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机篇第八
圣人序卦至晋，以人道言之。人君当阳而治，照临万方。安国之侯，上承君德下济之光，宣其文明，上下同德，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不亦美乎。然晋，进也，物既至于晋盛，恃进必有所伤，故继之以明夷，使知常保其明也。伤于外者，必反其家，故继之以家人。言物既伤于外，知反于内，而后得所安，然家道穷，则必乖戾不和，故继之以睽，使之知睽，而治之使和也。乖必有难，言物既睽，乖不和，必有蹇难，故继之以蹇，使知理其难也。物不可以终难，言难极当缓散，故继之以解。解，缓也，以缓散其难也。缓必有所失，言物太缓，必散漫懈弛而有所失，故继之以损，使知增益也。损而不已，必益，故继之以益，使知益己之德，而顺盈虚之必然也。益而不已必决，言物无长益之理，益而不已必至于决，故继之以夬。夬，决也，以明盈则必消，当决持盈之道而保其益也，可不畏乎？
五行三百六十度，土度一百一十，水度六十三，火度五十六，金度六十八，木度六十三。火资土销，金资土养，木资土培而外。水在地下曰师，师，众也，众载于下；水在地上曰比，比，辅也，群辅于上。非水之能载辅乎地，由地实御之也。地，君也；水，民也。师之象曰，君子以容民畜众；比之象曰，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师，刚中而应，行险而顺，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比上下顺从，师比之义，犹人身之经络血脉也。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顺民心，以欲从民，则经络调和，血脉流通，而元气自足矣。
事物到心，幾必恻隐，仁也。知幾其神，仁之至也，配木，属于春。幾动如黄芽出土，温养含柔，辞让生焉，礼也，配火，属于夏。以次配义于秋，配智于冬，得金水收藏之性。心之羞恶，至是非而止，人心止于是非，善恶之原，好恶之司也，犹之有司判案，是则如律，非则干法。
潜息之谓根，伏萌之谓幾。幾本于隐微，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人不及见之之谓幾。照于未然，知幾也；察于将然，见幾也。幾，善恶之基，吉凶之原。慎独幾之根，诚意幾之芽。见幾而作，知幾而止，其神乎！虽然，拔本塞源之说，不明于天下，未有能知幾者。
防微杜渐，治世之大纲。微者著之端，渐者甚之基。既著且甚，如火燎原，扑之益炽，因势利导，甚极自败矣。
避重就轻，欲盖弥彰。以屈求直，欲扬反抑。郁极而伸，张极而弛。权衡适当，贵乎知幾。
不行而至，不见而知，神化也；不为而成，不言而信，诚著也；不疾而速，不感而通，幾先也。
无见者多暗，恃见者多蔽；乏才者多滞，恃才者多忌。无成心之见，见不足以尽之；无矜心之才，才不足以尽之。觉，光明也。圣之觉，日也。大贤之觉，月也。众贤之觉，星也。英雄之觉，烛也。常人之觉，电也，皆善觉也。恶觉，磷也。
诚不足于中者，远嫌疑；诚足而养不足于中者，亦远嫌疑；诚足养足，而所如不合者，亦远嫌疑。诚不足于中，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养不足于中，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诚足养足，而所如不合，君子见幾而作，不俟终日。不诚于中者，必有歉于外；无累于外者，未必尽有得于中。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圣人乎！
嫌疑为私伪之渐也。避嫌怀疑，伪之著也；嫌疑为公，诚之萌也；无嫌无疑，诚之著也。召公嫌居摄，子路嫌见南子，贤者犹不免焉。无嫌无疑，其惟圣人乎！心无蔽则理自明，理既明则疑不生，穷理去蔽，所以释疑于怀，渐归于诚也。而嫌则圣人不言者，如声嫌于耳，臭嫌于鼻，触于心者，有气无形，大而化之，至于无声无臭，至矣。
理无质，理归一。理一为神，神极不返。物有质，物戒聚，物聚为祸，物极必返。
客气害良知，小不忍则乱大谋。利令智昏，客气乘之也。工师，绳墨也，木从绳则正，屈以绳己。绳墨诚陈，不可诬以曲直，直以绳物。
