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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荆公之用人及交友
自古至今之人评说王安石,直接将他诋毁为小人的,就不用再说了,就是把他奉为君子的,也未曾不把他好使用小人当做他的错误。然而王安石真的好使用小人吗?王安石所用的人,果真像史家所记述的,没有一个不是小人的吗?让我们去除成见,公平地去细察一番。
我曾极力强调王安石不得不用小人的原因,是当时的君子都不肯被他所用,固然是这样。王安石曾说:“洪水的祸患,不可能等有了治水的人才发生;而这些 大臣中,只有鲧是擅长治理水患的。所以说即使违命毁了全族的人,也不能舍了鲧。”由此推断,即使说王安石好用小人也是合适的。在他被罢官回家之后,也曾说 自己的智慧不足以知晓别人,给自己造成损害的往往是那些交往较多、情谊深厚的人,他被小人所牵累,自己很是后悔,这也是事实,没有什么可以避讳的。小人也 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不可用,而能不能用,则要看用他的人。凭一个纯粹的君子来用小人,天下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人之所以称这些人为小人,是因为他有机巧和变 诈。用小人的人,一定是自己所具备的机巧和变诈能与小人相匹敌,甚至要超过他们,纵然他们使尽浑身的伎俩,也逃不出自己的控制之外,这样才可以去用小人。 像张江陵就是这样的人,胡文忠也是也是这样的人,像曾文正就不是这样的人了,王安石就更不是这样的人了,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王安石是纯粹的君子,是不会 玩弄权术的君子的缘故。
即使这样,说王安石是专门好用小人也不对;说王安石所用的都是小人更是不对。王安石给宋神宗上的《论馆职札子》中说:“陛下即位以来,因当政的人, 有的缺乏才能,因而所使用的,许多人有点小才而没有大义。这些人得志,就会败坏风俗。想要改变这个弊端,就是要亲近忠良之人罢了。”王安石这样去规劝君 主,难道他自己不会这样做吗?在制置条例司刚刚建立的时候,宋神宗多次问王安石,王安石说:“现在要理财,就必须使用能人。天下的人只见朝廷以任用有才能 的人为首要标准,而不迫切地任用有德的人,恐怕风俗因此而败坏,那样将后患无穷。陛下应当考虑国家大事的轻重缓急。”(在《宋史》中王安石的本传里没有记 载这些话,华氏的《续能鉴》中,在熙宁二年三月中有记载,见于《宋史》的什么地方,没有来得及细查)这些举荐贤良远离小人的话是这样诚恳和迫切,所以与其 说是王安石好用小人,还不如说是宋神宗好用小人,而王安石虽然矫正了他而又没有全矫正过来。王安石所提拔使用的人,被后世称为君子的也是很多的,只是有些 后来因为不配合新法的实施,就没有一直用下去,史家就不认为这人是王安石所用的。王安石既然锐意改革推行新法,那么凡是不愿意推行新法的,虽然想一直用他 们却又不能,从道理上讲这事肯定是这样。而因此说王安石没有使用君子的心愿,从中看不出来。如果是始终奉行新法的人,后来的史家,就不再管这人平时的品行 如何,就是支持新法这一项,就已经被指责为罪大恶极,还不单单是这样,又往往虚构一些事实,非要让他背上恶名才罢休,不一定是和王安石一起共事的人,就是 平常与他较熟悉一些的,也没有一个幸免的。像这样,王安石所用的人,怎么会不都是小人呢?不是王安石好用小人,只是这些人一经王安石的提拔,马上就会被史 家加以修饰处理,即使是君子也变成小人了!我不敢说王安石所用的人中没有小人,我只是说即使有小人,那他们的缺点也不像记载的那样严重。就像王安石这样品 德高尚的人,经过史家的加工刻画,都使后来的读者觉得他活生生是王衍、卢杞这样的人,那么其他行为操守不如王安石,又给人以把柄的人,被诋毁还有什么不可 能的?像韩琦这样被指责为与宦官相互勾结,像欧阳修也被指责盗淫甥女,况且整个朝廷对他怒目相向,说他是希望得到并极力巩固恩宠,修饰自己,欺蒙圣上,当 时那些和他作对的人,哪里还有是非之心,而他们所说的话又可信吗?孙固在朝廷上争论几句,与当时舆论稍有违抗,就被指责为奸邪,那么千百年来,指责王安石 所使用的人为奸邪的,又怎么知道他们的才能品行是比不上孙固的呢?我并不是为王安石所用的人来辩解,但有些话我不能不说,下面就把可考证的一些人一一列出 来。
