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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荆公之文学(上)

后世把矛头都指向了王安石的政术和学术,唯独对他的文学,还知道尊重。本来文学的性质,是与人无争,而且不容易学到其中的奥妙,技艺的表现却容易看到。因此就以文学方面来说,王安石在中国数千年的文学史中,已经占有最高的位置了。

吴澄的《临川王文公集序》中说:“唐代的文章 能变革原来八代的流弊,追逐先汉足迹的人,韩愈而已,柳宗元次之。宋代的文学比唐代要强盛,只有庐陵欧阳修、眉山苏洵、苏轼、南丰曾巩、临川王安石五人, 与唐代那二人不相上下。从汉的东都到现在,已经八百年了,连上唐宋的文章 ,可称得上大家的只有七人。 文学这件事确实是难啊。”后人将吴澄所举的七人,再加上苏辙为第八人,于是有“唐宋八大家”之称。八大家并不能穷尽文章 之美,而从东汉到中唐,没有听说哪个文人能超越这八家的。从南宋到今天,也没有听说有文人能和这八家媲美的,那么八大家有此名声也是应该的。即使这样,王 安石的文章 ,也有一点是和其他七家不同的:那七家,都是文人的文章 ,而王安石是学者的文章 。那七家并不是没有学问,只不如王安石这样既精通经术又熟悉百家九流,是那七人所无法达到的。因此文理的博大和精辟,气势的深远和朴茂,是王安石为文的特 色,也不是另外七家能达到的。

唐宋八大家中,他们的地位也有高下之分:柳宗元的纪行体文章 最好,曾巩体虽然具体,但规模稍狭窄;苏洵、苏辙,都是依附苏东坡而显赫的。这四家,不过如宋、郑、鲁、卫这样的小国之类,如果要找能和齐、晋、秦、楚这 样的大国相抗衡的,只有韩愈、欧阳修、苏东坡、王安石四人罢了。尝试着将他们做一个比较:苏东坡的文章 很美,有纵横家的风格。 言辞往往胜于理。他说理虽然透达,然而却经常借助于比喻,这足以证明他笔力不足;气虽盛,然而却一泄无余,没有含蓄回旋的韵味。王安石与他正相反。因此用 苏东坡的文章 和王安石的文章 相比,好比是野狐禅和正法。试以王安石《上仁宗书》和苏东坡的《上神宗书》一起读,它们的品格就立即区分开来。韩愈是王安石学习的对象,欧阳修曾和王安石 一起学习韩愈,王安石对待欧阳修和师友一般。欧阳修赠王安石诗中说:“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 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王安石回赠他说:“欲传道义心虽壮,强学文章 力已穷。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欧阳修认为王安石能赶上韩愈,而王安石却不敢自居。从我原来论说的学者之文和文人之文的角度看,就是说王安石 的文章 超过韩愈的文章 也是可以的。如果只说文言文,那么韩愈就如同是萧何造未央宫,不能再超过了,王安石也就是继承和模仿他罢了。王安石与欧阳修一同学习韩愈,而都能全部学到 韩愈的技法而又自成一家;欧阳修与王安石,又各自成一家;欧阳修用韩愈的法度改变他的面目而自成一家,王安石则是用韩愈的面目增减他的法度而自成一家。李 光弼到郭子仪的军中,号令不改,而旌旗壁垒焕然一新,王安石学韩愈,正是如此。曾国藩说学王安石的文章 ,应当学他的倔强之气,他是最能了解王安石文章 的了。王安石论事说理的文章 ,文辞峭拔严肃如韩非子,态度诚恳真挚又如墨子,就这一点来说,即使是韩愈、欧阳修也是比不上的。苏东坡学庄子、列子,而没有一篇文章 能如庄子、列子一样的;王安石学韩愈、墨子,则让人觉得已经是韩愈、墨子了。

人都知道尊崇王安石的议论文,而不知道他的记叙文更是集中的上乘之作。他集中碑、志之类,差不多有二百篇,而结构没有一篇是相同的:有的如长江大 河,有的如层峦叠嶂,有时将小小的芥子可放大成须弥山,有时将偌大的东海笼于袖中,没有不擅长的文体,没有不具备的风格。在韩愈之外,只有他一人而已。

曾国藩说:“写文章 全在气盛,想气盛全靠段落清楚。每段的连接之处似断不断,似咽非咽,似吞非吞,似吐非吐, 古人做文章 的无限妙境,难以领会;每段开始的时候,似承接又不是承接,似提领又不是提领,似突然又不突然,似缓和又不缓和, 古人写文章 的无限妙用也难以领会。”这是对写文章 的深刻体会。我说要想领会这些,熟读王安石的文章 ,就差不多了。

王安石的文章 录入前面各章 的,已经有二十余篇,都是用来表明他的政术和学术,用意不在他的文学上。

然而如《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国家百年无事札子》、《材论》、《答司马谏议书》、《周官义序》、《诗义序》、《洪范传书后》、《读老子》这些篇章 ,必是要永久保存的文章 ,可永远作为世人写作的模范。今再抄录数篇,以便使各种文体齐备。行走在山阴道上时,就会目不暇接,我评论王安石的文章 ,恨不能亲手抄写王安石的全集!