杨九畹曰：屈以绳己，己不入邪，直以绳人，人不受屈。仁、信、知、勇、严，大将之道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君子之学也。淮阴，将才耳，归汉，智也；破楚，勇也；阻谏，信也；酬漂母，赏胯夫，仁也；将百万如指臂，严也。然请封假王，未慎于思；诡谋下齐，致烹郦生，未审于问；不知效姬吕之留身辅国，未博于学；不请从军伐代，未明于辨；羞哙等伍，未笃于行。大将之才则有之，而君子之学惜未也。子长论其不学道谦让，与周召争烈，宜矣。
淮阴，英雄也。汉高，英雄之主也。周公太公，以亲亲而摄冢宰，以勋旧而膺太师，遣子之国，犹不免于流言。淮阴以羁旅之臣，初则请封于齐，继则脱然之楚，为主谋，下三秦，捷垓下，战必胜，攻必克，算无遗策，为己谋则当局而迷，独不思日近日亲，日远日疏，固人之恒情乎！吁！大风之歌，非不欲得贤才而任使之。狡兔虽死，走狗何烹，为其啮人而后烹之也。求随征代，何祸可及。不羞绛灌，何嫌可启。高祖之忌，不减黥彭；淮阴之死，不在女后。
圣贤不失为英雄，英雄难以为圣贤。昭烈能忍于弃新野，走乌林，不能忍猇亭之师；淮阴能忍于辱胯下，乞漂母，不能忍绛灌为伍，英雄也。武侯当昭烈之世，不将兵，留侯处功成之后，辞重赏，英雄而贤者也。昭烈曰：“君才十倍曹丕，嗣子可辅则辅，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武侯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武侯知昭烈，昭烈不知武侯。淮阴曰：“多多益善。”高祖闻淮阴死，大惊，既而大喜，高祖知淮阴，淮阴不自知。贤哉留侯！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老氏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夫天道刚健中正，运行无息，遂生育，春也；成长养，夏也；退谦抑，秋冬也。万物收藏保根荄，任霜雪寒冰不彻骨。精神不凝聚，春回不鬯茂。然一阳而后三九，天寓仁于保任之中，爱物之心至矣，在万物之保任为何如耳。如以急流勇退为高，洁身乱伦，岂忠臣事君之义耶！张睢阳曰：“未识人伦，安知天道。”嗟乎！天道人伦，非二也，人慎勿歧视哉！
触物方员皆六面，浮面迎面，人我皆见；左右两面，旁观者清；而背面，则非置身空际，眼光四射，断不能见；至于底面，有若事机，静如山立，动如环转，活泼泼地，静以理胜，动以义胜，则面面透彻矣。
古今人情事势不一，周公去上古二千余年，思兼三王已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孔子又去五百余年，删《书》断自唐虞，继世有因有损益。今又二千余年，情事变迁，亦有宜古而不宜于今者，贵在随时变通。若新莽、介甫，则胶柱鼓瑟矣。
善恶生祸福，祸以刑恶，福以报善。灾疠伤人，天自了之；刀兵杀人，假人了之。善者成功，恶者同劫。兵凶战危，吉者吉，凶者凶，善恶攸分，天心良苦矣。苟贪天之功为功，杀人者死，律有明条，千万生灵，逞其荼毒，百身其可赎乎？古之大将多短折，三代为将，多不昌者，或由于此。
大将将兵，运乎一心，委职使佐，分任其责可也，防嫌使副，是掣肘也。唐之观军容使，非前鉴乎！
任军旅大事，集将佐及有谋士，各抒所见，缕列条目，以次举行，宜先者不致失机于后，宜缓者不致妄施于先，集思广益之道也。
性如止水，因风生浪，浪犹心也。情如流水，得防而止，仍还其性，防即法也。常安于性，变激于情。变乱起于仓卒，靖乱在于措置。小变随时扑灭，如鼓迅雷；大变突起鸱张，如网脱兔。人心乐于久安长治，思乱者少，被迫者多，因其性，顺其情，据险团练，峻城固守。资民力以卫民命，杜其裹胁，是谓坚壁；笼刍粟以资民食，绝其掳掠，是谓清野。招徕胁从，散彼党，收录凶顽，为我用，是谓攻心；击其所必救，捣其所必顾，彼强我守，伺隙始战，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是谓攻势。推诚驭众，不敢安肆，调和兵将，强不凌弱，勇不侮怯，智不诈愚。兵聚势强，兵分势弱，聚以摧其盛，众擎易举；分以荡其败，各图立功。机要先迎，势要后夺，是谓务本。功必上达，达必至公。罪必立惩，惩必至当。赏求服人，罚求甘心，是谓至赏不费，至罚不怨。功成不争，功高不伐，是谓养德。