陈升之陈升之在仁宗时就已经做了大官,并不是王安石所特别提拔的,在王安石的文集中有《送陈升之序》一文。大概他还在做小官时,王安石就希望能给他 以重任,等制条例司刚刚设立的时候,就把他调过来与自己共事,所以神宗以陈升之为丞相,是王安石推举的毫无疑问。陈升之任谏官五年,所经手的有一百多宗 事,可以说他并不是庸庸碌碌之辈,只是因为和王安石共事的缘故,被写史的人称为狡猾多变,善于附会而贪图富贵的人,这种说法是不是准确就不是我所能推断的 了。
王珪王珪做典内外制十八年,到熙宁三年,做了参知政事。熙宁九年,做同平章 事。到神宗年末,一直担任丞相一职。可以看出,他是被王安石所推荐的,他是始终奉行新法的人。《宋史》在他的本传中对他执政前的事多是赞美表扬之辞,写他 执政后则多是指责他的缺点和错误。平心而论,他算是一个中和的人。
苏辙王安石才设置制置条例司时,先提拔苏辙为检详文字一职。王安石破格提拔小官是从苏辙开始的,后来因为不配合新法的施行,被外放为河南推官。
程颢制置条例司才设立的时候,派遣八人到各路去视察农田水利,程颢就是其中一个。程颢实际上是王安石提拔上来的。后来因为不配合新法的施行,外放为 签书镇宁军判官。而《宋史》在王安石传和程颢传中,并不记载他做条例司官这件事,因为被王安石所赏识成为程颢的一个污点,所以很避讳提及这事。
刘彝条例司所派遣的八人之一。之前他本是一个县尉,是王安石破格提拔上来的。史书上说他因为不配合新政而被罢官,又说神宗选择管水利的官,因为他熟 悉东南的水利,做了都水丞。并不是不用他了,是因他有所擅长而委派他专门做一件事罢了。因为他无关紧要的缘故,《宋史》在他的本传中没有贬词,还很称赞他 有才干。
卢秉也是制置司所派遣的八人之一。史书上说他与薛向施行盐法时扰民,然而请求辞去发运使一职并交出财物,综合考核一下他的名誉和实际的差距就显现出 来了。后来他去征西夏,建立奇功,他才能的奇异就可以知道了。他的父亲因为谦让而闻名,而户秉还没有成年就已经有了很好的声望。他曾说林木如果不培植,根 株是长不好的,就像士大夫的名节一样。蒋堂赏味他的这番话,推断他将来必定成为大器。王安石因为看了他的《壁间诗》,赏识他的静退,因而破格提拔了他。卢 秉后来戍守边关,多次以父亲年老为由请求退休。神宗亲下诏书留他,他的父亲卢革听说了这事,也以义为由不让他回来。后来卢革病重,才得以回家,从此就再也 没有复出。由此看来,卢秉的名誉和节操,确实是非常可观的,不辜负王安石的期望。而《宋史》却说他迎合曲从世俗的爱好,父子的为人相差很远。卢革从来没有 说过他儿子品行不好,并且还以大义来要求他,不准许他退休回家,而写史的人不准许卢革有儿子,这是什么原因?只不过是他奉行了新法的缘故。
谢卿材、侯叔献、王汝翼、曾伉、王广廉是条例司所派遣八人中的五个人。《宋史》都没有为他们作传,事迹也无从考证。从程颢、刘彝、卢秉三人的例子,可以看出他们都是不错的人。(蔡上翔说谢卿材、侯叔献都是当世被称为贤者的人,不知是根据什么书说的,有待考证。)
吕公著吕公著后来和司马光一起破坏新法,史家都认为他是大贤,而他被破格提拔为显官,实际上是王安石所举荐的。史家怕玷污吕公著,就在吕公著的传中 讳而不谈此事,而在他哥哥吕公弼的传中说:“王安石知政事,恨吕公弼不和自己一心,对他说要用他的弟弟来做御史中丞来逼迫他。”大概是想用这来增加王安石 的罪状。却忘了这是吕公著所避讳的,留下了这个痕迹给人看, 我就是不理解恨哥哥又怎么能推荐弟弟,用了弟弟又怎么能逼迫哥哥呢?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重要的是,王安石推荐吕公著,是明显而没有疑问的,那些诋毁 王安石专用小人的人,将怎么来解释这些呢?
