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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文一别夏威夷数年,其妻小早已随兄长孙眉移居至毛伊岛了。保皇会势力对夏威夷的蚕食,远超孙文想象。在对手的地界上,保皇会竟堂而皇之地“挖墙脚”,且劝诱方式,也很是直截了当,就是简单的一句话: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你家有几口,现居何处,会中同志都门儿清。

这是劝诱,还是威胁,就无须多言了。话说到如此份儿上,革命派同志为保国内家人平安,也只能忍气求全。但话又说回来了,保皇会被清政府视为“康逆”“梁逆”,其国内的家小也是自身难保,他们却毫无自觉。

但现状并非难以逆转,带上一份国内的报刊,稍作解释便可——瞧瞧,在清廷眼里,保皇派与革命派可是“一视同仁”的反贼,谁能比谁安全到哪儿去。

这道理只要能说得通,接下来便水到渠成了——大规模宣传邹容的《革命军》,在其激奋文笔的轰炸下,相信不会有漏网之鱼。

孙文正欲杀个回马枪,火奴鲁鲁的友人劝他道:“先生久出未归,何不先至毛伊岛看望令堂与妻小?令郎也开始读书认字了……公事也不急于这一日两日。”

然而孙文却有自己的算盘。当年将家人安置海外,为的就是护其免受清廷迫害。同志们也力劝孙文——若可保家小无虞,大丈夫又有何惧于世间?

显然,孙文唯一之软肋便是亲人。但越是如此,他便越不能有所显现,一上岛便直奔亲人处,无异于自曝弱点。

梁启超在夏威夷创办《新中国报》后,便匆匆返日,报刊的主编工作由会中第一“笔杆儿”——陈仪侃操持。相较之下,革命派在本地竟然未创有专刊,一直到1903年12月,兴中会才将华侨程蔚南经营下的《檀山新报》收编,用以革命宣传。程蔚南也因此一举跻身兴中会干部之列。

孙文亲自在收编后的《檀山新报》上发表《敬告同乡书》,指出保皇会之标语“明为保皇,实则革命”是何其荒谬。

孙文在文中纠正道:“革命、保皇二事,决分两途,如黑白之不能混淆,如东西之不能易位。”且公然批判康有为之《南海先生最近政见书》,斥其“保皇立宪”论断旨在为清廷续命,且继续奴役我汉人。

保皇会做出了反击。陈仪侃在《新中国报》上发文,怒斥革命终将为中华招来“瓜分之祸”。对此,孙文继而刊登《驳保皇报书》,开文便质问保皇会——彼开口便曰“爱国”,试问其所爱之国为大清国乎,抑中华国乎……至于“瓜分之祸”论断,孙文则辩驳——大举革命,一起而倒此残腐将死之清朝政府,则列国方欲敬我之不暇,尚何有窥伺瓜分之事哉?

那年月,背井离乡的中国人为在国外不受欺凌,纷纷投身天地会。夏威夷乃至全美利坚之华侨,有七成为天地会成员。天地会密谋“反清兴汉”,在国内是个彻头彻尾的地下组织。而国外分舵少了清廷的压迫,沦落为普通的民间互助组织。

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妹——这句隐喻要覆灭夷狄的宣誓词沦为摆设,再没人愿意去追究其中的深意。

天地会美利坚分舵常被唤作“致公堂”。孙文的下一步计划便是整顿致公堂,恢复其本来会旨,断去会员“扶清”的念想。如此一来,也就不会有人再倒戈保皇会了。

别看孙文从最初的“重阳起义”起便协同众会党,甚至被推举为“三会”领袖(天地会、兴中会、哥老会),其实,他并非是会党分子。

综观中国会社,无非是长江流域之哥老会与占据华南(广东、广西、福建)之天地会双雄并立。至于其余小帮小派,多无确证可考,毕竟都是见不得光的地下组织。

孙文满心以为其名下兴中会可与哥老会、天地会两会平起平坐,但单论规模,便不及后两者之万一。天地会坐拥成员数百万,只是互不相识罢了。而孙文的兴中会满打满算,也不过数百人。

