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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悲情英雄
玛纳斯战役结束的捷报发到北京,清政府发出的第一道谕旨,不是褒奖三军,而是急召伊犁将军荣全,卸任回京。那一年,慈安皇太后42岁,慈禧皇太后40岁,母爱正炽的年龄,大清国欠荣全一家的血债,她们生怕荣全再出闪失。荣全已经病重咳血,军机处命令金顺,派五十名精兵护送,沿途备好马车乘载,荣全本人不得骑马行走。
瓜尔佳·荣全,满洲镶黄旗人,军功世家,世袭一等威勇侯。荣全的叔爷,是乾隆名将额勒登保,跟随福安康出征台湾和廓尔喀(缅甸),两次入列紫光阁英雄榜。额勒登保没有子嗣,荣全父亲哈朗阿过继给额勒登保,继承爵位。
张格尔叛乱后,哈朗阿跟随伊犁将军长龄、陕甘总督杨遇春出征喀什,配合固原提督杨芳作战,在喀尔铁盖山(柯坪县境内)抓获张格尔,哈朗阿亲自押送张格尔到北京处死。中国在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长津湖和上甘岭。如果要写一部新疆同治暴乱历史长卷,贯穿始终的人物,一定是百折不屈的荣全、慷慨悲壮的锡纶。他们经历了从黑暗到黎明的全部过程。他们身上,折射着那个时代的民族大义和家国情怀。
1861年9月,荣全以乾清门头等侍卫职务,加封副都统衔,外调新疆,任哈尔巴哈台参赞大臣。
1864年6月,库车暴乱,伊斯哈克领暴匪“东征”,沙喇喀尔(焉耆)沦陷。军机处命令荣全奔赴南疆,接任沙喇喀尔办事大臣。荣全行走到库尔喀喇乌苏,乌鲁木齐沦陷,南行道路阻断,伊犁惠宁城被围。军机处命令荣全调头向西,接任厄鲁特(准噶尔蒙古)领队大臣,成为伊犁将军明绪最后的难兄难弟。
1865年7月,惠远城沦陷前半年,荣全改任伊犁参赞大臣,赴沙俄借兵。沙俄西西伯利亚总督杜加麦尔想赚点外快,同意出兵伊犁,要求支付费用。荣全拿不出这笔钱,提出赊账,先打个欠条,战后由大清国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协调支付。这一赊账,私事藏不住了,变成公事,必须报请沙俄政府,由沙俄外交部和清政府沟通。结果,杜加麦尔的出兵方案被沙俄外交部否决,来来回回的扯皮中,惠远城沦陷,荣全一家十四口在伊犁殉难,荣全侥幸逃脱,生不如死地苟活下来。
荣全在沙俄境内收容索伦营残兵,组成一支五百人的军队,于1867年3月返回塔城,与锡纶、棍噶札勒参率领的蒙古牧民会师,收编赵兴体、徐学功民团,收复精河、乌苏、沙湾等北疆地区,切断了玛纳斯回匪与伊犁回匪的直接联系,扼制住沙俄从伊犁进一步东扩。荣全在沙俄境内接到“署理伊犁将军”的任命,只是一纸谕令,手上连个红头大印都没有,除了七八个随从,再没有一兵一卒。对大清国来说,荣全在存在,是伊犁分裂时期的国家主权象征,官在,行政权就在,主权就在。
1871年7月,沙俄占领伊犁。1871年10月,军机处得到消息,命令荣全带领1000名清军从乌里雅苏台出发,火速赶赴伊犁交涉,收复伊犁。谈判在俄国境内的色尔贺鄂普勒举行,双方从1872年3月谈到1872年5月,交涉无果,沙俄一再强调要保护自己的商民和侨民,“俟关内外肃清,乌鲁木齐、玛纳斯各城克复之后,方可交还伊犁”。在荣全和沙俄交涉伊犁收复的过程中,沙俄外交部照会清朝政府,要求对1864年确定的中俄西部边界重新划界。军机处通知荣全,暂时放下伊犁谈判,严密防范沙俄从伊犁继续东进。荣全通知沙俄代表布胡策勒博斯基,谈判中止,“俟乌鲁木齐各城收复后,再举兵威,收还伊犁”。
1872年3月,沙俄武装商队向盘踞在玛纳斯的妥明回匪运送武器,在石河(石河子)被徐学功民团全歼。这是一场不起眼的战斗,却创下了鸦片战争以来,清军一次打死外国侵略军人数之最,徐学功以最低级别、最小战例,被写入《清史稿》。
当年秋天,沙俄军队约1200人,窜出果子沟,试图前往玛纳斯与妥明回匪合流,清军在五台到额敏河两百里战线上构筑堡垒,严阵以待,逼迫沙俄军队撤回伊犁。1876年12月,玛纳斯之战结束一个月后,署理伊犁将军荣全卸任。他从离开惠远城的那天起,再没有回到过伊犁,在颠沛流离的凄凉人生中,担任了整整十年的伊犁将军,有名无实,到最后也没有摘掉“署理”的帽子。他是大清国39位伊犁将军中唯一没有转正的一位,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的遭遇,只和他经历的年代有关。他们在新疆同治暴乱最黑暗的年代迎风逆行,他们的精神和品质,如天山雪松,巍然而立!荣全卸任后,金顺接任伊犁将军,直接摘掉“署理”两个字。
说明,在清朝的新疆政治规划中,金顺已经是收复伊犁的不二人选。无论历史怎么缝补,历史也是政治的一部分,今天的一个村委会里面都有政治斗争,大清国的政治版图不可能是文人们书写的这个样子。
