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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闯王跟他开玩笑说:“大概这炷香烧在神前啦。”自成想走,但又拿起来那一对珍贵的牛角,啧啧称赞,问道:“老曹,你打算给我做几个力的弓?”

    力——我国上古和中古测量弓的强度以“石(音担)”为单位,到了明代或稍早一点,大概由于制弓技术的进步,改为以“力”为单位。一个力是九斤十四两(或云九斤四两)。相传十个力等于一石。

    “我想替你做成二十个力的弓,你看怎样?”

    “你是要我平时练习用还是临阵作战用?”

    “自然是临阵作战用。平时练习,八九个力的弓就行了。”

    “我作战的时候喜欢用强弓。老曹,你尽量替我多做几个力吧。”

    “做二十五个力,行吧?”

    自成笑着摇摇头。

    “再加两个力行吧?”

    自成仍是笑而不言,微微摇头。

    曹老大向左右的人们望望,又望着闯王说:“好,替你做三十个力吧,这可是特号强弓!”

    自成放下牛角,在弓箭师傅的肩上拍一下,回答说:“老曹,还差一点,你替我做成三十五个力的吧,免得亏了你的好材料。”

    曹老大张大嘴啊了一声,惊叹说:“这样强弓,不妨碍马上左右开弓,你老真是神力!”

    闯王回答说:“自幼喜欢拉强弓,已经习惯啦。比这再多几个力的弓也可以在马上拉满,不至于弓欺手。”

    弓欺手——这是射箭技艺上的一句成语。手强弓弱叫做“手欺弓”,弓强手弱叫做弓欺手。

    他离开弓箭棚,走不多远就到了热闹喧天的铁匠棚。铁匠棚现在有五十多个铁匠,大部分是从士兵中挑出来的,一部分是从各地招雇的铁匠老师,这五十多个人分存四个草棚里,每一个草棚有一个小头目,称做棚头。全铁匠棚由一个哨总统带,称做铁匠总管。自成先走进第一座铁匠棚里,同大家打了招呼,看了一阵,向棚头询问了两三天来的工作情况,随后走到一个炉子旁边,掌钳子的师傅是从杜家寨来的包仁。当包仁从炉子内把烧得通红发软的铁料夹出来放在砧子上时,闯王从地上掂起来一把大铁锤。包仁笑着说:

    “闯王,你又要抡大锤么?”

    “我要跟你学手艺哩。”自成说:“怎么,你还是不收我做徒弟?”

    “好说,好说。”包仁左手掌钳,右手拿着小铁锤在烧红的铁料上连敲几下,说:“打!用力打!”

    包仁用小锤子指点着,闯王和一个翘鼻子青年士兵一替一下抡大锤。打了一阵,一个枪头的模样打成了。包仁把这个半成品送进炉里,笑着说:

    “闯王,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谁也不敢收你当徒弟。别看我有了一把年纪,我也怕折寿!”

    自成同包仁说笑了一阵,直到把枪头使了钢,完全打成,才离开包仁,他正在大步向外走,一抬头看见柱子上贴了一张红纸,上边写着一首诗。虽然字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一个别字,但诗倒很有意思:

    天遣我辈杀不平,

    世间曾有几人平!

    宝刀打就请君用,

    杀尽不平享太平。

    他把诗看了两遍,连着点了几下头,望着大家问:“这是谁写的?”

    棚头停住铁锤说:“禀闯王,写是我写的,诗是大家编的。”

    “大家编的?”

    “是的。起初我想了一句,想不起来了。接着,张三凑一句,李四凑一句,凑了七八句,大家又一琢磨,琢磨成了四句。”

    “诗写得不坏,有意思!”

    自成走到第二个棚子门口,看见刘宗敏光着上身,脊梁上淌着汗,正在抡大锤。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士兵,又害怕,又羞惭,不知如何是好。自成知道宗敏又发了脾气,可能这个工作不卖力气的弟兄会挨一顿臭骂或甚至一顿鞭子。他正要进去同宗敏说话,宗敏已经看见了他,把大锤交还旁边站着的那个士兵,抓起衣服向他走来。

    “你把王吉元杀了没有?”走出棚子以后,宗敏站住问。

    “我打了他一百鞭子,饶他一条性命。”

    “这太轻了。为什么不斩首示众?”

    自成挥退左右,放低声音说:“王吉元原是敬轩的人,为着五百多两银子杀了他,日后见敬轩怎么说呢?咱们同敬轩之间本来就犯了生涩,不必为这件事儿使敬轩骂咱们打狗不看主人面子。”

    “可是以后别人也犯了这样的罪呢?”

