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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文是在戊戌变法前年(1897年)初次赴日,在日本的第一年,清国留日学生还是稀罕货。清驻日公使馆专门培养了数名日语专家致力于号召赴日留学,却不见成效。

其实,甲午战争落幕当年(1896年),驻日公使裕庚曾遣人赴上海,招募十三名优秀学生赴日留学,这也是第一批清国留日学生。裕庚将这十三名留学生的教育,托付于日本高级师范校长嘉纳治五郎。此学级起初被命名为“弘文学院”,因犯了乾隆帝之名“弘历”的忌讳,毕业时,留学生集体自愿将证书上的“弘”改作“宏”。留学期限为三年,孙文逗留日本期间,他们还未毕业。清政府未对海外公开乙未起义始末,留学生们自然不识孙文之名。上海《时务报》虽如实报道了孙中山在伦敦被绑架事件,但还不至于传到留日学生的耳中。

横滨冯镜如等一干在日华侨,为教育后代,也计划在当地建立华人学校。孙文也为其出谋划策过:“冯老板意在同时重视中西学问吧?校名定为‘中西学校’如何?……孙某的母校‘西医书院’只注重全英文教学,以至于孙某不得已在毕业后温习中文。若当初能两者兼顾,可省去不少麻烦。”

在座的陈少白也发言道:“问题是师资何处去寻?冯老板貌似有意从国内招?估计是打算请康有为的弟子吧?”

“你说的是万木草堂那帮学生?怕有不妥,教师的本职是传道授业,就怕他们会向孩子们宣扬变法。”

上述关于横滨建校的商议,发生在戊戌变法前年,也就是康有为受光绪帝召见当年。由此可见,康有为当时的声望、名气达到巅峰,尤其是同乡广州人,简直将他奉若神明。若说李中堂为清国上下公认的宰相,康有为则是广州人心目中的宰相。

陈少白有友人求学于万木草堂,在广东时,与康有为也有过数面之缘。冯镜如闻知此事,请求道:“少白兄弟,能否拜托您请康先生安排一门下弟子来横滨授教?”

“好说,我这便至信。”陈少白拍着胸脯道。

不久后,康有为领导变法派抗争朝中守旧派的消息也传到了日本。孙文等人自称“革命派”,自诩先进于“变法”。孙、康两派之差,在于对帝制的延续与否。如今,共同的敌人“守旧派”,将两派捆在同一战车上。因此,革命派陈少白与变法派康有为交好,也算正常。康有为也不拂少白面子,安排万木草堂学长徐勤,赴横滨协助管理华侨学校。

所谓“学长”,意为学识通达之人。孙文在伦敦的同志南方熊楠,就被称为“南方学长”。徐勤字君勉,在评论界颇有名气。在横滨上岸时,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抱着一顶长一米、宽半米的大家伙,还精细地用油皮纸包着。到冯镜如的店铺后,他拆开包装,原来是块匾额,上头是仙风道骨的四个字:大同学校。

看到这校名,当时在场的陈少白心里是万分尴尬,有些庆幸孙文不在场——孙文先前已取校名“中西学校”,但陈少白写信给康有为时忽略了这点,只说要建立一个华侨学校。收到信后的康有为倒也不客气,是对方有求于自己,这校名自然要由自己人来取。

“大同”一词出自《礼记》,在当时算是人们交谈写作的常用词。《老子》有云:“大道废,有仁义。”所谓“大道”,乃社会制度与秩序。废“大道”,方需倡导“仁义”。“大道”兴,则“仁”。“大同”是每一个革命家、起义者心中的圣地。孙文也常把“大同”挂在嘴边,那日拟定校名时,这个词汇也在考虑之列。但考虑到“大同”一词对孩童而言过于抽象,最终还是拍板了“中西”这个浅显易懂的校名。

“让先生下不来台了,少白兄,你要不要提一下?”

