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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律 改鲁迅诗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

曾警秋肃临天下,竟遣春温上舌端。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高官。

喜攀飞翼通身暖,苦坠空云半截寒。

悚听自吹皆圣绩,起看敌焰正阑干。

这首诗根据作者审定的铅印件刊印。近年来此诗不少出版物所载,多有讹误。

【注 释】

〔改鲁迅诗〕1935年秋,鲁迅作了一首诗,题为《亥年残秋偶作》。毛泽东根据1959年底的国际局势,借用鲁迅诗作的一些意境和词句,改作为一首政治讽刺诗,抒发自己对现实的感怀。鲁迅见《七绝二首·纪念鲁迅八十寿辰》注。

〔曾警秋肃临天下〕秋肃,形容秋天的肃杀、萧条。《汉书·礼乐志》:“秋气肃杀。”这句意为曾经告戒帝国主义推行侵略政策和战争政策将给世界人民带来灾难。

〔竟遣春温上舌端〕春温,形容春天的明媚温煦。这句借喻赫鲁晓夫美化美帝国主义,鼓吹他1959年9月访美,同艾森豪威尔总统的会晤“在国际关系的气氛中引起了转暖的某种开端”,赞扬艾森豪威尔是“明智”派,“真诚希望和平”。

〔金风萧瑟走高官〕金风,即秋风,旧说以五行言,秋属金。萧瑟,风吹草木的声音。走高官,指赫鲁晓夫奔走访美。

〔喜攀飞翼通身暖〕飞翼,这里比喻飞机。喜攀飞翼,喻指赫鲁晓夫欣然乘专机访美。通身暖,比喻自鸣得意。

〔空云〕犹天云,指高空。

〔敌焰正阑干〕这里指帝国主义扩充军备和鼓吹冷战的气焰正嚣张。阑干,纵横的意思,引申为放肆、嚣张。

附:鲁迅原诗

亥年残秋偶作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附诗注释】

〔亥年残秋〕即1935年深秋。

〔秋肃〕借喻蒋介石对日本侵略军实行不抵抗政策,国家民族将遭受亡国灭种的大灾难。

〔春温〕借喻编造虚假景象,粉饰黑暗,歌颂升平。

〔走千官〕走,逃命。千官,众多的大小官员。这里指蒋介石正在出卖华北,华北危在旦夕,日本关东军又无理提出将南京任命的华北官员一概罢免,因此华北的国民党官员纷纷南逃。

〔菰蒲〕菰和蒲都是生长在浅水中的植物,这里借指水泽边地即归宿处。

〔荒鸡〕夜里啼的鸡。《书影》:“古以三鼓前鸡鸣,为荒鸡。”古代迷信认为,鸡不按时啼是不吉之兆,天下必有变乱。

〔阒(qù去)寂〕寂静无声。

〔星斗正阑干〕星斗,北斗星。阑干,横斜。古乐府《善哉行》:“月没参横,北斗阑干。”星斗正阑干写天快亮了。

【考 辨】

这首诗写于1959年12月,当时作者住在杭州。这年12月4日至6日,他在杭州召开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会议期间曾指示将此诗打印发给与会者征求意见。近年来不少出版物所载,多有讹误。如“曾警秋肃临天下”句,被误为“曾惊秋肃临天下”;“尘海苍茫沉百感”句,被误为“尘海苍茫沉百志”;“悚听自吹皆圣绩”句,被误为“惊听自吹皆圣迹”、“惊听自吹皆圣绩”。此诗原题《改鲁迅》,定稿改为《改鲁迅诗》。1963年作者原拟将此诗收入《毛主席诗词》,曾印出清样,付梓前他决定“缓发”,从集中删去了。

【赏 析】

改旧出新 感怀幽深——《七律·改鲁迅诗》解析

蔡清富

1935年12月5日,鲁迅为老友许寿裳写了一首七律,题为《亥年残秋偶作》,诗云: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受诗者许寿裳认为,“此诗哀民生之憔悴,状心事之浩茫,感慨百端,俯视一切,栖身无地,苦斗益坚,于悲凉孤寂之中,寓熹微之希望焉。”(《〈鲁迅旧诗集〉跋》)

鲁迅的《亥年残秋偶作》,从写作到现在已有60余年了。其间读该诗者不计其数,每人所感也不尽相同。毛泽东说他的心是与鲁迅相通的。1959年毛泽东读《亥年残秋偶作》,与鲁迅创作该诗时一样,所怀者大,所思者深。他联系50年代末的国际局势,借修改鲁迅诗作而抒发他对现实生活的感怀。毛泽东《改鲁迅诗》的全文是:

