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古　挽易昌陶

一九一五年五月

去去思君深，思君君不来。

愁杀芳年友，悲叹有馀哀。

衡阳雁声彻，湘滨春溜回。

感物念所欢，踯躅南城隈。

城隈草萋萋，涔泪侵双题。

采采馀孤景，日落衡云西。

方期沆瀁游，零落匪所思。

永诀从今始，午夜惊鸣鸡。

鸣鸡一声唱，汗漫东皋上。

冉冉望君来，握手珠眶涨。

关山蹇骥足，飞飙拂灵帐。

我怀郁如焚，放歌倚列嶂。

列嶂青且茜，愿言试长剑。

东海有岛夷，北山尽仇怨。

荡涤谁氏子，安得辞浮贱。

子期竟早亡，牙琴从此绝。

琴绝最伤情，朱华春不荣。

后来有千日，谁与共平生？

望灵荐杯酒，惨淡看铭旌。

惆怅中何寄，江天水一泓。

这首诗作者抄录在1915年6月25日致湘生的信中，随信最早发表在湖南出版社1990年7月版《毛泽东早期文稿》。

《五古·挽易昌陶》手迹

【注　释】

〔五古〕五言古诗的简称。每句五个字，句数不限，偶句押韵，首句可押可不押，可以换韵，不像五律那样讲究平仄对仗。

〔易昌陶〕名咏畦，湖南衡山人。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生，与毛泽东同班。1915年3月病死家中，5月23日学校为他开追悼会。毛泽东在致湘生（生平不详）信中说：“同学易昌陶君病死，君工书善文，与弟甚厚，死殊可惜。校中追悼，吾挽以诗，乞为斧正。”

〔去去〕远去。汉代《别诗》四首（旧作苏武诗）其三：“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这里指易昌陶因病重离校回家。

〔悲叹有馀哀〕借用三国魏曹植《七哀》诗“悲叹有馀哀”句。

〔衡阳雁声彻〕湖南衡阳有回雁峰，相传雁不过此峰。雁声响彻衡阳，比喻思友悲叹的深切。

〔春溜（liù六）〕即春水。

〔所欢〕好友，指易昌陶。

〔踯躅（zhízhú直烛）南城隈（wēi威）〕踯躅，徘徊。南城隈，南城墙弯曲处。

〔萋萋〕同凄凄，寒冷的样子。

〔涔（cén岑）泪侵双题〕涔泪，不断流下的泪。双题，额的两旁，即额角。南朝宋谢惠连《捣衣》诗：“轻汗染双题。”本句是说，不断地流泪，拭泪时侵湿额角。

〔采采馀孤景（yǐng颖）〕采采，这里指同学众多。馀，剩下。孤景，即孤影，这里指作者。

〔衡云〕衡山上的云烟。衡山在长沙之南，这里“衡”指长沙之西属衡山七十二峰的岳麓山。

〔沆瀁（hàngyǎng杭去养）游〕沆瀁，犹汪洋，水深广的样子。西晋左思《吴都赋》：“澒溶沆瀁，莫测其深，莫究其广。”沆瀁游，这里指又深又广的交游。

〔零落匪所思〕零落，这里以草木凋零比喻人的死去。匪所思，即匪夷所思，谓不是根据常理所能想到的。

〔午夜惊鸣鸡〕用闻鸡起舞的典故。《晋书·祖逖传》：“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日：‘此非恶声也。’因起舞。”东晋祖逖和刘琨年轻时都有大志，互相勉励振作，因此听到鸡鸣就起床舞剑。后以“闻鸡起舞”比喻有志之士奋起行动。本句是作者追忆和易昌陶同怀报国之志。今好友已死，半夜听鸡叫，不能与他起来同舞，所以心惊。

〔汗漫东皋（gāo高）上〕汗漫，本义是漫无边际，这里指漫步。东皋，泛指田野或高地。

〔关山蹇（jiǎn简）骥足〕关隘山川阻碍良马的奔跑。骥足，比喻俊逸的人才。

〔灵帐〕古代祭奠死人时在灵床边所设的帏帐。

〔茜（qiàn欠）〕深红色。这里指山石的颜色。

〔愿言试长剑〕这里借喻为国效力。愿言，古体诗中的惯用语。愿，念，期待。言，语助，无义。

〔岛夷〕即岛国的夷人。夷人，古代泛指外国人。这里借指日本侵略者。

〔北山尽仇怨〕北方山区有仇视我们的国家，这里指沙皇俄国。

〔子期竟早亡，牙琴从此绝〕意谓痛失知音。《吕氏春秋·本味》称，伯牙弹琴，钟子期听了，完全懂得伯牙琴曲的意境。钟子期死，伯牙碎琴绝弦，终生不再弹琴。

〔铭旌〕灵柩前的旗幡。

〔泓（hóng洪）〕水深的样子，这里以“水一泓”比喻深情。

【考　辨】

这首诗首次正式发表在湖南出版社1990年7月版《毛泽东早期文稿》；在此之前，1987年4月出版的《中央档案馆丛刊》第2期曾以《毛泽东学生时代诗文三篇》为题发表。

此诗换了五个韵，可分五个段落，每个段落八句。弄清这个脉络，对理解全诗有帮助。例如，第一个段落是写易昌陶病重离校回家，作者对他的思念之情。首句“去去思君深”，“去去”作“远去”解；若作“去世”解，就难以理解这一段落中的一些诗句。“思君君不来”，如果人已去世，就谈不上来不来。“衡阳雁声彻，湘滨春溜回”，从大雁的回飞、春水的回流，触景生情，联想所及，思念和盼望好友的归来，这就是“感物念所欢”句的本意。“去去”作“远去”解，还有一个重要的旁证。周世钊在1915年作的《五古·挽易昌陶》诗，有“生离成死别”句（见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周世钊诗词选》）。“生离”与“去去”可以看作同义的不同表述。