    “我已经传令全军,下不为例,今后凡赌博者受重责,凡盗用公款银子十两以上者斩不赦。”

    “看着敬轩的情面,只好饶他的狗命吧。补之怎么没有来?”

    “咱们谈谈吧。他正在指挥操练,用不着叫他也来了。”

    “可是事情就出在他那里,顶好是交他处理。”

    “你查出是什么人干的事?”

    “鸿恩。”

    自成的心上一寒,登时气得脸色发青,说:“该死!谁同他一起去的?”

    “他带着自己的三个亲兵。”

    “真是该死,会是他做出这事!”

    “怎么办,饶了他这一回吧?”宗敏问,不转睛地望着闯王。

    闯王明白宗敏是拿话试他的口气,他没有马上回答,在心中愤愤他说:“偏偏是我自己的兄弟破坏了我的军纪!”宗敏见自成有点犹豫,随即说:

    “闯王,怎么办?你自己处理好不好?”

    “不,捷轩。你办吧,执法如山,不要推辞。正因为他是我的兄弟,更不要徇私情轻饶了他!”

    尽管闯王的口气很坚决,竭力不在宗敏面前流露出他的矛盾感情,但是他的沉重的脸色和十分干涩的声调,怎么能瞒得住宗敏呢?事实上,宗敏的心中也很难过。自从他参加自成的老八队以来,他亲眼看见自成的本族子弟跟随起义的有几十个人,大部分都在战场上阵亡了,剩下的只有几个人,其中有的人在从汉中府一带向潼关的长途进军中被官军打散,尚未归队。如今留在自成身边的只有李过和李十二,还有自成的亲兵头目李强,是他的族侄。单凭这一点说,他刘宗敏也有些不忍心真的把鸿恩问斩,何况,鸿恩在自成的堂兄弟中是个顶小的,有时人们也叫他李老么,自成一向对这位小弟弟表面很严,骨子里很亲。两年前路过径阳时,李十二也曾怂恿士兵淫掠,当时自成也很震怒,说要杀他。他听说不妙,跑去跪在高夫人面前,像一个大孩子似的揉着眼睛,二嫂长二嫂短地缠磨着高夫人替他讲情。自己终于只是痛骂他一顿,打他几耳光,踢几脚,并没杀他。一个“李”字分不开,兄弟毕竟是兄弟!这一次是不是又像那次一样,说杀不杀呢?所以听了闯王的话以后,刘宗敏一时拿不定主意,低着头不做声了。

    闯王见宗敏不做声,自己也不做声。他低着头,用靴尖踩着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毫无目的。几年来死去的本族兄弟和子侄们的影子都浮现在他的眼前,使他的心中酸痛。恰在这时,他的一个亲兵从老营飞马来到,向他禀报说老神仙已经从北京回来,请闯王快回老营。自成立刻对宗敏说:

    “快跟我到老营去,听听北京的情形!”他向来的亲兵问:“别的大将们都知道尚先生回来了么?”

    “双喜已经派人去分别传知啦。”

    “捷轩,咱们走吧?”闯王又看着宗敏问。

    “走吧。”宗敏向一个亲兵挥一下手,“备马去!”

    宗敏和他的十几个亲兵的战马很快地备好牵来,为着闯王的事业,他很想劝闯王从自己的亲人开刀,树立军纪,可是这话怎么好说呢?略微踌躇一下,他走近闯王身边,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

    “自成,那件事还是你做主吧。要是打算严办,我就派人去把鸿恩同他的三个亲兵抓起来,免得他们会畏罪逃跑。”

    闯王此刻一方面确实恨鸿恩,一方面还有点不忍心真的把他问斩,但这种私情却无法出口,他忽然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以宽厚著称的田见秀身上,回答说:

    “抓起来吧。今晚我请玉峰哥和你一同审问。”

    当闯王和刘宗敏回到老营时候,医生已经吃过饭,还喝了点酒,带着风尘色的脸孔变得通红。闯王一进大门,还没有看见他的影子,先听见他的大笑和这么一句话:

    “看起来,有咱们的天下!有咱们的天下!”

    闯王一进屋里,看见袁宗第、李过和田见秀已经都来了,正在同医生谈话。他向医生拱手道劳,拉着手问了几句关于旅途上的情形,就一摆手让亲兵们和闲杂人员们都走开了。紧接着他关心地问:

    “子明,快谈谈,朝廷的情形怎样?”

    尚炯拈着胡须说:“朝廷上的事情么?谈起来多啦,一下子可说不完。”

    “拣重要的先谈。”

    “好,谈重要的,不重要的以后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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