孙文以火奴鲁鲁为中心展开游说,凭其三寸不烂之舌,愣将倒戈至保皇会者一一劝回了兴中会。会中上下感佩:“逸仙之口才远胜梁启超。”

孙文却不以为然:“非也,论口才文章,孙某不及任公皮毛。世间万事,讲究一个‘理’字。孙某据理力争,而任公强词夺理,仅此而已……汝等担忧任公此次夏威夷之行,又会杀个回马枪,在孙某看来,杞忧矣。”

果如孙文所言,才数月工夫,他租借日本人剧院进行演讲,便有数千人捧场,竟座无虚席,真的是不留给保皇会翻盘的余地。

火奴鲁鲁大获全胜,奥胡岛迟早也会是囊中之物——孙文心中有了底气,这才安心至毛伊岛与家人重逢。

孙文在西医书院读书时丧父,托兄长孙眉照顾的家小,只有其母杨氏、其妻卢氏,以及他那刚小学毕业的儿子孙科。

滞留毛伊岛期间,孙文的舅父杨文纳想拉他入伙致公堂:“入堂口,图个便利,还能结交各路英雄,这便宜谁不占?”

孙文正有接触致公堂致之意,便顺势答道:“那便有劳你引荐。”他对这致公堂可谓是了如指掌,要知道,他可是三派联合的领袖。

致公堂虽为清国天地会的美利坚分舵,却与总舵是两般模样。天地会为地下反叛组织,成员身份一经暴露,那是有杀身之祸的。即便是在英领下的香港,乍看之下清廷鞭长莫及,却仍难保杨衢云性命。

相较之下,远在美利坚的致公堂甚至不把自己当作非法组织,堂旨“排满兴汉”成了一纸空文。夏威夷、美利坚,乃至加拿大的大部分成员竟都兼着保皇会的身份。保皇会旨在“扶清”,显然与“排满”相悖。

远离了清廷的屠刀,甚至连致公堂分子自身,也一厢情愿地以为这些团体是和睦友善的互助组织。

整顿工作刻不容缓,孙文称之为“肃清”。他在写给乌目山僧的书信中说道:四大岛中已肃清其二,余二岛想不日可以成功。

信中“四岛”分别是夏威夷岛、毛伊岛、奥胡岛,以及卡乌艾岛。其中,火奴鲁鲁所在的奥胡岛与安置家小的毛伊岛已尽在孙文掌握之中,在夏威夷最繁华街区开展的演讲也大获成功。收复失地大业顺风顺水,令孙文有些飘飘然。

然而据线报,保皇会大将梁启超计划在近日“反攻”夏威夷。孙文如临大敌,匆忙至信横滨冯自由,请其帮忙物色一个担任《檀山新报》主笔的人选。

孙文初赴日本避难时,多受当地财主冯镜如的恩惠。这冯自由便是冯镜如之子,孙文外出时,由他全权管理兴中会党务。

冯自由麻利地罗列出一份候补人名单。孙文哪敢有丝毫怠慢,虽然是主场迎敌,但与保皇会一战,势必会触及数十万致公堂成员所在之美利坚。

在某日家庭聚会上,孙母杨氏对孙文道:“儿过去常言‘何处需要孙逸仙,孙逸仙便往何处’,如今这毛伊岛上便有数千人日夜盼着儿归来。”

舅父杨文纳也附和着调侃道:“就是,就是,甥儿好歹卖老母一个面子,给他们瞧瞧。”

毛伊岛本地医疗条件落后,谁人都晓得杨氏次子为名医,杨氏每日都得应付上门求医的岛上民众,她总是推辞道:“我儿孙文是学过几年医术,但眼下他在外公办……”

也不知是哪儿走漏了孙文归来的消息,民众不依不饶了:“杨干娘莫要再推辞,就让帝象给我们瞧瞧吧。”帝象乃是孙文的乳名。

“有趣,有趣,不想我的从医证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孙文还是很乐意重操旧业,加之母命难违,倒是将求医者一一诊了一遍。

