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第一次看到南田画册的人，
几乎都异口同声问我：
这真的是三四百年前的人画的吗？
中国画怎么长成这个样子？
我怎么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中国画？
——向南田致敬。
01.
至暗时刻.
明末。
南田出生在一个良好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
从祖辈起，家里都是书生、高级官员、画家。
1644年，崇祯皇帝在煤山自杀，明朝276年的美好日子如雨打风吹去。屠城的恐怖随之而来。本来写诗，画画、锦衣玉食的天之骄子，从此跟着父亲、兄长到处逃难。
“爹爹，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孩子，华夏子孙就该保家卫国，哪怕是书生！”
15岁，这个少年坚守孤城到最后一人。
兄长战死，首领自杀，二哥、爹爹都失散。他不幸俘虏，变成了奴隶。
02.
绝地逢生.
沦为阶下囚的南田，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毁灭。然而，他并不知道一双美丽的眼睛就注视着自己。
“你可是恽家的南田哥哥？”
“你是？”
“我是柔奴，去年城中见过哥哥，记得吗？”
柔奴?
建宁城里弹琴最好的歌舞伎，可怜生来就是奴隶，生生世世落在黑户口里。不能和普通百姓通婚，不论改朝换代，始终是高级公务员的可怜玩物。
你的歌声、琴瑟里，有美好微风拂面，也有如飘萍的寂寥，听过一次，怎么忘怀。
柔奴眼光一转，似要落泪。叹息道： “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哥哥你真是我音乐的知音啊。”
真是上天可怜南田，在这个地方遇到一位贵人，虽然地位卑贱，但极力营救他。都督陈锦的夫人首饰做的不称心，柔奴推荐南田去设计首饰。
(清代花簪，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
首饰按照图样制作，只见点翠恰到好处，梅花钗，昙花钗，样式精美又新潮。夫人非常满意，打赏给他。一照面，只见这个少年长得一表人才。长眉凤目，丰神俊朗，颜值那个叫高啊。再问几句，对答如流，诗书满腹，不卑不亢，虽身为阶下囚，但掩盖不了宗族世家的贵气。
陈夫人越看越喜爱。
“孩子，我和总督膝下无儿，不如，你就做我的义子吧。”
03.
家里有矿，愿意继承吗？
从世家子弟，忽然国破家亡，风云突变，沦为奴隶。又从阶下囚变成了都督公子。这种如过山车一样的人生机遇和考验，在南田的生命中从未停止。
平静的生活过了四年，都督忽然遇刺身亡。
他们膝下无儿女，能继承爵位和万贯家产的就只有南田了。如此看来，命运似乎对他还不薄。
这时，他才20岁。根据记载，南田的颜值颇高，谈吐高贵，翩翩佳公子，人见人爱。义母爱他，疼他，又是虔诚的信徒。用脚趾想想都知道，凭借他的才能，南田的前途就是从高级公务员开始，一直走到朝廷的中心，成为专职官僚，享尽荣华富贵。
04.
富贵于我如云烟
命运似乎一直跟他开玩笑。
为逝世的都督做法事，他们选择了杭州灵隐寺。忽然，人群中有一个人一闪而过，浓黑的眉毛下边，有一双熟悉的大大弯弯的严厉的眼睛。南田的心不由颤抖了一下。
这个人怎么这么像父亲？
难道建宁城破，父亲并没有死去？
人多嘴杂，南田强压心头的疑惑，等到夜深人静，找到寺中的具德大师问个仔细。
具德大师问：
你父亲的确在寺中，但你若相认，便是没有回头路，富贵荣华灰飞烟灭。你愿意吗？
南田答：
富贵于我如云烟。
我只愿跟着爹爹去。
于是，在名震天下的具德大师的帮助下，骗陈夫人说，南田寿命不长，只有留在寺中才能保住性命。陈夫人哭了很久，问了南田很久，最终依依不舍离去。
如此，南田父子留在寺中度过数年，最终回归故里。
05.
要成为世间第一.
