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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律 和周世钊同志

一九五五年十月

春江浩荡暂徘徊,又踏层峰望眼开。

风起绿洲吹浪去,雨从青野上山来。

尊前谈笑人依旧,域外鸡虫事可哀。

莫叹韶华容易逝,卅年仍到赫曦台。

这首诗作者抄录在1955年10月4日致周世钊的信中,随信最早发表在人民出版社1983年12月版《毛泽东书信选集》。

七律 和周世钊同志(1955年10月)

《七律·和周世钊同志》手迹

【注 释】

〔和周世钊同志〕1955年6月20日,作者在长沙由程潜、周世钊等人陪同,上午先到涨水的湘江游泳,后登岳麓山;中午在山巅望湘亭用餐,谈笑甚欢;下午冒雨游爱晚亭。周世钊曾作《七律·从毛主席登岳麓山至云麓宫》赠作者。这是作者答周世钊的酬和之作。周世钊,见《七律·答友人》注。周当时任湖南省教育厅副厅长兼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

〔春江〕指涨水的湘江。

〔层峰〕连绵不断的山峰,这里指岳麓山。

〔绿洲〕指橘子洲,在长沙之西的湘江中。

〔尊前〕尊同“樽”,酒杯。尊前,酒席前。

〔域外鸡虫事可哀〕国外的某些事像鸡虫得失一样渺小,纠缠这些小事的人是可悲的。这里所指论说不一。一说,毛泽东和周世钊等用餐时谈及曾任新民学会总干事的萧子升。萧当时侨居乌拉圭,毛曾嘱原新民学会的老同学给萧写信,要他回国工作。但萧坚持反共立场,不仅拒绝回国,还写文章攻击毛。唐杜甫《缚鸡行》:“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韶华〕美好的年华,指人的青年时代。

〔赫曦(xī西)台〕在湖南省长沙市岳麓山岳麓书院。南宋朱熹曾称岳麓山顶为赫曦,后因称山上的台为赫曦台。清代因山上的台已毁,将原“赫曦台”匾额悬于岳麓书院“前台”,由此前台更名赫曦台。赫曦,指太阳光明盛大的样子。

附:周世钊原诗 

七律

从毛主席登岳麓山至云麓宫

滚滚江声走白沙,飘飘旗影卷红霞。

直登云麓三千丈,来看长沙百万家。

故国几年空兕虎,东风遍地绿桑麻。

南巡喜见升平乐,何用书生颂物华。

【附诗注释】

〔云麓宫〕在岳麓山的云麓峰顶,系道教宫观。近旁有望湘亭,是纵览长沙风貌的观景点。

〔故国几年空兕(sì寺)虎〕故国,这里指故乡。空,尽,引申为绝迹。兕,古代兽名,似水牛,独角青色。兕虎,兕与虎,泛指猛兽,这里比喻凶恶的敌人。

〔物华〕自然美景。

【考 辨】

这首诗作者留存手迹一件,诗原抄录在给周世钊的书信上。

此诗“尊前谈笑人依旧,域外鸡虫事可哀”句,其“域外鸡虫事”长期以来未弄清。曾有论者指为萧子升侨居国外的逸闻,笔者颇为赞同。从“尊前谈笑人依旧”句得知,作者和陪客在席间所谈,有一个主要话题是忆旧怀友。“人依旧”,似指作者和周世钊等友好,在为人和交往等方面依然不变,一如过去。同时,作者想起青年时代的好友萧子升,他们曾环洞庭湖游学,常写长信交流思想,同怀理想创建新民学会。但是,萧子升留法勤工俭学时接触了无政府主义思潮,主张“温和的革命”,以教育为工具,从此思想和人品大变,与毛泽东分道扬镳。萧子升留学回国后曾任国民党北平市党务指导委员,国民党政府农矿部政务次长等职。据《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一书记载:全国解放后,萧子升逃往海外,发表过许多攻击毛泽东的言论和文章。但毛泽东气度宽宏,对早年同萧子升的友谊却未能忘却。他曾嘱新民学会老同学写信给萧子升,要他回国工作,遭萧子升回绝。1955年,我国一个文艺代表团到乌拉圭访问演出,毛泽东听说萧子升在该国定居,特意让该团团长向萧致意,请萧回来看看,但萧拒绝会见团长。毛泽东在这首诗中说,国外的某些事像鸡虫得失一样渺小,纠缠这些小事的人是可悲的。分析起来,这很像是写的萧子升在海外的逸闻。

【赏 析】

赫曦春望寄情高——读《七律·和周世钊同志》

罗 炽

1955年6月,毛泽东回到长沙,在当时的湖南省教育厅副厅长周世钊等陪同下,畅游了湘江,乘兴登上了岳麓山。事后,周世钊在给毛泽东的信中,附上了诗作数首。同年10月4日,毛泽东复信说:“读大作各首甚有兴趣,奉和一律,尚祈指政。”信中所指,就是这首和诗。

