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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张榻榻米大小的狭窄房间,外加一张冷冰冰的铁制床,便是孙文如今的临时居所。
孙文天性乐观,即便是广州起义受挫,他也仅是一笑置之,便张罗着重整旗鼓了。但是面对这十数日的囚禁生涯,晚年的孙文每每提及,却会难得示弱:“别提了,那时孙某几乎要得失心疯。”
公使馆方面对这位囚犯的态度,也耐人寻味得很。第一位前来“探监”的,是个头发花白的洋人绅士——公使馆顾问马格里:“驻美公使杨儒阁下发来电报,命我等招待您至此。孙先生无须多心,请您来此不为其他。你曾向李鸿章阁下递呈过进言书吧?中堂阁下过目后深受感触,欲重用于您。估摸着,中堂阁下这阵子已抵京,不久便会传来为您加官晋爵的吉报,还请您在此暂歇数日。”
孙文虽嘴上称谢,但心里却不会被这套说辞给哄住。既为邀请,为何要锁门呢?这半年来,孙文巡回于美利坚各地,公然召开演讲,极尽抨击清廷的残暴腐败。这消息,必定会通过密探,传到清廷那帮走狗的耳中。
周榕素有反心,或许会在清廷那头为自己打打掩护,但同为密探的吴平呢?孙文不敢多做奢望。再者,虽说清廷善使“互相挟制”的把戏(一个任务,两个执行者),但追踪孙文的密探又何止周、吴二人。昨儿突然消失的邓廷铿,多半也是朝廷鹰犬。
马格里说完一席话,也不多做久留,转身便离开。脚步声渐远,紧接着是上锁的金属音。即便隔着一扇门,孙文也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门外站有一人把守。
哼,这算哪门子招待……
孙文意识到自己已落入了清廷精心安排的圈套里。掐指算来,自己在伦敦城战战兢兢了十一日,到头来还是露了破绽。
“小黑屋”只有一扇铁栅窗,上头不见锈迹,显然是最近才安上的,这里从前多半是一间杂物间。单从这新增的小窗,足以瞧出清廷的处心积虑了。再说那邓廷铿,他曾为自己的患者,清公使馆……不对,总署定是瞅准了这点,才雇用了他。
孙文不禁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将故乡香山的家属亲人安置在了夏威夷。至少,他不用去担心清廷会对自己身边的人下手了。
被囚禁期间,管孙文伙食的杂役名叫柯尔,是个老实巴交的老伙计。在公使馆口中,黑屋里囚禁着的人是个无恶不作的反贼,在英吉利购置军火,欲回国掀起暴动,公使馆特奉清国皇帝之命将其秘密遣送回去。这让疾恶如仇的老柯尔对孙文可有不了什么好态度。
可对孙文来说,与外界的联系只能仰仗这位老人了。他在手帕的一角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向老人求助,恳请老人将手帕转交给居住在德文郡街46号的康德黎。老柯尔打心底将孙文视为恶寇,如何肯帮,反手就把手帕上交给了马格里。
孙文被囚禁第四日,邓廷铿前来“探监”,一脸的皮笑肉不笑。
孙文见到他这小人得志的表情,眼里近乎喷出火来。谁能想象到,昔日亲手诊治过的患者,竟能堕落到如此地步。
只见邓廷铿神情不变,浅笑道:“逸仙先生返程的船票已经安排好了,是格兰轮船公司的航班,直达香港。其后的行程也无须担心,朝廷会派炮舰前来迎接。我公使馆那卡托尼先生与格兰轮船公司有深交,想必会给您一个愉快的旅程。不急,不急,船正在整备中,下周便出航。”
邓廷铿今儿特别话痨,这反倒让孙文感觉到他有些许不自然。对方仿佛在用过多的言语掩盖着什么,恐惧?抑或歉疚?
