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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绝 为女民兵题照
一九六一年二月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这首诗最早发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12月版《毛主席诗词》。
【注 释】
〔七绝〕七言绝句的简称。这首为七言律绝,是绝句的一种。七言律绝,每篇四句,每句七个字;偶句末字押平声韵,首句末字可押可不押;句内和句间要讲平仄;可用也可不用对仗,以不用对仗者为多。
〔飒爽〕形容敏捷勇健。唐杜甫《丹青引》:“英姿飒爽来酣战。”
〔演兵场〕旧称演武场,即练兵场。
【考 辨】
这首诗作者留有手迹,现在所见有五件。其中,有一件手迹作“煦光初照演兵场”,“煦”字系笔误,因为没有“煦光”这一名词;另有一件手迹,落款署为“1960年12月”,这是此诗写出初稿的时间,修改定稿是在1961年2月,所以作者确定的写作时间是定稿时间。详情见包霄林、戚鸣撰写的《毛泽东〈为女民兵题照〉一诗诞生经过》一文(1991年10月8日《报刊文摘》)。该文说,毛泽东的机要员小李为了证明自己参加过民兵,拿出自己参加女民兵训练摄的照片给毛看,毛泽东称赞“好英武的模样”,随后他沉思起来,要笔写下了这首诗,结句为“不重红装重武装”。小李对此诗结句的回忆恐怕有误,以致后来以讹传讹。现在作者留存的手迹,有一件结句确实像“不重红装重武装”,但仔细辨认,两个“重”字其实是两个草书“爱”字。小李可能不认识毛泽东所写的草书“爱”字,把此诗结句误看成“不重红装重武装”了。
畅晓见蕴藉 坦陈更雄豪——读《七绝·为女民兵题照》
李人凡
毛泽东诗词有许多审美奥秘。有的诗词看似畅晓明白,却又耐人咀嚼,历久弥新;有的诗词权威注家似乎早已定评,却又新见迭出,异彩纷呈。这正和中国诗歌史上许多名家名篇一样,历代注家见仁见智,广大读者兴味长存。这种魅力无穷的审美鉴赏,也生动地表现在毛泽东这首《七绝·为女民兵题照》中。
这首绝句篇幅短小,用典很少,语言铿锵,旋律欢快,色彩艳丽,形象鲜活,人人读了都可以过目不忘,琅琅上口。60年代曾谱成歌曲,唱遍神州,妇孺皆知。
是不是这首绝句就没有更新的审美价值,缺乏更深的鉴赏蕴含了呢?我们不妨来作一次审美挑战,也许能实现一次鉴赏超越。
读者或许记得,有的诗评家抓住诗题“女民兵”三字,在鉴赏中不惜篇幅,大谈毛泽东的“兵民乃胜利之本”的战略思想,大谈民兵发展史,大谈武装斗争的法宝。有的注家看到“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诗句,甚至主观臆断,强加于诗人,硬塞给读者,说毛泽东提倡“武装”,反对“红装”,不赞成女同志涂脂抹粉,贬之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在绝句初始发表的年代,这种赏析广有市场,深入人心,至今仍余荫不绝。
这种望文生义的附会式赏析,就这首绝句而言,是表层的评品,就全部毛诗而论,是审美的错位,鉴赏的误区。
这首绝句是毛泽东为女民兵练武时的背枪小照题的诗,自然和民兵有关,看成是诗人对民兵的颂歌也自有道理。联系诗歌发表时国际国内特定的时代氛围,和诗人当时日夜忧思的心路历程,说它是高扬武装斗争的旗帜也颇能服人。然而,这依然只能说是表层的。不错,枪杆子打出了政权,要保住政权,仍然离不开枪杆子。但是,要巩固政权,永保江山,振兴民族,强国富民,又不能仅仅依靠枪杆子,还得靠生产斗争,靠科学实验。这也是毛泽东再三阐述过的。只有打破政治评判的心理定势,抛弃虔诚的宗教式注疏,摆脱超稳定的审美接受,我们才有可能唤醒审美创造的灵感,走进审美鉴赏的崭新天地,享受到自觉、自主、自为的审美愉悦。
概括地说,这首绝句,有一个诗眼,二重情怀,三层超越。
一个诗眼,就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中的“奇志”。这个“奇志”,是不屈不挠,勇于为民族拼搏,为祖国献身的远大志向。在战争年代,是“万里赴戎机”,是“妻子送郎上战场”;在和平时期,是“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遍地英雄下夕烟”。60年代初期,国际国内阶级斗争尖锐复杂,诗人鼓励女民兵投身到“大办民兵师”的洪流中,高扬“武装”的志向,这是诗人从自身经历,从博闻卓识中总结出来的一个时代主题,更是诗人从民族百年屈辱史中提炼出的“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诗化情结。长期艰苦的对敌斗争,坚韧不拔的与贫穷落后的宣战,熔铸了诗人不屈的灵魂,强化了诗人挑战的心理,久蓄于衷而溢于言,发为浩歌,这就喷薄出“中华儿女多奇志”的呐喊,这就是对中华民族伟大精神的颂扬。