《读孟尝君传》:

世人全都说孟尝君能得士人之心,因此士人归附他,而他最终依靠这些人的力量得以逃离秦国那个凶险之地。唉!其实孟尝君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徒的头子而 已,他怎么能称得上善于得士呢?如果他不与鸡鸣狗盗之徒为伍,那么,他靠着齐国这样强大的力量,只要能得到一个真正的贤士,就可以南面称王,并且使秦国臣 服,哪里还用得着利用鸡鸣狗盗之徒的力量呢?鸡鸣狗盗之徒出入于他的门下,这就是为什么真正的贤士不到他那里去的原因呀!

《读刺客传》:

曹沫带兵而使国君丢失城池,又劫持齐桓公,管仲因不愿背弃约定且要取信天下,所以曹沫一时成功。我只奇怪智伯的国士豫让,难道不能用他的策略吗?豫 让真是国士,当初不能预先谋划三晋,挽救智伯的灭亡,区区一死,还值得计较吗,他也是不欺瞒自家的心意呀。聂政投靠严仲子,荆轲归附燕太子丹。这两个人, 穷愁潦倒之时,自尊自爱,不轻易让人了解,也是有所期待。那些依仗道德来等待世道的,怎么样?

《答韶州张殿丞书》:

安石启:承蒙您再次写信给我,告诉我我父亲在韶州时的政绩,被官吏和人民所称颂,至今没有断绝。感伤当今的士大夫已经不能完全知道这些事,又恐怕史 官不能记载下来,以排在前代好官吏之后。这都是因为我辜负了先人的期望,自己的言行不足以使天下人信服,不能发扬先人的功德让每个人都知道,我之所以日夜 愁苦、痛心疾首而不敢放弃的就是这个。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我还小,没能完全知晓他理政的事迹。可是我曾经随侍在他身边,还能记诵他的教诲。大概我父亲所存的 志向,就是想使天下之人受到大的恩泽,以一物的枯槁作为自己的羞耻。他大事情既然没能去做,却已做了一些小事,而这些事情又将被遗忘,我对先人的辜负,罪 责实在是太大了,我又凭什么立足于天地之间呢?阁下天天忙碌担心,时刻想着这些事情是否能流传下去,如果不是仁人君子乐于道的人,怎么能做到这样呢?在 夏、商、周三代的时候,诸侯国都各有史官,而当时的史官大多世代相传,往往能以身殉职,不辜负这份工作的意义。大概他们所传下来的,都是十分确凿可以作为 凭据的东西。此后不仅没了诸侯国的史官,而且近代以来如果不是职位十分高贵,那么就是有十分突出的才能,或者高尚的道德,要是不幸不被朝廷称颂的,就不能 见于史书。写史书的人,又是从当时的贵人中选出来的,看他们在朝廷上议论的时候,人人都按自己的好恶来看问题,并且有的还把忠义看成邪恶,把不同的看成相 同的,当前会有惩罚也不害怕,背后有人讪笑也不知道羞耻,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恶而已。更何况让他们背着人用文字来评价前代人的好坏,他们更是随意品评, 死去的人又不能争辩是否恰当,活着的人也不能来说一说是非曲直,对写史的人又不存在什么危害。因而以他们的私心,怎么能不欺骗人呢?善行既然不能完全被记 下,记下来传于后世的又是这样不可信。只有能言善辩的君子,有着十分正大的德行,其名与实都为后人所信服,一旦看到,记载下来,就必定会成就不朽。您和我 父亲没有共过一天事,而您对他的评价却没有私心,以宣扬无名而有德行的人为自己的事业。一定要传播自己所知道的事,告诉世上善于言辞并且可以信赖的人,使 这些事迹可以流传下去,那么,就是我父亲的事迹不能被史官所记载,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

《宝文阁待制常公墓表》:

右正言、宝文阁待制、特赠右审议大夫汝阴常公,死于熙宁十年(公元1077年)二月己酉日,五月壬申日下葬。临川王安石作墓表说:先生求学并不期望 立言,只是端正行为罢了;行为端正也不是为了使别人知晓,只是相信大义而已。他的不取,可以使贪心之人收敛,而不是以刻薄吝啬为廉洁;他的不为,可以使弱 者自立而不是以飞扬跋扈为勇敢。让他做官他不做,召他入京他不去,有人说:“他一定是个隐退的人,直到死去都是这样罢了。”直到被现今的皇上所礼遇,才出 来响应。因此天子对他的到来十分高兴,自己非常虚心地向常公询问一些问题。皇上让他做谏官的职位,来看他启迪自己(皇上)的能力;让他管理学政,以观察他 造就贤士的能力。先生向皇上说的话没有记载下来,但人人都知道他忠心不二、刚正不阿;他对下面所做的事,没有人帮助。但人们都见到了他的正直与认真。《诗 经》说:“(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活一万年呢”,可惜他既而便得了病。回家乡之后便死去了。自周朝灭亡大道消隐之后,看学习儒学的人所取舍的标准,大抵都是 以当时好恶为准。违背世俗而使自己适合于道,特立独行。唉,先生太贤能了。能将先生的事迹久远传扬的,莫过于刻石。然而石头会磨损,也会因水冲刷而消蚀, 但因此说先生的德行功业也会消蚀掉,则是不可能的。