“一个校名罢了,孙兄绝不是那样心胸狭隘之人。若强行改了这校名,我可不敢保证对方会不会心生芥蒂。”陈少白好歹晓得其中人情世故,毕竟有求于人的是自己这头,康有为肯派人来,是给了天大的面子。说实在话,变法、革命两派志不同、道不合,就算是有守旧这一共同敌人,此番合作也实属难得。

革命派在清国南方设反清组织“兴中会”,除领袖孙文,还有杨衢云、谢缵泰两位会长管理组织日常事务。康有为得知“兴中会”旨在“除暴安良”,而非对抗清廷,早有打算通过胞弟康广仁,与之达成合作关系。只可惜,变法派未挨到双方骨干对接,便早早夭折了。

有这层干系,陈少白是宁愿担下孙文的雷霆之怒,也不愿让康有为心生哪怕一丝埋怨。

谁能料到,这是两派首次合作,也是最后一次合作。徐勤刚赴任不久,戊戌变法就夭折了,康有为在宫崎滔天的援助下,从香港逃亡至日本。而在此之前,其首席高徒梁启超便在平山周的协助下,由塘沽赴日——革命派一连救下变法派两员大将性命,这是何等恩德。

宫崎滔天、犬养毅等一干日本义士,是打心底希望这两家结盟。眼下,两派魁首均是戴罪逃亡之身,若能携手对抗守旧派,则大事尚可为,这与孙、刘联盟是同一道理,先灭曹,再做争斗也不迟。

“如今局势,两派和则两益,贵派也能放开手脚地对抗守旧派,无腹背受敌之顾忌。”变法派晓得其中厉害,可说破了嘴皮子,康有为仍不为所动。

“晓之以理,康先生会明白。”孙文欲亲自拜访。但康有为自恃为皇帝重臣,不屑与反叛朝廷的革命派为伍,连会面的机会也不给:“我贵为帝傅,怎能与革命党人来往?”

犬养毅开始从中撮合——若实在不愿单独会面,便革命派出孙文与陈少白,变法派出康有为与梁启超,四人会谈如何?犬养毕竟对变法派有恩,康有为不好拒绝,便当面应允了下来,但会谈当日,却临阵缺席,只让人捎了句话——卓如(梁启超字)深晓吾意,与他商议便可。

三人会谈草草落幕,梁启超失望而归。康有为瞧其表情便猜出了一二:“看来,卓如这趟是无功而返。”他还指望梁启超能说服孙、陈二人能“弃暗投明”,加入变法阵营。

“且不谈革命派领袖孙文如何,单单是那陈少白,便是鼓舌如簧。革命派,绝非是崇洋媚外之徒那般简单。”

高徒对革命派的称赞,令康有为无名火起。抵日后,留日同胞对这位孙先生的仰慕,康有为是看在眼里,怨在心里。孙文少时离乡赴夏威夷,回国后,也只接受过英文教育,可谓一非功名之身,二不识孔孟之学,甚至未参加过科举。

康有为虽排斥科举制度,但为了入朝为官,也曾寒窗苦读数十载,几经落第才考中进士。因此,他既轻蔑科举,又瞧不起孙文这样不读孔孟,不考功名,接受西洋教育者,称其为崇洋媚外之辈。

康有为刚抵日反数日,大隈内阁便下台,山县内阁再次掌政。与此同时,清驻日公使裕庚三年任期满,原定《日本国志》作者黄遵宪接任,但他因支持变法,且其著作曾经由康有为之手呈递于光绪帝,以至于其卧病上海期间,遭清政府逮捕并监禁。在此生死攸关之际,所幸有日政府出言求情,他好歹逃过一死,只是被遣返原籍。

日政府就此欠清政府一份人情,若清政府以此要求引渡在逃人员,日政府怕是再无理由回绝。清廷的手段也不是没见识过,伦敦绑架事件便是先例。

果不其然,清政府立马要求引渡康有为。日方也有对策,按国际惯例,事关政治逃亡,当事国有权拒绝引渡,但人肯定是留不得了。日本外务省思量再三,决定将康有为驱逐出境。

当时,康有为虽非高官,却是光绪帝身边的第一红人,考虑到西太后所剩时日无多,日本是无论如何也想保住康有为这条人脉。山县内阁的青木周藏外相便在商谈中提道:“此番动作,名为驱逐,实则是送客。依诸君看来,从‘机密费’中抽出多少合适?”

眼下要凑齐一万日元怕有难度,九千日元立马可准备妥当。

“机密费”说白了,便是内阁的私房钱。他们这是在商讨要赠予康有为多少饯礼。康有为白得了这九千日元,也不客气,转身便抛下梁启超与王照,准备独自环游世界去。

黄遵宪被罢,李盛铎赴任驻日公使。康有为临行前,喊来梁启超与大同学校的徐勤,交代道:“世间称吾等‘变法派’,此称呼易与‘革命派’混淆。若改作‘维新派’,又只能让人联想到日本明治维新。‘革命’‘维新’皆非吾等之愿,吾等只愿匡扶英主光绪,复兴清国!从今日起,世间再无‘变法派’,只有‘保皇会’,是否更加顾名思义?”