如此几年后，南田带着老父亲回归乡里。
残破的家园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家财破败。
这个清高的书生又开始用画画的手去做农夫，开垦荒地，搭建房屋，赡养老父亲。空余的时间便随着伯父继续学习诗书画。
南田性格清高，为人外冷内热。刚开始学的是山水画，走元代黄公望的路子，冷澹幽隽。
黄公望，自号大痴道人，是个道士。他的画风，是作淡淡的水墨色，然后又加上浅浅的淡赭，整个画面淡远高逸。
南田此时的水平，在整个时代也是绝顶的。然而，命运的玩笑又来了。机缘巧合，南田认识了后来成为一辈子的朋友，这个人叫王翚。南田打开王翚画的山水画，大吃一惊。这个人画的山水居然跟自己不相上下，自己想要超过这个人，那是万万不能。
（南田的山水画）
清高又谦虚的南田从此放弃了走山水的路线，想要在其他领域达到世间第一。
06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那么，画什么好呢？
南田打开黄公望的画卷。这个人跟他的情况很相似，同在改朝换代的痛苦时期，作为知识分子，内心的煎熬，让他流浪于山水之间，并将自己与山水平视。
在黄公望的世界里，看到的是“空”。世界虽然是彩色的，快乐的，但他看起来没有差别。山、水、树木都是简单如水墨的存在，没有快乐悲伤，“如一”这便是宇宙真理。
（元代黄公望的山水作品）
07
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么南田呢？
刚一开始，我喜欢南田也是因为他的画风和画技。而对他越来越了解以后，从喜爱升级到了热爱，最后看升级到了痴呆状态。。。
在真正读懂了南田以后，光也我哭成了狗。
国破家亡，遭逢大难。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是个人都知道，灰心如枯木是正常的，发疯失常是正常的。
南田的经历应该是很悲惨的，十来岁就要跟着父亲东奔西走，国破家亡。回乡后一贫如洗，终身卖画为生，物质条件极差。况且命运如此捉弄他，大儿子溺水而亡，次子又亡。
所以我很能明白在人生困境下，人们是不开心的，画家最后表达的就是对于困境的理解。比如梵高错乱的星空，马上要枯萎蔫掉的痛苦向日葵；比如朱耷的鱼、鸟都是翻着白眼；比如黄公望的山水没有烟火气，但一片淡然。
这些，我们都能理解。
唯有南田这个人，你看他的画是看不到他的时代背景和人生背景的。
在遭逢大难后，他居然笑对人生。在条件极度艰难的情况下，他娶妻生子，赡养老父亲。积极的面对人生，努力过着正常人的日子。
冰雪剥夺不了的，
必然使他更加光彩夺目。
在南田的农夫生活里，他发现了宇宙生命的秘密。花草虽小虽弱，其实也是一个大宇宙。
有时不小心把花给锄伤了，第二天，只要阳光来，雨露来了，她就尽力绽放，绝不比巨大的山峦生命力差。
人人都画恢弘巨大的东西放入画中而永垂画史。
而在这乱世中。
我身如草芥，小如弱花。
而我应不管身处何处，
应独一无二的绽放。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从战场中逃出来，唯独王阳明先生一人坚定的往战场走去；这就是为什么李时珍看到医典混乱，发誓一人之力写下本草纲目；这就是为什么抗日战争中，千百师生冒着生命的危险，迁移到昆明，成立了西南联大；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唯独只有我中华文明延续了数千年而能重新崛起！
南田在经历了种种痛苦后，他的内心依旧如清风如明月，如花似诗。他相信只要积极去做，一切都能变好。
这就是儒。
单人旁一个需要的需字。
做一个时代和社会需要的人，
而无悔无怨。
07
一朵小花，是独一无二的自己。
南田笔下，
他的每一朵花都努力生存，
努力开放。
甚至连竹子都是清高而温暖的。
他似乎在说：
即便我的人生命运不幸，我怎能忘记父兄对我的照顾？怎能忘记柔奴在危难中的帮助？怎能忘记义母的守护？怎能忘记王相公连夜营救我于县衙？
他看到的是世界彩色的一面和良善的一面，充满了爱和温暖。他从种种不幸福中，却看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连果实都是硕果累累，
自在而清丽。
各种各样的花草，
不分名气和大小
至美的花，
在南田的笔下朵朵开放。
这就是佛经里说的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南田没骨法牡丹图，局部。）
多年后，南田的粉丝袁枚写下一首诗。
白日不到处，
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
也学牡丹开。
他们画他们的空，
我画我彩色的世界。
一如王阳明先生的遗言：
此心光明。
足矣。
08
留给世界的礼物
山川、河流、花朵。。。生命均无差别。
芍药、牡丹到青苔他们也无差别。
有的人命运奇好，一生顺利。有的人空有才情，而一生不得志。这是宇宙的事情，命运的安排，而独立的生命尊严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这就是花的神。
“惟能极似，才能传神。”
从此，南田开始画谁都看不起的小花，一笔一画，画尽中华春天。内心满怀希望，让中国画法生生世世永流传。
他创新和延续了从宋代延续的没骨画技法，把最美的中华花园留给了世界。
终成一代大宗师。
（他画的每一朵花似乎都是活的，香的。）
09
南田色，中国色，清丽无匹。
（南田没骨画，局部放大细节。）
1689腊月，南田父亲去世，留言要葬在西湖。家贫如洗的南田为了凑足银两，离家到杭州卖画。因受风寒，回来第二天就去世了。
这位前无来者，后无继者的花神就如此离开世界，年仅58岁。
他留下的南田设色系统，是真正的东方色系，永照人间。
建国以后国画逐渐被人遗忘，甚至无人知晓南田先生。很多人宁愿去学水彩法，也不知道我们更好的没骨画法。
（南田设色，丽而清，高级无匹敌）
更鲜有人知道的是清丽的南田色是最高级的中国色，而不是莫兰迪色。
（延禧攻略中的服装颜色为南田色，被人误解为国外的莫兰迪色。）
10
尾声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去参观南田纪念馆的只有几位日本人，是一群颜值狗。
他们说：
东方画历史中，能画得好的人很多，长得又帅得一塌糊涂的人真心不多。
论颜值、论宗师、论人品，三者满分者，千年来，只有南田是花神，也是男神。
画|家|介|绍
恽南田（1633-1690）
字寿平，后以字行，改字正叔。
明末清初书画家，常州画派的开山祖师，
清六家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