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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年初,梁启超携孙文引荐信,从日本起航至夏威夷。同年,清国上下正值多事之秋,其中风头正盛的当属义和团运动。按理说,义和团以首都圈为主舞台,与孙文的革命派无甚关联。但此番动荡不仅令西太后失势,更是动摇清朝整个根基。谈及清末历史,是如何也脱不开“义和团”这三个字的,遑论孙文以推翻清朝为己任,更无理由置身事外。
南方起义余波未平,梁启超一句“携手攻入中原”,却说进了孙文等一干革命分子的心坎里。
1900年1月24日,西太后欲立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为“大阿哥”。册封“大阿哥”,放眼清朝历史,绝无仅有。明眼人也瞧得出,西太后这是在为日后废帝安排“软着陆”。
光绪帝下台是势在必行了。西太后为疏通关系,事先还专程致电两江总督(南京)刘坤一、湖广总督(武昌)张之洞、两广总督(广州)李鸿章三位封疆大吏,商议废帝之事。
这三员大臣本是洋务派,心中暗自赞同光绪帝的变法举措,便纷纷回电表示“唐突废帝,怕难令外国政府信服”。李鸿章还带来了某国公使对废帝的态度:吾皇绝不承认清国新君。
莫非,果真是太过操切了?西太后不免踟蹰了。毕竟光绪帝热衷西洋文化,在坊间素有“少年英主”美名,且无失职失德。
满心盘算着“父凭子贵”,捞个“摄政王”当当的端郡王在西太后面前大发牢骚。西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斥责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用脑,用脑!”
最终,西太后还是不顾国际压力,强行册封了这个“大阿哥”。
是时候聊聊这义和团的渊源了。
说句直白的,山东那会儿盛产善于蛊惑人心的老神棍。其中不乏在坊间卖艺、教授拳脚功夫、游医卖药之徒,他们多有绰号,其中名头最盛的当属山东大刀会头目、人称“梅花拳”的朱红灯。
戊戌翌年(1899年)三月,清廷派遣毓贤赴任山东巡抚。当时,山东境内有数千天主教徒,信仰者更是愈八万之巨。大多华人信仰者只把教会当避难所,满心以为有传教士撑腰,便可为所欲为,所以便常在坊间闹事。这也成了日后“仇教事件”的导火索。过去三年间,山东省便有两名德意志传教士遇害。
按常理,毓贤身为巡抚,应竭力制止境内暴力事件的发生,但他偏偏是极端的排外主义者。他不仅不打压“梅花拳”的大刀会,还为其出谋划策:“‘梅花’太过娇弱,恐不能服众,改名作‘义和’如何?义和拳,何其英勇!”
于是乎,义和拳生父,竟是一堂堂朝廷命官。1899年“仇教事件”爆发,巡抚果然力挺义和拳。
清廷不得不招毓贤回京,风波暂平。但打心底憎恶列强的清廷中枢,却为毓贤的举动暗自叫好。毓贤非但未受惩罚,还即刻赴任山西巡抚。而接替他的新任山东巡抚,则是在百日维新中背叛变法派的袁世凯。
毓贤坐镇山东时,以义和拳为首的那帮仇外组织,可真是被宠坏了。被逮捕者,未经审问便直接释放;官府不放人,便自行劫牢狱、劫法场,反正天塌下来,有巡抚大人给挡着。
“仇教事件”中,合计有六名义和团成员被捕,却一一被朱红灯从牢狱中领回。假若是那朱红灯被捕,怕是只要跟巡抚打个招呼,便能大摇大摆地走出牢笼去。
列强如何容得山东这般胡来?纷纷要求清廷更换巡抚。清廷不堪外方压力,只得调任袁世凯为山东巡抚,并意味深长地嘱咐道:“莫要太过于镇压,切记留之于后路,避免酿成大祸便好。”话中之意很明确,是要袁世凯对排外组织手下留情。
此时,大清不敢公开违背列强意愿。户部尚书张荫桓有英、美两国庇佑,免死,被遣返原籍。黄遵宪则有日本政府撑腰,也逃过死劫。而排外派毓贤被调任至山西,也是由于德国政府的施压。
袁世凯赴任山东后不久,便拘捕了朱红灯。袁世凯也不客气,当即便砍了朱红灯的脑袋。他的小算盘打得响——列强势大,朝廷势弱。如今卖好于列强,日后便有一大靠山。
袁世凯有了这谄媚列强的念头,紧接着便在山东境内掀起一波雷霆般的弹压义和团行动。
义和团元气大伤,心中妄想:“山东已不是久留之地,听闻京官多排外,赴京或许能受优待。”加之袁世凯的雷霆手段,意思也很明显:想活命,滚北上去!于是,义和团便大举北上赴京。
这里说段逸闻。义和团上下均修炼一门名为“浑功”的外家功夫,号称“练功百日,刀枪不入”。
一日操练,袁世凯问收编的原义和团成员道:“可有练‘浑功’百日以上者?”
