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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律 读报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
反苏昔忆闹群蛙,今日重看大反华。
恶煞腐心兴鼓吹,凶神张口吐烟霞。
神州岂止千重恶,赤县原藏万种邪。
遍找全球侵略者,仅余中国一孤家。
这首诗根据作者审定的抄件刊印。近年来
此诗不少出版物所载,多有讹误。
【注 释】
〔今日重看大反华〕1959年3月起,帝国主义、霸权主义等反华势力掀起一股反华逆流。
〔恶煞腐心〕恶煞(shà啥),传说中的凶神,这里喻指凶恶的反华势力。腐心,形容痛恨之极。《史记·刺客列传》:“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切齿,齿相磨切也……腐音辅,亦烂也。犹今人事不可忍云腐烂然,皆奋怒之意。”
〔吐烟霞〕这里比喻进行造谣诬蔑等欺骗性宣传。
〔神州岂止千重恶,赤县原藏万种邪〕本联和尾联,是作者用反讽笔法,揭露反华势力对中国进行的攻击和谩骂。神州、赤县,指中国。战国时代的驺衍说:“中国名曰赤县神州。”
【考 辨】
这首诗写于1959年11月,当时作者住在杭州。这年12月4日至6日,作者在杭州召开了政治局常委会议,讨论国际形势和中共的对策。会议期间作者曾指示将此诗打印发给与会者征求意见。后来作者对此诗又作过一些修改。近年来不少出版物所载,多有讹误。如写作时间被误为“一九五九年”;“反苏昔忆闹群蛙”句,被误为“反苏忆昔闹群蛙”;“今日重看大反华”句,被误为“喜看今日大反华”、“喜看今天大反华”、“欣看今日大反华”、“今日欣看大反华”;“恶煞腐心兴鼓吹,凶神张口吐烟霞”句,被说成又一稿作“铁托腐心兴鼓吹,艾森张口吐烟霞”;“神州岂止千重恶”句,被误作“神州岂止千里恶”;“遍找全球侵略者,仅余中国一孤家”句,被误为“遍寻全球侵略者,惟余此处一孤家”,或“遍寻全球‘侵略者’,唯余此处一孤家”,或“遍访全球侵略者,惟余此处一孤家”。此诗原题《读报有感》,定稿改为《读报》。作者在1963年亲自主持编辑出版《毛主席诗词》时,原拟收入此诗,并已印出了清样。同年12月5日,他致信田家英说:“‘小小寰球’一词似可收入集中,亦请同志们一议。其余反修诗词,除个别可收入外,都宜缓发。”因此,这首诗在付梓前从集中删去了。
【赏 析】
戏谑反讽 粗犷坦直——读《七律·读报》
李癸德
毛泽东一生酷爱读报。在井冈山时期,为了弄到报纸,他甚至专门派了三十一团的一个营,去打大军阀谭延闿的家乡,收罗了一批报纸上山。在毛泽东的诗词生涯中,与读报有关的创作共三次:一次是1958年7月1日写的《七律·送瘟神》(二首),一次就是1959年写的这首《七律·读报》(其一),再一次是稍后写的《七律·读报》(其二)。
毛泽东的诗词,粗略地分,可分为早期、中期、晚期三个阶段。早期指学生时代,中期指革命战争年代和建国初期,晚期大致包括六七十年代。一般说来,早期诗作心事孥云,囊括宇宙;中期诗作高踞题顶,稳操胜算;晚期诗作高蹈临虚,不囿法度。明显分界中晚期诗风的,大概以这首《读报》为枢纽。抓住这首七律来分析,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毛泽东诗词品格的转变和心路历程的转捩。
这首诗的鉴赏,目前大致有三种判然有别的样式,或许可以称为诗味三品吧。
一种是一味高扬式,代表论点称之为“是一首纯政治性的诗”;一种是简单排拒式,代表论点称之“潜含文革杀机”;一种是辩证探究式,代表论点为转折式、枢纽式的界定,这就是我们要作的心境、语境、意境的诗艺三探。三探的关键,是捕捉毛泽东诗风的演变,测评毛泽东诗品的流程,把握毛泽东诗情的走向。三探的目的,是对毛诗鉴赏的求实,求新,求深,是对鉴赏者自身的反思,超越,提升。
