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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长久的沉默。房间里越来越暗,炉火跃动着,闪烁着。洛里默太太和赫尔克里·波洛的视线都没有投向对方,而是凝望着火光。时间仿佛暂时停止了流动。最后赫尔克里·波洛长叹一声,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原来是这么回事——一直是这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杀他,夫人?”

“我想你知道我的动机,波洛先生。”

“因为他了解你的一些事?很久以前的事?”

“是的。”

“那件事是——另一起死亡事件吗,夫人?”

她垂下头。

波洛轻声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今天为什么找我来?”

“你说过,我总有一天会这么做。”

“是的——那是我的希望。夫人,我很清楚,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查出你的过去,那就是靠你自己的意愿。如果你不想说,你就会守口如瓶,你的秘密将永远尘封。但至少有一线机会——也许你愿意开口。”

洛里默太太点点头。“你的确有先见之明——那种倦意,那种寂寞——”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波洛好奇地审视着她。“真的是这样?嗯,我能理解。”

“孤独——无尽的孤独。没有人能了解,除非他跟我一样,背负着过去,苟活下来。”

波洛温和地说:“我可以略表同情吗?会不会很失礼?”

她微微低下头。“谢谢你,波洛先生。”

又一阵沉默,然后波洛的语气稍明快了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夫人,你认为夏塔纳先生晚餐时说的那番话,是直接威胁你?”

她点点头。“我立刻领悟到他那番话是说给有心人听的,那个人就是我。所谓‘毒药是女人的武器’正是暗示我。他知道。以前我就怀疑过。他曾故意提起一场著名的审判,当时他牢牢盯着我,目光中带着某种怪诞的暗示;而到了那天晚上,我完全确定了。”

“而且你也预料到他下一步的打算。”

洛里默太太冷冷答道:“巴特尔警司和你都在场,这绝不是巧合。我想夏塔纳是要向你们炫耀,表示他发现了不曾被人怀疑过的犯罪。”

“你用了多长时间作决定,夫人?”

洛里默太太有些迟疑。

“很难回想我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产生那个念头的。”她说,“晚餐开始之前我就注意到了那柄匕首。回客厅时,我偷偷拿起来藏进袖子里,没被人发现。我很有把握。”

“毫无疑问,夫人,你的动作非常迅捷。”

“我已下定决心,只需付诸实践就可以了。风险固然很大,但我认为值得一试。”

“你的冷静,你对局势的精确判断……发挥了作用。嗯,我明白。”

“我们开始打牌,”洛里默太太的声音冰冷而不带感情,“终于等到了机会。那一局我是明手,我慢慢走到房间对面的壁炉旁,夏塔纳正打瞌睡。我看了看另外三人,他们正专心打牌,我俯下身——动手——”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但转瞬间又变回原来的超然淡定。

“我跟他说话,心想可以借此来制造不在场证明。我故意提到炉火,假装他回答了,然后又说了两句‘是啊,我也不喜欢电暖气’之类的。”

“他完全没叫?”

“没有。他好像闷哼了一声——仅此而已。估计在远处听起来像小声说话。”

“然后呢?”

“然后我回到牌桌边。他们正在打那局的最后一墩。”

“你坐下来接着打?”

“是的。”

“依然能够对牌局全神贯注,甚至两天后还能回忆起每一局的叫牌和出牌。”

“是的。”洛里默太太说。

“太惊人了!”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往椅背上一靠,点了几次头,随即神色一变,又摇了摇头。

“但我还有点想不通,夫人。”

“嗯?”

“我总感觉忽略了什么。你是个思虑周全、事事都反复衡量的女人。出于某种原因,你决定冒巨大的风险。你尝试了——也成功了。然后,不出两星期,你却改变了心意。坦白说,夫人,坦白说,这很难令我信服。”

她的唇角古怪地微微抽动起来。

“说得很对,波洛先生,你确实忽略了某个因素。梅瑞迪斯小姐有没有告诉你,前几天她在什么地方遇到我的?”

“没记错的话,她说是在奥利弗太太家附近。”

“应该是吧。但我指的是确切的街名。安妮·梅瑞迪斯是在哈利街遇到我的。”

“啊!”波洛凝视着她,“我有些明白了。”

“嗯,不愧是波洛先生。当时我是去找一位专科医生看病。他证实了我心里的怀疑。”

她的笑容绽开了,不再显得扭曲和苦涩,反而变得异常甜美。“我打不了多久桥牌了,波洛先生。噢!医生没说那么多,他比较委婉,说是如果我精心保养的话,也许还能活好几年。但我不愿意战战兢兢地过日子,我不是那种女人。”

“嗯,嗯,我慢慢了解了。”波洛说。

“这就有很大区别了。所以我最多只能再活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不可能更久。刚从医生那里出来,我就碰见了梅瑞迪斯小姐。我请她一起喝茶。”