“我儿若有心,照样可以悬壶济世,万万别再说‘志在救四万万人,而非一人两人’那样的胡话。”杨氏裹足,若无支撑,甚至无法持久站立。

孙文不服,辩驳道:“母亲所言差矣。打个比方,中华四万万人中,有半数为母亲这样行动不便的女性。若能废止这裹足陋习,岂不是一举救两亿人脱离苦海?悬壶济世,未必是医者专属。”

他说这番话时,脑中不免浮现出年长自己三岁的表姐,曾经因裹足的疼痛而彻夜抹泪的一幕幕。若能替天下女性免去这番痛苦,远远比治病救人来得更有意义。

见儿子不听劝,杨氏有些动气,声音更是颤颤巍巍了起来:“就算为了娘这把老骨头,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做个医生吗?”

妻子卢氏赶忙插嘴,责备孙文道:“娘亲都这把岁数了,你这趟又难得回来,便多陪陪我们娘儿俩一阵子吧。”

孙文滞留夏威夷期间,1904年2月10日,日本单方面向俄国宣战,日俄战争拉开序幕。早在1896年,李鸿章访俄,签订结盟密约,为期十五年。照理说,此番日俄开战,清国有义务作为俄同盟国参战,然清外务部却无视条约,公然宣告其中立态度。这得怪俄方失信在先。俄军曾为镇压义和团进驻中国东三省。而双方结盟后,却丝毫不见退兵的意思,反倒还加派了军队。俄政府自知理亏,也没颜面向清廷提出参战要求。

孙文经舅父杨文纳引荐,进入致公堂内部,并前往火奴鲁鲁参加了“盟拜”仪式。一直以来,新人入会的“盟拜”仪式仅仅是走个形式罢了。孙文最先着手改造的便是这仪式,新人在入会仪式上必须明确喊出“反清兴汉”之呼声。如此一来,则大大避免了保皇派潜入会中。

孙文乍一入会,便被任命为“洪棍”。致公堂乃至天地会帮众习惯唤自己为“洪门弟兄”。其缘由有许多说法,难辨真伪。例如,传闻清初时天地会的创始人便是洪姓。至于“洪棍”一职,更是无史可考了。但致公堂本身也就是个互助组织罢了,职位再高,也不过是虚衔。孙文却决意道:“好歹要整出些动静出来。”

“今后帝象难免要频繁往返于本土吧?进来入境局查得颇严。非夏威夷本地人,则诸事不便。这样吧,我让会上的弟兄给你伪造个假身份。我认识一个会里的弟兄,就是专门干这行当的。”杨文纳自夸地拍着胸脯道。

曾几何时,常住夏威夷岛的日本人用一双手都算得过来。而如今,远的不说,就孙文在火奴鲁鲁寄宿的宅子隔壁,便住着一个日本家庭。

还记得当年重阳起义失败,孙文在游说美利坚时途经夏威夷,正巧撞上日本“官约移民”再度开启的第一个年头(1896年)。此后八年间,夏威夷日侨呈几何倍数增长。

日俄开战,日本社会群情激奋。尤其是广濑武夫少佐初战牺牲的消息一经报道,一把点燃了民间的爱国热情。

孙文的日本邻居姓比嘉,其家主懂洋文。路上偶遇,孙文都会主动上前去搭讪:“比嘉先生,听说贵国军队捷报连连呀。”

俄政府失信,持续向“满洲”增兵,清国上下的反俄情绪空前高涨,留日学生已开展过数次反俄游行了。比嘉笑得很是得意:“日军强势不假,但如广濑少佐一般殉国的英雄也不在少数。说句窝囊话,我还真庆幸自己身在夏威夷。再说我那刚满二十的愚弟吧,我舅父膝下无子,刚把他从大阪接了去过继。您说,我兄弟俩是不是逃过了一劫?”