此时的孙文,对此种情感深有体会。他本身便是话痨的性子,如今处刑在即,让他更是渴望交流,无论对方是谁。孙文以同情的目光投向即将离去的邓廷铿,心中叹道:琴斋,你背叛了我,你害怕见我,再多话语也掩盖不住你内心的恐惧。
邓廷铿行至门口处,甚至连回头与孙文对视的勇气也没有了,直接说道:“如今龚照瑗公使卧病休养,马格里先生总领一切公使馆事务。他可是位了不起的大人,在英吉利可是有着‘Sir’的爵位。您的生死,可全捏在这马格里爵士手中了。”说完,便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
孙文的双膝止不住地颤抖,邓廷铿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祈祷,无止境的祈祷。这是孙文对那段时光的唯一记忆。一件件搬往船舱的货物,宣告着他的死期。
杂役老柯尔依旧每日端来饭食、添炭火,即便这位老者对自己的误解已深,但孙文又怎会放弃这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呢?
这一日,孙文仍不死心地将写着求救文字的纸帕托付于老柯尔,恳求他转交给康德黎。
柯尔还是老样子,沉默地接过纸帕,不置可否。康德黎宅邸距公使馆仅十分钟路程,孙文坚信,稍加时日,绝对可以说动这老人。毕竟,演讲的实力摆在那儿。
天花板上孤零零地悬吊着一盏淡蓝色灯罩的瓦斯灯,孙文的视线随着灯泡左右摇晃,脑中罗列着一切有可能说服老柯尔的话语。
这时,房门竟悄无声息地被推开,孙文一个机灵立起身子。午夜了,会是谁?
灯光洒在来访者的脸上,倒让孙文有些猝不及防了……邓廷铿!只见邓廷铿将食指立在嘴唇边,示意他噤声,接着双手向下摆了摆,让孙文老实躺着别起来。
“我想通了,为国,为亿万同胞,你不能死!我这便去复制这扇门与外屋的钥匙,明儿就能交给你。周五下午两点船便要起航,明日周四为重阳,公使馆要接待来客,接待结束后的下午两点,便是良机……”
邓廷铿说完,不待孙文回过神,便已扭头离开,并重新上了锁。事发全程不过一分钟,让孙文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只得望着锁孔愣神儿。
但“重阳”二字,对孙文的冲击不可谓不小。长达一年的海外流亡,生活在公历下的孙文,竟疏忽了明日便是九九重阳。
要到九九重阳了吗?不知不觉中,距去年广州起义,已整整一年光景了。当时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尤其是挚友陆皓东的牺牲,犹如一根刺扎在他心间。
方才的场景绝不是梦境!孙文的身躯不由得一震,今夜注定不眠了。
翌日星期四,公历10月15日,农历九九重阳。邓廷铿所言确实非虚,孙文确实感觉到门外比往日嘈杂了许多。重阳,又称登高节。在这一日,人们登高望远,以寄托对远方亲人朋友的思念。另外,头插茱萸以辟邪,也是其中习俗之一。王维有《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云: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此诗传于区先生之口,孙文钟爱。诗头“独在异乡为异客”更是背井离乡的华人交口传诵的名句。
孙文乍然得知今日为九九重阳,脱口而出的,便是此句。
远在大洋彼岸的亲朋们,此时一定头戴茱萸,登山游玩呢吧。或许,他们还会叹息今年的同伴中少了一人。想到再忍受片刻便可逃出,与此时正在夏威夷思念着自己的亲人重逢,孙文的嘴角不禁浮起一丝解脱的笑意。
然而午时刚至,屋门近乎被踹开,邓廷铿不待进屋,劈头便大骂孙文道:“孙逸仙,瞧瞧你干了什么好事!亏得我这般煞费苦心地援救于你!”
“琴斋何出此言?”孙文惊奇道。
“你竟还浑然不觉!你是不是求助于那老杂役了?你可知,这儿的人都是马格里爵士的鹰犬!瞧你干的好事吧!那老家伙的小小一个报告,让这儿的戒备森严数倍,你知道吗?这回倒好,插翅也难飞了!”