《给事中孔公墓志铭》:

宋朝已故朝请大夫给事中知郓州军州事,兼管内河堤,劝农同群牧使、上护军、鲁郡开国侯,食邑一千六百户,食实封二百户,赐紫金鱼袋孔公,是尚书工部 侍郎、赠尚书吏部侍郎孔勖的儿子,兖州曲阜县令、袭封文宣公、赠兵部尚书孔仁玉的孙子,兖州泅水县主簿孔光嗣的曾孙,是孔子的第四十五代孙。他出仕是在当 今皇上天圣、宝元两年号之间,因为刚正耿直而名扬天下。曾经在谏院主事,他上书请明肃太后把朝政管理的大权交还给皇上,并且在朝堂之上启奏枢密使曹利用、 上御药罗崇勋的罪行。那时候,罗崇勋用权力和士大夫们作交易,而曹利用则是强悍霸道不谦逊,朝廷内外都害怕他。他曾经做过御史中丞,那时皇后郭氏被废,他 带领谏官和御史们跪在朝堂上为郭氏争取权利,又求见皇上,都不被准许,而他却坚持争辩,直到被降罪才罢休。大概先生侍奉皇上的大节就是这样,这就是他所以 名扬天下,而士大夫们大多认为他没有做很大的官是天下人的损失。先生名道辅,字原鲁。起初因为中了进士才脱去布衣,被补做宁州军事推官,年纪还很轻,可是 审起案子来,能使老资格的官员感到震惊。后升为大理寺丞、知兖州仙源县事,又因为有能力而出名。在此之后,他曾在史馆工作过,还做过龙图阁待制,判三司理 欠,凭由司、登闻检院、吏部流内辁,调查京城中的刑事司法,做过许、徐、兖、郓、泰五州的知州,留守南京。而其中兖州、郓州和御史中丞都做过两次。做官, 多次因为刚正不阿而被罢黜或外迁,而先生一生执著于名节,自己从来不为此感到内疚。做兖州知州时,近臣之中有一个人给皇上献诗一百首,执政的官员请皇上封 他做龙图阁直学士,皇上说:“这样的诗虽然很多,但却及不上孔道辅的一句话有价值。”因此让先生做了龙图阁直学士。于是人们猜度先生为皇上所思念,做外任 的时间应当不长了。不久,果然又召他做了御史中丞,宰相让人游说先生不行其政权而等待升迁,先生告诉他不可以。因此人们又猜度先生将不能在京中久待,而先 生果然又出京了。起初,开封府知府冯士元被审判,他又告发了几个大臣,因此把这个案子转到御史台来审理。御史认为冯士元的罪也就是打打板子,并且又赦免了 很多罪状,先生求见皇上,皇上怪罪冯士元作为小官和大官们结交、徇私使朝廷风气败坏,可是被判的罪却这么轻,执政的官员又说先生是为大臣说话,因此他才出 知郓州。先生在宝元二年(公元1039年)到达了郓州;在道上得了病,在十二月壬申日死于滑州的韦城驿,享年五十四岁。后来皇上下诏恢复了郭皇后的称号, 而近臣之中又有人对皇上说了先生在明肃皇太后当政时的事迹,皇上也记着先生平生所为,因此特别追赠他尚书工部侍郎的官位。先生的夫人是金城郡君尚氏,尚氏 是尚书都员外郎尚宾的女儿。尚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孔淘,现在任尚书屯田员外郎,一个叫孔宗翰,现在做太常博士,都能很好地治理他们的家政。先生累积被 追赠为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兵部侍郎,在嘉祐七年(公元1062年)十月壬寅日,把先生葬在了孔子墓西南一百步的地方。先生对于财物十分廉洁,乐善好施,对 故人的儿子们十分厚待,一点都不喜欢鬼神之事。在宁州做官时,有道士作真武的像,有一条蛇在像前出现,多次出现接近人群的事情,人们传说此蛇是神。州里的 将军想去验证一下传闻,因此率属下去拜那条蛇,而蛇果然出来了。先生立即用朝笏打死了蛇,州将以下所有的官员都十分惊恐,后来又都为他折服。先生因此而出 了名。我观察先生多次在朝廷上议事的情况,看到他对福祸不选择,他的智慧和勇敢超越了常人,胜一个蛇妖算得了什么?世人多因此称颂他,我也不能省略这件 事。铭文说:孔公真是执著呀!一心追求自己的志向。行路遇到了险阻,也不改变自己的轨迹。被权贵所忌妒,被奸人所仇视。最近做到的官位和皇上的恩宠十分优 厚。皇上喜爱直率的人,这是先生的依靠。按照行为刻下铭文,以使幽冥之界有所察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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