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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承志吃了一惊,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会给人打伤?忙随洪胜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见他躺在床上,脸上灰扑扑的一层黑气。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都坐在床边,个个忧形于色。众人见到袁承志,满脸愁容之中,登时透出了喜色。袁承志见程青竹双目紧闭,呼吸细微,心下也自惶急,忙问:“程老夫子伤在哪里?”沙天广把程青竹轻轻扶起,解开上衣。袁承志大吃一惊,只见他右边整个肩膀已全成黑色,便似用浓墨涂过一般,黑气向上蔓延,盖满了整张脸孔,直到发心,向下延到腰间。肩头黑色最浓处有五个爪痕深入肉里。袁承志问道:“甚么毒物伤的?”沙广天道:“程老夫子勉强支持着回来,已说不出话了。也不知是中了甚么毒。”袁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取出冰蟾,将蟾嘴对准伤口。伸手按于蟾背,潜运内力,吸收毒气,只见通体雪白的冰蟾渐渐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冰蟾浸在烧酒里,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烧酒,将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缕缕黑水从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烧酒变得墨汁相似,冰蟾却又纯净雪白。这般吸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烧酒,程青竹身上黑气方始褪尽。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志次日去看望时,他已能坐起身来道谢。袁承志摇手命他不要说话,请了一位北京城里的名医来,开几帖解毒清血的药吃了。调养到第三日上,程青竹已有力气说话,才详述中毒的经过。
他道:“那天傍晚,我从禁宫门前经过,忽听人声喧哗,似乎有人吵骂打架。走近去看,见地下泼了一大滩豆花,一个大汉抓住了个小个子,不住发拳殴打。一问旁人,才知那个小个子是卖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大汉,弄脏了他衣服。我见那小个子可怜,上前相劝。那大汉不可理喻,定要小个子赔钱。一问也不过一两银子,我就伸手到袋里拿钱,心想代他出了这两银子算啦。唉,哪知一时好事,意中了奸人的圈套。我右手刚伸入袋,那两人突然一人一边,拉住了我的手臂.........”青青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程青竹道:“我立知不妙,双膀一沉,想甩脱二人再问情由,哪知右肩斗然间奇痛入骨。这一下来得好不突兀,我事先毫没防到,当下奋力反手扣住那大汉脉门,举起他身子,往小个子的头顶碰去,同时猛力往前直窜,回过身来,才看清在背后偷袭我的是个黑衣老乞婆。这乞婆的形相丑恶可怕之极,满脸都是凹凹凸凸的伤疤,双眼上翻,赫赫冷笑,举起十只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扑过来。”程青竹说到这里,心有余悸,脸上不禁露出惊恐的神色。青青呀的一声惊叫,连沙天广、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声。程青竹道:“那时我又惊又怒,退后一步,待要发掌反击,不料右臂竟已动弹不得,全然不听使唤。这老乞婆磔磔怪笑,直逼过来。我急中生智,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脸上泼了过去。她双手在脸上乱抹,我乘机发了两支青竹镖,打中了她胸口,总也教她受个好的。这时我再也支持不住,回头往家里狂奔,后来的事便不知道了。”
沙天广道:“这老乞婆跟你有梁子么?”程青竹道:“我从来没见过她。我们青竹帮跟江南江北的丐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青青道:“难道她看错了人?”程青竹道:“照说不会。她第一次伤我之后,我回过头来,她已看清楚了我面貌,仍要再下毒手。”胡桂南道:“她手爪上不知道喂了甚么毒药,毒性这般厉害?”沙天广道:“她手爪上定是戴了钢套子,否则这般厉害的毒药,自己又怎受得了?”