韩绛韩绛是王安石所推荐的,代替陈升之管辖条例司,不久就做了参知政事,又随王安石之后为丞相,一心一意保持前人的做法,当时人称“传法沙门”,也 因此在《宋史》他的传中被特别地丑化和诋毁。考查一下神宗才继位的时候,韩琦就推荐说韩绛不辅佐天子的大器,可以说他才德的优良,不只是王安石知道。他早 年断案廉明,抚慰百姓周到深入,政绩达到了比较高的水平。在做谏官时多次谈到宫廷中长久积存的弊病,尤其是一般人不能做到的。庆州羌族叛乱,他一举平定, 可见他擅长军事谋略。他知成都府、开封府,多次打压豪强来缓解百姓的困苦。仁宗感叹说:“大家都姑息他们,只有你能够不屈服于时俗吗?”一些官吏阻止皇帝 的恩泽惠及百姓,韩绛坚决反对。曾对宋英宗说自己身犯众怒怕有人告状,英宗说:“我还没有继位的时候,就多次听说当官的把国家大事送人情。你所坚持的是对 的,为什么要害怕谗言呢?”他这种刚正的气节,是历朝所不多见的。他曾说过,要想富国,就要充分利用土地,他第一个请求改变差役法,他是当政者中特别懂得 大体的人。他还多次推荐司马光,一点都没有党同伐异的想法,这一点尤其使人敬佩。(以上都是根据《宋史》中他的本传讲的)由此看来,王安石推举韩绛来接自 己的班,可以说选人得当。凭着韩绛的贤能,唯独对王安石心悦诚服,守住新法不变更,那么新法的好处,也是可以看出的。而《宋史》中他的传,只因为这个原 因,在他做了丞相之后,就附加给他种种诋毁的言辞,不顾及传的前半篇相矛盾, 我从这里就看出来《宋史》是不可信的。
韩宗师是韩绛的儿子,王安石举荐他为度支判官提举河北常平,史书上称赞他的孝道,由此也足以看出王安石是不随便举荐人的。
元绛元绛是王安石举荐的,官至参知政事,宋神宗非常惦记他。他生平的政绩非常好,《宋史》他的传中对他不能加以诬蔑和诋毁,只在最后说:“绛到哪里 都会留下好名声,只是他没有独立的操守和仪法规矩,逢迎奉承王安石和他的子弟,当时的舆论对他很看不起。”在传后的评论中说:“王安石当政,一时间士大夫 中向来有些名声的,都改变了自己的操守而依附于他,到处都是这样。元绛所经历的官职,都有很好的政绩,他也逢迎王安石,见识小啊。”如果是这样,凡是不肯 攻击王安石的人,虽然有百千种美德,都要被一个“谄”字所抹杀,成为没有独立操守的人了,凡是那些被王安石所用的人,怎么能不都成为小人吗?史书中的《韩 绛传》也说他贤明,而最后加了两句说:“韩绛因为和王安石是同党而当政,因此好的议论就少了。”和这个传是同一个笔法。这种议论,这种舆论,价值就可以看 出来了!