十人出阵,袁世凯继续问道:“确信自己能刀枪不入者向前一步!”
五人出阵,其中一人拍拍胸膛,夸耀道:“上任毓巡抚也是不信,也曾尝试过。俺这身板,可受过多次枪子儿。来,尽管朝这儿开枪!”
“毓巡抚宅心仁厚,不忍杀生,有意射偏罢了。本官可没那般慈悲。惜命的,且退下!”
袁世凯言罢,五人中两人打了退堂鼓,剩余三人仍岿然不动。袁世凯大笑道:“好汉,好汉!来人呀,将这三名英雄领走!”
将这三人带到操场后,紧随着是三声枪响,操场上多了三具尸体。袁世凯面向剩下的人,也不多说:“义和拳,看到了吗?”
义和拳哪是什么精妙神功,不过是上任巡抚毓贤一时兴起,将梅花拳更了个名罢了。义和团也是源自这拳法名称。
太平天国时期,清廷号召乡绅组织乡勇,称之为“团练”。自那起,但凡名称带“团”字的,多少都与政府攀有关系。义和团自以为有政府庇护,才敢用此名称。
义和团北上,一路迫害中外天主教徒,在京各公使馆的抗议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但清廷仍不愿妥协,甚至还派遣排外派毓贤赴山西任巡抚。
1900年3月13日,义和团一众抵达天津南郊,列强派遣军队陈兵大沽口,向清廷示威。4月,英、美、德、法四国公使下达最后通牒,勒令清廷两月内剿灭义和团。
6月10日,待机于大沽口的各国军舰派一千五百名士兵登陆,由英海军中将西摩尔全权指挥。但义和团已提前斩断北京与天津的电报线,导致北京各公使馆无法与登陆联军取得联系。
17日,八国联军侵占大沽炮台。
各国公使团提出四条停战要求,其中一条要求西太后撤帘,还政于光绪帝。这对西太后而言,碰不得的底线。而后得知,这纯属误报,是端郡王有意煽风点火。18日,在御前会议上,西太后向各国宣战。
19日,御前会议决议,要求各国军队在二十四小时内退出北京城。原计划翌日早间,公使团聚集总理衙门与清廷正面谈判,但临时取消。要说取消的原因是德意志公使克林德,在赴总理衙门途中,被清军枪杀……
京内二十万义和团得势嚣张,放下话来:取“一龙二虎”首级!