“插翅……难飞……”孙文失了神。
“唉,自作孽,不可活矣……恕在下无能为力……你自己写篇自辩书,听天由命吧。”
“自辩书?”
“聊胜于无……我不是反贼,我是受人陷害的……你写吧,我给你递交上去便是,至于有没有用……唉。”说完,邓廷铿从口袋中取出纸笔置于桌面,便转身离去。
不对劲儿……这戏剧性的一波三折,让孙文疑窦顿生:这邓廷铿先是陷害自己,后又要援救自己。态度变化之快,令人咋舌。细想来,他可从未受过自己演讲的“熏陶”,与自己充其量不过是医患关系罢了。但自己已成笼中鸟,公使馆方面为何还要安排他演这出戏……
对了!清公使馆成功囚禁了自己,却显然是未走过法律程序的私人囚禁!这自辩书一旦提交上去,自己就会变成自愿接受调查!可惜,人在屋檐下,即便知道是诡计,也不得不从。
孙文为迷惑敌人,便佯装中计,写下自辩书。他仍坚信天无绝人之路,犹不死心地在剩余的纸上写下求援信息,包裹硬币,奋力地朝窗外掷去。可惜,窗户对面的那堵高墙,任凭孙文榨干浑身气力,这最后的救命稻草却始终不能越过高墙让行人捡到,而是躺在水沟中,被公使馆的人发现。翌日,窗户便被钉死,室内成了名副其实的小黑屋。
无助之下,孙文只能祈祷,心无旁骛地祈祷,却无心插柳,这虔诚劲儿竟然引起了杂役老柯尔夫妇的注意。
老柯尔的老伴儿是忠实的基督徒。这日,她一面收拾着碗筷,一面问孙文道:“你们国家的皇帝也是异教徒吗?”
看来,她是误以为孙文被囚禁于此,也与宗教斗争有关。孙文沉默地点点头,虽不同,亦不远矣。
老柯尔夫妇俩每日前来送饭食、添柴火时,孙文无一例外地都在吟唱《圣经》,似乎这肮脏的小黑屋里,有着耶稣在世一般。最关键的是,孙文的手上并没有端着厚厚的《圣经》,但他竟能背诵《圣经》全文!这可不是一般的信徒能做到的,孙文的虔诚毋庸置疑。
孙文打蛇上棍,说了句半真半假的话——清国皇帝也是异教徒,痛恨基督教,要置自己于死地。
门后显然另有耳目。老柯尔夫妇,包括马格里与邓廷铿造访时,都是借由他人之手开的房门。老夫妇俩在屋内又哪敢多言?
自打知晓孙文为虔诚的基督教徒后,两位老人对他的态度明显改变。但碍于隔墙有耳,仍不能多话。
窗户被钉死那日,老柯尔趁背对着看守的当口儿,向孙文打了个手势。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床,双手做枕,做了个瞌睡的姿势,接着右手做握笔状,在空气中画了画,随即抚了抚胸口,做安心状。
孙文立马会意,老人家这是在提醒自己,敌人已经察觉到他在暗中写信求援,背对着门,侧卧在床上写,便可无虞。孙文当即便佯装就寝,照老人所言,在名片背面又写下一封求援信。
当晚,老柯尔一如既往地来添炭火,孙文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名片塞进了炭灰中。为防万一,老柯尔用木棍将炭灰搅了搅,便蹒跚着离开房间,嘴上还不忘与门卫闲谈:“这才10月过半,便这般寒冷了。”
华人门卫多少听得懂一些英文,却以广东话答道:“可不是,在咱唐山,现在才九月。”
周日孙文未准时赴约,康德黎便心怀忐忑了,何况孙文此后接连三日不见踪影,显然已身陷公使馆之囹圄。此时杀至公使馆要人显然不是上策,只会让他们将处刑提前,孙文反而更危险。要伺机而动,这个“机”又是何时?这让康德黎伤透了脑筋。
清国要公开处刑孙文,就必须有确凿的证据。康德黎赶在公使馆之前,取走了孙文寄存在旅店的行李,一把火将最致命的革命宣传册烧成了灰烬。
与清公使馆正面交锋是在所难免,但如今无凭无据,对方只要矢口否认,康德黎便无可奈何。如今,只能密切关注清公使馆的动静,但愿能寻着一丝线索。
