模式,坐等敌人饿死在城里。
9月,刘锦棠结束西宁之战,率领老湘营和甘军董字三营抵达战场,肃州之战终于迎来转机。西宁投诚的陕回降军崔伟等人轮番喊话,肃州回匪放弃抵抗,匪首马文禄于当年11月出城投降。
肃州之战没有在胜利的号角声中结束,而是在一片不光彩的杀降声中,勉强结束了。左宗棠提前一个月,兑现了在两宫皇太后面前“五年平回乱”的承诺。
6、黎明前的黑暗
接下来的两年,还顾不上新疆,大家都忙着政治分赃。金顺任职乌鲁木齐提督,自然要率军出关,西进新疆。左宗棠在这两年里,紧抠粮饷,掐住乌鲁木齐都统景廉的脖子,把景廉逼出新疆,从景廉头顶上摘走了“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的红帽子。
在今天的历史叙述中,左宗棠进疆,标志着清朝收复新疆之战正式开始,这不是事实。如果以景廉督办新疆军务为时间线,这个时间点在1868年;如果以金顺率领八旗军进疆为时间线,这个时间点在1874年;如果以刘锦棠进疆为时间线,这个时间点在1876年。撇开景廉、荣全在北疆地区坚持抗战的十年不说,至少金顺率军进疆的时间,比刘锦棠进疆、即传说中的左宗棠进疆,早了两年。
被历史抹平的这两年,是政治斗争极度黑暗的两年。为什么质疑左宗棠?因为你没有沉入到一百五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中去,你不了解那段令人发指、令人窒息的黑暗,你不知道那些年的陕西、甘肃和新疆到底发生了什么。日本人没有明确的宗教信仰,他们侵略中国,除了要我们的领土,也想要我们的人民,他们对中国人民的残杀是有目的、有选择的。发生在西北地区的历次暴乱,都有宗教背景,他们只想要我们的领土,不想要宗教信仰以外的所有人民,每一个被占领地区都是人间地狱,惨无人道的屠杀每天都在发生,尸山血海,人不如畜。
两千多万人的死难,在历史阅读中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这些数字是用时间一天一天堆积起来的亡灵。每一天,有多少人死于滴血的刀下?每一天,又有多少人沦为野外的饿殍?而左宗棠,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以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以数百万的苦难生灵,为自己打造了一个金光灿灿的英雄形象。
张纯如为什么死?因为她看见了隐藏在人性深处的魔鬼面孔。这也是我们质疑的理由!
清朝时期,新疆粮饷一直由甘肃统筹、调拨和分配。清政府设立陕甘总督的目的,不在统治陕甘两省,陕甘总督是清朝新疆战略的一部分,主要职责是协调全国协饷,为新疆军务提供后勤补给。黄廷桂如此,杨应琚如此,福安康、那彦成等满清鹰派无不如此。偏偏到左宗棠这里,大清国供应新疆的粮饷被掐住了脖子。肃州之战结束后的两年,进疆大军一事无成,不是不能打,而是没饭吃,来一个饿一个,来一群饿一群。以至于后来,景廉通知徐占彪和张曜,你们干脆就留在哈密种地吧,自己解决自己的口粮,来了我也养不起。
我们一面痛惜在陕甘回乱中死难的两千多万同胞,一面站在大汉族主义立场上,为左宗棠洗刷污点。各种政治谋划,都被描绘成智慧和战略、负重和担当、胸怀和格局,海防塞防,忙着借钱,四处筹粮,左宗棠一个人扛起了大清国的半壁江山。要知道,海防塞防之争是收复伊犁前后的事,南疆收复已经两年。向洋行借款是把景廉排挤出局以后的事,左宗棠身为陕甘总督,为新疆筹集粮款是职责所在,之前为什么不借?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以前,大清国囤积到肃州、玉门一带的新疆军粮已经到六千多万石,左宗棠不同意袁保恒制订的运粮方案,故意扯皮一年多,新疆前线的清军饿得两眼昏花,硬是吃不到一颗从关内运来的粮食。
西征军眼巴巴等待的,不过是区区两三百万两军费;而左宗棠要筹措的,是浩浩三四千万两巨款,钱不到位不出工。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乾隆收复新疆三次战争的费用总额。湘军从招募军队到平定太平天国,前后十年,军费总开支也不过2400万两。
海防塞防的根子问题,仍然在左宗棠自己身上,新疆巨额军费开支分摊到内地十六省,把全国各地都逼疯了,逼得内地各省齐刷刷造反。所谓海防派,是大家背不动新疆这个负担了。湖南巡抚王文昭宁可从乡绅手里借钱垫付新疆军费,也不同意分摊胡雪岩向洋行借款的高额利息。大家都在质疑新疆,这样一个光吃肉不吐骨头的地方,要他干什么啊!