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那乞婆的来路。程青竹更是气愤,不住口的咒骂。沙天广道:“程兄你安心休养,我们去给你探访,有了消息之后,包你出这口恶气。”当下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洪胜海等人在北京城里四下访查。一连三天,犹如石沉大海,哪里查得到半点端倪?这天早晨,独眼神龙单铁生又来拜访,由沙天广接见。单铁生忧容满脸,说起户部库银又失了三千两。沙天广唯唯否否,后来随口说起那老乞婆的事,单铁生却留上了心。次日一早,单铁生兴冲冲的跑来,对沙天广道:“沙爷,那老乞婆的行踪,兄弟已访到了一点消息,最好请袁相公一起出来,大家商酌。”沙天广进去说了。青青道:“哼,他是卖好,还是要胁?”袁承志道:“两者都是,这就去见见他。”众人一齐出来。单铁生道:“兄弟听说那乞婆中了程爷的青竹镖,心想她定要用大批地骨皮、川乌颜、蛇藏子、鲮鱼甲这几味药解伤,于是派人在各家大药材店守着,有人来买这些药,就悄悄跟去。只见这老乞婆受伤多日,倘若药材已经买足,这条计策就不灵了。总算运气不错,做公的盘问各处药材店,得到了线索。这件事实在古怪!”程青竹道:“甚么古怪?”单铁生道:“她藏身的所在,你道是在哪里?原来是诚王爷的别府!诚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叔父,宗室贵胄,怎会跟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因此兄弟也不敢确定。”众人一听,都大为惊诧。袁承志道:“你带我们到这别府去瞧瞧再说。”单铁生答应了。程青竹未曾痊愈,右臂提不起来,听从袁承志劝告,在屋里候讯。袁承志怕敌人乘机前来寻仇,命洪胜海留守保护。出城七八里,远远望见一列黑色围墙。单铁生道:“那就是了。”袁承志疑心大起,暗想:“这明明是红衣童子进去的所在。莫非单铁生查到了大盗落脚的地方,故意引我们来,好做他帮手?要真是王公的别府,哪有起造得如此古怪的?”寻思这几日来尽遇到诡秘怪异之事,倒要小心在意。这时沙天广也想起了袁承志日前所说的无门大宅,问单铁生道:“这座宅子没门,不知人怎样进去?”单铁生道:“总是另有秘门吧。王爷的别府,旁人也不敢多问。”袁承志决心静以待变,不出主意,且看单铁生怎样,仰头观赏天上变幻不定的白云。
忽听得鸡声咯咯,两只大公鸡振翅从墙内飞了出来。跟着跃出两名蓝衫童子,身手甚是便捷,数扑之下,便捉住了公鸡,向袁承志等望了几眼,又跃入围墙。
青青道:“这样大的公鸡倒也少见,每只怕有八九斤吧?”胡桂南道:“公鸡再大,也飞不到那么高,有人从墙里掷出来的。那两个童儿假装捉鸡,其实是在察看咱们的动静。”沙天广道:“嗯,那两个童儿武功也已很有根底,这地方真有点儿邪门......”话未说完,突然轧轧声响,围墙上露出洞门,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穿一件天蓝色锦缎皮袍,十分光鲜,袍上却用杂色绸缎打了许多补钉,就如戏台上化子所穿的全新百衲衣一般。待得走近,袁承志、青青和单铁生都是一惊,原来就是那日在雪地捉蛇的乞丐。
这人怪眼一翻,向袁承志道:“日前相公赐我美酒,尚未回报。今日难得大驾光临,请到里面,让我作个东道如何?”袁承志道:“好极,好极,只是骚扰不当!”那人也不答话,左手一伸,肃客入内。袁承志当先进去,见那围墙用厚厚的青石砌成,铁门厚达数寸,外面漆得与围墙同色,铁门与围墙交界处造得细致严密,是以便如没门一般。众人每走进一层围墙,铁门就在身后悄无声息的关上。走入红墙后,那人请众人到花厅坐下,家丁端出菜肴,筛上酒来。