“是啊,是啊,冥冥中自有天助呀……”孙文笑着附和道。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比嘉一家为冲绳籍。日本早年从清国手中夺下琉球群岛,其正式的割让公文一直拖到日清战争后才有明文。因此,日政府在明治六年(1873年)颁布的实施征兵令,到明治三十一年(1898年)才在冲绳生效。

在此二十五年的空档期中,日本青年若转籍至冲绳家庭做养子,则可免除兵役。另外,在征兵令颁布前移居海外,或未达到适龄的青年,也可避过征兵。

比嘉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作为国民,自然盼望祖国告捷,但要我因胜仗而高呼万岁,那还是免了。”

前有伦敦监禁案,后有宫崎滔天《三十三年之梦》出版,孙文可谓是名声在外。即便远在夏威夷,日本的媒体刊物也实时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11月5日发行的东京《时事新报》,打出了“日俄开战,孙文伺机”的头条,文章中道:孙文于火奴鲁鲁滞留些许时日后,赴毛伊岛家兄住处,整日专注于写作。据知情人线报,孙文欲趁日俄开战之机有所动作。另外,梁启超预计在本月初抵达夏威夷。

早在日本走动时,日本警界与清公使馆密探便对孙文的行踪了如指掌。对此,孙文早已见怪不怪了。然而愿意下大工夫,如此细致地调查孙文行踪的,只可能是敌对方保皇会无疑。尤其是在夏威夷这地界,保皇会的行动更是积极。他们已事先联络美利坚分会,企图阻止孙文登陆本土。

原站在保皇会对立面的清公使馆,如今也在阻止孙文登陆的问题上,与保皇会达成一致。保皇会甚至发电报向清公使馆告密:孙文所持身份证有伪造之嫌,贵公使馆大可以此为借口,说服美入境管理机构,阻止其登陆。

孙文幼年赴夏威夷生活,并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当地院校。但其并非出生夏威夷,却是不争的事实;被冠上伪造的嫌疑,也是无可奈何。

舅父杨文纳仅为“图个便利”,草率地在证明上做手脚,着实是坑了外甥一道。清国驻旧金山领事何佑从保皇会那儿得到孙文行踪,便立刻“照会”当地海关——中国之乱党孙文企图赴美生事,望予阻止。

旧金山海关承认清领事“照会”内容,以伪造护照之嫌疑,将孙文囚禁于码头一栋小木屋之中。说来,若无证明上那句画蛇添足的“夏威夷出生”,孙文精通洋文,按理说来,应当畅通入境才对。

妨碍自己进入美国本土的,想必是清政府的外交工作者或保皇会同伙,二者联手也有可能。他还知晓,清廷如今虽方针变化,转而支持变法,对康、梁二人的仇寇态度却一如从前。其实,只要不涉及这两位敏感人物,保皇会还是能与清廷正常对话的。

小木屋之中,孙文有一位同样因护照问题而被滞留的“狱友”。如此环境下,这位狱友还不忘调笑:“看来,好处还不够,得再给些。”

看来,贿赂不仅在腐败的中国,在全世界都吃得通。孙文眼尖,瞧到狱友手中的《中西日报》上出现了“伍盘照”这个人名,便问道:“可否借您手中报纸一阅?”

孙文一身西装打领,即便狼狈入狱,乍眼看去也是一号正经人物。狱友注视了孙文半晌,不忍拒绝:“啊,请便。”

1896年重阳起义失败,孙文经由日本、夏威夷,辗转至美利坚途中,便从同志口中听说过这位鼎鼎大名的“伍先生”。那同志还为孙文写了一封引荐信,让他随时可以求助于这位伍先生。孙文至今未能与其谋面,但这封介绍信仍压在行李箱底。

报纸上写的是伍先生在教会演讲的相关报道。孙文死马当活马医,硬着头皮向海关与移民局人员要求道:“我在旧金山有相识好友,望替我捎一封信件。”

谁承想,八年前便闻知却无缘谋面的伍先生,竟是如此大人物。他曾任清驻旧金山领事馆顾问,同时又与致公堂魁首黄三德相知莫逆,典型的通吃黑白两道。

引荐信刚送出去,黄三德便亲自率堂上的法律顾问杀到小木屋,要求移民局放人。他甚至抵押了致公堂名下的一家门面,凑齐了五百美元的保释金——孙氏本为夏威夷华侨,因在清国提倡革命,被清当局通缉追捕。而今清领事馆阻挠其登陆美利坚,此举显然损害了夏威夷华侨居美权利。美当局协助清公使馆,更是与“收留他国政治罪犯”之法律不合……

此番说辞之下,孙文得以假释,暂时到旧金山致公堂公馆落脚。等待了整整三周,华盛顿才发文旧金山,正式批准孙文入境。就此,保皇会与清公使馆可以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这段插曲在居美唐人界掀起轩然大波。众人纷纷猜想,美国政府特别对待孙文,莫非是对腐朽的清廷死了心,打算扶持孙文建立新政权?