我们不要用今天的上帝视角,去指责百年以前的中国人目光短浅,因为挨饿的人不是你。
巴里坤战神何琯被免职后,到肃州左宗棠大营报到。左宗棠询问他对新疆战事的看法,何琯说,“下官与叛匪交战多年,得知匪乃乌合之众,胜则聚集,败则作鸟兽散,全不足虑。大帅可率精兵三四万,必破无疑”。大凡在新疆生活过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的习性和毛病。何琯说得没有错,但他的话让左宗棠很不高兴,既然新疆这么好打,朝廷何必要天降大任于斯人呢?何琯在新疆全面沦陷的艰难时刻大放异彩,以不败战绩拯救了巴里坤。而左宗棠踏进西北战场以后,几乎没有打过一次顺手战,心态当然不一样。
小人物无所畏惧,大人物心怀忌惮,而且怀里揣着一个政治小算盘。那时候的新疆,只剩下临门一脚,只要手握一两千万两军费,战马喂饱,人有饭吃,无论景廉、金顺、荣全,还是何琯、徐学功、孔才,都有可能封狼居胥,直捣黄龙。历史没有假如,但也没有悬念。
1874年2月,金顺命刘宏发率甘凉新军五营、一千五百名官兵率先出关,到古城子听候景廉调遣,被派往沙山子增援日益吃紧的西线战事。金顺率领八旗军从肃州出发,原计划从哈密进疆,大军行进到安西四道沟(瓜州四道沟镇)就走不动了,前面八百里无人区的行军粮草供应不上,路上的口粮都成了问题。金顺命令部队就地筹粮维持,等候左宗棠调拨物资,这一等就是半年。
“督办新疆军务”大臣景廉不了解后方情况,给军机处上疏,“请旨饬下左宗棠通筹全局,设法转运俾资饱腾,一面函催金顺先行来古面商机宜”。军机处下旨斥责,左宗棠又开始闹辞职,军机处又开始劝留。军机处命令金顺所部,排除一切困难,即刻起拔出关。金顺决定,把一半队伍留在安西,节省行军口粮,他亲率八旗军主力二十四营,从安西穿越噶顺戈壁,直接奔赴巴里坤,到古城子与景廉会合。
噶顺戈壁是著名的八百里瀚海,古代称“莫贺延碛”,八百里路途上没有水源,寸草不生。部队都是从陕甘一路血战过来的老兵,在安西混成了一群叫花子,路途险恶,又无粮草保障,
命令下达以后,群情激愤,有人开始煽动闹事。
金顺手提利刀,一口气砍死六个煽风点火的军兵,高声怒吼,谁敢违抗命令,这六个人就是你们的下场。“将渡戈壁,军趑趄不前,窃窃有所议。金顺知有变,疾驰视之,手刃六人,以徇曰,敢留者视此”。金顺说罢,将六具遗体摆放整齐,跪倒在地上,磕头谢罪。“杂赋不饱,佐以野蔬。天下无若西军苦。此行渡沙漠,乏水草,吾非不知,但不忍。汝六人如全军何?如国家何?如关内生灵何”?粮食不够,我们吃野草。天底下最苦的是我们西征军,前方沙漠里没水没草,我都知道,但我们不能停留在这里。你们六个人的命,怎么和全军将士比?怎么和国家命运比?怎么和西北战乱中死难的两千多万生灵比?说到难处,金顺放声大哭,官兵在下面跟着掉泪。
1874年9月,金顺率领八旗军12000余人抵达古城子。