众人见菜肴丰盛,然而每一盘中皆是大红大绿之物,色彩鲜明,形状特异,似乎都是些蛇虫之类,哪里敢下箸去?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请,请!”伸筷从碗中夹起一条东西,只见红头黑身,赫然是条蜈蚣。众人尽皆大惊。那人仰头张口,把一条大蜈蚣津津有味的吃了下去。青青一阵恶心,险些呕了出来,忙掉头不看。那人见把对方吓倒,得意之极,对单铁生道:“你是衙门的鹰爪孙,想是要库银来着。哼,你可知我是谁?”单铁生道:“恕小人眼拙,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哈哈大笑,喝一口酒,又吃了一条不知甚么虫,笑道:“在下姓齐名云*,无名小卒,老兄也不会知道。”单铁生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说道:“啊,原来阁下是锦衣毒丐。在下久闻大名。”袁承志从没听过锦衣毒丐的名字,见单铁生如此震动,想必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然而日前见他斗蛇,也不见得有甚么了不起。又听单铁生恭恭敬敬的说道:“贵教向在两广云贵行道,一直无缘拜见。”齐云*道:“是啊,我们到京师来,也不过几个月。”单铁生道:“在下久已不吃公门饭,这次齐英雄们来到京城,弟兄们消息不灵,礼貌不周,在下这里谢过。”说着连连作揖。齐云*自顾饮酒吃菜,并不回礼。袁承志心想:“公门捕快欺压百姓之时,如狼似虎,见了硬手,却如此低声下气。且看这事如何了结。”
单铁生道:“弟兄们胡涂得紧,得罪了齐英雄还一直不知道。只要齐英雄吩咐下来,我们做得到的,无有不遵。”齐云*道:“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共取了库银四万五千两,这数目实在太小,实在太小!预计取足十万两,也可以罢手啦!”单铁生道:“户部傅尚书跟五城兵马周指挥使知道之后,定会来向诚王爷赔罪。我们做下人的只好请老哥赏口饭吃!”齐云*怪眼一翻,森然道:“你既知银子是在诚王爷别府,难道还想活着走出去吗?”
此言一出,人人为之色变。忽然间厅外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子声,声音惨厉难听之极,各人都不觉打个寒噤,寒毛直竖。青青握住袁承志的手,惊道:“那是甚么?”齐云*立即站起,叫道:“教主升座。大家去听凭发落,瞧各人的造化吧!”单铁生惊道:“贵教教主也到了北京?”齐云*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径自入内。
单铁生道:“情势紧逼,咱们快走!要是五毒教教主真的到了,大家死了连骨头也剩不下一根。”袁承志还想看个究竟,但觉青青的手微微发抖,周围情势又确是阴森森的十分可怖,说道:“好,大伙儿先退出去再说。”众人刚要转身,突然砰的一声,背后一块不知是铁板还是大石落了下来,花厅中登时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众人大吃一惊,又听得一阵惨厉的怪响,似是恶鸟齐鸣,又如毒虫合啼,众人听了,当真是不寒而栗。突然间眼前一亮,对面射来一道耀眼光芒。白光中两名黑衣童子走进厅来,微微躬身,说道:“教主宣召!”