周世钊(1897—1976),字惇元,湖南宁乡人,1913年与毛泽东同班就读于湖南省第四师范学校;次年,学校并入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二人仍为同窗好友。1918年,周世钊第一批加入毛泽东等人组织的新民学会,并成为基本会员。后来,毛泽东投笔从戎,上了井冈山;周世钊则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全国解放以后,周世钊加入中国民主同盟,任湖南省教育厅副厅长兼第一师范学校校长。他与毛泽东所走道路不同,但两人友情真挚,数十年来肝胆相照,常有诗文书信酬唱往还。毛泽东这次所和之诗,即指《七律·从毛泽东登岳麓山至云麓宫》:

滚滚江声走白沙,飘飘旗影卷红霞。

直登云麓三千丈,来看长沙百万家。

故国几年空兕虎,东风遍地绿桑麻。

南巡喜见升平乐,何用书生颂物华。

大凡赓和之作,不外依韵(依所和对象之诗韵)、用韵(用所和对象诗韵之原字,但不拘其次序)、步韵(亦称次韵,即按所和对象诗之原韵、原字次序作诗)三种。此外,还有一种,即依据所和对象诗之意蕴,抒发自我之情怀,而不拘其字韵,只须标题上附以“和”字即可。毛泽东这首和诗就属此类。

“春江浩荡暂徘徊,又踏层峰望眼开。”

首联对景即事起兴,与周诗颔联“直登云麓”同指一事,但起势不同。“春江”,指蜿蜒在岳麓山下的暮春时节的湘江。每年端午前后,湘江照例要涨几次大水,俗称“端阳水”。毛泽东此行,适值其时。当一行人行至南郊猴子石,毛泽东豪情勃发,奋身跃入湘江,游至岳麓山下的排楼口才登岸,旋即更衣与周世钊等一道登上岳麓山之云麓宫。所谓“暂徘徊”、“踏层峰”即指此。

“风起绿洲吹浪去,雨从青野上山来。”

颔联直承首联“望眼开”而脱出,自然连贯。“绿洲”,当指湘江中的水陆洲。洲西向岳麓,东临长沙市区,是一个美丽狭长的小岛。“青野”,泛指诗人眼底所收之碧绿青翠的田野。湘江泛浪,逶迤而去;时雨从容,洒向山间。风雨交织,虚实映衬。

“尊前谈笑人依旧,域外鸡虫事可哀。”

颈联触景生情,突兀一转,导人于浮想。“尊”,此即“酒樽”。毛泽东曾在给周世钊的信中称其“骏骨未凋”[1],此似可作“人依旧”一解。“域外鸡虫”,指国际上超级大国之间以及各国内部的矛盾斗争。“鸡虫”此处作动词,与“谈笑”对仗。其典出自唐杜甫《缚鸡行》:“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杜臆》评此诗说:“鸡得则虫失,虫得则鸡失,世间类此者甚多,故云‘无了时’。”此联用“樽前谈笑”映衬域外鸡虫得失“无了时”,表示了对其藐视和不屑的豪迈气概,故云“事可哀”。

“莫叹韶华寄易逝,卅年仍到赫曦台。”

尾联紧接颈联,由人及我,用“卅年仍到赫曦台”之现实,收束全诗,远胜唐刘禹锡“前度刘郎今又来”之意境。赫曦台位于岳麓山顶,属岳麓书院建筑物之一。据乾隆《长沙府志》卷一二《古迹》载,宋朱熹自闽来访,曾名岳麓山顶曰“赫曦”。“赫曦”为光明盛大貌。典似出自《楚辞·离骚》:“陟陞皇之赫戏”。“戏”“曦”古通。明嘉靖知府孙存曾为建台,后废。清乾隆五十五年,山长罗典在书院内建前台。道光五年,山长欧阳厚均为存朱熹故迹,更名“赫曦台”。毛泽东20年代曾登岳麓,此是重游。“卅年”为约写。

在我读到的毛泽东的唱和诗词中,从审美的角度讲,窃以为这首《和周世钊同志》的七律为最美。全诗八句,为我们展示了两个层面的图画。一为所感,一为所思。感则尽其象,思则尽其理,虚实相生,由感性而达于理性,进而形成两个层面的有机统一,充分地反映了毛泽东的革命世界观和人生观,使他的高尚人格跃然纸上。这种诗化哲学,无疑是这位伟人给人以魅力的一个主要方面。

