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和柳亚子先生
一九五○年十一月
颜斶齐王各命前，多年矛盾廓无边，而今一扫纪
新元。
最喜诗人高唱至，正和前线捷音联，
妙香山上战旗妍。
这首词最早发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6年9月版《毛泽东诗词选》。
《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手迹
【注 释】
〔颜斶（chù触）齐王各命前〕颜斶，战国时齐国人。《战国策·齐策四》称，齐宣王召见颜斶，说：“斶前！”斶也说：“王前！”齐宣王不高兴。斶说：“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与其）使斶为趋势（一作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这是比喻蒋介石要柳亚子听他的反革命主张，柳亚子要蒋介石听他的革命主张。
〔廓无边〕无限扩大。
〔前线捷音〕指抗美援朝战争第一次战役传来捷报。
〔妙香山〕在朝鲜西北部。在抗美援朝战争第一次战役中，收复了妙香山地区。
附：柳亚子原词 浣 溪 沙
中央戏剧学院舞蹈团演出《和平鸽》舞剧，欧阳予倩编剧，戴爱莲女士导演兼饰主角，四夕至五夕，连续在怀仁堂奏技。再成短调，欣赏赞美之不尽矣！
白鸽连翩奋舞前。工农大众力无边。推翻原子更
金圆。
战贩集团仇美帝，和平堡垒拥苏联。
天安门上万红妍！
【附词注释】
〔四夕至五夕〕根据柳亚子的《北行日记》，这是指1950年10月4日晚和5日晚。柳亚子在这两个晚上曾接连在怀仁堂观看了《和平鸽》舞剧。
〔战贩集团仇美帝〕美国和其他帝国主义国家的反动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不久就竭力煽动新的世界战争，从而使他们的军火商得利，被称为战贩集团。1950年10月美国纠集15国军队，打着联合国军的旗号侵入朝鲜北部，威胁中国东北，战争气焰极为猖獗。中国人民在抗美援朝斗争中发起了仇视、鄙视、蔑视美帝的宣传运动。本句的“战贩集团”和“美帝”同是“仇”的宾语（主语“我们”省略），跟下句的句式相同。
【考 辨】
这首词首次发表在1986年9月版《毛泽东诗词选》时，标题为《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根据手稿刊印。这是作者惟一留存的手迹，词末书有“和柳先生浣溪沙小调一首”的字样。1996年9月版《毛泽东诗词集》将此词标题改为《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原因是使全书标题的体例统一。
此词手迹上未署写作时间，经考证判定作于“一九五○年十一月”，依据是：（一）柳亚子原词《浣溪沙》作于同年10月上旬，据他的《北行日记》记载，他于10月11日南行，29日返京，估计他在返京后将此词赠毛泽东。（二）抗美援朝战争第一次战役于同年10月25日至11月5日举行，期间毛泽东致电彭德怀等，接连四次指示派兵占领和控制妙香山等制高点。第一次战役的胜利收复了妙香山地区，“妙香山上战旗妍”的诗句，正是对这一胜利的写实。当朝鲜前线传来第一次战役的捷报时，作者正好接到柳亚子的赠词，估计和词不久写出，不至于超出11月。
词中“颜斶齐王各命前”句，胡乔木在主持编辑《毛泽东诗词选》时，亲自作注解释为“这是比喻蒋介石要柳亚子听他的反革命主张，柳亚子要蒋介石听他的革命主张”。这个解释反映了胡乔木对这首词的理解是深刻和全面的。他既抓住了和词同赠词在某些意念和题旨上的联系，又抓住了“最喜诗人高唱至”诗句这个有助于理解全诗的关键。作者告诉我们，“最喜”的是诗人的高唱，即指赠词中歌颂祖国解放、宣扬仇美拥苏。“最喜”是词情的进层，反证和词上半阕的词情是“喜”。那么“喜”的是什么呢？从分析和词上阕得知，“喜”的是诗人获得解放。