“一龙”自然指光绪帝,“二虎”则分别为总署大臣庆亲王奕劻,与失势后仍被奉为清国“宰相”的李鸿章。
急于拥子即位的端郡王提着刀便要去取光绪帝性命。西太后识时务,好歹给拦了下来。排外派头目刚毅甚至直呼光绪帝为“汉奸”。
端郡王见西太后犹豫不决,还以为是由于列强干涉,一时把心头火全撒在了洋人身上。洋人、洋教、洋货、洋式……凡带“洋”字,便是万恶之源。朝臣谏言要镇压义和团,便是为虎作伥,一律处以极刑。
7月28日,位列总署大臣的许景澄、大常寺卿(负责宗庙祭祀)袁昶两人因上谏而被捕,翌日被斩首弃市。
许景澄曾前后任职俄、德、荷等欧洲国家公使,是不可多得的外交人才。袁昶则视义和团为邪教暴徒,主张应严厉镇压。
十三日后,徐用仪、联元、立山三人受刑。
兵部尚书徐用仪已是古稀之年(七十四岁),日清战争时任军机大臣,属求和派,深知外国军队之强。联元位列总署大臣,一向反对围攻各国公使馆。立山为户部尚书,他身属“后党”,但在反对攻击使馆这点上,其观点与荣禄相近。
三日后,八国联军攻入北京。自6月21日清政府颁布“向各国宣战懿旨”,至8月14日八国联军进北京,北京东交民巷使馆区域维持守势共计五十五天。早在宣战前八日,使馆区便被清军围得水泄不通。据日文部省留学生阿部宇之吉《北京城防日记》所载,城防统共坚持了六十三天。
8月14日清晨,英军(印度士兵)率先入城。晚8时40分,日本福岛少将才率步兵第十一联队抵达日公使馆。
翌日一早,西太后撤离紫禁城。光绪帝一向冷落西太后钦定的皇后,独宠珍妃。若留她在城内,难免日后编派自己,西太后命侧近李莲英斩除这个后患。李莲英将这个可怜的妃子溺死于景琪阁后院的水井中。
西太后换上褴褛的粗布衣裳,乔装为汉人老婆子趁乱逃出了京师。
刚毅率十数万,号称二十万义和团,荣禄率京师武卫军,董福祥率号称清军战斗力最强的甘军(武卫军后军)。庄亲王载勋为全军总司令。如此声势,竟苦攻不下小小东交民巷,也是奇怪得很。
当时被困在使馆的某法国神父有记载,听见六百声炮响,城内却无一人伤亡。
即便是极度排外的董福祥那阵营,有旧相识的美国军官举白旗前来谈判,结果还不是一团和气?董福祥说话也直白——慈禧那老婆子想打仗,我们就来走走过场,装个样子给她看罢了。
端郡王接下来的矛头正指向庆亲王、荣禄、王文韶、廖寿恒、那桐五人,但八国联军破了城,他最终没得逞。
西太后弃城而逃,京师无主,任凭联军蹂躏。联军准许士兵在三日内公然掠夺,最为肆无忌惮的是公使遇害的德意志军队。与军队同行的德税务司罗伯特?哈德有记载:我军占领区域化作人间地狱。法军海军士官军衔,随军队入城的文学家皮埃尔?洛蒂,曾描写过化作废墟的北京城:
城内之寂寞荒凉,与城外无二。放眼望去,残骸,残骸,望不见尽头的残骸。郁郁葱葱化作死灰,亭台楼阁仅余残垣碎瓦。一望无际死灰、碎瓦……再也想象不到这座都城昨日的繁华。
另一方面,排外派巨头在逃赴西安途中病亡。在此前途经太原时,光绪帝便主张处死端郡王与刚毅,以抚慰列强。西太后驳回了,理由是:“不妥,斩了此二人,怕洋人会罪加更高位者。”
“朝廷依国法论罪,与列强何干?”
光绪帝据理力争,王文韶忙为二人打圆场,论罪之事便这样不了了之。众人心里亮堂着,西太后所谓“更高位者”,比亲王还高位,指的不正是她自己吗?
