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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绝二首 纪念鲁迅八十寿辰

一九六一年

博大胆识铁石坚,刀光剑影任翔旋。

龙华喋血不眠夜,犹制小诗赋管弦。

其 二

鉴湖越台名士乡,忧忡为国痛断肠。

剑南歌接秋风吟,一例氤氲入诗囊。

这两首诗根据抄件刊印。

【注 释】

〔七绝二首〕这两首诗为七言古绝。七言古绝是绝句的一种,每篇四句,每句七个字;或押仄声韵,或不用律句的平仄,以致不粘、不对,或这两者都具备。七言古绝也有押平声韵的,但不依律句的平仄,以致不粘、不对。这两首七绝就属后一种情况。

〔鲁迅〕(1881—1936)浙江绍兴人,现代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

〔寿辰〕生日,一般用于中老年人和尊者。这里指冥寿,即已故人的寿辰。

〔博大胆识铁石坚〕意谓鲁迅胆大识博,是一位像铁石那样坚硬的硬骨头好汉。

〔刀光剑影任翔旋〕意谓鲁迅在敌人的刀光剑影中,任凭刀剑飞翔回旋,既不畏惧,也不能害他。

〔龙华喋(dié蝶)血不眠夜〕1931年2月7日深夜,国民党反动派在上海龙华,秘密杀害包括“左联”作家柔石、胡也频、李伟森、白莽、冯铿在内的革命青年共24人。喋血,血流遍地。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说:“在一个深夜里……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惯于长夜过春时……”

〔犹制小诗赋管弦〕犹制小诗,指鲁迅作《七律·无题》诗:“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赋管弦,指配上音乐,意谓广为传播。

〔鉴湖越台名士乡〕鉴湖,在浙江省绍兴城西南两公里。附近有山阴(今绍兴)人南宋陆游吟诗处的快阁。清末女革命家秋瑾(1875—1907),亦是山阴人,自号鉴湖女侠。越台,即越王台,春秋时越王勾践在会稽(今绍兴)为招贤士而建。本句是说,鲁迅的故乡绍兴是古今名人荟萃之地。

〔剑南歌接秋风吟〕剑南歌,指陆游的诗集《剑南诗稿》所收诗作。秋风吟,指秋瑾作的《秋风曲》诗和被清政府杀害前书写的惟一供词“秋风秋雨愁煞人”。接秋风吟,与秋风吟一起。

〔一例氤氲(yīnyūn因晕阴)入诗囊〕一例,意即一律,一样。氤氲,形容烟或云气很盛,这里比喻陆游、秋瑾与鲁迅的诗篇,富有诗味和爱国热忱。诗囊,装诗稿的袋子。唐李商隐《李长吉小传》称,唐李贺“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一说,鲁迅继承陆游、秋瑾的爱国诗风,将他们的诗歌精华一律收入自己的诗囊。

【考 辨】

这两首诗是根据毛泽东办公室秘书林克提供的抄件刊印的。有的论者怀疑抄件的可靠性,加之以律绝衡量,存在“不合律”问题,又自认为有些用词不当,于是推断这不是毛泽东的作品,是伪作。

这两首诗是作者的未定稿,在格律上未加推敲和修改,有古句即非律句,是可以理解的。若以律绝衡量,当然有多处不合律。但是,我们应当根据这两首诗的实际情况,判定为古绝,因为不能排除作者写的就是古绝。本书注释部分对古绝作了注,这里不赘述。