曾警秋肃临天下,竟遣春温上舌端。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高官。

喜攀飞翼通身暖,苦坠空云半截寒。

悚听自吹皆圣绩,起看敌焰正阑干。

下面,我们将鲁迅的原诗与毛泽东的改诗作一比较分析,以便了解毛泽东是如何通过修改鲁迅诗篇而表达自己的特定的情思的。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鲁诗首联的意思是说,惊心于深秋的肃杀之气,岂敢将春天的温暖形诸笔端!这是鲁迅针对1935年的政治局势而发的感慨。当时,国民党反动派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武力讹诈下,签订了《何梅协定》,出卖华北,出卖中国,民族危机空前严重。鲁迅在《摩罗诗力说》里说过:“人有读古国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觉,如脱春温而人于秋肃。”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机关头,鲁迅深感“如脱春温而入于秋肃”,其爱国情感溢于言表。

“曾警秋肃临天下,竟遣春温上舌端。”这联基本上是鲁诗的原句,毛泽东改了三个字——改“惊”为“警”,更“敢”为“竟”,变“笔”为“舌”。但由于写作的针对性相异,其含义也就有了很大的不同。毛泽东改鲁迅诗的时间是1959年12月。本年9月赫鲁晓夫访美,他赞扬艾森豪威尔是“明智”派,“真诚希望和平”,并宣称两国首脑会晤“在国际关系的气氛中引起了转暖的某种开端”,使“‘冷战’的冰块在开始融化”。明明是艾森豪威尔妄图称霸世界,到处挑起事端,“冷战”局面不断加剧,真是个“秋肃临天下”,但赫鲁晓夫公然美化帝国主义头子,竟说艾森豪威尔“真正希望消除‘冷战’状态,建立我们两国的正常关系,促进改善各国的正常关系”。改写的这个“警”字,既是作者的警觉,更让人们提高警惕,加以戒备。“竟”与“舌”二字,活画出了赫鲁晓夫巧言令色、编造谎言、讨好侵略者的嘴脸。“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鲁迅原句偏重主观抒情。“曾警秋肃临天下,竟遣春温上舌端。”毛泽东的改句,于主观抒情之外,有一定的客观描述,显示出政治讽刺诗的特色。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鲁迅原句的意思是,面对苍茫无边的人世,只觉百感交集,心情无限沉重;在萧瑟的秋风之中,只见国民党的文武官员大批南逃。“沉百感”三字,既说明了感慨之多,又表达了不能自由抒发的苦闷,它与“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的含义相近。“金风萧瑟走千官”一句,把国民党反动派听命于日寇、执行《何梅协定》、致使大批官员南逃的丑态,描写得淋漓尽致。此联首句着重抒情,第二句于客观描述中寄寓着嘲讽。

“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高官。”此联只有一字之改,变“千”为“高”,但却明确地标出了自己的批判对象——赫鲁晓夫——脱离人民的高官。50年代中后期,中苏两党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出现了一系列原则分歧,其中关于战争与和平的问题,更直接关系到全球人类的命运。面对赫鲁晓夫丧失原则的“和平主义”主张,向来以实现“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为己任的毛泽东,自然感慨良多,但限于多种原因,当时又难以在世人面前表述清楚。毛泽东袭用鲁迅“尘海苍茫沉百感”的诗句,表达了心中非常复杂的思想感情。“金风萧瑟走高官”,是指1959年9月赫鲁晓夫访美,向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乞求和平。由“千”变“高”,一字之改顿呈新意。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鲁迅诗句的意思是说,年老归水乡食宿两空,仿佛梦见自己坠入空云之中,感到浑身寒冷。菰蒲:菰与蒲都是水生植物。菰的嫩茎名曰茭白,可食用;菰秋天结的实称菰米,亦可食用。蒲:水草,可制席,嫩芽也可吃。这里以“菰蒲”借指食宿之处。齿发寒:以牙齿、头发借代全身,说明周身寒栗。这两句表面上写的是作者个人的境遇和心情,实际上反映了广大群众饥寒交迫的生活状况。真可谓“哀民生之憔悴,状心事之浩茫”。

“喜攀飞翼通身暖,苦坠空云半截寒。”这两句诗,前句是毛泽东的独创,后句改动了鲁诗三个字。“喜攀飞翼通身暖”,是描写赫鲁晓夫攀附到美国的所谓“真诚希望和平”的“明智”派,全身感到暖洋洋的。飞翼,飞机,这里特指赫鲁晓夫访问美国乘坐的专机。赫鲁晓夫宣称,美苏两国首脑会晤,“将有助于使‘冷战’彻底成为过去,将有助于确立比较暖和的气候”。“苦坠空云半截寒”,是毛泽东对赫鲁晓夫未来命运的判断。改“梦”为“苦”,强调了赫鲁晓夫必将自食恶果。变“齿发”为“半截”,是为了与上句的“通身”对仗。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在祖国处于危亡之际,鲁迅夜不能寐,企盼听到半夜鸡叫,以便“闻鸡起舞”,但偏偏一片沉寂;起来看看北斗星,正横斜天际,天快亮了。“竦听”:挺立着侧耳细听。荒鸡:夜半鸡不按一定时刻而鸣,叫做荒鸡。《晋书·祖逖传》:“逖与司空刘琨,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后因称及时奋起为闻鸡起舞。阑:横斜。北斗横斜,指天快亮了。《古乐府·善哉行》:“月落参横,北斗阑干。”最后这联,表现了鲁迅“于悲凉孤寂之中,寓熹微之希望焉”。