1868年9月20日,清军收复乌鲁木齐的捷报传到北京第三天,军机处转发两宫皇太后上谕,“仍著左宗棠、金顺,饬令各军,乘此声威,迅将玛纳斯及吐鲁番等城克期收复。并将各城余匪实力摉捕,以期净绝根株”。面对这白纸黑字的证据,你无法想象,深居皇宫内院里的两个女人,比同时代的男人们更为坚毅、果敢和决绝。按照清政府命令,入疆大军收复乌鲁木齐后,应立即起拔,挥师南征,收复南疆。而在后来的历史叙述中,大清国的官员们个个素位餐尸,清末的两宫皇太后更是昏聩专权,把国家祸害到气数渐尽。太平天国以后,随着汉族军事势力崛起,满清政府对国家的领导权打了折扣,汉族官僚集团已经开始和中央政府暗中较劲,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具体到左宗棠,他仍然在扳着指头和朝廷算计,天冷路远,给粮给钱。这一等,又是大半年。新疆历史最让人生气的地方,是一群不了解新疆地理的人,在书写新疆。袁保恒建议把后勤基地设在肃州,从天山南路起运粮草,是自古以来进兵南疆的主要粮道,千里路途无障碍。左宗棠坚持要把后勤基地设在巴里坤,中间要翻越东天山。巴里坤清军救援哈密的时候,在松树塘遇上七月大雪,正在这段路上。行军都如此困难,后勤粮草怎么运输?明显是政治抬杠,非要说左宗棠运筹帷幄。南疆之战延期大半年,历史给出的解释,除了战线拉得太长,又说冬季冰雪,不适合行军打战。他们根本不知道新疆,南疆冬季无雪,视野开阔,更适合骑兵机动和热兵器作战。左宗棠的大本营设在肃州,不在新疆战场一线指挥,无论有没有政治动机,他不了解新疆是客观事实。
今天的历史睁着眼睛说瞎话,这种故事讲不过去。反思新疆问题,要把“新疆同治暴乱”和“阿古柏叛乱”这两个概念区别开。阿古柏是从浩罕国流窜过来的外匪,开盘虎虎生风,一路撵鸡抓狗,在短短两三年内,吃得龇牙咧嘴,把新疆回匪和维匪打到怀疑人生,裤裆掉了一地,这才发现,再给十个真主也救不了他们的命。
为什么?这样的为什么只能由我们来反省,他们永远不会思考自己的问题,他们到今天还在惦记怀里那本变天账!整个中国历史,上到匈奴帝国,下到日本侵略,如果想占领一个汉文化区,要么任用大量汉奸,要么向汉文化全面屈服,没有第三种选择。
当狂热的宗教烧掉头上那顶白帽子的时候,他们已经失去了人类思维,满眼睛看见的都是异教徒,哪还能容得下一个汉人?
以大家津津乐道的蒙古帝国为例,横扫亚欧大陆,牛逼到天下无敌,南宋仍然是他们征服的最后一个王朝。
汉民族文化高度统一,但人群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有仁人志士,也有汉奸败类,蒙古帝国征战南宋八十年,最后靠一群汉奸带路,才连滚带爬地叩开了南宋大门。汉族人面对历史有一种强烈的羞耻心,只记住了蒙元王朝把人分成四个等级,却没记住蒙古人分封的“汉人世侯”,他们的爵位凌驾于蒙古人之上,他们是一个又一个“跨州连郡”的家族群体。如,河北正定史氏(代表人物史天泽),河北顺天张氏(代表人物张柔),山东济南张氏(代表人物张荣),山东东平严氏(代表人物严实),山东益都李氏(代表人物李璮),山西大同刘氏(代表人物刘黑马)。把南宋小皇帝赶进崖山跳海的,是山东济南张氏家族的后代张弘范。清朝的带路党,有大名鼎鼎的佟养正、洪承畴、范文程、吴三桂,清朝的大半壁江山是汉奸败类们打下来的。
日本人也一样,进入东北,扶植了一个溥仪伪政权;占领华东和华南,扶植了一个汪精卫伪政权。这样的中国,只有后来的西北马家集团看懂了,他们选择了顺存和融合。从清朝乾隆年间开始,以伊斯兰教为背景的宗教暴乱频频爆发,他们无视中华民族的文化力量,他们狂热崇拜自己头顶上那个真主,妄图分疆而治,妄图宗教立国,把宗教以外的人们统统视为“异教徒”,大肆屠杀。洪秀全是汉人,他应该有广泛的汉文化基础,因为离经叛道、毁灭儒学,太平天国被儒家知识分子联合绞杀。
中华文明的持续强大,不在于国家短时间内的好坏和起伏,也不在于个别人群的偶然爆发,而在于文化力量的根深蒂固。这种稳固而且坚韧的力量,在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难以复制。不把中国的历史逻辑搞清楚,无论过去还是今天,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想在这里兴风作浪,只能头破血流、自寻死路。
阿古柏是唯一没有宗教背景和宗教负担的新疆暴乱首领。阿古柏也残暴杀人,并且从土耳其引进伊斯兰极端主义,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阿古柏头脑里有起码的政治意识,他在铲除异己的时候毫不留情,和田的阿布比拉,库车的热西丁,都是当地宗教首领,阿古柏不会假惺惺征求胡大的意见,说杀就杀。喀什绿营军管带何步云出城投降,阿古柏不但收编了这支汉人队伍,而且安排他们驻守在暴乱中心的喀什回城,利用汉族军队监视居住在这里的维吾尔人。阿古柏消灭热西丁、消灭妥明以后,也没有大开杀戒,收编了库车和乌鲁木齐的大部分暴匪。阿古柏懂得战之利器,为我所用,所以才能靠坑蒙拐骗,走到最后。
14,英俄背景