袁承志心想,不知有甚么古怪,前去看个明白再说,当下挽了青青的手,跟着黑衣童子首先走了出去,众人跟随在后。转弯抹角的走了好一阵,经过一条极长的甬道,来到一座殿堂。殿上居中设了一张大椅,椅上罩了朱红色的锦披,两旁各站着四个童子。黑衣童子上殿分站两旁,每一边都是分穿红、黄、蓝、白、黑五色锦衣的五名童子,那两名身穿红衣的就是目前盗库银的童子,这时那两童垂首低眉,见到众人毫不理会。只听殿后钟声当当,走出一群人来,高高矮矮,有男有女,分站椅子两旁,每边八人,共是一十六取。锦衣毒丐站在左首第二。右手第二人钩鼻深目,满脸伤疤,赫然是个相貌凶恶的老乞婆。袁承志心想:“这必是伤害程老夫子的乞婆子。”低声问单铁生:“他们在捣甚么鬼?”单铁生脸色苍白,声音发颤,低声道:“那是云南五毒教啊,这一回咱们死定了。”袁承志道:“五毒教是甚么东西?”单铁生急道:“啊哟,袁相公,五毒教是杀人不眨眼的邪教,教主何铁手,你没听见过吗?”袁承志摇摇头。单铁生道:“乘他们教主还没出来,咱们快逃吧。”袁承志道:“瞧一下再说!”单铁生心中怕极,决定单独逃走,突然叫道:“在下失陪了!”话未说完,已拔起身子,向墙头窜去。站在左手第三的高个子身形一晃,追了过去,跃起身来,伸手抓住单铁生左踝。单铁生身子一弓,右掌往他头上直劈下去。那高个子举手一挡,啦的一声,两人都震下地来。高个子冷笑一声,回班站立。单铁生只觉左脚和右掌均为兵刃所伤,剧痛刺心,举手一看,掌上五个小孔中不住流出黑血,不由得大惊失色,再提左脚看时,也有五个小孔,心里一吓,倒在地下。原来那高个子十根手指都戴了装有尖刺的指环,刺上喂着极厉害的毒药。沙天广上前把单铁生拉起。
只见十名童子各从袋里取出哨子吹了几下,二十多人一齐躬身。殿后缓步走出两个少女,往椅旁一站,娇声叫道:“教主升座!”只听得一阵金铁相撞的铮铮之声,其音清越,如奏乐器,跟着风送异香,殿后走出一个身穿粉红色纱衣的女郎。只见她凤眼含春,长眉入鬓,嘴角含着笑意,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甚是美貌。她赤着双足,每个足踝与手臂上各套着两枚黄金圆环,行动时金环互击,铮铮有声。肤色白腻异常,远远望去,脂光如玉,头上长发垂肩,也以金环束住。她走到椅中坐下,后面又有两个少女跟着出来,分持羽扇拂尘。那女子一笑,说道:“啊哟,这么多客人,快拿椅子来,请坐!”众童子忙入内堂,搬出几张椅子,给袁承志等坐下。袁承志等心中疑云重重:“五毒教教众都如此奇形怪状,横蛮狠毒,教主本人当更是凶恶无伦,难道把单铁生吓得魂不附体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便是这个年轻姑娘么?”那女子娇滴滴的说道:“请教尊客贵姓?”袁承志道:“在下姓袁。这几位都是在下的朋友,请问姑娘高姓?”那女子道:“我姓何。”袁承志心中一震,暗想:“那么她真的是五毒教教主了。”那女子问道:“阁下是来要库银的么?”袁承志道:“不是。这位单朋友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却是平民老百姓,跟这位单朋友也是初交。官家的事嘛,我们不敢过问。”那女子道:“好啊,那么你们到这里干甚么来着?”袁承志道:“我有一个姓程的朋友,不知甚么地方开罪了贵教的朋友,受了重伤,因此过来请问一下。我那姓程的朋友说,他跟贵教的朋友素不相识,只怕是误会。”那女子笑笑道:“啊,原来是程帮主的朋友,那又不同啦,我还道袁相公是鹰爪一伙呢,来啊,献茶!”众童子搬出茶儿,献上茶来。众人见茶水绿幽幽地,也不见茶叶,虽然清香扑鼻,却不敢喝。
那女子道:“听齐师兄说,袁相公慷慨好客,身怀冰蟾至宝,原想不会是鹰爪一流。”袁承志心想她若是教主,怎会又称座下弟子为师兄,真是弄他们不懂,当下含糊答应。那女子道:“袁相公冰蟾的妙用,可能让我一开眼界么?”袁承志心想如将冰蟾交到她手里,只怕她撒赖不还,当下取出冰蟾,在单铁生的伤口上吸毒。五毒教人众见伤口中黑血片刻间便即去尽,都是脸现欣羡之色。
那女子好胜心起,说道:“当真是剧毒之物,只怕这冰蟾也治不了。”袁承志心想:“他们是五毒教,我这冰蟾克制毒物,正是他们大忌,还是谦抑些为是。”说道:“那当然啦,天下厉害毒物甚多,这小小冰蟾,有甚么用?何况又是死物。”青青却不服气了,插口道:“那也不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