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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吕斯已不再访问任何人,不过他有时会遇见马白夫公公。
这时,马吕斯正沿着一种阴暗凄凉的梯级慢慢往下走。我们不妨称之为地窨子阶梯的这种梯级,把人们带到那些不见天日、只听到幸福的人群在自己头上走动的地方,当马吕斯这样慢慢往下走时,马白夫先生也同时在他那面往下走。
《柯特雷茨附近的植物图说》已绝对销不出去了。靛青的试种,由于奥斯特里茨的那个小园子里阳光不足,也毫无成绩。马白夫先生在那里只能种些性喜阴湿的稀有植物。但他并不灰心。他在植物园里获得一角光照通风都好的地,用来“自费”试种靛青。为了做这试验,他把《植物图说》的铜版全押在当铺里。他把每天的早餐缩减到两个鸡蛋,其中一个留给他那年老的女仆,他已十五个月没有付给她工资了。他的早餐经常是一天中唯一的一餐。他失去了那种稚气十足的笑声,他变得阴沉了,也不再接待朋友。好在马吕斯也不想去看他。有时,马白夫先生去植物园,老人和那青年会在医院路上迎面走过。他们彼此并不交谈,只愁眉苦眼地相互点个头罢了。伤心啊,贫苦竟能使人忘旧!往日是朋友,于今成路人。
书店老板鲁瓦约尔已经死了。现在马白夫先生认识的仅只是他自己的书籍、他的园子和他的靛青,这是他的幸福、兴趣和希望所呈现的三个形象。这已够他过活了。他常对自己说:“到我把那蓝色团子做成的时候,我便有钱了,我要把我的那些铜版从当铺里赎回来,我要大吹大擂地把我那本《植物图说》推销一番生物学哲学研究生物学中的哲学问题以及人类对生物学,敲起大鼓,报纸上登上广告,我就可以去买一本皮埃尔·德·梅丁的《航海艺术》了。我知道什么地方能买到,一五五九年版带木刻插图的。”目前,他天天去培植他那方靛青地,晚上回家浇他的园子,读他的书。马白夫先生这时已年近八十了。
一天傍晚,他遇到一件怪事。
那天,大白天他便回了家。体力日渐衰退的普卢塔克妈妈正病倒在床上。晚餐时,他啃了一根还剩有一点点肉的骨头,又吃了一片从厨房桌上找到的面包,出去坐在一条横倒的界石上面,这是他在花园里用来当长凳的。
在这条长凳近旁,按照老式果园的布局,竖着一个高大的圆顶柜,它的木条、木板都已很不完整,下层是兔子窝了这些先天的形式或范畴只适用于现象界而不适用于“物自,上层是果子架。兔子窝里没有兔子,果子架上却还有几个苹果。这是剩余的过冬食物。
马白夫先生戴着眼镜,手里捧着两本心爱的书在翻翻念念,这两本书不但是他心爱的,对他那样年纪的人来说,更严重的是那两本书常使他心神不安。他那怯懦的生性原已使他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一些迷信思想。那两本书之一是德朗克尔院长的有名著作,《魔鬼的多变》,另一本是米托尔·德·拉鲁博提埃尔的四开本,《关于沃维尔的鬼怪和皮埃弗的精灵》。他的园子在从前正是精灵不时出没的地方,因而那后一本书更使他感到兴趣。暮色的残晖正开始把上面的东西变白,下面的东西变黑。马白夫公公一面阅读,一面从他手里的书本上望着他的那些花木,其中给他最大安慰的是一株绚烂夺目的山踯躅,四天的干旱日子刚过去,热风,烈日,不见一滴雨,枝头下垂了,花骨朵儿蔫了,叶子落了,一切都需要灌溉,那棵山踯躅尤其显得憔悴多愁。和某些人一样,马白夫公公也认为植物是有灵魂的。老人在他那块靛青地里工作了一整天,已精疲力竭了,可他仍站起来,把他的两本书放在条凳上,弯着腰,摇摇晃晃,一直走到井边,但他抓住铁链想把它提起一点,以便从钉子上取下来也做不到了。他只好转回来,凄凄惨惨,抬头望着星光闪烁的天空。
暮色有那么一种静穆的气象,它能把人的苦痛压倒在一种无以名之的凄凉和永恒的喜悦下。这一夜,看来又将和白天一样干燥。
“处处是星!”那老人想道,“一丝云彩也不见!没有一滴水!”
他的头,抬起了一会儿,又落在了胸前。
他继又把头抬起,望着天空嘟囔:
“下点露水吧!怜惜怜惜众生吧!”
他又试了一次,要把井上的铁链取下来,但是他气力不济。
正在这时,他听见一个人的声音说道:
“马白夫公公,要我来替您浇园子吗?”
同时,篱笆中发出一种声响,仿佛有什么野兽穿过似的,他看见从杂草丛里走出一个瘦长的大姑娘,站在他跟前,大胆地望着他。这东西,与其说象个人,倒不如说是刚从暮色中显现出来的一种形象。
马白夫公公原很容易受惊,并且,我们说过,很容易害怕的,他一个字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那个神出鬼没的生灵已在黑暗中取下铁链,把吊桶垂下去,随即又提起来,灌满了浇水壶,老人这才看见那影子是赤着脚的,穿一条破烂裙子,在花畦中来回奔跑,把生命洒向她的四周。从莲蓬头里喷出来的水洒在叶子上,使马白夫公公心里充满了快乐。他仿佛觉得现在那棵山踯躅感到幸福了。
第一桶完了,那姑娘又汲取第二桶,继又第三桶。她把整个园子全浇遍了。
她那浑身全黑的轮廓在小道上这样走来走去,两条骨瘦如柴的长胳臂上飘着一块丝丝缕缕的破烂披肩,望上去,真说不出有那么一股蝙蝠味儿。
当她浇完了水,马白夫公公含着满眶眼泪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说:
“天主保佑您。您是一个天使,您能这样爱惜花儿。”
“不,”她回答说,“我是鬼,做鬼,我并不在乎。”
那老人原就没有等她答话,也没听见她的回答,便又大声说:
“可惜我太不成了,太穷了,对您一点也不能有所帮助!”
“您能帮助我。”她说。
“怎样呢?”
“把马吕斯先生的住址告诉我。”
老人一点也不懂。
“哪个马吕斯先生?”
他翻起一双白蒙蒙的眼睛,仿佛在搜索什么消失了的往事。
“一个年轻人,早些日子常到这儿来的。”
马白夫先生这才回忆起来。
“啊!对……”他大声说,“我懂了您的意思。等等!马吕斯先生……男爵马吕斯·彭眉胥,可不是!他住在……他已不住在……真糟,我不知道。”
他一面说,一面弯下腰去理那山踯躅的枝子,接着又说道:
“有了,我现在想起来了。他经常走过那条大路,朝着冰窖那面走去。落须街。百灵场。您到那一带去找。不难遇见他。”
等马白夫先生直起身子,什么人也没有了,那姑娘不见了。
他确有点儿害怕。
“说真话,”他想,“要是我这园子没有浇过水,我真会当是遇见鬼了呢。”
一个钟头过后,他躺在床上,这念头又回到他的脑子里,他就要入睡了,也就是思想象寓言中所说的、为过海而变成鱼的鸟似的,渐渐化为梦境,进入模糊的睡乡,这时,在朦胧中他对自己说:
“确实,这很象拉鲁博提埃尔谈到的那种精灵。真是个精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