肃州之战结束后,阿古柏已经闻到了凶险气息,派自己的外甥阿吉妥拉(史料记叙为赛义德)到印度加尔各答活动,拜见英国驻印度总督诺思布鲁克,请求投靠。英国殖民当局将阿古柏的投靠意愿汇报给英国政府,并利用英国和土耳其的反沙俄同盟关系,介绍阿吉妥拉到奥斯曼土耳其访问,寻求土耳其帮助。
这时候的土耳其,已经被沙俄打成残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重振帝国雄风的大好机会,对阿古柏大加封赏,给阿古柏支援武器钱粮,向南疆输送军事代表和教职人员。阿古柏统一南疆八城后,宣布建立“洪福汗国”,自称“毕条勒特汗”。阿古柏投靠土耳其后,获封的名号有很多,但通常被称为“阿达里克式”,意思是忠诚的护道者。
1873年12月4日,经英国政府授权,英国殖民当局派出使团,以“中亚贸易公司”名义抵达喀什。使团代表福赛斯向阿古柏递交了英国女王亲笔信,阿古柏像狗一样表达他对英国女王的忠心,“女王就像太阳一样,在她温和的阳光里,像我这样可怜的人才能够很好地滋长繁荣。我特别希望获得英国人的友谊,这对我是不可少的”。
1874年2月2日,福赛斯与阿古柏非法签订“英阿条约”,确定了英国与“洪福汗国”的官方关系和各项权益。
1874年5月,左宗棠以陕甘总督之职,出任“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清政府收复新疆进入日程。英印政府派犹太人沙敖,以“喀什噶尔专使”身份前往南疆,密切关注新疆局势。沙敖在喀什居住十四个月,清军在北疆的战斗打响以后,沙敖带着阿古柏写给英国政府的亲笔信,返回英国。阿古柏请求英国政府出面斡旋,阻止清军收复南疆。清军在北疆鏖战,阿古柏在南疆寻求出路,通过英国和土耳其,做最后的垂死挣扎。阿古柏命令,从北疆窜逃出来的白彦虎、余小虎等陕西回匪,沿路不得进城,离开乌鲁木齐后不能再对清军动一刀一枪。阿古柏认为,他在新疆帮助清朝剿灭了叛匪,阿布比拉、热西丁和妥明,都是大清国的敌人,他自己从来没有和清朝军队发生过正面冲突,新疆暴乱针对满汉官民的仇杀和他没有关系。阿古柏认为,回匪才是满清真正的仇人,清军的作战目标是新疆回匪,清军的清剿目标是陕西回匪,大清国应该对他网开一面,留有余地。阿古柏命令陕西回匪留驻吐鲁番,如果清朝同意,他立刻领兵南下,配合清军,剿灭陕回。阿古柏的外甥阿吉妥拉直接跑到英国伦敦,请求拜见清朝驻英公使郭嵩焘,企图通过郭嵩焘,向清政府转达阿古柏的归属意向,郭嵩焘拒绝接见。阿吉妥拉在伦敦游说英国政府,出面干预清军南下。英国也极力想把南疆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责令驻华公使托马斯韦德(威妥玛)与清政府交涉。这一年,英国驻华公使翻译官马嘉里从印度进入云南,打探情报,在腾冲被清军抓获处死。
英国公使托马斯韦德以此为借口,威逼清政府放弃南疆。托马斯韦德扬言,如果清朝政府执意扩大南疆战事,英国将与沙俄缔结盟约,英国从缅甸出兵云南,沙俄从伊犁出兵南疆,共同瓜分中国的西北和西南边界。阿古柏正赶上沙俄吞并浩罕国时期,阿古柏窜入新疆前两年,在塔什干城下率军抗拒沙俄入侵,身中五枪,差点丢掉性命,阿古柏对沙俄有深重的国仇家恨。“洪福汗国”建立初期,沙俄派使者强令通商,阿古柏回答说,“我在世不过五年。请等到五年以后,唯命是从”。
这是记录于著名史学家秦翰才《左宗棠全传》中的一段原文,阿古柏怎么知道他活不过五年?不清楚,总而言之,他的意思是,我死了你们再来。正因为沙俄和阿古柏尿不到一个壶里,阿古柏占领乌鲁木齐后,沙俄才迅速出兵,占领伊犁。阿古柏对沙俄又恨又怕,他不敢在乌鲁木齐留居,大本营一直设在偏远的喀什,也是这个原因。
军机处把这些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英国和沙俄在中亚撕扯,不共戴天,所以不理会托马斯韦德的恫吓。英国人于是操纵上海《申报》,散布谣言,制造舆论,企图通过民众向清政府施加压力。《申报》是犹太资本家在中国创办的第一份报纸,由中国人主笔,大量发布危言耸听的新疆新闻和时事评论:“喀什噶尔之酋长(阿古柏),已率兵入关,直抵平凉府,现有欲赴西安之意”。“甘肃全省,尽为回人所踞”。“喀君牙古巴(浩罕)之兵,已占嘉峪关,故西北各府,业经阻隔”。“陕甘左伯帅所部,有粮匮兵哗之情形”。“左营被喀兵隔截关外,未能回顾”。一面为阿古柏虚张声势,一面污蔑左宗棠西征受挫,弥天大谎,铺天盖地。《申报》汉奸们通过社论,假惺惺得给中国政府出主意,“不如与欧洲各国,均不必踞有其地,于各回部中,择定最为驯良,为回人所共服者,立之为君,以为亚欧两洲枢纽之国,使为两洲不侵不叛之臣”。英国人越上蹿下跳,清政府的态度越冷淡。
英国人的各种闹腾均不奏效,终于低下头来,“代阿古柏乞降,称为喀什噶尔王,俾作属国,免朝贡”。