先说心境。这首读报诗,包含趣事一桩。董老的和诗作于1959年12月10日,已公开见刊,而毛泽东的原诗仍不见庐山真面目。它显然属于毛泽东不愿意正式发表的。毛泽东曾经说过,“我偶尔写过几首七律,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意的。”“主题虽好,诗意无多。”这首诗大概算是这一类吧。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毛泽东诗词选》的“出版说明”中提到“流传较广或较有纪念意义的作品”,也许这也算其中之一。这首诗是“急就章”,纯为中苏两党论战而鼓与呼。烽烟甫起,黑云压城,毛泽东横戈立马,挺立沙场,骁勇刚烈之姿千古照人。诗人的义愤焦灼,刚直不阿,通过冷嘲热讽、嘻怒笑骂而跃然纸上。诗人本怒形于色,却冷静沉稳,既脾睨群丑,又潇洒风流。“今日重看大反华”定下了全诗反讽的基调,也鲜明地透露了当时诗人的心境。首联从“昔”到“今”的时间跨越,展示了诗人纵览历史的胸襟;揭露敌人从“反苏”到“反华”一脉相承,则显示诗人审察历史的敏锐。一个“重看”,举重若轻,诗人的自信,自强,自主,自立,溢于言表,充盈诗行。
沿着反讽的主线,诗人冷眼旁观恶煞凶神们的反华表演。紧扣反讽的语调,诗人模拟群丑的心态语态,颔联正面揭穿,犀利驳斥,颈联反唇相讥,反守为攻。“千重恶”,“万种邪”,“侵略者”,“孤家”,等等,声口毕肖,心迹大白,投枪匕首般的语言,直剖恶煞凶神的阴暗心理的卑劣伎俩。全诗的语境庄谐相交,语含嘲讽,语锋峭厉。颔联、颈联互文见义,对举相生,连环相扣,增加了诗句的错综美。尾联的“遍找”、“仅余”,从范围到数量,突出了诗人坚持原则、坚持真理的凛然大义,十分自豪之中透出些许自负,严格自律之中更见几分自勉,既见出诗人凌绝顶而小天下的视界,又隐含诗人挟泰山以跨北海的气度,读来使人神旺,催人奋发。全诗语境幽默诙谐,讥诮风生,耿直豪犷,甚至故作鲁莽唐突,以自身的豪态逼出论敌的窘态,活画出在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面前,群凶们露出了大旗下面藏着的“修”,出乖露丑,秽亵难容。
这首诗的论战性质规范了诗人的主体角色。他更多地突出了政治统帅的风采而减弱了诗家风度。他像特立独行的诗人统帅,集历史意识、人间气象、论战风云、胜利预言于一身,使这首诗更多地扮演了政治教化的角色,更多地表现出政治文化的品格,而痛失了诗人一贯卓具的沉郁、苍劲、雄浑的诗美风范,诗风从此变得刚烈、直白、浅豁,有时甚至夹杂几许粗莽与古野。传统的言志载道加上了现实的政治色彩,兴观群怨的千古功能带上了政治教化急切功利,在刻意追求激活政治之中,不经意牺牲了诗歌的沉雄意境。诗语与政治贴得太近,这既是毛诗的一贯长处,也难免是他的某些短处,既为他赢得辉煌的成功,也隐含他遗憾的失误。“主题虽好,诗意无多”,诗人的夫子自道,是清醒的,求实的。毛诗的政治文化内核构成他特有的“文化场”,成了凝结60年代政治风云的范本,提供了后人反观时代风貌、政治格局的镜子,也透露了诗人诗风转变的微妙信息与情感变化的心路历程。
概括说来,这首律诗心境急,语境粗,意境直,诗化政治显其志,诗化哲学实其内,诗化论战定其格。同样是读报有感,比之早一年写下的《送瘟神》二首,诗品的雅俗高下是一目了然的。
鲁迅的诗话中,曾有一言甘苦谈:感情太烈时不宜写诗。现在看来,此言不谬。扩而大之,感情太烈时,甚至也不宜评诗。历来的诗评家一则言这首诗为“纯政治性的诗”,一则言这首诗“潜含文革杀机”,这些皮相之言,是解读的盲点,感情的两极。单纯着眼于政治的指认,一味听从偏激的驱使,都不利于细密体察与审慎领会,更不利于诗艺的切磋与诗美的弘扬。从虔诚的推崇到逆反的贬斥,仍然只是着眼于道德政治的体悟,仍然只是停留在自在阶段的被动式认知,不破除这种障碍,很难进入自为自觉的主动式感知会通。这种二律悖反的宗教式注疏和集体无意识的诗语对话,曾给我们的诗词鉴赏带来过浓重的悲剧色彩和失重状态。今天,这种自我消解在多大程度上改观了呢?
读者们在期待着。诗评家不也应该不断反思、不断超越、不断提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