在小木屋内,狱友闻知孙文被批准入境的消息,惊道:“三周,这也忒快了些。”他早在孙文之前便委托律师去申请入境许可,但如今却一点儿音信都没有,他不免就要酸溜溜地臆想——这家伙,莫不是在华盛顿那头有人?

孙文在日本早已是个风云人物,同样在美利坚的“East Watch”群体眼中,自打清公使馆监禁事件曝光后,便默认他为中国下一任政权的领袖,清廷在唐人界中的权威更是大打折扣,这无疑为孙文“肃清致公堂”的夙愿铺平了道路。

孙文本身也是胜券在握。他手里捏着数张底牌,再不济,只消撇下颜面向丹佛的Mr.Yang求援,也能把死棋下活。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动用这层关系,眼下有陈翰芳帮衬,事态还算顺利。而且,结果再坏能坏到哪儿去,无非被遣返夏威夷罢了。

孙文无论走到哪儿,都随身携带着数册《伦敦蒙难记》(Kidnapped in London)。但凡识字的美国人,都能从此段经历中读懂孙文,读懂他的理想。另外,他从不备名片,取而代之地带着数张其所著论文的副本。

孙文深信“笔杆之下,能容乾坤”,华盛顿方审查入境资格时,他主动提出将所著论文作为审查资料,审查部门也同意接收。孙文有信心,只要能让审查部门过目自己的文章,保皇会便毫无胜算。

被扣押小木屋期间,狱友便诧异于孙文那胜券在握的态度:“你这是什么情况,倒还吹起口哨来了?”

重获自由的孙文,即刻就投入到“肃清”工作中。首先第一步,他在旧金山建议致公堂进行“总注册”,重新注册意味着一次洗牌重组。

接下来,他在宣誓词上做起了文章:“这誓词着实是有些隐晦难懂,鄙人拙见,是不是要将其简化一番?”

致公堂魁首黄三德深以为然:“孙兄所言甚是,犹记得早年我入会时,宣誓词连我这没文化的大老粗也能瞧得懂。”

“是的,其后才逐渐复杂化。”

“原因何在?”黄三德好奇道。

“会长,您认为呢?怕就怕会里的弟兄们一旦知晓了誓词中的真意,都会避之不及。”

“你也忒看扁了弟兄们。无须多言,打今儿起,改用简明易懂的誓词。”

“不急,要不您看这样如何?夏威夷分舵那头,先改回之前简单的誓词。至于这边,不妨改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这十六字,您意下如何?”孙文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哈哈……我是个大老粗,这咬文嚼字的活儿,交由你们文化人去定夺就是了。”这位致公堂会长也是个甩手掌柜。

在居唐人之所以加入致公堂,只为寻找一个相互扶持的归属罢了。“打倒清朝政府”这句早期的宣誓词,在保皇会挖墙脚时,倒成了会员选择倒戈的诱因。于是乎,上头索性便改用隐晦难懂的宣誓词,让新人糊里糊涂地入会。

“总注册”尚在进行中,丹佛Mr.Yang带其夫人前来造访。掐指算来,如今距孙文初访美利坚已历七年光景。犹记得当年的孙文没什么野心,只计划在美利坚成立一个革命小支部罢了。但这一小小的愿望,却被随之而来的保皇会破坏殆尽。

孙文无力抗争,那时的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革命分子。而康、梁这对师徒,却原为光绪帝的宠臣,自始至终都站在变法的风口浪尖。单论名望,双方可谓是云泥之别。

但保皇会不走正道,竟玩起了恶意诋毁的手段:“孙文之辈,不过是一个目不识丁的闲汉。聚众闹事,却谓之为‘革命’,可笑至极。汝等对他言听计从,无异乎自取灭亡。”