意思是说,撤销“洪福汗国”的国号,封阿古柏为喀什噶尔王,作为清朝藩属国,但不纳朝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回答,“阿古柏为窃踞新疆南路之贼,本非属国,即言乞降,亦当缚送叛回,缴还南八城,与前敌主兵之人定议”。阿古柏窃取南疆,没有资格作为属国,他既然要投降,就把叛党暴匪捆绑起来,交还南疆。其他的事,和前方作战的将军们商量去吧。1876年8月28日,清军收复乌鲁木齐第十天,托马斯韦德在北京拜会李鸿章。托马斯韦德希望李鸿章向两宫皇太后和恭亲王奕訢禀报,沙俄才是新疆最大的敌人,如果大清国保全阿古柏在南疆的地盘,英国方面愿意出面协调,让阿古柏统治南疆,作为大清的藩属国,与清朝同心协力,共同抗击沙俄。
李鸿章说,自己是直隶总督,涉疆事务属于外交事务,由总理各国衙门负责,请托马斯韦德和恭亲王奕訢直接沟通,他帮不上忙。托马斯韦德通过外交照会与奕訢见面,他已经预感到沟通前景不会乐观,把条件一再降低,如果清政府不接受南疆为藩属国,请暂缓在南疆采取军事行动,使南疆成为英国殖民当局保护下的缓冲区,共同对抗沙俄。待清朝收回伊犁以后,再决定南疆未来的政治定位。总理衙门将英国调停的情况通报给左宗棠,并且叮嘱,“若安集延人至,戒勿加诛”。意思是说,如果阿古柏派浩罕人过来洽谈投降,不要伤害他们。左宗棠给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军机处的回复,洋洋两千多字,既有对国际时局的认识,也有对战略形势的判断,简要节选,并作说明。“安集延柏霞(帕夏,指阿古柏)窃踞南八城及吐鲁番,并助乌垣、红庙陕甘各回为逆,中外共知。兹威妥玛(托马斯韦德)等代其请降,称为喀王阿古柏,若不知吐鲁番、南八城为我疆土,柏夏为我贼也”。
阿古柏占据南疆,帮助妥明和白彦虎两支回匪,是国际社会公认的事实。南疆是大清国领土,阿古柏是大清国敌人,不容置疑。“既代其请降,又称非由其央托。既称愿降,又只请为属国,免朝贡。于归我故土,缚献逋寇,概不及之。其敢以此妄渎尊严者,意阻官军深入,与前此嗾上海申报刊播谣言,禁止洋商息借洋款,同一机局”。英国人代表阿古柏请降,又说没有得到阿古柏委托。阿古柏既要投降,又想保住他的藩属地位,还不肯给清朝纳贡。这样的结果,不如拿条绳子把他们捆来算了。英国人的目的是阻止官军进入南疆,和《申报》散布谣言、阻挠我们向洋行借款,玩的是同一个套路。“前闻春间敖罕(浩罕)旧部纠党潜袭塔什干城,杀俄人之留守旧都者,为兴复故国计。俄人旋举兵夺回塔什干城,并掳其二王子以归,未知确否。近时俄英交恶,其衅端是否因此而起,无从查询”。
左宗棠说,今年春天,浩罕人袭击了塔什干城,杀了一部分俄国官员,俄国人举兵收回塔什干,抓捕了两个浩罕国王子。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最近英俄两国也在交恶,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浩罕国确实发生了内乱,但过程和左宗棠掌握的情况不太一样。浩罕最后的亡国之君叫胡达雅尔,投靠沙俄,当起了浩罕的汪精卫。浩罕国民众不甘心沙俄占领,发动起义,胡达雅尔逃往沙俄占领区霍占特,浩罕人拥立纳赛尔丁为新的汗王。沙俄趁机兴兵,俄国名将斯科别列夫领两万大军,一举吞并浩罕国,这是当时中亚的局势。1875年沙俄5月,沙俄陆军中校索斯诺夫斯基,到兰州拜见左宗棠。左宗棠请索斯诺夫斯基吃饭,席间突然问,“设中俄两国开战者,子将以为孰胜”?索斯诺福斯齐说,“此乃不可思议之事”。左宗棠说,“弟直言之,不必有所拘忌”。索斯诺福斯齐说,“俄将获胜”。“宗棠愕然,以问他俄人,亦以俄将获胜对”。
索斯诺夫斯基提出,如果清政府需要,沙俄愿意派兵协助,收复南疆,被左宗棠拒绝。左宗棠提出,从中亚地区就近采购一部分军粮,索斯诺夫斯基表示同意。索斯诺夫斯基在兰州滞留了一个多月,观摩了清军操练,参观了仿造德式武器的兰州机器局。关于浩罕国发生变故的传闻,左宗棠应该是从索斯诺夫斯基那里获得的消息。索斯诺夫斯基返回沙俄后,给当局提供的报告又是另一种说法,他认为,清朝军队装备精良,精神面貌不亚于任何一支欧洲军队。双方如果在新疆或者中亚开战,沙俄获得胜利的概率很小。索斯诺夫斯基的这份报告,给沙俄后来处理伊犁事务定下基调。
左宗棠在给军机处的报告中说,“顷张提军曜钞阅新来投诚之辟展人阿哈默特口供,具言帕夏现留兵在喀什噶尔西边,防俄罗斯。缘其地与俄只隔一河,时有俄人过河抢闹。是安集延畏俄之逼,在其东北紧连处所,非南八城之谓。特恐官军进攻南八城,彼首尾受敌,无以自存也。安集延既窃踞南八城,阻我进兵克复,更欲我保护彼疆,不被俄人侵扰”。最近有一个从鄯善过来的维吾尔人阿哈默特,到张曜部队投降。根据口供,阿古柏暴匪集中在喀什西边,防止俄国人进入。这个地方距离俄国境内只隔着一条河,俄国人经常过河,抢劫闹事。浩罕人害怕沙俄灭国,说他们相邻的东北部地区不是南疆属地。浩罕人害怕我们收复南疆以后,失去立足之地,所以我们更要收复南疆,不再被沙俄侵扰。
