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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习惯了美利坚唐人街喧嚣嘈杂的孙文而言,踱步于“放眼不见黄肤”的伦敦街道,不可谓不是一种寂寞。

此地并非全无唐人,清公使馆周边便是例外,扎眼的编辫随处可见。但那地界是公使馆相关人员的主要活动区域,对为通缉之身的孙文而言,可是彻头彻尾的“禁地”。尤其,其中不乏身负绑架孙文命令的清国密探,他们对孙文每日的行踪可谓了如指掌。果不出他们预料,孙文在于康德黎与孟生两位旧师的庇护下,每日的行程仅往返于“Greats Inn”与康德黎宅邸之间,且行事谨慎,不露丝毫破绽。

几日不见动静,清公使馆参赞吴宗濂可着急了,他询问临时雇员邓廷铿道:“你说,这孙文是否会发现你的真实身份?”

“说不准……在下至今与他不过有过两回交集,且皆为求医。那时,在下尚是报社记者,还与他聊过几句新闻业界中事。想来,即便见了面,他也不会生疑。”

“但愿如你所言吧……此番的猎物,可是狡猾得很,这‘引蛇出洞’的法子,才是关键。你至少能保证迄今为止未被孙文发现吧?”

“那是自然……”

“那便好……当务之急,就是如何‘引蛇出洞’了。”说完,吴参赞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投向天花板,想必是在脑海中搜寻对策了。

吴宗濂喜着玄色宽衣,气质保守且儒雅。相较之下,邓廷铿则一副伦敦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西装革履打扮,唯一显眼的便是那标志性的“富士山”头型。不难瞧出,他是典型的“进步分子”。吴宗濂对这个下属的打扮颇满意,展眉笑道:“你这身打扮,倒是深得‘密探’三昧。即便谨慎如孙文,也不会对同类人设防。不错,不错。”

受到上司赏识,邓廷铿也面上有光,得意道:“战战兢兢了数日,想必那孙文也该放松警惕了。”

邓廷铿对孙文的监视不是一日两日了。孙文每日出行前,必定会在旅馆前的长凳处稍坐,待有路人经过,再行跟上。拜访康德黎宅邸时是如此,前往别处时更是如此。很显然,孙文心里可如履薄冰。

“静观其变,伺机待发。我们耗得起,一旦行动,便要一蹴而就!成败就在一瞬,来来,我们多做几次演习。”

说完,二人当即便演习了数次绑架孙文的场景。

邓廷铿早年曾求医于孙文,这医患时隔多年的重逢,便是此次绑架行动的切入点。说到底,成败与否,还是得看邓廷铿的演技。

显而易见,孙文迄今为止视公使馆所在的街区为“禁地”,甚至离公使馆还有一个街区时,他便右拐,不惜绕远路前往德文郡街46号——康德黎宅邸。也就是说,若能诱导孙文不右拐,径直途经公使馆周边,行动便成功了一半。

几经商议,还是那句话,机会仅一次,若失败则前功尽弃。

吴参赞低语道:“目标谨慎,要让其忘记右拐谈何容易呀……你说说,如今什么事物最让他上心?”

“当然是叛乱了,其次嘛,他是医生……”

“对,就是医疗器具!你就说,附近有商人进口了一款最新的医疗器械,邀他前去参观。”

“金点子!我这就去查看百科全书,得事先做足功课才行。”

“若径直朝公使馆方向来,目标多半会生疑。你不妨佯装要到隔壁街区,中途再不经意地掉头。”

“吴参赞不愧为公使馆的智囊。”邓廷铿奉承道。

10月11日星期日,绑架孙文行动开始的日子。

当时,清国仍以太阴为日历,这一天,公使馆的日历定格在九月五日。但入乡随俗,每逢周日,公使馆总是大门紧闭。但今天却不同,馆门看似紧锁,实则虚掩,且大门内侧各立一馆员,双手置于门板之上,做伺机待发状。

这日,孙文打算邀康德黎一同去教堂做礼拜,周末公使馆不营业,让他多少放下了几分警觉。话说回来,他自打登陆伦敦,还从未亲眼见识过清公使馆。但有同志与恩师那般嘱咐叮咛,纵然他万般好奇,也得晓得个轻重。

正当他与以往一样准备右拐时,一个热情的声音唤住了他:“哎呀呀,前面那位莫非是逸仙先生……这真是他乡遇故知!”

声音的主人自不用说,是邓廷铿。左侧是条宽敞的街道,直直通往清公使馆,邓廷铿便是打使馆方向走来。孙文搜遍脑海的各个角落,才隐约摸着眼前男人的别名,便试探道:“这不是……琴斋兄吗?”