“多年矛盾廓无边”，这是指蒋介石当权时，柳亚子始终不与蒋合作，公然反蒋；而蒋把柳看作眼中钉，长期进行迫害，曾悬赏通缉柳。“而今一扫纪新元”，纪新元即新纪元，指祖国的解放开创了新纪元；一扫，指祖国的解放将蒋柳矛盾一扫而光，意谓诗人柳亚子获得了解放。当然，由蒋柳矛盾的一扫而光，可以联想和引申到蒋介石毛泽东之间、国共两党之间矛盾的一扫而光。但是，有的论者认为，此词上阕不必将蒋柳矛盾坐实，“颜斶齐王各命前”只表示某种势力的、观念的对立，可以比喻为国共两党的矛盾，也可以比喻蒋介石与毛泽东的矛盾。这种解释与赠词作者毫无联系，就失去了和词应有之义，并且失去了“最喜”的进层关系，这就颇不近情，也不近理了。
1949年在北京香山双清别墅同柳亚子先生在一起
【赏 析】
无个人之乐而有众人与共之喜——《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赏析
涂怀珵
“无个人之乐而有众人与共之喜”，是说毛泽东作此词时，他的家已是满门忠烈，其爱子岸英亦将赴朝出生入死，他实在谈不上有什么“个人安乐”或“家庭幸福”。他平生拥有的只是众人与共的皆大欢喜。所以，他的诗词所反映的襟抱，是有功而不居功，无个人之乐而有众人与共之喜，如“喜看稻菽千重浪”，如“梅花欢喜漫天雪”，如“更喜岷山千里雪”，其中最能显示毛诗这种本色的是“最喜诗人高唱至”——《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这一首。
建国之初，毛与柳多次唱和。柳视此为殊荣，曾反复步毛泽东赓和的那首七律诗韵写了61首之多（见《磨剑室诗词集》），这在中国赓和诗史中是罕见的；他还反复步毛泽东前一次赓和的那首浣溪沙词韵写了5首之多；赞《和平鸽》舞剧这一首仍用其韵，可见柳念兹在兹。
读《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这首词，要细细地体会作者那一次见到“诗人高唱至”时的心情，他可以用“喜看”二字来表达，也可用“欢喜”或“更喜”，都是合乎平仄的；但他决定选用了“最喜”二字，因为这首词涉及三桩天大的喜事：一是人民江山除旧布新的开国之喜，二是认识到世界人民公敌本质的知音之喜，三是人民正义之师能以弱克强的得胜之喜。这三者，他都以词艺表现出来了，为整个作品创造了“喜欲狂”的意境。
毛泽东也曾同意“欢愉之词难好，哀怨之词易工”的说法。（见《毛泽东与文艺传统》第64页）浣溪沙词牌，在宋代词坛高手们笔下，大都写个人之柔情（如贺铸“倚枕有时成雨梦，隔帘无处说春心。一从灯夜到如今。”），写个人之别绪（如秦观“自在飞花轻若梦，天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写个人之伤感（如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当然也有反映人民生活苦乐的作品，如苏轼写农民丰收或歉收的那几首，也只是表现一点点苦乐而已。这个词牌，到了当代“长短句”高手毛泽东笔下，便呈现出了质的飞跃，他所反映的内容是以全人类为对象的，其眼光看到了整个世界，尤其是《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这一首，丝毫不写“个人”，而是从国家民族维兴着笔，写出了获得胜利后的大欢喜。他用42个字纵横天下，时间是由古到今，空间是由中及外，情理形神俱备，用地道的“诗家语”把“欢愉之词”写得非常之工，非大手笔不能出此！
请看他如何运用诗的思维写第一桩大喜事。