二重情怀,一是诗人的情怀,二是民族的情怀。诗人赋予女民兵英武骁勇的形象,光辉灿烂的背景,远大奇倔的志趣,有形,有色,有声,有威。一张瞬间的静态的生活照片,在诗人的笔下衍化出了亘久的奔涌的历史豪情,通过传神写照,不仅生动地凸现了画中形,更突出地表达了画外情。这是中华儿女的英姿伟态,这是中华民族的雄风豪情。这姿态,这风情,感天,感地,感苍生,感鬼神。诗人把历史、现实、理想、情操、赞许、期盼,统统编织到28个字的诗行中,让照片极大地增加历史容量,让主人公自觉地承担民族重任。诗人坦陈心迹,心力、笔力雄豪奔纵,一首小诗,如实地记录了诗人的意志情怀。
透过诗人的情怀,我们还会发现一个奥秘。一张小照为何能激荡起诗人的奇情异趣?联想起毛泽东欣赏白居易《琵琶行》时批注的几句话,我们不难破译这个奥秘。毛泽东读白诗时批道:“作者与琵琶演奏者有平等心情。白诗高处在此处,不在他处。”读毛泽东的批语,我们无不惊异于他的体察独到,出语惊人。而毛本人为女民兵题照,是不是也与女民兵“有平等的心情”呢?焉知毛泽东的诗解不是他诗心的夫子自道?这种揣摸,有毛泽东的榜样在,当不是空穴来风。这种体察,更有毛泽东的一贯思想作证,应当是熨贴自然的。毛泽东不但与“女民兵”有平等的心情,具有同等抱负,同等志向,希望着能与“女民兵”一道去爱,去憎,去战斗,去建设,更具有对“女民兵”崇敬的心情。在战争年代,他把人民群众称许为“上帝”,在建设时期,他高呼“人民万岁”。正由于有一颗博大真诚的心,毛泽东才通过一帧民兵小照画出了一幅民族大照。这,或许也正是毛诗的高处吧?
毛泽东以诗语代替宣言,以诗心激励民心。我们的民族也在心声代吐中发生了共鸣,在民情激奋中实现了共振。毛泽东的非凡一生,毛泽东的悲壮情感史,穿透了千年民族文化传统,穿越了千年的诗国时空,在民族文化品格的核心层,在共和国内忧外患的艰难时世,发出了沉雄的震响与巨大的裂变。一联“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激励了多少人,震撼了多少心!一代代读者从“女民兵”身上发现了自我人格的对应物,找到了民族精神的原生点,领悟了人生价值的道德指向。这些诗美教化,正是毛泽东诗词的永恒魅力,也是毛泽东成为民族歌手的必然答案。
三层超越,指的是诗词主体的超越,意境蕴藉的超越,审美时空的超越。
第一层超越一点就明。毛泽东本来是为一位女民兵题照,但诗情超越了个体,指向了群体,超越了女性,指向了“儿女”。诗题“为女民兵题照”和诗句“中华儿女多奇志”,清晰地勾勒了这种超越的轨迹。
第二层超越略加分析也会了然。民兵是劳武结合,亦民亦兵的群众组织。“五尺枪”、“演兵场”是“武”的展示,这是具象,是实指。然而这也是审美载体的抽象,是诗思范式的虚指。“五尺枪”是民族精神的符号化身,“演兵场”是民族拼搏的诗化战场。正如“曙光初照”决不仅仅是指物理自然时间,更多的是指心理精神时间,它透露的是朝气蓬勃,它昭示的是前途无量!沿着这样的诗情心路,我们不难发现从“武”向“劳”的飞越,从“战争”向“和平”的飞越,从“革命”向“建设”的飞越。革命战争离不开“奇志”,和平发展也需要“奇志”。这一层意境的超越,是从显性向隐性的深入,是从一元向多元的转化,是鉴赏品格的提升,是深藏在诗语中的价值取向与期望目标的揭示,是毛泽东诗化哲学的全新阐释。领悟了这一审美诀窍,掌握了这一破译机制,对全诗中颇有争议的“不爱红装爱武装”,也就找到了崭新的诠释。“红装”与“武装”,是对比,不是对立;两者都是美,一是阴柔,一是阳刚。特定时期偏重于某一方,是需要,是策略。在民族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在民族文化品格的锤炼中,两者都不可舍弃,两者都要弘扬。同样,“不爱”与“爱”,是反衬,不是反对;是强调,不是偏废。“不爱红装爱武装”,是诗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在特殊心态氛围中,对人的意志与情趣的诗化高扬,而不是在任何情况下绝对的政治评判与僵硬的道德说教。
第三层超越,是审美时空的超越。眼前的现实照片,蕴含着丰富的历史内容,透示出无限的将来流向。毛泽东诗词具备的审美与教化力量,不仅强有力地影响着他在世时的整整一个“毛泽东时代”,而且也必将影响着今天、明天乃至将来的民族情感。毛泽东这首一挥而就的急就章,发表时仅仅改动了几个字,它蕴含的自在、自为、自尊、自强的民族优秀文化的真谛,无疑已经凝聚成了民族文化遗产的核心部分。法国著名学者居伊·布罗索莱评论毛泽东诗词时,独有眼光地指出,毛诗的中心主题是“时间”,即“内心感情的时间”,“宇宙的时间”,“历史的时间”,“挑战的时间”。域外学者拉开时空的评论,对我们无疑有启发作用。古往今来的诗词鉴赏不乏这样的事实,不同时空、不同教养、不同信仰的人,都会不同程度地对某一句千古绝唱引起共鸣。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引起了穿越时空,永具魅力的震响。毛泽东的“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同样也会成为年年相诵,代代相传的中华民族永恒的奏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