至于指摘这两首诗的词语不通,均属误解。有论者说,鲁迅早已作古,不能把他的生日称为寿辰,应当称诞辰。其实,寿辰即诞辰,是对尊者生日的敬重说法。对作古的尊者、长者的生日称寿辰,指冥诞。古人有为已故者做冥寿的习俗。清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卷一:“是秋九月,为先君子六旬寿辰。”这里的先君子,旧时称自己或他人已去世的祖父,也自称已去世的父亲。这足见古人把已作古的尊者、长者的生日称为寿辰。毛泽东称已故鲁迅的生日为寿辰,也是切当的。有的论者说“博大胆识铁石坚”句有语病,“博大”不能形容“胆识”,“胆识”不能“铁石”般坚硬。其实,这是旧体诗词要求语言凝练、协调平仄等而形成的特有修辞手法,“博大胆识”既可解释为“博识大胆或胆大识博”,也可解释为“博大精深,有胆有识”,这是对鲁迅人品和学识的评价;“铁石坚”,是赞扬鲁迅是一位硬骨头好汉。有的论者说“刀光剑影任翔旋”句,是生造出来的句子,鲁迅不能在“刀光剑影”中“翔旋”,“刀光剑影”也无法“翔旋”。其实,这句意谓鲁迅在“刀光剑影”的生存环境中,任凭敌人的刀剑飞旋,他毫不畏惧,也难伤害他。有的论者说“犹制小诗赋管弦”句,称鲁迅的诗为小诗是贬低,说鲁迅的诗已拿去谱曲是失实。其实,称“小诗”,用了今典,是作者借用和呼应鲁迅对自己诗作的称呼,因为鲁迅的《七律·无题》中有“怒向刀丛觅小诗”句;说“赋管弦”,是作者对鲁迅的《七律·无题》诗的高度评价,意谓鲁迅这首诗可以歌唱,广为传播。

有的论者认为第二首诗说的是鲁迅的故乡绍兴,又从陆游说到秋瑾,与“纪念鲁迅八十寿辰”不沾边。如果仅从此诗字面看,确实无一字提到鲁迅。但是,如果掌握了诗题这把钥匙,又弄清了此诗的比兴手法,就会觉得诗中句句与鲁迅有关,字字为了纪念鲁迅。首句用了古典,意谓鲁迅的故乡是古今名人荟萃之地,出了勾践、陆游、秋瑾、鲁迅等名人贤士。二句意谓鲁迅与勾践、陆游、秋瑾,在忧国爱国的思想倾向上表现是一致的。三、四句意谓鲁迅继承陆游、秋瑾的爱国诗风,将他们的诗歌精华一律收入自己的诗囊。

【赏 析】

“但见奔星劲有声”——喜读《七绝二首·纪念鲁迅八十寿辰》

陈漱渝

毛泽东与鲁迅是现代中国的两位巨人。这两位巨人的心灵是相通的。毛泽东对鲁迅的经典性评价早已为人们所熟知,但毛泽东以鲁迅为题材的诗作此前尚未见。在鲁迅诞辰115周年、逝世60周年前夕,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将毛泽东《七绝二首·纪念鲁迅八十寿辰》公诸于世,不仅对鲁迅研究者和爱好者是一种鼓舞,而且广大读者也能从中获得启示和教益。

《七绝二首》之一的起句盛赞鲁迅的广阔襟怀,远见卓识,以及坚如磐石的原则立场。大气包举,笼罩全篇。次句承转“刀光剑影”一词形象再现了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之后白色恐怖的严酷。“任翔旋”生动描写了鲁迅在文化“围剿”下英勇无畏、机动灵活的战斗英姿。鲁迅后期娴熟掌握了辩证法,不但高瞻远瞩,爱憎分明,而且巧妙运用了“钻网战术”、“壕堑战术”,使一时其势汹汹的文氓、文探、文化刽子手们终于一败涂地。毛泽东深刻指出:“辩证法敌视折衷主义,给事物本质以确切肯定的答案,所以能成为行动的指南。”(《毛泽东哲学批注集》,第170页,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鲁迅在反文化“围剿”战役中建树的不朽功勋,鲁迅后期杂文所取得的辉煌思想艺术成就,都是辩证法的胜利。