几日的监视下来,还是有所收获的。在面向大街一侧的使馆二楼的一扇小窗,从外边被两块木板钉死,孙文定是被囚禁在其中无疑了。正当康德黎准备铤而走险时,老柯尔带着孙文的求援信及时出现了,并告知他,公使馆预定了两日后的轮船,企图将孙文秘密遣送回国。
老人家实诚得很,孙文托付求援信时,还另在老人家口袋里塞了二十英镑,作为酬劳。老柯尔本欲当场拒绝,又碍于门卫在场,只得暂时收下。这不,他又将这二十英镑分文不动地交给了康德黎:“这是逸仙先生的钱。”要知道,二十英镑在那年月可不是小数目。
老柯尔离开康德黎宅邸时,更是付出了十二分的谨慎。他先藏身于玄关的门柱后,仔细确认了周边无可疑人物,再若无其事地走出。他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无一不牵动着一位虔诚教友的性命。
安全抵返公使馆的杂物室后,老柯尔便将康德黎的回信埋入炭灰中,一如既往地开始为各个房间添置炭火。添置到小黑屋时,孙文正侧卧养神,但仍一眼便瞧见了炭灰中的小纸片,他不由得向老柯尔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对方只是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急不得,急不得……孙文抑制住即刻扑向火盆的冲动,心中默数二十个数,才佯作伸懒腰,伸手取出满是炭灰的纸片:状况已知悉,勿忧,即日内即救援。
信尾未署名,但定是恩师的笔迹无疑。康德黎送出回信后,便即刻唤来孟生共商救援之策。
乍见着恩师的笔迹,孙文顿有一种如释重负之觉。他长吐一口气,似要将浑身气力抽尽一般,但中途却突然屏住气息,生怕让门外看守有所察觉。
起初,康德黎与孟生打算求助于公使馆顾问马格里,但这一提案立刻被老柯尔否决:“使不得!两位先生不了解使馆现状。如今公使卧病休养,马格里掌权。绑架逸仙先生,便是那个男人一手策划。事到如今,还是报警最为妥帖。”
两人无奈,只得求援于苏格兰场[英国伦敦警察厅。],但得到只有推诿:外交事务不属于警方管辖范围,还烦请与外交部相商。
两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外交部,碰巧赶上周末,官员不当值。二人苦守到傍晚五点,才盼到一个勉强能说得上话的。这官员乍一听堂堂公使馆竟做出绑架这样的行径,还持半信半疑的态度,表示星期一会安排调查。照老柯尔所言,遣返孙文的客轮星期三便要起航,两人如何还能坐以待毙,孟生当即出面,向公使馆发出警告:英政府已知悉清国公使馆之恶劣行径,请好自为之。
公使馆方面收到警告后,怕是要立刻转移孙文。监视清公使馆的工作,便托付给了私家侦探。与此同时,康德黎也未闲着,他将绑架事件告知伦敦《泰晤士报》,希望得到媒体的声援。
当日夜间,清公使馆周边便三三两两地晃荡着前来报道的记者,即便没有私家侦探,谅清公使馆也没有丝毫转移孙文的机会。
早在孙文初至英吉利时,清公使馆便曾要求英政府控制孙文,但那时英政府以“无签订引渡协议”为由拒绝协助。欧美新闻界人士,对这个广州起义的领头羊、清国头号“反贼”并非一无所知。这回,“孙逸仙”这个名字可是登上了英国各大刊物的头条。即便如此,清公使馆仍旧是煮熟的鸭子——只剩下嘴硬了:绑架一事子虚乌有,本使馆从未听说过此人。
最初,负责应对记者的是一名郑姓馆员,其后事态愈发不可收拾,参赞吴宗濂都亲自出面了。纸毕竟包不住火,记者一个问题便让公使馆方面招架不住:“据可靠消息,清政府通过香港上海银行,向格兰轮船公司账户上打进了六千英镑。请问,这笔巨款是用在何处?”