“悚听自吹皆圣绩,起看敌焰正阑干。”毛泽东改诗的末联,前句是改写,后句变“星斗”为“敌焰”,全联的意思已与鲁诗根本不同。“悚听自吹皆圣绩”,是毛泽东对赫鲁晓夫自我吹嘘的揭露与嘲笑。赫鲁晓夫在访美期间,大肆鼓吹苏联在各方面的所谓辉煌成就,说什么苏联在经济竞赛中很快能战胜美国,“苏联发展国民经济的七年计划完成以后,不折不扣地将使苏联达到美国的经济发展水平。”他还大讲苏联向月球发射的宇宙火箭和原子破冰船对世界和平的决定的意义,说:“我们的原子破冰船‘列宁号’,不仅要划破海洋中的冰层,并且要划破‘冷战’的冰层”。这些自吹的成绩,在毛泽东听来,颇有毛骨悚然之感。他改“竦”为“悚”,就突出了这种感受。

“起看敌焰正阑干”与“起看星斗正阑干”相比,虽只有二字之差,但表达的意思完全不一样。“敌焰”指帝国主义扩充军备和鼓吹“冷战”的嚣张气焰。阑干:纵横散乱貌,引申为放肆、嚣张。毛泽东“起看敌焰正阑干”的诗句,有力地驳斥了赫鲁晓夫所谓“国际关系有些转暖了,‘冷战’的冰块在开始溶化”的谬论。1959年,正是美国在世界各地制造紧张局势、挑起侵略战火的年代。仅以中国周边而论,就有印度侵犯我国领土的事件,美国派兵进驻老挝、威胁越南安全之举,美国支持蒋介石反攻大陆、并多次派飞机在我国西沙群岛上空挑衅的行动。“敌焰正阑干”,的确是铁一般的事实。末联两句,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敌焰正阑干”的现实,粉碎了赫鲁晓夫心造的“春温”美梦。

通过模仿、套用、修改前人诗篇,而表达本人在特定条件下的感受和思想,是我国一种固有的写诗方法。被模仿的诗篇往往是影响很大的名作,经过改写的作品,既要保持原作的固有形式,又应有独出心裁的新意。如果把原作称作一度创作的话,那么,被修改的诗篇似可称为二度创作。

唐代诗人贾岛有一首《访隐者不遇》的名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清朝乾隆年间,有个私塾老师,经常上课不管学生,而去茶馆喝茶。一次朋友来访未遇,听其所往,便改贾诗以留言:“书塾问童子,言师喝茶去。只在此城中,巷深不知处。”改诗虽不如原作幽深,但也颇有风趣。

唐代诗人崔颢,有一首千古流传的《黄鹤楼》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1933年1月鲁迅目睹“北平的迁移古物和不准大学生逃难”,“剥崔颢《黄鹤楼》诗以吊之”,曰:

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

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

专车队队前门站,晦气重重大学生。

日薄榆关何处抗,烟花场上没人惊。

鲁迅的改诗,辛辣地讽刺了当权“阔人”屈服日寇、贪财不要民的丑恶面目。

毛泽东的《改鲁迅诗》继承了我国剥离旧体、重铸新词的传统。他的改诗,不仅题材重大、思想深刻,而且在艺术技巧上令人首肯。原诗和改诗都是七律,而七律的最根本要求,就是中间的两联四句要讲究对仗和平仄。仅以改动最大的第三联说,“喜攀”与“苦坠”、“飞翼”与“空云”、“通身暖”与“半截寒”,对仗十分工整。其中“暖”与“寒”的对仗与平仄,更是神来之笔,因为作者有“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的写作经验。笔者认为,毛诗“暖”与“寒”的对仗,似乎比原作“尽”与“寒”的对仗,更为工整。改诗还采用了强烈的对比手法,“秋肃临天下”与“春温上舌端”,“自吹皆圣绩”与“敌焰正阑干”,说的是两种情景,它们互为映衬。改诗的首尾两句,则是统一的情景的相互补充,前后照应。“敌焰正阑干”恰是“秋肃临天下”的具体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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