左宗棠的这些文稿,被引入各种文史,无限赞美,夸大左宗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能力。但这些文字和当时的情况、现在的地理,完全对不上。喀什以西、以南,距离今天中亚边境最近位置在一百五十公里以上,中间多数是空旷的无人区,根本不存在一条骑马就能跨过的河流。张曜驻地在哈密,从鄯善收容一个投降过来的维吾尔人不奇怪。
鄯善距离喀什一千五百公里,当时距离计量三千里地,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熟悉喀什的边界情况?可见,左宗棠对当下形势和军事地理全无了解,他掌握的消息,多数也是道听途说。
左宗棠最后说,“俄之代复伊犁,自知处非所据。原有俟乌鲁木齐、玛纳斯克复交还之约,其驻伊犁之兵,不过千人,曾于无意中询之索斯诺福斯齐及乌史漫达迷劳伏,所言皆同。可知俄于伊犁,本无久假不归之意。谓官军进规南疆,彼将乘机而收渔人之利,似与其平时以大国自居,顾惜体面不符。英人谓与中国边界不利,不过借此耸动,忌中国与俄交密,思所以离之耳”。最后这段话,很打新疆历史的脸。左宗棠在肃州的时候,已经掌握了沙俄在伊犁的驻军情况,“不过千人”。
左宗棠在写给刘锦棠的一封信中,把沙俄在伊犁的驻军人数说得更加具体,“近且减至八百”。金顺把沙俄在整个中亚地区的驻军情况摸得清清楚楚,根据金顺汇报,俄国主力军在君士坦丁堡和土耳其作战,沙俄在中亚地区的留守军队“不足五千”,准确判断应该是三千五百人左右。清军南北分兵以后,金顺统领的北疆清军总人数仍然在两万五千人以上,无论从人数规模到武器装备,都对沙俄有碾压性优势。左宗棠以各种理由阻止金顺出兵伊犁,他一直心存幻想,“俄于伊犁,本无久假不归之意”。他居然指望一个天生带着扩张基因的新兴帝国主义要点脸面,“平时以大国自居,顾惜体面不符”。左宗棠惧怕沙俄,这是事实,不用为尊者讳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
左宗棠后来“抬棺进疆”,用今天的话说,好比走夜路唱歌,给自己壮胆。左宗棠给军机处和总理衙门汇报意见的同时,致函给刘锦棠,将阿古柏可能投降、沙俄可能交还伊犁等工作,进行部署和落实。“传令所部总统、分统、营官,如喀什噶尔有人来营,投递呈禀,若非带兵前来,应准其见面。如所言尚近情理,准其护送到肃州大营,听候吩际。如无情理,即由该总总统等放回,不必杀他。至于战阵之事,权在主兵之人,非他人所可参预”。
如果阿古柏派人来投降,要接待洽谈。如果他们的投降条件接近我方要求,把他们护送到肃州大本营,听候进一步洽谈。如果他们提出无理要求,各主官立即放他们回去,不要杀害。至于战与不战,决策权在我这里,其他人不要妄加猜测。
“用兵喀地,久暂固难逆料,阿古柏能否久驻,我亦无从悬揣。英使所虑,用兵日久,俄人从中侵占一层,似不足虑。俄人虽驻伊犁,然驻兵不过一千,近且减至八百,是原议交还一说,似非虚言。若谓更思侵占南路,无论我不能允,且俄本大国,亦断不肯自失体面,即使帕夏投诚献土,俄国亦必不受”。
喀什这场战什么时候能打,目前我没有预料。阿古柏到底能坚守多久,我也无从判断。英国人担心,我们在喀什被战争拖住,我们打得越久,俄国侵占利益越大,他们多虑了。俄国人虽然占领伊犁,然而驻军不过一千人,听说最近减到八百人,看来他们要交还伊犁的事是真的。如果说俄国有侵占南疆的野心,无论我们同意不同意,他们自己也不会丢掉这份脸面。就算阿古柏投诚俄国,把领土献给他们,俄国人也不会接受。
这就是左宗棠对当时新疆局势的判断,历史无言,有白纸黑字说话。
左宗棠最后说,“南八城自乾隆廿四年入中国版图,至今与印度无纤毫之损。岂贼踞此地,则于英有益,中国复此地,反于英有损乎”?
南疆从乾隆二十四年进入中国版图,至今和印度没有发生过一毛钱冲突。怎么阿古柏占领南疆,符合英国利益,我们收复南疆,就损害英国利益了呢?总理衙门和左宗棠来回交换帖子的时候,皇宫内院里的两个女人坐不住了,我们的土地,我们拿回来就是了,一群大男人,叽叽喳喳讨论什么?
1876年12月,玛纳斯之战结束后不久,一封谕旨从紫禁城里送出来,六百里加急发往肃州,正文只有八个字,“缴回各城,缚献叛逆”。阿古柏的命运一锤定音!
15,借债风波
胡雪岩出生于安徽绩溪,12岁那年父亲病逝,孤身一人外出闯荡,在杭州杂粮行、金华火腿商行当小伙计。16岁到杭州“信和钱庄”当学徒,三年师满,成了钱庄的正式伙计。掌柜姓于,把胡雪岩当成亲生儿子收养,临终时把“信和钱庄”交给胡雪岩。1848年,胡雪岩结识浙江巡抚王有龄,借助政商关系大发其财,在江浙商界积累了深厚的人脉资源。
1861年,左宗棠追剿太平军进入浙江,逼迫王有龄征收军粮,王有龄把征粮差事交给胡雪岩办理。胡雪岩不辱使命,迅速搞到二十万石大米,拎着猪头却找不见庙门,杭州城破,王有龄自杀,手上的粮食没有了下家。胡雪岩是天才商人,老靠山倒了,马上寻找新靠山,他干脆一分钱不要,把二十万石粮食全部捐给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胡雪岩从此高攀上左宗棠,成为左宗棠跟前的红人,走到哪,跟到哪。