然而,但凡接触过孙文者,无一不钦佩其渊博的国学素养。尤其对“横文章”(西方文学)的精通,更是远胜过保皇派那帮腐儒。“目不识丁”的谣言自然不攻自破,保皇派也落了个卑鄙无耻的名声,可谓是自取其辱。

“总注册”远达不到“肃清”的目的,孙文继而着手“大扫除”。首先,他命致公堂各堂口撤下所有清国的“黄龙旗”。“肃清”进展迅速,孙文还是颇为满意的:“从此,致公堂浴火重生了。”

黄三德却心有不安:“不知保皇会接下来会有何动作……那梁启超在火奴鲁鲁时,可明目张胆地念着宣誓词,进了我致公堂。你说,还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

孙文的对立面是保皇会,而真正意义上的敌人,不过梁、康两员大将。这对师徒从戊戌变法的血雨腥风中死里逃生,其所坚持的立场也发生了动摇。

起初,康有为自称维新派或者变法派,意欲效仿日本之君主立宪制度。而不知从何时起,他舍弃了君主立宪中的“立宪”二字,改行“保皇”之道,志在建立“开明专职”政体,扶持明君光绪帝延续君主专制制度。这无异于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倒退。

另一方面,其首席弟子梁启超却远渡夏威夷,加入反清团伙致公堂。他自然免不了要念那宣誓词,事后却揣着明白装糊涂,狡辩说自己没看懂誓词中的隐意。这层虚伪的面具,却被孙文一把摘下。

孙文随黄三德辗转于美利坚各地,逐步收复失地。丹佛的Mr.Yang也时常会低调造访。这日,密探周榕也闻风前来相见,他神秘兮兮地告知孙文:“我最近正在给保皇会跑腿打下手。”

“这饭碗可端不长久了,我劝你快些去寻个新东家。”

“也是,这不,欠了好几个月工钱了。”

“那你最近过得如何?”

“上次与您分别后,我回了两次国,凑些钱说了门亲事。本打算金盆洗手,从此赚钱养家,谁知道成亲才几天,那婆娘就夭了。”

“节哀,节哀……话说回来了,你还真敢留着个大寸头回国呀。”

“您这就不懂了吧,在香港的集市上,一条假辫子不过就两块钱。”

“堂堂保皇会也沦落到拖欠底下人工钱的地步了?”孙文的语气不免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周榕强忍住笑道:“您就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这保皇会落魄了,是拜谁所赐,您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吧?”

孙文一行人所到之地,无一不是这七年间梁启超“坑蒙拐骗”来的保皇派地盘。然而此番致公堂重组,保皇派势力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一行人途经纽约,孙文偷得半日闲,带同志们光顾了久违的“一碗面”,今时不同往日,他可以用真名示人了。也不知是何缘由,他的名字莫名其妙地多了个三点水,成了“汶”。

当初无法以真名示人时,身边人多唤孙文为“先生”,而如今,可以直接称呼他为“逸仙”。唯独黄二嫂总是亲热地唤他为“文哥”,这是孙文给予她的“特权”。

众人入座,Mr.Yang向孙文汇报道:“若周榕带来的情报属实,这次清廷雇了个洋人刺客来图你性命。至今咱们的警戒都放在唐人身上了,打今儿起,得扩大警戒范围。”

孙文将自身在美利坚的安保工作全权托付给Mr.Yang。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人——各地致公堂纷纷沦陷于梁启超的演说与文章之下,唯独Mr.Yang领导下的丹佛势力一如既往,毫无动摇。

“孙某的性命,便攥在杨兄手中了……对了,此番赶来旧金山的刘成禺,怕也得劳您照顾了。孙某请他来操刀《大同日报》主笔,绝对能压过梁启超一头。唯一担心的是,湖北出身的他,能不能融进广东唐人的圈子。”

