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纺织业与冶铁制造业这一次产生了交集。

首先要从上海说起，1861年一个英国人美哲（John Major）创办了怡和纺丝局，据说美哲曾在意大利经营一家使用蒸汽动力的缫丝厂。怡和纺丝局开业时拥有100部缫车，后来增加到200部。其机器设备都是在香港制造，而非欧洲。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怡和缫丝厂使用了蒸汽动力缫丝机，而且怡和产出的生丝质量很差，既不能在中国卖出，也无法打开欧洲市场。1869年美哲病死，怡和纺丝局卖掉了最后一包生丝后就于1870年关闭了。十年之中，工厂生丝收入共51万，开支79万，亏损27万余元。

60年代在上海所有的缫丝厂都失败了，而最先成功的是70年代的佛山。之前讲过广东的丝织业同样发达，佛山镇周边的南海、顺德、三水、新会等地是广东手工缫丝的传统地区。故事的主角都是佛山人，他们是陈启沅、陈澹浦和温子绍。

陈启沅

陈启沅（1836-1904），名如琅，字启沅，号芷馨。出生于今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西樵镇简村。陈启沅自幼就对格致之学感兴趣，“诸子百家、星学舆地诸书靡不淑猎”。他视力超常，有一手微雕微画的手艺。因排行第七被人戏称为“鬼眼七”。1854年陈启沅随兄长一起出洋到安南经商，积累了财富资本。在安南陈启沅见到了法国人工厂里使用的蒸汽缫丝机，对此产生了极大兴趣。1872年陈启沅回到简村，想要兴建一个缫丝机器厂，于是聘请了广州联泰号的陈澹浦。

陈澹浦祠

陈澹浦（1820-1886），南海丹灶镇良登村人。年少时在村里做五金作坊，制作铜纽扣、缝衣针等，小有名气。1837年他到广州十三行豆栏上街开办联泰号机器作坊，开始经营各式机械维修业务。十三行贸易繁忙，来往商船往往需要修补，联泰号为商船修理轮船机械，逐渐扩展为维修工厂，在广州颇有名气。他的二子陈濂川、六子陈桃川是他的得力助手。

鸦片战争之后，联泰号又增加了新的业务——修理枪械。两次鸦片战争以及太平天国运动，枪械的需求大增。而不论中外军队的枪械都需要定期的保养维修，联泰号因此也得到了技术积累。

当陈澹浦接到陈启沅的邀请要造蒸汽缫丝机时，陈澹浦也有些担心不能胜任，于是邀请了温子绍一同前往简村。

温子绍

温子绍（1833-1907）字瓞园，佛山顺德龙山人，家境优渥。温子绍自幼才智过人，尤其喜欢枪炮机械。年少时曾到广州船坞学习，之后父母资助他先后两次到南洋、欧洲游学。回国后被两广总督瑞麟委任发展洋务。

1872年，陈启沅聘请陈澹浦，陈澹浦邀请温子绍，三人在简村开始研发蒸汽缫丝机。图纸是陈启沅根据在安南的所见所闻画的，温子绍根据在南洋、欧洲所学提供意见，陈澹浦根据修船修枪的经验完成制造。终于在1873年完成了中国第一台蒸汽缫丝机。在简村蒸腾的水雾里，陈启沅的继昌隆缫丝厂开业，也是我国第一家民营资本的蒸汽缫丝厂。

陈启沅著《桑蚕谱》介绍了蒸汽动力的缫丝机

蒸汽缫丝机取得了成功，继昌隆缫丝厂的规模迅速从300人扩展到6-700人，最高时达到800多人。《南海县志》载，继昌隆“出丝精美，行销于欧美两洲，价值之高，倍于从前，遂获重利”。土丝出产100斤售价400元，而继昌隆的生丝可以卖到600元，溢价50%仍然供不应求。

三个中国人凭借观摩、学习和实践摸索建造出了蒸汽缫丝机，生意兴隆。而在意大利经营过16年缫丝厂的英国人美哲却在上海常年亏损，其中缘由令人深思。

继昌隆的成功使得机器缫丝迅速在广佛地区得到了推广。温子绍在顺德龙山乡先后开办了“利源兴”、“粤纯兴”、“慎如轮”等能容纳千人同时工作的缫丝厂。龙山乡农户们纷纷“弃田筑塘，废稻种桑养蚕”。到1887年，顺德机器缫丝厂已达42家。从1874年到1894年，广东先后创设民族资本近代蒸汽缫丝厂75家。根据《海关十年报告》数据显示，1882年到1895年，广东出口生丝中厂丝的占比从13%增加到89%。土丝的衰落实际上是厂丝的增长造成的。

1877年德国人在烟台开办的缫丝兼织绸厂仍然是使用手工缫丝，外国洋行在上海建缫丝厂要到1880年前后才开始。广佛地区的缫丝业发展远远领先于上海洋行的水平。

陈澹浦的联泰号更是把蒸汽缫丝机做成了主打产品，新设的缫丝厂纷纷向联泰号订购缫丝机。1876年联泰号迁址于广州十八甫桂塘新街，改名“陈联泰机器厂”，成为广东首家能够制造和安装缫丝机器的厂家。