一夜骚乱下来,至翌日星期一,事态非但未见消停,反倒随着警方的来访而变本加厉。天刚大亮,公使馆便被穿着便衣与警服的警察包围,记者们的头条争夺战也进入了白热化。吴宗濂进退维谷。
若干年后,世界各个角落谁人不知晓孙文孙逸仙的大名与相貌,但现今,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革命家。即便是孙文此时此刻就在人群中,又有多少人能认出?也真亏得英外交部有好手段,竟能弄来六张孙文的照片。警方将孙文的照片向不知情的同事与新闻记者们公示。
在场的康德黎见到此景才恍然大悟,当即便赶回自家暗房。也不知道外交部是从哪儿弄来这几张照片的,但着实是太模糊了些:我家暗房里不就有逸仙清晰的照片吗?
孙文曾念叨着在夏威夷没请恩师拍照,十分遗憾。这十数日,康德黎就特意在宅邸附近,为孙文拍下了数张相片用作留念。
在暗房中,数张在夏威夷随手拍摄的照片还未归类整理,胡乱地挂在墙上。康德黎无意间扫到其中一张照片,看到偶然拍到的一张模糊的侧脸,惊道:“对,是他,就是这个男人!”
照片上的侧颜似曾相识,在夏威夷偶然遇见则罢了,在香港也曾碰过面,那就绝非简单的偶然。康德黎就此询问过孙文,孙文的回答很暧昧:“大众脸,再说,只有一张模糊的侧脸,还真拿不准。”
也就是方才,康德黎在与公使馆人员对峙时,虽说只有匆匆一瞥,却还是在众人中捕捉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康德黎算是“老香港”,常年与广东人打交道,因此,对这张典型的广东人面容记忆尤为清晰。
公使馆仍然铁门紧闭,门前的记者们却久久不愿散去。胆大者公然站在椅子上,越过围墙观望使馆内的状况。更有捺不住性子的记者则索性朝围墙内喊道:“还开不开记者招待会了?打算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记者们闹腾得愈发厉害,便有数名馆员出门稳定事态。康德黎一眼就认出其中一名馆员便是那照片中的男人。男人竭力安抚骚动的记者们:“诸位闹归闹,只求笔下留情,不要写一些子虚乌有的新闻。”
康德黎如何肯放过如此良机,当众便高举照片,质问男人道:“香港、夏威夷、美利坚,为了追个孙文,你可把全世界都跑遍了。孰料,你同时也是待捕的猎物……这是我今年6月份在夏威夷拍摄的相片,大家伙儿瞧仔细了,相片中的男人,就是他!”
铁证当前,男人慌了,顿时就有些语无伦次:“你……你胡说!这人不是我!6月……6月时我在横滨……不,我在神户!”
带头的馆员见事态不妙,好歹经验老到,语气冷淡地救场道:“公使馆眼下正深入调查,一有进展,便即刻通知诸位,还请稍待。”
言毕,便领着一众馆员退回馆内。铁门一关,记者们立刻炸开了锅:“这便是我们苦守了数小时的答复?”“糊弄谁呀!当我们三岁小孩儿?”
上述的插曲荣登“The Globe”报头条,但对清公使馆是否参与绑架,尚未有定论。
但前有康德黎、孟生两位德高望重的名流做证,后有实力记者揪出清廷重金收买船务公司的证据,各大媒体已开始了对公使馆非法监禁之行径的公开谴责。更有甚者,某一报社煞介有事地登载了清公使馆的平面图,估计是受了风靡时下的《福尔摩斯探案集》的影响吧。
绑架事件一经公开,民众的抗议如潮水般涌向清公使馆:
——要求清公使馆立刻释放基督徒!
——非法监禁我基督徒,要求清国公使公开谢罪!