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经过长期浴血奋战，终于推倒了压在全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赢得了一个从今走向繁荣富强的新中国。这个天大的喜事，毛泽东要用浣溪沙上片21个字，并步柳词原韵写出来。起句韵脚必须押“前”字。柳词起句“白鸽连翩奋舞前”，是从眼前景物写起，乃一般写法。掌上千秋史的毛泽东则起笔不凡，他为步“前”字韵而思接千载，寻找到一个再恰当不过的典故，即古文《颜斶说齐王》开篇的六个“前”字：“齐宣王见颜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悦。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这只是上半篇的主要内容，只描述了颜斶不因权势的胁迫而屈服，但尚不完整；毛泽东引颜斶为喻体的“诗意”决不止于此，还包含下半篇描述颜斶不因金钱和地位而惑乱，不因家庭贫穷地位低下而变节，内容是齐宣王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仍摆出富贵骄人习态，以丰厚的物质享乐作钓饵，表示“愿受为弟子”，请“颜先生与寡人游”。颜斶继续针锋相对，以贫贱骄人之气度，坚决推辞，拒绝和好。后人（含川斋主）曾用“两行诗”（鹤顶格嵌字联）概括全篇，上联模拟颜斶的口气，下联模仿齐王的口吻：
颜敢命王前，王者何如寒士贵；
斶辞居我右，我公不羡寡人荣。
毛泽东引此典入起句，真是“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把古今天下大事——敌、我、友的问题都说清楚了。词中以骄横跋扈狡诈多变的齐宣王喻指中国人民的公敌蒋介石，以骨鲠狷介的“持不同政见者”颜斶喻指中国共产党的忠实朋友柳亚子，是惟妙惟肖的。柳先生自己就说过：“1926年夏，余游广州，（在广州的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上。——笔者注）初见蒋贼，即决其必反”；此后尽管蒋对柳软硬兼施，但柳已认定蒋是个祸害，决不动摇。柳的表现受到毛泽东的好评：“广州别后，十八年中，你的灾难也受够了，但是没有把你压倒，还是屹然独立的，为你并为中国人民庆贺！”（1944年11月12日致柳信）。6年后的同月，毛和柳词，起句突然而来的“颜斶齐王各命前”的后三字，便是柳、蒋之间矛盾极其尖锐的精彩写照。“小令须突然而来，悠然而去。”（沈祥龙《论词随笔》）——毛泽东是精于此道的。
由于起句高屋建瓴，接下来是“多年矛盾廓无边”。请注意“廓无边”，是说像这样一对矛盾，其纵横外延简直没有边际，这当然就不只是颜斶与齐王或柳与蒋之间了。因此笔者十分赞成如下解释：“在历史长河中，所有的矛盾归结起来，不外是主从关系的矛盾，更看出衔接首句的妙处了。”（引端木蕻良先生语）
好词妙处之一，是既能大开又能大合。上两句已经大开，能否大合就靠第三句如何作结了。于是毛泽东以雷霆万钧之笔力推出结句曰：“而今一扫纪新元。”气势之大、力量之强，堪与毛词名句“俱往矣”相等。细加品味，“纪新元”三字并不是名词“新纪元”的倒装。“纪元”又称“建元”。此处“纪”字是动词，“新元”才是名词（如“新人”“新事”都是名词）。若作“新纪元”解，它岂不成了“而今一扫”的对象。可见动词“纪”在这里起到了转折语意的巨大作用。结句的意思是：而今推倒了压迫人民的“三座大山”，那“多年矛盾”也随着一扫而光，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应“为你（柳先生）并为中国人民庆贺”啊！
以上表现了人民江山除旧布新的开国之喜。
接着作者运用形象思维写第二桩大喜事，即认识世界人民公敌本质的知音之喜。
赓和之作，往往是原作内容的引申甚至无限扩大，“最喜诗人高唱至”一句正是这样。一个“至”字，把静止的“诗人”二字变为了活动的形象，使人想起尹瘦石曾以柳亚子为原形画的屈原像：鬚髯飘动，广袖舒飞，佩剑行吟而至。关键词是“高唱”二字，它并非从艺术上推崇柳词是高妙的佳作。柳先生堪称杰出的革命诗人，名篇迭出，但他这首词比起毛泽东的和词，可就甘拜下风啦。如“工农大众力无边”，诗味如何？再如“战贩集团仇美帝，和平堡垒拥苏联”，语言是否有点儿生硬？