今天我们的历史书上说中国最早的私人经营的近代工业企业是1866年由方举赞、孙英德创办于上海的发昌机器厂。但是发昌在1866年仅是一个手工锻造作坊，按这个标准的话1837年就成立的联泰号显然更早。巧合的是方举赞是广东香山县人，又是佛山工匠开枝散叶的成果。

陈澹浦在与温子绍的合作中，对温的才能非常认可，并让六子陈桃川拜温子绍为师。此后陈澹浦与温子绍还进行了一次合作。1874年，两广总督瑞麟要兴办广东机器局。温子绍在陈澹浦的帮助下，研制出了“七响连环快枪”。

枪机配备复进簧装置，在枪管下方的枪托里设置一个由护弓、托弹板、抵弹簧、退弹簧4个部件组成可储存七发子弹的弹仓，利用发射时弹壳后坐力推动枪机后退及复进，以完成抽壳、抛壳及装填下一发子弹的程序，能连续扳动枪机进行不间断的射击，直至把弹仓内装填的子弹发射完毕后，再将弹仓装满子弹，继续发射。通俗的说就是“七响连环快枪”是一把自动枪械。

而我们已知最早的利用弹壳后坐力完成装弹的自动枪械包括1883年的马克沁机枪，1892年的肖博格-劳曼1892手枪，1893年的博查特C93自动手枪，都远远晚于温子绍发明的“七响连环快枪”。

世界上第一支自动步枪是由中国人发明的。温子绍也因此被委任为广东制造局的总办。

广州机器局旧址纪念石

自洋务运动开始，李鸿章在上海、南京创办江南制造局和金陵机器局，左宗棠在福州创办马尾船政局，张之洞在汉阳创办湖北枪炮局，两广总督瑞麟在广州创办广州机器局。因为创办北洋水师，清政府要求粤海关和广东省厘税每年拨400万两作为军费。再加上广东并不是曾国藩李鸿章的湘淮系地盘，更得不到政府资金支持。

例如江南制造总局除了开设当年投资约25万两的费用之外，其后每年经费来自淮军的军费。1867年，从上海海关取得10%的关税作为经费，1869年提高到20%，每年有至少40万两。而广州机器局创建时支银只有14985两。

广州机器局一没有招募洋人，二没有资金支持，在总办温子绍的带领下，完全由中国人自行创办。广州机器局生产了大量的枪炮子弹与火轮船，极大地提高了广东军队的武器装备水平，开创了近代岭南军事工业的先河。

根据温氏后人温荣欣记述，温子绍在机器局进一步改进了七响连环快枪，摸索发明了多点拉削工艺来加工枪管来复线。还制造了转炉炼铁设备，大大提高了炼钢品质。这些都足以媲美当时欧洲最先进的技术。

关于发明“七响连环快枪”，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我去查了一下清末有没有使用的相关记录。1876-1878年，左宗棠收复新疆，清军在此期间使用的火器：

张曜配给连架劈山炮十门，德国造后膛来福线大炮一门，七响后膛枪三十杆。

刘锦棠部配给七响后膛洋马枪三百枝，每枝配子八十排，每排七发。

1902年5月，新疆巡抚饶应祺奏折中提及：

前督臣左宗棠、抚臣刘锦棠出关，携运后膛来福马枪，哈乞开斯、马蹄泥、标针快，利名登、七响、八响、十三响枪共二万余杆。

1875年九月十二，神机营和工部火药局向驻哈密的文麟拨发

带刺刀洋枪二百杆，洋帽十万个，七响后膛洋炮二百尊，随带炮子十万。

1875-1878年，正是温子绍研发成功七响连环快枪后，左宗棠的部队就开始大量配备后膛七响洋马枪。左宗棠还专门调拨了广东机器局的技术人员到兰州机器局支援，兰州机器局大量生产了七响后膛枪。七响说明是自动步枪而不是单发枪。时间、过程、功能特点都对上了。左宗棠摧枯拉朽一般的收复新疆而俄英都没有干涉，正是由于左宗棠的部队装备了大量自动步枪，清军具有超出西方的武器优势。而这都要归功于温子绍。

1875年李鸿章向英国订购伦道尔式炮船，每艘15万两白银。此时广东也急需大号兵轮，但是负担不起这么高的费用。温子绍决定捐资自造，在观摩了英国的蚊炮船后，1879年温子绍用了半年时间造出了“海东雄”号，全舰造价仅为3.39万两白银，不足当时从外洋购买的四分之一。海东雄在广州水师服役，直到抗战年间才退出了历史舞台，服役时间三十余年。

温子绍如此的出色表现多次得到朝廷的嘉奖，同时也招来了打压。两广总督曾申请再造一艘蚊子船，由于李鸿章倡导的“造不如买”思想，申请被驳回，两广被迫买了一艘西洋造蚊子船。