1868年,左宗棠二次入陕,委托胡雪岩在上海催收海关协饷。海关拿不出现钱,给左宗棠打了一张两百万两白银的欠据,胡雪岩把欠条抵押给洋行,贷款一百二十万两,接济陕甘军费。左宗棠脑洞大开,他这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贷款打仗这回事。现在,北疆已经收复,两宫皇太后懿旨中透着冷冷杀气,英国和俄国的脸不用再看了,南疆之战如箭在弦,可以干了吧?左宗棠给军机处拉了一份长长的清单,“臣现整旅出征,应用火器、子药、皮棉衣裤、毡包棚帐、骡驼马匹、采买、制造、转运诸费,每款动需数万十数万。汰遣弁丁,应清欠饷。添募精壮,应增正饷。出塞征夫,除食粮照章核扣正饷外,余饷均需现银实发。
南北各路粮运,九月后愈加畅旺,驼马、车骡、人夫、牲畜各数万计,脚价薪粮均需现发,口袋、毡条、车驼、酌带什物须随时添制。现因年节,届时应发满饷一月,各营将弁兵勇盼望甚殷。出关马、步各营,已调赴凉州各队待饷进发。各路粮运脚价待银应付。禀牍纷来,急如星火,臣无以应也”。这是一份不容商量的账单,口气强硬,都是必须。军机处认真研究清单,过去积欠1800万两白银,现在急需800万两白银,两项合讦,共2600万两。军机处打个对折,要求各省、海关,限期一个月,把1300万两的协饷迅速拨解到新疆。
两宫皇太后特别授权,哪个地方、哪个部门、哪个官员不能落实到位,由左宗棠实名参奏!大清官员的政治品格,让今天的干部群体相形见绌。
海防派和塞防派,针锋相对,立场鲜明,毫不顾忌亲属关系、朋友关系和隶属关系。一但形成决议,立刻会放下个人偏见,以国家决策和利益为重,不再有个人情绪和色彩。比如后来的伊犁收复,沙俄明确告知中国,战不在新疆开打,沙俄战舰往渤海、黄海集结,李鸿章奔赴天津,组织防御。
如果中俄因为伊犁开战,战场总指挥是李鸿章,而不是历史想象中的左宗棠。再比如江西巡抚刘秉璋,安徽庐江人,属于李鸿章淮系阵营,在海防塞防之争中却坚定站在塞防派一边,以至于李鸿章写信怒骂,“庸众无识,横加訾议,固无足怪。执事(刘秉璋)从军数年,当有阅历,洋务即毫无探讨,事理当略加揣度,乃尤大肆簧鼓,实出期望之外”。在新疆收复之战中,江西共拨解协银471万两,仅次于浙江,位居全国第二。
1883年,刘秉璋调任浙江巡抚,查问库款,发现藩库“空如洗矣”。刘秉璋大惊失色,他在江西给新疆调拨协饷,总还要盘查藩库存量,不至于让江西揭不开锅。
前任浙江巡抚杨昌浚毫无保留,两年解押到新疆的协银达703万两之巨。刘秉璋指责杨昌浚,“何以舍己而芸人”?浙江布政使德馨告诉刘秉璋,杨昌浚是左宗棠在浙江提拔起来的官员,他已经把浙江掏空了,左宗棠仍然不满意,派人责问杨昌浚,“问杨中丞之官禄,何自而来”?提醒杨昌浚不要忘了提携之恩。在刘秉璋看来,左宗棠这番话,在私不在公,决定浙江停止对新疆的协饷供应,“勿解西饷,为海防计”。本来坚定的塞防派,转身投入海防阵营。
左宗棠与曾国藩交恶,除了太平天国幼天王洪天贵福出逃一事,和西征军协饷也有很大关系。左宗棠征战陕甘初期,带的是曾国藩的兵。曾国藩任两江总督期间,江苏承担两块费用,每月拨付陕甘协饷3.5万两,每月拨付刘松山所部老湘营军饷6万两。左宗棠认为,江苏是全国财政大省,应该多分担一些;曾国藩认为,江苏已经养活了西征军一半队伍,不同意增加。左宗棠公开抱怨曾国藩站队海防,“志在东南,协陇则吝”。
同治五年(1866年)到光绪六年(1880年),陕甘总督府即收到各省关协饷约6544万两。浙、赣、粤三省所供协饷额位居前三,分别为1474万两、884万两、816万两,浙江供应协饷位列全国第一,占总额的17%。这还不包括外债利息,西征军借款本金800万两,偿还本息1595万两,仅浙江海关一家,代还利息417万两。
洋务派领袖薛福成曾经感叹,西征军费用高昂,“左文襄公用之,以驱殄悍贼,肃清西陲”。意思是说,左宗棠挥舞着大把的钱驱逐悍匪,这才有了边疆的安定。军机处下发给各省和海关的文件,态度很强硬,但各省和海关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根本无法完成新疆协饷的筹集、解运任务。左宗棠再冷面无私,也不能把各省巡抚们一锅参掉,胡雪岩终于上场了。
左宗棠请示军机处,向英国怡和洋行借款100万两,向英国丽如洋行借款200万两,由胡雪岩操办。这份名单显然是胡雪岩提供的,左宗棠一辈子没去过上海,他怎么知道上海有这个洋行、那个洋行。左宗棠借钱打仗的风放出去,日本人也找上门来。日本第一银行行长涩泽荣和上海办事的镇迪道粮运专员许厚如联系,愿意借款250万两。
因为前面发生的台湾琅峤事件,中日关系冻结,清政府不允许中日双方有官方联系,日本第一银行与英国怡和洋行总办曼逊协商,借款由英国怡和洋行出面,与清政府签约,日本第一银行出资250万两,年利率8.5%,分10年还清。英国怡和洋行到总理衙门商谈借款合同,这件事闹出了大动静,左宗棠三番五次强调,由胡雪岩出面操办借款。
突然冒出来个许厚如,是怎么回事?