三人不由得拍手叫好,徐勤更是拍红了手掌心,亢奋道:“保皇会,保皇会……保皇护君,匡扶社稷!妙!妙!会长自然还是吾等恩师南海先生!”

康有为甚是得意,摆摆手示意两人安静,悔恨道:“眼下,吾等英主正遭受朝中顽固派迫害。吾此番出洋,所为就是号召海外同胞救我英主于水火!我离开日本时日,后事还得托付汝等两位副会长。”

1899年3月22日,康有为在横滨离港,远赴温哥华。

“保皇”一词并非康有为首创,此前便常被引用。这两个字很好地诠释了爱国人士对光绪帝的同情,对西太后的憎恶。

历史记载,保皇会正式起步,是在1899年农历六月十三日、公历7月20日,地点自然是康有为所在的加拿大。康有为向各地华侨募集军资,怀里揣着从日本政府那儿白得的九千日元巨款,日常出行自然阔绰讲究,这倒让当地华侨对他另眼相看——要不怎么说是进士,这派头,就是与常人不一样。

加拿大收获颇丰,康有为随即转战美利坚,由于是专挑华人聚居的地界,路线与孙文当年出奇得一致,但成效却远不可同日而语。当年的孙文只是一介无名之辈。而如今的康有为,是皇帝亲信、变法重臣,在广东华侨眼中俨然便是救国英雄般的存在。同样以演讲为主,康有为的演讲词中,高有皇太后、皇帝、皇后,低有军机大臣、尚书、大学士。台下听众被康有为的尊贵身份哄得五迷三道的——瞧瞧这层次,怎是孙文那草根演讲可比的!

丹佛的Mr.Yang目睹此情景,在寄给孙文的信中如此写道:

且不提逸仙兄当年,招募多少留美华人加入兴中会,就说如今,还剩有多少人?……本人前日亲临康有为演讲会,恕直言,论条理清晰,论绽莲之舌,这康有为不及逸仙兄万分之一。可笑,其号召力,所募集金额,却数倍于逸仙兄。即便如此,逸仙兄切勿妄自菲薄,康有为之辈不过是占尽天时、地利罢了。兄台之理念,才是中国,乃至世界之正道。

康有为多处辗转,在各地建立保皇会总部十一处,分会一百零三处。虽大半有粗制滥造之嫌,但康有为争的便是一口气——孙文之辈,何足挂齿?

在康有为眼中,孙文这样不考功名的“异类”,甚至与自己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但很凑巧,两人同有忧国之心,救国之志,并默契地当上了清廷的头号通缉犯。两者出发点一致,都为救国,本不该分彼此,奈何截然不同的目标,强行将两人置于对立面。康有为强行更名,只为与革命派划清界限。

康有为卖力宣传,留守横滨的梁启超也未闲着,在当地创立旬刊(十日一版)《清议报》。梁启超不仅能言善辩,更是妙笔生花。短短数月光景,《清议报》便在留日华人群体中稳占第一影响力。一时间,保皇派势力如日中天。

保皇派做大,孙文坐不住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时不我待。我们得效仿保皇派,出版自己的刊物。少白,由你执笔。不谈口才,单论笔杆子,你不输那梁启超。”

保皇派离了康有为,群龙无首之下,还能大肆扩张。革命派被逼入守势,但锋芒不减,伺机收复失地。日本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再缩小到华人圈,即便敌对,也是街坊四邻。孙文就时常到对方大本营“大同书院”去串门,还与对方两员大将——梁启超与徐勤聊得很是投机。

苦心栽培的兴中会,眼瞅着逐渐土崩瓦解,多年心血化作泡影,但为当下局势使然,又有谁能顺风顺水?孙文是乐天派,想通了此节,也少了许多黯然神伤。

今天,孙文又到变法派大本营串门,梁启超在学校会客室中接待。孙文感佩道:“梁兄一支笔杆,将保皇会经营得如日中天,孙某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呀!”