其实,西太后早在下旨宣战前,便召远在广东的李鸿章还京。外交妥协这件事,放眼清朝,只有李中堂有能力办到。由此可见,西太后一开始是不愿行这鱼死网破之举。
当时,李中堂已重病缠身,一时离不得病榻。7月3日,清廷发电召还李中堂。4日,又急电催促。几日不见动静。清廷情急之下,再次委任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要知道,那时天津还未沦陷。
八国联军总计军舰四十七艘,士兵两万余众,于7月15日攻陷天津。天津守军退守北仓。不日,北仓失陷。直隶总督裕禄逃至杨村,服毒自尽。
联军也不顾使馆区危如累卵,愣是在天津驻扎半月,等待援军。待日军主力至,才进军京师。
联军态度明确,不见战犯首级,免谈议和。但主要战犯刚毅已病故,李秉衡则战败自尽。战犯“自行”伏法,清廷想要息事宁人,列强怎肯应允?清廷随之剥夺二人原职。如此,朝廷便不再授二人的遗族予恤典(抚恤金)。
与此相对,反对围攻使馆的大臣自然是官复原职。朝廷不仅要为他们平反冤屈,还必须要善待其遗族。
至于被流放边疆的毓贤,列强如何肯轻易妥协?毓贤人还未到新疆,途经兰州便被处死。
刑部尚书赵舒翘不经公堂,草率处死戊戌六君子,朝廷赐其自尽。赵舒翘惧死,仅饮入少量毒酒,迟迟未气绝。负责尸检的人无奈,只得加以“贴加官[贴加官也叫开加官,是明代发明的一种让人窒息的刑罚。]”了结其性命。赵舒翘的妻子闻夫亡,果断自缢随之而去。赵舒翘死到临头,仍妄想西太后回心转意,有意拖延时间,丑态百出,晚节不保。相较之下,其妻倒是恪守忠贞,可谓巾帼。
拥立“大阿哥”元凶,守旧派巨头徐桐,在京师府邸中自尽。其子刑部左侍郎徐承煜,曾出任许景澄、袁昶的“监刑官”(尸检),残酷镇压主和派。他声称要追随父亲而去,却苟且偷生。在逃亡途中,被日军俘虏,临死受刑时,已然是神志不清。
相较于这等贪生怕死之辈,礼部尚书启秀同样被日军俘虏,却慷慨赴菜市口受刑。狱中,他曾与守监的日本军人这样说道:贵国,往后定会有求助于我中华之日!
汉军旗人、户部侍郎英年(汉姓何),曾随同庄亲王攻打各国使馆。他于西安被捕,被处以自尽。同为死刑,“自尽”轻于“斩首”。举例说,同在西安的赵舒翘原本是被处以斩首,但他一向为家乡学子的楷模,乡众不忍见其血溅刑场,便联名请愿求情,朝廷才将“斩首”改为“自尽”。原计划同日受刑的英年地位低于赵,施以重刑反倒不妥,便也改作了“自尽”。
京师沦陷,许多与事变无干系的京官在悲愤下亦殉城而去。国子监祭酒王懿荣便是其一。王懿荣的座下门客、收藏家刘铁云便亲身走访俄占区。储粮仓库“太仓”便坐落在此地。俄军对“太仓”里的粮食没有兴趣。刘铁云此行不为其他,他本是一副侠义心肠,见京城民众饥寒,特来此地向俄军低价收购“太仓”储粮,以济灾民。
可笑的是,八年过后,清廷竟旧事重提,以一条“私卖公粮”之罪,将刘铁云流放新疆。
天津沦陷后的7月17日,清廷心心念念的李中堂,才动身登上招商局旗下商船“平安”号。翌日,商船抵香港,李鸿章再换乘北上。留守广州期间,其子李经述发电道:伏望留身卫国,万勿冒险北上。
西太后授给李鸿章“全权名义”,这也不是头一次了。说是“全权”,最终决断权还是捏在西太后手中。但唯独这次,西太后怕是动了真格,逃亡第四日,她破天荒地颁布了“罪己诏”,这算是完全服了软。
对排外派的处分中,最棘手的莫属端郡王。端郡王贵为咸丰帝亲侄,不到万不得已,李鸿章是绝不想对先帝一族赶尽杀绝的。结果,端郡王被流放新疆,其子则被免去“大阿哥”称号,贬为一介旗民。
第十二条,也就最后一条议和条约写道:同各国外交机关,将总理衙门改组为外务部,位于六部之首。朝廷“六部”增设为“七部”,且新增“外务部”凌驾其余“六部”。“六部”长官仍称“尚书”,但“外务部”长官则称作“外务部总理大臣”,其下再设“外务部尚书”。就此,“天朝正统”的格局被打破,大清彻底沦为列强的附庸。
议和条约签署日为1901年9月7日,以“干支”命名,又被唤作“辛丑条约”,清政府代表李鸿章已无垂笔之力。除八国外,未出兵的荷兰、比利时、西班牙三国也想分一杯羹,签署国列表有十一国。
9月17日,联军撤离京师。
10月6日,西太后、光绪帝一行从西安起程回京。自1900年8月15日狼狈潜逃,至今已历一年有余。
11月7日李鸿章卒,享年七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