她稍一停顿,又说:“我毕竟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恶毒女人。喝茶时我一直在思考。那天晚上我的举动,不仅已经无可挽回地夺走了夏塔纳的生命,而且深深影响了其他三个人的生活。因为我的所作所为,罗伯茨医生、德斯帕少校和安妮·梅瑞迪斯,这些未曾伤害我的人都经受了折磨,甚至身处险境。仅就这一点而言,至少我还可以补救。我倒不太担心罗伯茨医生或德斯帕少校的麻烦——虽然他们面对的人生道路远比我长得多。他们是男人,可以自己照管自己。但当我望着安妮·梅瑞迪斯的时候——”

她又踌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安妮·梅瑞迪斯还是个孩子,她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这件事也许会毁了她的一生。这个念头让我很不舒服。于是,波洛先生,这个想法在我心里盘桓了很久,我明白那天你的话应验了。我无法继续保持沉默,所以今天下午我给你打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赫尔克里·波洛上身前倾,透过渐深的暮色,仔细端详着洛里默太太。她也同样静静地凝视他,泰然自若。

终于,波洛说:“洛里默太太,你确定——请如实告诉我,谋杀夏塔纳先生真的不是预谋在先?你真的没有事先策划?一开始去赴宴时,你并没有抱着杀心?”

洛里默太太瞪着他好一会儿,使劲摇头。“没有。”

“这次谋杀不在你的计划之内?”

“那当然。”

“那么——那么——噢!你撒谎——你一定在撒谎——”

洛里默太太的声音如冰刃般刺穿空气。

“真的,波洛先生,你太忘乎所以了。”

小个子猛地跳起来,在房中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不时迸出几个单词。突然他说了声“不好意思”,然后走过去开了电灯。

他返身坐回椅子里,两手按住膝盖,直盯着女主人。

“问题是,”他说,“难道赫尔克里·波洛有可能弄错?”

“没有人永远正确。”洛里默太太冷冷答道。

“不,”波洛说,“我永远正确,从来如此,这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可现在,看上去我好像真的错了,这让我很不舒服。人们会假设你很清楚自己都说了什么,毕竟是你一手制造的谋杀啊!但不可思议的是,赫尔克里·波洛居然比你更了解你的作案经过。”

“不可思议,而且极为荒谬。”洛里默太太的声音更加冷淡。

“那么,是我疯了。我肯定疯了。不——对天发誓——我没有疯!我是正确的,我一定是正确的。我愿意相信你杀了夏塔纳先生——但不可能用你刚才描述的那种方式。一个人的行为不可能违背他的个性!”

他停住了。洛里默太太愤怒地深吸一口气,紧咬嘴唇。她刚要开口,波洛就抢先说:“要么你早已计划好谋杀夏塔纳——要么你根本没杀他!”

洛里默太太厉声反驳:“我看你真的疯了,波洛先生。既然我愿意承认谋杀,当然不可能隐瞒杀人的方式,否则又有什么意义?”

波洛又起身在房中兜了一圈,回到座位上时,态度为之一变,变得既温和又亲切。

“你没杀夏塔纳,”他轻声说,“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哈利街。孤零零站在人行道上的小安妮·梅瑞迪斯。我也看见了另一个女孩——很久很久以前,曾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地走过漫漫长路的另一个女孩。是的,我完全明白了。但还有一个问题我不懂——为什么你如此肯定凶手是安妮·梅瑞迪斯?”

“真的,波洛先生——”

“再争辩也没用,别对我撒谎了,夫人。告诉你,我知道真相。我理解那天在哈利街涌上你心头的那种感情。你不会为罗伯茨医生顶罪——噢,不!你也不会为德斯帕少校挺身而出。可是安妮·梅瑞迪斯不一样。你同情她,是因为她做了你当年做过的事。你甚至还不清楚——这是我的猜测——她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但你非常肯定她就是凶手。案发那天晚上,巴特尔警司请你谈谈对这个案子的看法,其实当时你已经心中有数了。是的,我都知道。所以再对我撒谎是没用的。你明白了吗?”他停下来,等待回应,但洛里默太太不做声。他满意地点点头。

“是的,你的判断很准确,这很难得。你的行为非常高尚,夫人,自己揽下罪责,让那孩子得以解脱。”

“你忘了,”洛里默太太淡然答道,“我并不是无辜的女人。波洛先生,多年前我杀死了我的丈夫。”

片刻的沉寂。

“原来如此,”波洛说,“这符合正义,也仅仅是正义。你富于逻辑思维,愿意为当年的罪行承担责任。谋杀就是谋杀——无所谓被害人是谁。夫人,你很勇敢,而且心明眼亮。但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如此肯定?你怎么知道杀死夏塔纳先生的凶手就是安妮·梅瑞迪斯?”

洛里默太太深深叹息。在波洛的坚持面前,她放弃了最后的抵抗。她像个孩子那样,直接回答了他的问题。

“因为,”她说,“我亲眼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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