兵贵神速，岂易言哉！神生于机，速争于先。理以守己，数以克敌。天时，理中之数；地利，数中之理；人和，包括乎数理者也。兵凶战危，家国利钝，将士存亡，成败呼吸，直者昌，屈者殃，理中之数也。汉据关中而兴，楚归彭城而灭，维翰拒关而败，临淮守河而胜，数中之理也。数理兼到，始能以少胜众，以弱克强，又岂易言哉！非大智不足以惑敌，非多方不足以扰敌，非据险不足以抗敌，非牵制不足以罢敌，非截食不足以困敌，非蹈隙不足以胜敌。故大敌不可废多法，而小敌亦不可无法也，运用之妙，本乎一心。以一心一众心，非守如处女，坚贞无瑕，不足以感人；非动如发矢，百发百中，不足以信人。静以审机，机动则迎。将有臧否，兵有吉凶，路有正歧，时有迟早。心以运理，神以验数。数生于理，理倚于数，是谓理以守己，数以克敌，机迎于先，速出于神。噫！岂易言哉！
马战长于克步，步战长于应马。无马队，步队之势不张；无步队，马队之勇无恃。约步队，在善其操；驱马队，在善其纵。以长击短，以短破长。用兵外夷，彼长于马，我长于步。操步队奇正变化之权，首在于势，势在于地，趋则动掣彼肘，守则无虞我后。攻心则多方诱抚，彼为我用，不求速利；攻势则步步为营，彼为我罢，不贪近功，不得已而后战。拒险，固军心也；忍敌，挫彼锐也；虚声，惑彼心也；诱致，罢彼力也。彼动我静，彼作我息。我无隙可蹈，彼有隙始击。队队拒马，列前短技护之，三百步内外，大炮击之，百步内外，枪箭继之。犄角环顾，更替叠进，马队勒于左右，得势冲突。步队坚壁力持，为马队应，以不战为战，以不胜为胜，破外夷之长技也。
杨九畹曰：此法可通治海盗。夷地旷衍，海道辽阔，聚则力并，犹易对仗；散则肆逸，最难兜顾。而外夷远来，海盗匿藏，均无积粮。利在联络卡伦口岸，聚兵坚拒，使之不得冲突，又多方以误之，久而贼疲粮尽，外夷则惰而遁归，海盗则急而抢岸，皆一鼓可平之机也。惟不阻群议，不责期限，方能奏功耳。
西域军中《论战守策》曰，驭众难于御侮，南路八城，分守数千里处，常声息相通，处变各自为战。兵额有定，不及回众千分之一。商旅无定，视主将为归宿，用商旅与兵力等，兵力守法度，商旅守资财也。历考往古李牧守代，租税入募府，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然莫妙于定远守玉门，不费而军民群夷翕如也。观临别告任尚曰，君性严急，水太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中和，须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甚矣！万里孤城，军民以主将为倚毗，政令严急，如芒刺在背，取指臂效，难矣。川壅而溃，不更可虑乎，是驭众之不易也。至于外侮，彼有五短，我有五长，以我之长，击彼之短，无有不克者。劳师图远，彼劳而我逸也。坚壁清野，彼饥而我饱也。彼散处虚，我拒城实，势之不敌也。彼乌合散，我团练整，心之不敌也。彼客我主，形之不敌也。兵宜聚而不宜散，常则分布卡伦，盘诘奸宄；变则笼束兵力，守勿与战。峻城深池，修战具，收人心，贼至初夕，遣枪炮金鼓各一分，投声扰之，次夕如之，再如之，则彼知而不为备，然后分遣兵力，旁剪散处者，越夕又扰之，又间出剪之，武侯惊走魏武之法也。彼疲而奔，我则击其惰归，故曰御侮易于驭众。
杨九畹曰：汉唐多边患，病在无事则与夷争利，致开衅隙；有事则好大喜功，穷兵黩武，遗害腹心。《左氏》魏绛劝和戎，是治边之第一善策也。
承注曰：守边之法，不难于兵，而难于食。耕战相需，兵民并用，以守则固，以战则强。遍历南北，虽形势不同，坐而制胜之术，无有过于此者。
乾隆六十年春，率乡里少壮子弟六百名随征，勘定苗疆。同时苗目田老观亦率子弟，收集降苗与同，到处招安，剿抚兼施，得以收功较速，凯撤后，各归本业，安顿亦易。内地教匪，因地方不善办理，查缉株连，牵混良莠，群起倡乱，强悍之徒，穷迫无赖，乐于趋附。惟随处招募乡勇，使为向导，出奇冲锋，力与兵等。军中添一精壮，贼中减一凶顽。粮饷恤赏，既较兵例减半，又无行装军械车马之需，更无阵亡遗眷半饷之累。立功拔入官阶，果敢用补兵额。奏凯散遣，止须按兵行装，酌赏一半，资其归籍，亦即各安生业。第驭兵驭勇，法同情异。驭兵严而勿刻，驭勇宽而勿纵。骁悍者近之，激以恩义；诚实者远之，布为腹心。勇多骄生，兵多耗费，勇三兵七，奇正适宜。
道光丙戌夏六月，逆裔张格尔叛，陷回疆西四城，号称百万。钦承上命，集劲旅三万六千，于阿克苏讨之。将士多虑众寡不敌，余曰，用兵之道，论屈直不论众寡，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