然而,梁启超的态度似乎有难言的隐情:“小弟早有与逸仙先生联手之意了,可惜如今局势……唉,不提了,改日定当至先生府上拜访……不成,还是拜访少白兄府上,届时再共商两派联盟大计。”

兴中会还未必有沦落到被保皇会彻底打垮的地步。孙文心里明白,保皇会内部绝非万众一心,既有顽固的保皇主义者,另有部分会员仅仅是坚守“保住光绪帝”这条底线,暗地里则在培养自己的势力。会长康有为撂了挑子,梁启超与徐勤这两位副会长,大感不堪重负,竟主动向虎视眈眈的兴中会抛来橄榄枝。这段时日,向孙文示好的保皇派成员,何止梁启超一人。

康有为被驱逐出境后,远在香港避难的万木草堂学生,与国内一干康有为的门生,皆纷纷赴日。梁启超在湖南事务学堂当差时的同僚唐才常也主动要求赴日。

保皇派这帮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早就对他们那故步自封的康恩师心怀置疑了。而且以宫崎滔天为首的一干日本同志,因不了解中国的师徒伦常,常常不厌其烦地给这群年轻人鼓吹“革命”之益,怎晓得这种行为无异于在鼓吹他们背叛师门。这不,由其首席弟子梁启超起头,前后十三名保皇会会员写联名信,劝说他们的康恩师解甲归田:

国事败坏至此,非庶政公开,改造共和政体,不能挽救危局。今上(即光绪)贤明,举国共悉,将来革命成功之日,倘民心爱戴,亦可举为总统。吾师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娱晚景,启超等自当继往开来,以报师恩。

各地康有为门生视此十三人为叛徒,赠予外号“十三太保”——早在唐朝,突厥沙陀族族长李克用(856—908年)归顺唐朝,其膝下十三子皆被提拔为太保(宰相之上,位列三公)。坊间便开始贩卖名为“十三太保”的鼻烟,每盒里整十三罐,暗讽叛徒得志。

联名信明指“非民主共和不能救中国”,这是彻头彻尾的革命派主张,但与此同时,还指出“光绪帝贤明,可推举为总统”,坚持了部分保皇派立场。提倡两派合作之意昭然若揭。

大同学校徐勤密信康有为,说是部分在日保皇派在孙文的教唆下,串通革命派,预谋推翻会中的顽固派。徐勤在信中直言道:“恩师若不速做对策,只恐事态不可收拾。”

当时,滞留温哥华的康有为突闻安置在香港的老母病危,便急匆匆登上赴港的客轮。客轮中途停靠日本神户。因他是受驱逐身份,按理说是登陆不得,但有老母病危这一特殊情况,海关也通情理,放他上了岸。康有为立刻换乘从日本开往香港的航班。要知道,原来的航班下一站便要停靠上海,他身为朝廷要犯,即便窝在船舱中,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好在老母病情转危为安,但久留香港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赶巧远在菲律宾的好友愿意提供住处,康有为便立刻赶了过去。

康有为收到徐勤的来信,当场拍案,怒斥“十三太保”忘恩负义,浑然忘记自己先前是如何贬低科举制度,怒斥孙文道:“孙文匹夫!连举人也不是的落魄汉,竟敢与我堂堂进士作对!”

“举人”,特指通过省级别科考——“乡试”的中第者。学子中第举人,方可参加全国性考试——“会试”。举人们赴京赶考的盘缠,由国家统一派放,因此,他们又有外号“公车”。“公车”若过量,则会成为国家财政的负担。因此,数考不中者,将被终生禁考。但位及举人便有资格入朝为官,黄遵宪与梁启超都是举人之身。

康有为自然将孙文认定为是蛊惑人心的罪魁祸首,便着手将会中主要干部调离日本,远离孙文。于是,梁启超、区凤墀、韩文举前后被派遣至夏威夷、美利坚、澳门,任地方分会会长,三处都是华人聚居地。而力斥合作的徐勤,则荣升为大同学校校长,兼任保皇会副会长。

1899年年末,梁启超起航赴夏威夷,于大晦日[日本人把12月31日称之为“大晦日”,也就是除夕日。]抵岸。孙文一早便至信兄长孙眉,以及当地兴中会同志,为其引荐梁启超。孙中山为革命派领袖,梁启超是保皇会副会长,本是敌对关系,这封引荐信让孙眉等同志啼笑皆非。双方会面后,梁启超的表态更是让他们大跌眼镜:我等名为“保皇”,实图“革命”。

梁启超有些“脚踩两只船”的味道,他在火奴鲁鲁安定下来后,曾至信孙文,试图让两派达成妥协,建立民主共和,并推举光绪帝为总统。信中这样写道:携手攻入中原,乃是吾所厚望,不知尊意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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