事情其实不复杂,新疆协饷由陕甘总督协调、分配,但伊犁将军有专款调用的权力,每年年底把费用清单报到陕甘总督府核销一次。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以前,一直在卡新疆的脖子,金顺嘴上不说,心有余悸,接任伊犁将军后,马上派镇迪道粮运专员许厚如去上海,督促、领取上海海关应拨给伊犁的协饷。那时候,左宗棠向洋行借钱的消息已经传开,金顺给许厚如交代,如果能接触到外国洋行,伊犁这面搭个便车,顺便也借一点。
胡雪岩当然知道借款中藏着多少猫腻,通过左宗棠,制止许厚如借款。左宗棠给军机处上报,许厚如来历不明,要求彻查。上海是两江总督沈葆桢的地盘,军机处把状子交到沈葆桢手上,经沈葆桢查办,许厚如是金顺派往上海的镇迪道官员,来历没有问题;许厚如持有金顺写的授权书,借款资格没有问题。借款利息8.5%,低于胡雪岩给出的利息10%,借款程序也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许厚如不该跳过胡雪岩,自己办理借款。
事情出来了,总得有个替罪羊,军机处下令将许厚如革职,借款事宜由胡雪岩单独操办。中国东南沿海的资本家,从明朝开始已经和西方犹太势力有了勾连,鸦片战争的背后,也有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影子。但第一个公开和犹太集团合作、并且浮出水面的人,应该就是胡雪岩。胡雪岩再度接手借款事务后,放弃和日本人合作,直接向英国怡和洋行借款300万两,年利率10.5%。这笔钱到左宗棠手上,焐了不到一个月。
1876年12月,左宗棠再上奏折,要求借钱。“上年筹办台防,经今两江总督沈葆桢议,借洋款一千万两,按每年八厘行息,分作十年筹还,业已与洋商定约。嗣台防事定,减借二百万两,仍分十年拨还,在案。应恳天恩,附准援照台防成案,允借洋款一千万两,仍归各省关,于应协西征军饷,分十年划还。如此,则各省协饷藉资腾挪,俾微臣亦得所藉手,迅赴戎机”。
左宗棠说,去年筹办台湾海防,两江总督沈葆桢建议,向洋行借款1000万两,年息8%,分10年偿还,现在这份合同已经签订了。台湾没花掉这么多钱,减借200万两,仍然分10年偿还,这个事情是记录在案的。恳请皇上和两宫皇太后,仿照台湾政策,同意新疆再借洋款1000万两,分配给各省、各海关,分10年期偿还。如果同意,则各省调拨给新疆的协饷能尽快解决,我们打起仗来也就顺手了,迅速收复南疆。
为了借钱,左宗棠把台湾也拖进来了,台湾能借,新疆为什么不能借?两宫皇太后“缴回各城,缚献叛逆”的话已经放出去了,要求军机处拿出意见。军机处转手把锅甩给户部,户部尚书董恂是清朝数一数二的理财高手,在大清国祸乱四起的那些年,他居然悄眯兮兮地给国库积攒下736万两白银。
董恂被左宗棠的借款计划吓住了,他写信和左宗棠商量,朝廷已经背了新疆和台湾1000多万两的外债,实在不能再借了。董恂建议,从国库存银里调拨100万两,给左宗棠暂时周转,借款的事能不能先放一放?左宗棠不同意,100万两只够西征军过完这个春节。
1876年2月1日,军机处转发两宫皇太后谕旨,“借用洋款,本非善策。前经该衙门奏明,嗣后无论何省,不得辄向洋人筹借。惟左宗棠因出关饷需紧迫,拟借洋款一千万两,事非得已,若不准如所请,诚恐该大臣无所措手,于西陲大局,殊有关系。著沈葆桢即照左宗棠所奏,妥速筹议,奏明办理,以期无误事机。除按照成案,由各关分年拨还洋商外,即由该部所议各省应协西征新饷款内,自本年起,分年拨还。国家经费有常,此次筹借钜款,系合天下之力,办西陲军事,竭十余年之力,办今日军事。似此办法,实属可一而不可再。左宗棠当仰体朝廷筹饷之艰,振刷精神,将新疆军务,迅速筹办”。借款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朝廷已经三令五申,以后无论哪个省,都不能向洋人借款。但左宗棠军费紧迫,事关新疆大局,特殊对待。命令沈葆桢按照左宗棠计划,从速办理。
新疆借款由各海关和各省按协饷制度分摊,从本年度起,分期偿还。本次筹借巨款,是集合全国力量,办理新疆军务;是透支新疆十年的经费,办理眼前的事情。洋行借款这样的事,以后不能再允许了。英国人的洋行设在上海,沈葆桢是两江总督,借款事务交由沈葆桢负责。沈葆桢不但是林则徐的亲外甥,也是林则徐的二女婿。左宗棠以林则徐的学生自诩,左宗棠的儿女亲家陶澍又是林则徐曾经的老领导。有了这几层关系,左宗棠和沈葆桢自然走得比较近。但这是风清气正的大清朝,大多数官员都能做到唯公不唯私,沈葆桢直接否决了左宗棠的融资计划。
沈葆桢拿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请饬下部臣,熟权缓急,将有著之款,移稍缓者于最急之区。如江苏协甘内,有一万归于陕西。陕西肃清多年,不难自筹一万,此款应归西征。江西派协云贵兵饷、勇饷,为数甚巨,云贵较西征则缓。江苏月协八万,自本年正月为始,督饬司关局力筹,如数内划出左宗棠还洋款数目,发交江海关,余尽解左宗棠后路粮台。所有老湘营及关内外各军,均由左宗棠统收分拨。至年终一月满饷五万交冬,仍极力筹解,不入月饷。湖北协济江防未解十二万,湖南协济江防未解八万,均请饬各督抚,移解左宗棠,以赴西征之急”。沈葆桢把账算到各省头上,分轻重缓急,能放的先放一放,能挪的先挪一挪,大家都凑一凑,最好再不要再动国家的基石了。
沈葆桢在另一封专呈军机处的奏报中,直接说明了他的个人看法。“洋人肯以巨款借我者,恃有海关坐扣,如取如携也。洋人取之海关,海关仍待济于各省。向日各省仅筹协饷,已催解不前;今令兼筹协饷之息,能如期以应乎?协饷愆期,而海关病;海关无可弥补,不得不亏解部之款,而部库病,将再借洋款乎?海关更无坐扣之资,呼亦不应,徒令中兴元老困于绝域,事岂忍言者矣!”
洋人愿意借钱给我们,因为有海关厘税抵押。各省应付的新疆协饷,已经出现困难,再把洋行借款分摊给各省偿还,到期还不上怎么办?海关抵押给洋人的厘税,他们说拿就能拿走,海关亏空是不是要国库接济?国库接济不上,是不是又要向洋人借款?海关都被掏空了,中兴之治的成果将被新疆彻底毁掉,这样的话,怎么说出口啊!
左宗棠也恼怒了,清朝官员敢把个人情绪写进奏折、带到官场的人不多,左宗棠是为数不多的一位。他给军机处的奏折中说,“臣本一介书生,辱蒙两朝殊恩,高位显爵,出自逾格鸿慈,久为平生梦想所不到,岂思立功边域,觊望恩施?况臣年已六十有五,正苦日暮途长,乃不自忖量,妄引边荒为己任,虽至陋极愚,亦不出此!”
我本来是一介平民书生,官做到今天这样的高位,是过去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怎么还敢建功立业,再进一步呢?我已经是六十五岁的人了,仍然不自量力,把收复偏远的新疆当成自己的责任,虽然极其愚蠢,但我也是为了这个国家啊!