1885年时任两广总督的张之洞竟然以“虚靡”之名把温子绍革职，罚没50050两白银。所谓虚靡可不是贪污受贿，而是指广东机器局铺张浪费。这就真真可笑了，要知道广东机器局自建厂到温子绍免职十余年共花费白银59万两，平均每年不足6万两。而左宗棠开的上海制造局两年就花了近百万两，到底谁浪费？

如我在李善兰6：中国理工科教育的奠基人中提到的，洋务运动期间所谓的洋教习、洋技师大都滥竽充数，但是却享受高薪。中国教习、工匠却拿着低廉的工资。在吴趼人的自传体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就有对江南制造局的描写，

其实我看是没有一处不糜费。单是局里用的几个外国人，我看就大可以省得。他们拿了一百、二百的大薪水，遇了疑难的事，还要和中国工师商量，这又何苦用着他呢！还有广方言馆那译书的，二三百银子一月，还要用一个中国人同他对译，一天也不知译得上几百个字。成了一部书之后，单是这笔译费就了不得。

他所译的书，我都看过，除了天文我不懂，其余那些声光、电化的书，我都看遍了，都没有说的完备。说了一大篇，到了最紧要的窍眼，却不点出来。若是打算看了他作为谈天的材料，是用得着的；若是打算从这上头长学问，却是不能。

他那里译书，始终是这一个人，难道这个人就能晓尽了天文、地理、机器、算学、声光、电化各门么？外国人单考究一门学问，有考了一辈子考不出来，或是儿子，或是朋友，去继他志才考出来的。谈何容易，就胡乱可以译得！

在路上，德泉说起小云近日总算翻了一个大身，被一个马矿师聘了去，每月薪水一百二十两，所以就阔起来了。“这是制造局里几吊钱一个月的学生，你想，值得到一百多两的价值，才给人家几吊钱，叫人家怎么样肯呢！”我道：“然而既是倒贴了他膏伙教出来的，也要念念这个学出本事的源头。”德泉道：“自然，做学生的也要思念本源，但是你要用他呀。搁着他不用，他自然不能不出来谋事了。”我道：“花了钱，教出了人材，却被外人去用，其实也不值得。”德泉道：“这个岂止一个赵小云，曾文正和李合肥从前派美国的学生，回来之后，去做洋行买办、当律师翻译的，不知多少呢。”

回顾这些可以看出洋务运动无论是同文馆还是各个制造局，都培养了大量的人才。然而洋务运动的最大问题就是崇洋媚外，课程要洋人来教，编书要洋人来译，工程要洋人来主持，花费巨资。而实际有能力的中国人都不能重用。最后得出结论说中国人不行，还得去找洋人买。

广东制造局和温子绍的存在，恰恰成了洋务派的对照，资金不足，全用中国人，取得的成就并不比其他制造局差。温子绍被革职直到1890年张之洞、李瀚章多次上表才得以平反复职，但实际上复职后温子绍也没有得到重用。“造不如买”，钱都用于买外国设备了。如果温子绍1885-1895这十年能够在岗位上充分发挥他的能力，甲午战争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呢？然而这样杰出的一位技术专家在教科书上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大概就在温子绍被革职后（1886年），他的老朋友陈澹浦去世了。此时陈联泰主事的是二子陈濂川，主营蒸汽缫丝机和蒸汽船。六子陈桃川创办了均和安机器厂，不仅生产丝偈和小火轮，还开始生产蒸汽动力的消防水龙头。到1898年，清政府才放开了对小轮船的限制，广州与邻近各地方的水上客运迅速扩张，从1898年的100艘增长到1903年的300艘。《广东通史》记载，均和安机器厂于1902年制造出煤气机，这是我国制造的第一台内燃机。上海、武汉等地纷纷向均和安订购煤气机。此后又扩展到碾米机具、诸式柴油机等。陈桃川曾说：“均和安制造出的大小机器以及修理装配，各种原件、配件，都是自己制造的，有一时期曲轴一项，还要向外国购入，但后来也能自制了。”

均和安机器厂

均和安的兴盛培养出了大批机械制造人才，出自陈桃川门下之学徒，在三千人以上。一些技师离开均和安后创业，如龚纪创立了和安机械厂，陈沛霖、陈援庭开办了协同和机械厂。协同和机器厂于1966年改名为广州柴油机厂，成为全民所有制企业。李荫枝创办了广同安机器厂。何伯敏创办公和祥机器厂，解放后改为广州汽轮机厂。陈濂川三子陈泳江还在顺德创办了德祥机器厂。陈联泰、均和安为广东民营机械制造业奠定了基础。

回望这段被尘封的工业传奇，那些镌刻在历史深处的启示愈发清晰。陈启沅、陈澹浦、温子绍、陈桃川以及数以万计的广佛工匠以他们的聪明才智铸就了中国人自己的技术涅槃。那些在满清打压下依然跃动的机械之心，才是华夏文明走向现代最本真的力量！

来源：睡神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