诗的首联和颔联为所感。诗人用冼炼的四句,为我们描述了一幅生机勃勃的春日画面:春江浩荡,层峦叠翠,风起绿洲,雨来青野,诗人一行就徜徉徘徊在这春风春雨中,沐着和风,隔着雨帘极目望去,但见无垠碧野,风翻绿浪,郁郁葱葱;江声滚滚,浪击洪波,浩荡而去。好一幅湘江烟雨图!置身其中,是何等快慰!作者曾在一封信中说:“‘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西来云气开衡岳,日夜涛声下洞庭。’同志,你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岂不妙哉?”这不仅仅是作者诗人气质的流露,更反映了诗人对生活,对祖国山川名胜的执着的爱!“要有诗意,才能写诗。”[2]这种诗意,来自生活,又超越于生活。明人王守仁《望赫曦台》诗曰:“隔江岳麓悬情久,雷雨潇湘日夜来。安得轻风扫微霭,振衣直上赫曦台。”他是很盼望去,可是慑于雷雨;他希望能有风澄清雾霭,再去观景,但没等上好天气,只能悬望而不得及,何等遗憾!诗人则不同。他寄情山水,任凭“烟雨莽苍”,“不管风吹浪打”,游辄尽兴。他曾说:“游者岂徒观览山水而已哉?”[3]诗人一行沐雨栉风,攀登岳麓,所为者何?“直登云麓三千丈,来看长沙百万家。”这是陪同者周世钊的理解。“百万家”应指农业合作化高潮中的广大农民。除此之外,诗人似乎还表达了另一种意向:登高可使望眼更开阔,岂止长沙,甚至可联想到整个中国。“太现实就不可能写诗了”[4]。这“绿洲”、“青野”,难道不可以将整个神洲大地作如是观?唐人王之涣《登鹳雀楼》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诗人是早已得其真谛。君不见那“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哲语,岂不比王之涣更胜一筹?

从颈联到尾联为所思,即一种哲理的升华。从现实的感性体认而达于理性的思维,这是认识过程的又一次超越,反映了诗人对人生的看法。本来,哲学是一种理论化了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诗人这里用形象思维的笔触作了异曲同工的表述。处在如此生机蓬勃的时空之中,故友重逢,结伴而游,樽前举酒,共忆:“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如今30余年过去,恍如昨日。诗人是倥偬军旅,指挥和率领广大工农群众推翻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建立了一个红彤彤的新中国;诗人的朋友则兢兢业业地从事教育事业,培养知识人才,支持革命事业。虽云分道扬镳,也是一样的报效祖国。几十年来,相互牵挂,“九洲明月系离肠”(周世钊诗),相照以肝胆。此际重逢,共同的感慨是“人依旧”。一个“旧”字,活脱脱地把一对朋友当年豪爽、潇洒与直朴的性格与追求刻画了出来,鲜活生动。正是这种美德,使他们维系了60余年的友情。一为党和国家的领袖,一为人民教师,并未因职务和级别不同而形成交谊障碍,很难得。其实,“樽前谈笑”,此处不仅仅指故友喜相逢,更指国内的安定团结、民主祥和的政治气氛。周世钊同志把它说成是“升平之乐”。相形之下,“域外”却并非如此。国际上的鸡虫之争扰扰不宁,使人哀叹。更进一层,域外的大国争霸、权力之争等等矛盾,在诗人看来,不过是鸡虫之争得失,何足挂齿,简直不屑一顾!

古往今来,多少骚人墨客,借景抒情,多有感慨韶华易逝的情调。即如三国曹操,可谓一世枭雄,酒到酣时,他是怎么说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5]人生譬如朝露,不可保夕,惟有借酒解忧,何其消极!宋代豪放诗人苏轼在赤壁矶怀三国之古的时候,也不禁生出感慨:“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6]可是毛泽东却相反:“莫叹韶华容易逝”。人生易老,这是自然规律。可是对于一个革命的乐观者来说,壮志难移!三十年过去了,我们不仍然登上赫曦台了吗?一个“仍”字,点出诗人把握空间,藐视时间的浩然正气。常说“物是人非”,诗人却偏说:“人依旧”。南唐后主李煜也堪称词坛巨擘。他的《虞美人》词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诗人说:李后主虽然“多才多艺,但不抓政治,终于亡国。”[7]对他表示了极大的轻蔑。鸿鹄与燕雀,其志相较,有如霄壤。诗的后四句凸现了诗人崇高的人格美!恰如一幅可意会而不可描摹的图画,令人永味。

毛泽东的这首赫曦春望,巧妙地将感性与理性,现实与超越,自然美与心灵美有机地揉合在一起,寄情高雅。它在逻辑上是有层次的,在领悟中却又没有层次,言有尽而意无穷。使读之者如沐春风,如登春台,如沐赫赫晨曦,超然心悟。

【注释】

[1]1949年10月15日致周世钊的信。转引自萧永义《毛泽东诗词对联辑注》。

[2]《毛泽东书信选集》第588页。

[3]《给陈毅同志的一封信》。

[4]《讲堂录》。

[5]《曹操集·短歌行》。

[6]《念奴娇·赤壁怀古》。

[7]转引自陈晋:《毛泽东与文艺传统》第六章《英雄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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