左宗棠讲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在新疆付出的心血,讲了花钱的用途,讲了必要性和重要性,最后说,“伊犁为俄人所踞,喀什噶尔各城为安集延所踞,事平后应如何布置,尚费绸缪。若此时即便置之不问,似后患环生,不免日蹙百里之虑”。
这段话大有深意,要挟意图很明显,伊犁还被俄国人占着,南疆还被阿古柏占着,如果现在放下,以后环险丛生,后患无穷。清政府只是在忙着凑钱,军机处收复南疆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两宫皇太后连“缴回各城,缚献叛逆”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哪来的“此时便置之不问”?左宗棠让了一步,1000万两借款压缩到400万。军机处也让了一步,1000万两借款打对折,给出500万借款计划。
1876年3月26日,西征借款的事终于落下实锤,两宫太后下旨,“左宗棠前议借洋款一千万两以备应用,因耗息过多,现请减借用四百万两,系为节省经费顾全大局起见。惟现当大举深入酌发欠饷,豫备行粮,需款甚钜,恐不足以资周转。该督既以肃清西路自任,何惜筹备钜款,俾敷应用,以竟全功。加恩著于户部库存四成洋税项下,拨给银二百万两,并准其借用洋款五百万两,各省应解西征协饷提前拨解三百万两,以足一千万两之数。该督得此钜款,务将新疆军务早日蒇事迅奏肤功。国家经费有常,似此竭力凑拨,可一而不可再,万不可虚糜帑项,日久无功。洋款如何筹借,著左宗棠自行酌度,奏明办理”。
两宫皇太后以光绪皇帝名义下发的这道谕旨,面子里子都给到了。首先肯定了左宗棠将借款总额缩减到400万两,又充满关切地指出,西征军费用浩大,户部拨银200万两,向洋行借款500万两,责令各省提前解拨协饷300万两,南疆用兵军费最终凑齐到1000万两。谕旨强调,国家经费有限,经不起长时间消耗,新疆军务要尽快结束。至于钱怎么借,权力交到左宗棠手上,由左宗棠自己安排。
胡雪岩无官无职,他的名字写不到大清国最高决策文件里,借款由左宗棠“自行酌度”,实际就是交给胡雪岩负责。左宗棠收到这份文件,西征军费用问题基本上就已经解决了。胡雪岩一面和洋行商谈借款事宜,一面从自己的商行、胶厂、船厂、丝厂、药房、钱庄调取资金,源源不断给西征军输送。这一次,胡雪岩给外国洋行开出的利息,是年息12%。
上一年,沈葆桢给台湾借款,年息8%。同时期欧洲市场的普遍信贷利率,年息3%~4%。英国政府仍然想挽救阿古柏命运,命令英国洋行不得给清政府借款。面对巨大的利益诱惑,犹太资本集团怎么可能听命于英国政府,汇丰银行、花旗银行、汇理银行纷纷出动,争抢这笔高利贷。胡雪岩炙手可热,成为各家银行巴结、笼络的对象,一时风光无两。
1877年4月,胡雪岩最终选择汇丰银行,签订了500万两贷款合同。汇丰银行的背景,大家应该都清楚。胡雪岩在合同中藏了一块猫腻,他给沈葆桢和军机处汇报时,称利息12%,那时候的清朝官员没有金融概念,以为利息约定俗成,按年计算,表态同意。
结果,汇丰银行的借款合同里,月息12%,年息暴增到14.4%。军机处震怒,命令左宗棠查处。左宗棠只知道花钱,他哪里知道借钱还有这么多事。胡雪岩回复左宗棠,英国货币以先令支付,兑换成白银给西征军。将来还款,还要把白银兑换成先令,这中间可能有汇率波动。月息12%仍然不是最终利息,为避免汇兑损失,他已经把月息调高到12.5%,年息15%,打包转让给德国泰来银行,借款到期后,由泰来银行以实银偿还本息。不查还好,这一查,年息调高到15%,相当于沈葆桢给台湾借款的两倍。胡雪岩借款的实际利率是多少?汇丰银行维护买办利益的职业操守一贯很好,至今没有人知道。清朝洋务派们当时有个大致判断,应该在8%左右。如果属实,各省分摊支付的700多万利息,差不多一半落进胡雪岩的个人口袋。胡雪岩从西征军攫取的利益远不止这些。除了洋行借款,他还为西征军代购军火,牟取利润。西征军士兵发到手上的饷银,最终也要花掉,胡雪岩派人随军,一路上都在做西征军的生意。
胡雪岩在乌鲁木齐开办阜康商号,军队花不掉的钱再存进他的票号里。胡雪岩创办药厂“胡氏庆余堂”,专门炮制“胡氏辟瘟丹”“诸葛行军散”,供西征军配发销售。
到1880年,仅“胡氏庆余堂”一家的资本金,多达280万两白银。胡雪岩攫取无度,大发战争财,直接招致洋务派和海防派众怒,这是胡雪岩后来被墙倒众人推的真正原因。并非大清国和他过不去,洋务派和海防派们集体看不起他过于难看的吃相。
左宗棠也跟着受累,上海《申报》连篇累牍地讨伐左宗棠举债西征,左宗棠遭遇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
1885年,曾纪泽在沙俄交涉归还伊犁事宜,听到胡雪岩死讯。曾纪泽在当天的《使西日记》中,写下他对胡雪岩的憎恶、痛恨之情。“葛德立(大清国驻英使馆当地雇员)言及胡雪岩之代借洋款,洋人得息八厘,而胡报一分五厘。奸商谋利,病民蠹国,虽籍没其资财,科以汉奸之罪,殆不为枉,而复委任之,良可慨也”!钱的问题一解决,清军的南下之路马上平坦。
1877年4月14日,刘锦棠率领湘军十六营、甘军三营,誓师南下。
4月18日,徐占彪率领川军离开哈密,挥师东进。阿古柏的死期到了。
接下来的篇章,要揭露一个更大的谎言,阿古柏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这里藏着一些震碎三观的时间谜语。
历史为什么要歪曲成今天这个样子,我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