此诗作者留存一件手迹，认真辨认上面的一些繁体字和异体字，有助于理解诗句和用字的规范。例如，“采采馀孤景”，有的注家把“馀（余）”解释为“我”是误解，原稿为“馀”，应解为“剩下”。又如，“方期沆瀁游”，有的注家把“游”（原稿为“遊”）解释为游泳，也是误解，应解为交游，此句意谓期望与好友进行又深又广的交游。

【赏　析】

赞美好友　怀念好友——读《五古·挽易昌陶》

周振甫

这篇挽同学好友易昌陶的诗，按照用韵，似可分为五段，每段八句。

第一段写对好友的深切怀念。好友死了，不是一般的离去，所以称“去去”，表示永别了，对好友想念得深切，不是一般的悲哀叹息，在悲哀叹息之余，还有深切的哀悼。想念好友，他不再来了。好友还年轻，是芳年，正在青春期死了，使人愁杀。本来好友的离去，还可以通书信，现在好友死了，不会再有书信来了。唐朝诗人高适送友人李少府的诗称“衡阳归雁几封书”，还盼望别去的朋友有信来。现在衡阳归雁只有响彻的哀鸣，不再有书信来了。湘江边的春水又回来了，本来可以同去湘江游泳。感到外界事物像湘江的水涨，怀念好友，只能在长沙城南弯曲处徘徊罢了。第一段怀念好友，想到再不能收到好友的来信，再不能与好友共同游泳了。

第二段写在长沙城南弯曲处，看到春草茂盛，想念好友正在青春期死了，不觉滚下的泪水不仅沾湿双颊，还把额头的两面都沾湿了。本来两人的兴味是很丰盛的，现在只剩下我一人的孤影了。在黄昏时，只剩我一人留在衡山云气西面的岳麓山下了。看到湘江水涨，正期望和你共同游泳，可是好友死了，这不是我所能想到的。跟好友永别从现在开始。本来两人可以在半夜闻鸡起舞，现在在半夜听到鸡叫，只有因找不到好友而惊心了。第二段写到好友去世，不再能和好友共同闻鸡起舞的悲哀。闻鸡起舞，表示两人的奋发有为，对好友的怀念又前进了一步。

第三段写半夜听见鸡叫，因好友已经死了，只能自己一个人起来漫步在东面田野的高地上。好像好友还活着，渐渐地望他走来，再一次握手，但想到好友死了，眼眶里的泪珠涨满，要落下来了。想到好友像千里马，可以跑千里路，只是受到关山的阻碍，还不曾跑上千里路，还没有施展好友的才干就死了。看到如飞的暴风吹动灵座的幡帐，我的怀抱忧郁得像在焚烧，只能靠着排列得像屏障的山峰放声歌唱，来表达胸中的愁闷，在这里，指出这位好友，具有杰出的才能，只是他的才能还没有施展就死去了。这是就好友的杰出的才能，对他作了更进一步的怀念。

第四段写作者依靠排列成屏障的山峰，看到这些山峰有的青翠，有的绛色，青翠象征青春，绛色象征胜利。作者和好友都愿望试用长剑，长剑是用来跟敌人战斗的工具，凭借这种工具要挽救当时的国难。当时侵略祖国的，东海有日本军国主义，北山有沙俄帝国主义。要扫除这种帝国主义的侵略靠谁家的人，怎能辞掉浮泛浅薄。作者和好友在当时还是学生，还没有掌握抗击帝国主义侵略的力量，所以虽有这样的愿望，这种愿望只能说浮泛浅薄。这一段指出作者和好友虽是学生，虽还没有掌握抗击帝国主义侵略的力量，但已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愿为国抗击帝国主义的侵略势力，赞美好友具有反帝爱国的精神，对好友的怀念更进了一步。不仅这样，作者还进一步指出好友是同志，是知己。钟子期是春秋楚国人，懂音乐。伯牙弹琴，心里在想念高山，子期说：“巍巍乎若高山。”伯牙弹琴，心里想念流水，子期说：“荡荡乎若流水。”子期从琴声中听出伯牙心里想的用意。伯牙称他为知音。子期死了，伯牙破琴断弦，不再弹琴，认为世上没有知音的人了。这里运用这个典故，赞美好友是作者的知己，能够了解作者的思想感情。在这里，赞美好友的思想感情跟作者是一致的。

第五段再表达对好友去世的深切哀悼。伯牙的破琴断弦是对好友去世在感情上的伤痛。好友像红花，却在春天就枯萎了。以后还有长长的时期，再有谁来和我共同完成一生的志趣。望着灵位进献一杯酒，用酒来祭奠好友，心头凄凉地看着灵前的旗幡。心头失意而伤痛地怎样来寄托哀思，像寥阔的江天中深广的水，正如李煜的《虞美人》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表达哀痛的深广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