人的记忆真是奇妙的玩意儿,揪着个线头轻轻一扯,余下的回忆也源源而出:唔,记起了……他姓邓,是一家英国报社的记者。

孙文在广州开设的小诊所可声名在外。他早年在澳门营业的诊所因受葡萄牙人排挤,以倒闭告终。此挫折非但未将他击垮,倒让他磨砺了医术,也是因此在广州得了个“神医”的称号。登门求医者与日俱增,有过数面之缘的患者何止百人,哪能一一记得。而邓廷铿懂洋文,曾任职于洋人经营的报社,经历在那年月倒算得上特殊,故而孙文还有点儿印象。

只见邓廷铿把身子一横,不留痕迹地拦下孙文去路,亲热道:“逸仙先生竟记得在下名讳,不胜惶恐、不胜感激呀。”说完,他行了个脱帽礼,得到解放的长辫耷拉在了脑后。

这一举动倒是让孙文的思绪回到了当年的小诊所之中,对眼前男人的记忆也愈发明晰起来,他试探着道出对方的本名:“廷铿兄,别来无恙。你的胃疾可痊愈了?”

如未记差,当年邓廷铿因间歇性胃疼前来求医,孙文诊断其为神经问题。

“先生妙手回春,自那后便再未复发。”估计是回忆起了当年的病痛,邓廷铿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摩着胃部。

清公使馆就在附近,对方无端端出现,孙文不得不多长个心眼儿,便绕着弯子打听道:“廷铿兄在此地待了多长时日了?”

“算来,也逗留两月有余了……对了,逸仙先生可曾听闻过一家唤作阿克斯商会的贸易公司?他们在上海也有店面,主营医疗器械。”

“未曾听闻。这年头,新奇的医疗器械一个接着一个,我早便跟不上时代了。”语落,孙文驻足,此处右拐不远便是康德黎的宅邸了。到这节骨眼儿上,邓廷铿哪还顾得了矜持,抓住孙文的胳臂便将他往回拉:“那家店铺新引进了一台检测唾液的机器,刚拆封。逸仙先生定然想见识一番,来来,在下领先生去。”

孙文略挣了挣胳臂,拒绝道:“廷铿兄慢来,孙某正要赶往恩师家,与他一同前往教会。”

邓廷铿做懊悔状,垂下脑袋道:“先生没时间吗?那便真是可惜了。那真是台新奇玩意儿,在下也不是为了向先生推销,只是想与先生分享那机器的精妙之处罢了。唉……确实是在下唐突了,望先生莫要怪罪才是。”

“这是哪番话?他乡遇故知,不是世间美事之一吗?”言罢,孙文掏出怀表,离与恩师约定的十点半还有十五分钟,便在心中暗忖:嗯,时候尚早,去见识一番倒也无妨。

见孙文态度有所松动,邓廷铿忙指着他出现的方向道:“十分钟,只消十分钟,便可先人一步见识到这惊世之作。不难懂,其实就与贝尔发明的电话机一个原理。喏,就在那头,走几步路便到了。”

孙文见那头并非清公使馆方向,心中便已松懈大半,加之周末公使馆大门紧闭,更是令他戒备全无。但他仍旧担心耽搁太久会让恩师等待,再次确认道:“真只要十分钟吗?”

“在下怎敢诓先生?瞧,就是那栋房子。别说十分钟,连五分钟也用不到。先生别多做推辞了,来来。”说完,邓廷铿也不待孙文回复了,自顾自地往左顺着原路折返了回去。

孙文这般缜密的心思,若放在平日,多半能察觉到公使馆内的异动。但这也着实难为了他,换个人哪有这本领。

水泥墙的内侧,使馆人员均着不易发声的软底布鞋,各就各位,蓄势待发。

“今儿是礼拜,礼拜!”——只待墙外传来这个暗号,馆门即开,与此同时,门内会疾驰出一辆马车,绑架行动务必须在马车驶出街角之前完成。

“今儿是礼拜,礼拜!”邓廷铿那嘶哑的嗓音,好似要将安静的街道撕裂一般。

在汉语圈中,星期日被唤作“礼拜日”,粤语中亦是如此。星期一为“礼拜一”,星期二为“礼拜二”,依此类推。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多省去首个“礼”字,略称为“拜一”“拜二”。唯独星期日省去最末“日”字,独称“礼拜”。

礼拜?礼拜怎么了?——不待孙文开口相问,忽地身后一阵强烈的冲击让他往前就是一踉跄,接踵而至的是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与车轮声。

孙文单膝着地,勉强保持住平衡。推自己的人,显然不可能是位于自己身前的邓廷铿,那会是何人?

马车带着喧闹声扬长而去,这时,一个陌生的男人将孙文搀扶起来:“先生无大碍吧?”

孙文起身后才意识到自己被四个编辫的黑衣壮汉团团围住,眼前已没有邓廷铿的身影。

孙文惊魂未定,点了点头,表示不打紧。亏得他反应迅速,及时单手支地,才不至于摔得太过难看。

壮汉伸出如老虎钳一般的大手,一把攥住孙文的胳臂,道:“先生,请。”

“唔……”这壮汉的力道令孙文险些叫唤出声来。这壮汉显然是个练家子,凭自己,再做抵抗已无济于事。

众同志千叮咛万嘱咐,孙文本人这些日子里也是如履薄冰,然而终究还是百密一疏,让清廷逮着了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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