吕惠卿《宋史》把吕惠卿列入奸臣的传中。吕惠卿肯定不是君子,这就不用说了。王安石了解吕惠卿,实际上是欧阳修介绍的,介绍他的书信在欧阳修的文集 中就有。嘉祐六年欧阳修还有一篇《举惠卿充职札子》,文中说:“吕惠卿有才学有见识,聪明而机敏,尤其能晓文艺,喜欢用古法要求自己,可以说是个端庄文雅 之士。”欧阳修向来以识别人才著名,他所荐举的人,都是少有的人才,而称赞吕惠卿“饬躬”、“端雅”,则这个人恐怕不只是才学优异而已。据《宋史》他的传 记中所记载他的罪状,大半是有关他奉行新法的。可是我以为这不但不能称为他的罪状,还可看做他的功绩。他的传中还记载他知延州,夏人入侵,将要用全军来围 困延安,吕惠卿在米脂等地修了工事来防备。等敌人到来后想要攻城而不能靠近,想要掠夺而野外什么都没有,想要求战可守将们都按兵不动,想绕到南边又怕腹背 受敌,停了两天就退回去了。据此可以说他不单有政治才能,还有军事才能(在他的传中写了他治军的三件事,他所提出的策略都很中肯)。惠卿是否真是一个奸邪 之臣,应当用他是否背叛王安石这一件事来决定。据元祐初苏辙弹劾他的文章 ,说他与王安石势力相互倾轧,变成了仇敌,私自拆启王安石的书信等等。后来的史家,认为这是王安石第一次被罢免丞相的事。现在考证元丰三年,王安石有《答 吕吉甫书》中说:(吕惠卿来信中称特进相公,王安石是在这一年刚被授以特进的,所以知道这事应当是在这一年或之后)
与您同心,现在却有了不同的政见,都是因为国事,哪里有其他的呢?同朝众多的人中,您单单帮助我,我对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别人议论您,我并没有参 与。那么您为什么要怨恨我呢?我只是办事方便而趋赴时风,我不知道那些议论。根据实际情形来说,您是这样的明白。您的来信很明白,看后感觉到非常失意。往 日我所做的,确实没有一点可疑的地方,今天对您来说,还有什么旧恶要挂念呢?(下略)(按:吕惠卿来信中有一句:“自己检查自己感到很浅薄,也没有琐事的 嫌疑。您是这样的高明,为什么要记我的那些旧恶呢?”王安石因此给他回的信。)
由此来看,王安石与吕惠卿开始合作最后分道扬镳,确实是事实,而他们的分离,是因为公事呢,还是私怨呢?还不能知道。根据王安石的信中所说应该是公 事,从史书中来考证,也有可以考证到的地方。王安石刚被罢免后,吕惠卿接任,创立了手实法和鬻祠法,都是害民的政策,不是王安石的想法。王安石重新担任丞 相后就把这些都废除了。吕惠卿敢于搅乱王安石所制订的法令,就是说他背叛王安石也是可以的,然而这是由于他学识不足造成的罢了,还是可以原谅的。而吕惠卿 自己说“反思自己很浅薄”,不知是不是别有所指。还是王安石大度,不与他计较呢?我私下以为吕惠卿当时肯定非常痛恨那些阻挠新法执行的人,想办法惩治他 们,而这些又常被王安石所否定。看一下王安石被罢免后的数月中,很快有了流放郑侠的事,这可以看出了。也因为这个,阻挠者恨吕惠卿,比恨王安石更厉害。又 因为他和王安石之间有矛盾,更授人以口实。于是史家评他的为人,说他猪狗不如。我以为吕惠卿确实不是什么品行才学优良的人,然而私下怀疑纣的错误,也不如 他严重。
(考异十六)《宋史》吕惠卿传中引用司马光的话,说吕惠卿“是变法的谋主,而王安石全力施行”,好像所有的新法,都是由吕惠卿提出的,而王安石不过 是个傀儡。我认为这肯定不是司马光所说的;如果真是司马光所说的,也是荒谬的无稽之谈。王安石的新法,在他的心中酝酿已经很久了,看一看他平时的诗文和上 仁宗书就可以看出。《答吕吉甫书》中说:“整个朝廷中,只有你帮助我”,是说吕惠卿辅助王安石,怎么能说是王安石辅助吕惠卿呢?
(考异十七)《宋史》记王安石和吕惠卿相攻的事很多,那些言辞都很粗俗。如果真像里面所写,那不只是吕惠卿是奸邪之臣,王安石也就成了奸邪之臣。蔡 上翔对此辨析得很全面,这里就不把这些烦琐的内容引用过来了。只看一下《答吕吉甫》这封信,他的品德和度量是何等的宏大。凭王安石的为人,怎么肯做出这些 卑劣的事情呢?读者如果相信王安石是一个言行一致的人,那么读这一封信就足够了;如果还是不信,则我再多说也没有什么作用,所以就不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