孙文虽志在全国革命,实际的活动范围却被捆在广东境内。没法子,谁让他的敌、友全是广东出身。敌方大将康、梁师徒不必说了,正儿八经的广东人。我方这边,兴中会同志陈少白等人,乃至孙文为革命牺牲的挚友陆皓东,统统与广东沾亲带故。就连在横滨照顾过孙文的一众华侨,也多为广东籍。浙江籍的章炳麟与四川籍的邹容在圈子里算稀罕物。就有人调侃了——你们这帮人,口口声声说中国长中国短,搞了半天,全是广东人。

美利坚的华侨界也是广东籍的天下,虽有六大会馆,却也无一不是广东籍。19世纪远渡海外谋求生计的多半是广东人,位列第二的福建人不足其十分之一。

然而随着科举制度被废除,学校,尤其是海外的学校,成了清国学子眼中的香饽饽。各身份的有志青年争相留洋,尤其是邻邦日本,无论是公费还是自费,都是求学者的首选之地。

久而久之,出国再不是广东人的专利,其目的更不是单纯为了谋口饭吃。“出洋”者中,求学青年后来居上,人数迅速超越谋生者。

致公堂受保皇会入侵期间,便连会刊《大同日报》也是由康有为座下门生区矩甲担任主笔。而“总注册”后,致公堂开始在报刊上公然“反清”,硬是将区矩甲等一众康有为门生赶出了报社。

孙文口中的刘成禺,便是他专程从日本请来接任主笔位置的。这位刘成禺就是在东京的“新年团拜”上,公然宣扬反清言论的留学生之一。孙文看中的,是他的湖北籍贯。世间总会有庸人嘲讽孙文的革命大业——中国之革命?我看是广东之革命吧。

此后面对此等人冷嘲热讽,孙文便有了辩驳的底气:“君不见致公堂报刊之主笔,是湖北刘成禺?这只是个开始,今后更会有千千万万如刘成禺一般,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志参与我革命大业!我会报刊名作‘大同’,世界大同需耗费上百载,而我中国大同则一代可成。为达此目标,下一站,欧洲。”

孙文见人便是这一席话,对五大三粗的黄二嫂也不例外。

“可不是嘛,我开面馆这些年,新客、老客全是老乡。但这阵子,店里三五不时能听见北方人口音了。”

1903年9月,孙文自日本赴夏威夷,一直到次年4月,才获入美资格。同年12月他又远渡伦敦,次年6月自马赛重返日本。孙文滞留夏威夷期间,日俄战争爆发;战争一直持续到他远渡欧洲,才在日本海上落下帷幕。

美利坚致公堂坐拥门徒十五万,明有会长黄三德统辖,暗有丹佛Mr·Yang兜底,孙文完全可以放心地做他的甩手掌柜了。

保皇会在美利坚竟持有自己的武装力量。保皇会干部谭某与一名叫作荷马?李的洛杉矶军事迷交好,在其协助下,保皇会创立武装部队——“中华帝国军”。“中华帝国军”对外宣称有两千军力,却从未公开露面。荷马?李自命中将。

孙文只当这是个笑话,照这个理,致公堂也可以宣称坐拥十五万雄狮了。梁启超早年在夏威夷招兵买马时,曾创立保皇会“青年俱乐部”。俱乐部会员里有个叫作黑川通幸的日军退伍少尉。梁启超那时便请过此人训练会员,结果还不是不了了之。

即便是华侨寥寥的欧洲,也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留学热潮。清驻澳大利亚公使杨晟建议留学生首选留学比利时,只因其在欧洲众国中物价最为低廉。早先因支持变法而被罢黜,义和团之乱后又官复原职的湖北巡抚端方,从湖北各学堂中甄选青年才俊,先后派遣大批留学生至欧洲,尤其是比利时。

野史中有记载一段逸闻——孙文途经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与当地留学生攀谈。但提到“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这段宣誓词时,学生们强烈要求他将十六字写下,还专程备了纸笔。孙文狐疑,但仍照做,工工整整地留下了墨宝。他刚放下笔,众学生顿时哄堂大笑。学生代表解释道:“此前南海先生前来宣讲时,竟诋毁先生您‘目不识丁,为同乡之耻’。如今看来,‘同乡之耻’这四个字,他还是给自己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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