第三句宕开一层,具体点出了轰动中外文坛的左联五烈士遇难事件,内容由虚而实。“龙华喋血”,系指国民党政府于1931年2月7日秘密杀害20余名革命志士(其中包括左联五烈士)的骇人听闻的暴行。现已查明,这批革命者是在集会抵制王明在六届四中全会上推行的“左”倾机会主义路线而分头被捕的。左联五烈士的牺牲,使鲁迅经历了继三一八惨案,四一二政变之后的又一次巨大震动。他因自己失去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去了很好的青年而彻夜不眠。先前,鲁迅阅读意大利著名诗人但丁《神曲》一书的“地狱篇”,曾惊异于这作者设想的残酷,但目睹革命者淤积的凝血,鲁迅感到但丁还是仁厚的;“他还没有想出一个现在已极平常的惨苦到谁也看不见的地狱来”。

末句统摄全诗。一个“犹”字,突出了鲁迅在黑暗暴力的进袭面前不避风险,挺然屹立,顽强抗争的韧的战斗精神。“小诗”,指鲁迅的《七律·惯于长夜过春时》(亦称《悼柔石》)。这首诗慷慨悲怆,气壮情真,表达了鲁迅“怒向刀丛觅小诗”的坚强斗志。毛泽东爱读鲁迅诗,尤欣赏鲁迅那些激情澎湃、笔挟风雷的诗句,并常予援引用以教育党内外同志。毛泽东显然对《七律·惯于长夜过春时》这首千古绝唱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并把这首诗视为体现鲁迅革命精神的代表作之一。

《七绝二首》虽然字面上未提鲁迅,但却深刻揭示了鲁迅赖以植根、成长的文化沃土和给鲁迅以丰富精神滋养的爱国主义优良传统,与第一首有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

七绝之二的首句,寓情于景,由物及人,景、情、人溶为一体。“鉴湖”“越台”是鲁迅故乡浙江绍兴的代表性景物,象征着萌生于于越部族时代的源远流长的吴越文化。“名士”一词在这里泛指在中国历史上为国家进步、民族振兴作出过不同贡献的仁人志士。鲁迅在《〈会稽郡故书杂集〉序》中写道:“会稽古称沃衍,珍宝所聚,海岳精液,善生俊异”,意思与此相同。在绍兴辈出的“名士”中,鲁迅就是最杰出的代表人物。

七绝之二次句的“忧忡”,即忧心忡忡,形容绍兴历代先贤具有为国为民忧虑不安并舍身相报的美德。“痛断肠”,形容这些优秀人物在国运艰难、危机四伏的年代痛心疾首,力挽狂澜于既倒。从“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的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到临刑前以“秋风秋雨愁煞人”为惟一供词的反清志士、鉴湖女侠秋瑾,就都具有一脉相承的忧患意识和爱国激情。他们的优秀诗作,连同鲁迅在中国黎明前最黑暗年代制作的小诗,无一例外地成为了我国诗歌宝库的珍品,全都溶入了我国优秀文化传统的血脉。

毛泽东《七绝二首》第一首格律上属平起式,第二首属仄起式,但遣词造句都是从内容出发,随意挥写,有的诗句并不完全为格律所拘。全诗风格雄浑,气势挺拔,充满阳刚之美。诗中的议论与形象相结合,与史实相结合,运用了一些并不生僻的典故,增强了作品的概括力,激起了读者的无尽联想。毛泽东这两首七绝的成功,既取决于他对古典诗词的深厚造诣,又取决于他对鲁迅作品和精神的深刻理解。他虽然运用的是旧体诗的形式,但描写的是新的人物,渗透的是新的感情,闪耀着的是时代精神的光芒。鲁迅《七绝·赠人二首》中有“须臾响急冰弦绝,但见奔星劲有声”之句。毛泽东《七绝二首》中诗句,音量之宏,音力之厚,恰如鲁迅笔下划过夜空发出强劲有力声音的奔星,激励着我们继承发扬鲁迅的爱国主义精神,在改革开放的道路上奋然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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