金顺出关以前,辗转到新疆的清朝正规部队只有两支,增援西线的吉林马队由荣全统领,增援东线的黑龙江马队由景廉统领。其余清军,全部由北疆民团改编,总规模约四万人。民团好养活,大部分是农民出身,自己种地,自给自养,他们甚至不知道当兵还要发饷,他们被收编的唯一标记只是领了一套勇字号军装。
金顺、刘宏发、明春前后带领15000名清军出关,古城子添了一万五千张吃饭的嘴。甘肃方面的粮饷一直断绝,景廉再也揭不开锅了,他把金顺部队打发到沙山子、下马桥、新渠一带,名义上是阻击白彦虎回匪西窜,实际上是从荣全嘴里掏食吃。西线民团队伍庞大,有群众基础,能勉强糊住金顺部队的嘴。
入疆第一年,金顺真如左宗棠所言,“粥粥无能”,几乎没有打过一场像样子、成规模的战斗。部队饿得眼珠子发蓝,金顺只能给当时的新疆一把手景廉找别扭,天天催着景廉要钱要粮。景廉也窝着一肚子火,有同族之谊的两个满洲人反而成了仇人,被逼无奈的景廉不停上奏折,状告左宗棠。
左宗棠的卧槽马把大清国别了整整两年,新疆这盘棋迟迟动弹不得。军机处的大人们终于妥协,下发谕旨试探左宗棠态度,询问谁可以代替景廉主政新疆?左宗棠在写给朝廷的奏折中,推荐了金顺。“金顺为人和平宽缓,然平时粥粥无能,临阵尚能奋勉”。他说金顺才智平庸,唯一的优点是能奋勇杀敌。这显然不是夸奖,清政府要选拔的是战区统帅,而不是主力战将。左宗棠又把金顺比喻成春秋战国时期的宫之奇、董安于,他们都是有智慧的人,因为没有跟对老板,所以没有大的出息。
说来说去,左宗棠推荐的是他自己,顺便也拉了金顺一把。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政治较量中,左宗棠胜出。
1875年5月3日,清政府颁布诏谕,“左宗棠领钦差大臣,督办陕甘军务”;“金顺调补乌鲁木齐都统,帮办新疆军务”。“乌鲁木齐都统”是建制独立的八旗军主官,“帮办新疆军务”则明确了金顺的另一个身份,他是收复新疆的军事副统帅,是左宗棠的副手,是刘锦棠的顶头上司。
金顺赶赴古城子,从景廉手里接过沉甸甸的军印。从这一天开始,金顺迎来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甘肃运送过来的钱粮源源不断抵达新疆。还有金顺意想不到的更大惊喜,从甘肃运送过来的军火,有后膛来福枪、哈乞开斯、马蹄泥、标针快、利名登、七响、八响、十三响等枪支二万余杆,有兰州机器局仿照德国克虏伯后膛炮改装制造的劈山炮十门,有原装进口的克虏伯后装线膛钢炮一门。
这几乎就是当时全世界最先进的武器了,还不够,左宗棠为前线主官们每人配备了一只双筒望远镜。包罗杰在《阿古柏伯克传》中说,“这支军队完全不同于所有以前在中亚的中国军队,它基本近似于一个欧洲强国的军队”。
经历了这一年多的苦难折磨,金顺终于明白,政治比军事更强大。从此以后,他对左宗棠心存敬畏,服服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