抗议形式多种多样,从集会游行到公开示威。
此番孙文受困本与宗教问题毫不相干,却仍有基督徒借势打出“打倒异教徒清国皇帝,还孙逸仙博士自由身”的旗号。
结果呢,为保全公使馆最后的颜面,英吉利外交部出面,暗中将孙文请出了小黑屋。10月23日,孙文重获自由,结束了长达十二日的牢狱之灾。
在大批支持者的簇拥下,孙文总算是再次回到了熟悉的康德黎宅邸。翌日(10月14日),孙文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对英政府以及媒体业界的致谢文。
不日,孙文著作Kidnapped in London,叙述了自己被绑架的始末,后被中译为《伦敦蒙难记》。与此相对,清公使馆参赞吴宗濂于事发三年后著《随轺笔记》,为清公使馆的不法行径辩解,文中表示孙文在被捕前日,曾以“陈载之”的假名只身造访使馆,却因怀表背面铭刻着的“SUN”暴露了身份。当值馆员约孙文明日再访,并于翌日孙文如约造访时,将其抓获。就如何处置孙文,公使馆曾致电总署,建议尽早将孙文释放。而总署迟迟不做回复,十数日后,却突然表示已准备好轮船,要求公使馆将孙文遣返。
此文显然在与《伦敦蒙难记》唱反调,却难逃杜撰之嫌。清公使馆中不乏如邓廷铿一般与孙文相识的成员,竟凭怀表背面的铭文这样暧昧的细节来甄别要犯?清公使馆,名誉扫地矣。
清国驻英公使同时兼任着驻意大利公使与驻比利时公使之职,去年甚至连驻法兰西公使也收入其权责之下。由此可见,清国外交已凋敝到何等地步。
驻英公使龚照瑗卧病期间,顾问马格里总揽公使馆事务。然而绑架事件后,跟随李鸿章环游世界一周的罗丰禄当即被委任为新任驻英公使。
这罗丰禄乃是李鸿章帐下幕僚,凑巧也是当年在天津收下孙文进言书之人。虽说仅仅是一面之缘,但这罗丰禄还不至于忘却了。但考虑到敌我立场,孙文暂时没有登门拜访的打算。
说句实在话,孙文倒是得感谢这次绑架事件。“孙逸仙”其名可谓响彻世界,受到《泰晤士报》《纽约论坛报》乃至《纽约时报》的争相报道。这倒好,孙文哪儿还用得着可怜兮兮地四处组织演讲,自有媒体为他宣传革命理念,自然还会半开玩笑地提及他的悬赏金额——若是清廷自个儿逮着了孙逸仙,这巨额悬赏金该如何分配呢?
当然,对孙文而言,最大的好处就是彻底脱离了那提心吊胆的日子,重获自由。
广州起义时,清国的地方官员怕担干系,将武装暴动捏造为强盗抢掠闱姓饷银事件,自然没有多少新闻价值。而此番伦敦绑架案可大为不同,不仅被伦敦与纽约各大媒体大肆宣传,还被译作汉文,登载在上海《时务报》与香港《中国邮报》之上。
顺带一提,上海《时务报》创刊于1896年8月,主编为维新领军人梁启超。
事态平息,孙文得意地再次下榻至旅店“Greats Inn”。即便如此,康德黎仍未放松警惕,提醒孙文道:“逸仙,你已是自由身,公使馆吃了回瘪,不至于会糊涂到重蹈覆辙。但切记,你仍是清廷的眼中钉,明的行不通,你得提防着他们使暗的,例如说……下毒。”
“下毒……老师,我们可是从医之人。再不济,也不至于跌倒在自己的老本行上。”孙文苦笑道。
见孙文不以为然,康德黎发急了:“你便是这般不惜命?此番遇难,就没让你长些教训吗?”
“学生失言,老师勿怪。学生的确是麻痹大意,天性如此。日后定谨遵老师教诲,谨慎行事便是。”孙文赶忙承认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