“盖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深加锻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宋人沈义父《乐府指迷》）但此处“高唱”二字，又决不是一般客套话如“大作”之尊称，乃是在对当时严峻时局的看法上，这两个老朋友之间彼此“引为同调”。对于时局的看法，毛泽东早年曾指出“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并于1945年10月4日写信给柳亚子，“深望先生引为同调”。（引《磨剑室诗词集》）柳亚子也果然心心相印。而后，时至1950年10月4日柳先生观看《和平鸽》舞剧之前4天，即9月30日，周恩来总理在国庆节大会上警告美国：中国人民对帝国主义侵略朝鲜不能置之不理。①“当时，我国革命胜利刚刚一年，长期战争创伤尚待医治，财政经济状况还相当困难，物价不稳定，城市有三四百万职工和知识分子失业，农村有三四千万农民遭受水旱灾害。同时，新解放区的土地改革尚待进行，散布在一些新区的国民党小股武装和土匪也急待剿灭。在军事方面，我军虽有五百余万富有战事经验、英勇善战的陆军，但海、空军尚在初创阶段，陆军本身装备也相当落后。在这种困难情况下，要不要出兵参战，要不要同美帝国主义进行战争较量，在政治上、军事上都是重大的战略抉择问题。”②10月8日，毛泽东本着他的关于“纸老虎”的非凡战略思想，下令出兵抗美援朝，敢于同世界上头号强国美国为首的十几个西方列强公开抗争。当时党内外有不少人特别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中的许多人有“恐美”情绪。在这严峻时刻，柳亚子高歌“推翻原子更金圆”的英雄诗篇，这一首预示必将取得“光荣的胜利”的凯歌来至毛泽东面前。这才是最高层次的知音啊！“真正的朋友，是一个灵魂寓于两个身体，两个灵魂只有一个思想，两颗心的跳动是一致的。”（希腊·荷马）柳先生对于世界人民公敌的本质，认识得如此深刻而坚定，毛泽东怎能不为之由衷大喜呢！
接着，毛泽东运用诗的联想，写第三桩大喜事：人民正义之师能以弱克强的得胜之喜。
历史已经证明，一部《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战史》，可以说，是胸中百万兵的毛泽东运筹帏幄而决胜千里以外的史诗。如在1950年10月21日，“毛泽东主席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在战役部署上指出：……要注意控制妙香山、小白山等制高点，隔断东西两敌。同时还特别指出：此时是歼灭南军三几个师，争取出国第一个胜仗，开始转变朝鲜战局的极好机会。”③正是在毛泽东军事思想指导下，这一仗打得真漂亮，胜利的战旗果然插上了妙香山！11月9日，毛泽东在批准一场战斗部署时指出：“如能达成这一目的，我军就在根本上胜利了。”④诗词，往往是用具体事物表现某种特殊意义的，“妙香山上战旗妍”便是如此：在现代化条件下，我能以劣势装备战胜优势装备之世界头号大敌，其世界意义之深远是无可估量的。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于是这位伟大的军事统帅想起柳词“正和前线捷音联”，便满怀胜利的喜悦，挥笔写就这一首人间“最喜之歌”。
赓和诗体有三，其中“步韵”最难。毛泽东是最不喜欢“亦步亦趋”“束缚思想”的，惟独每和柳诗几乎必步其韵。我想，这不只是出于对好朋友的热爱，而且还加上了对诗坛前辈的尊敬。但他又决不肯因词害意，不愿受韵律之束缚而伤诗美，他别出心裁以“元”押“圆”，机智地利用了这两个字有时可以通用（如货币单位）的一面，令人叫绝！至于“前”“边”“联”“妍”，他押得既巧妙又自然，则又是在讲究声律中增添了这首“欢愉之词”工整的美。他真不愧是举世公认的汉语言艺术大师！
〔注①②③④均引自《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战史》，军事科学出版社出版，第8页、第17页、第33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