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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积雪行舟 阴岭光寒林似玉
僵尸委路 朱门肉臭酒如渑
杜甫送走高适,想起那日一场暴雨,渭河两岸滩地虽未漫完,水却涨了不少,不知近日如何?先和高适同坐车中叙别,不曾留意。归途缓辔细看,村落田野里还是那么荒凉。地上早已干透,虽然不似那日无风自起,人在路上稍微走动便是一身尘土,秋风过处照样卷起一阵阵的旋沙,惊飞不定。沿途沟渠不是浅水无多,便是泥干见底,仿佛那天一场雨并未下过,两岸河滩又往河心挤拢,只多了新被急流冲刷出的条条浅沟,紧束着挟有泥沙的浊流,和绳索一样,不住纽结滚转而下。整个河面差不多又干涸得回复了原状。心想:“今年干旱太甚,粮食菜蔬虽种不成,庭前隙地向阳通风,搭上草棚,多种一点药草,长成出卖,也可勉度春荒。自来物极必反,交冬定下大雪。明春再和项明一同耕作,入夏收成还是有望。只是这许多苦难的百姓休说开春,便是今冬也必极难度日。众人都不免于饥寒,我也断无长享温饱之理。那被强抓了去应征役的丁壮,内有好些年近衰老的苦人,更不知是何光景?”刚打着如意算盘,忽然想到百姓所受的灾害,由不得又焦急起来。一路信马前行,不觉离家已近。忽见杨氏母子二人正在门前手指来路说话,爱子宗文首先张着一双小手连蹦带跳欢呼迎来,忙即下骑,将马带定。
宗文连声急呼:“爸!我要骑马,我要骑马!”
杜甫随手抱他横坐马上,用手扶住,拉了马缰向前徐行,笑问:“项明呢?”
宗文接口道:“他不回来了,爸进城去好几天不回家,娘正着急呢。”跟着又喊:“娘,爸回来了!”
杨氏忙把宗文抱下,问知马乃高适所赠,刚由渭北送别回转,便请杜甫入内歇息,并朝宗文低语了几句,匆匆牵马绕往屋后,给马上了草料,再往厨下把水烧热,端了一盆回屋,见杜甫正向宗文盘问项明的下落,接口微笑道:“你先洗脸,等我把你身上尘土掸净,锅里的水也大开了,你喝一碗定定神,我会和你说的。”
杜甫先见爱子怎么也不肯说出项明何往,面上却有愤容,正在犹疑,闻言忙道:“你快说,项明怎会不知去向?我家今年衣食无忧,全都靠他。田里的事我好些还没学会,有时难免还要到城里去会朋友,此人真是少他不得。他和我家相处甚好,无故决不会走。只是性情倔强,不大听话。你和他争吵过么?”
杨氏一面给他掸去衣冠上的灰尘,听完从容答道:“洗完脸,漱漱口,先看封信。我去取来开水,再和你说。”
杜甫只得照她所说,忙着先去洗脸。
杨氏知其急于要问项明下落,心中也颇难过,便把塞向床边的信取出,交与杜甫,随往厨下去取开水。
那是杜甫舅父崔项的来信,大意是:崔项新任白水县令,两甥舅多年未见,渴欲一叙,要杜甫明年春夏之间去往白水聚上些日。并还提到杨氏的堂兄杨衍也转任了白水邻近的奉先县令。杨母素来看重杜甫,又想念她的侄女,也打算请他夫妻去往奉先小住。两县相隔长安均只三二百里,盼望杜甫夫妻春暖就去等语。杜甫看完信,以为杨氏小时虽在婶娘家住过几年,日常谈起,也颇想念,多半是为天时久旱,田里无事,就便打发项明送信,往奉先去看望婶娘,心中略定。见杨氏端了汤水走进,还有三个新蒸热的馍和一碟腌菜,笑问道:“想不到我舅父和叔岳母所居两县都离长安不远,是你打发项明到奉先去了么?”
杨氏道:“你往返奔驰了这多半日,先吃两块馍,点一点心再来和你细谈。”说罢,匆匆又往外走。跟着,便听屋后鸡叫之声。
宗文刚接过杜甫掰开的半个馍,一听群鸡飞鸣,不禁喜道:“果然爸一回来娘就割鸡了。”口说着话,放下馍就往外跑,并说:“帮娘捉鸡去。”
杜甫忙将宗文拉住,笑说:“你去只有给她添忙,快坐下,吃点馍,我还有话问你呢。”
宗文急道:“娘说,爸要问项明的事,就说不知道,爸不要问了。”说罢,挣脱了手又往外跑。
杜甫故意把脸一沉,道:“乖娃!要帮你娘割鸡,爸就不爱你了。项明的去处你娘会对我说的。你母子在家,常吃腌菜么?”宗文道:“常有腌菜下饭就是好事。爸进城这多天,只蒸过一回干鱼。项明更不愿吃好的。连他打来的几只山鸡全腌了来风干,半只也舍不得吃。养的鸡本来有十多只,因项明说,鸡瘦了就不下蛋,天又旱,养不肥。最好趁现在还不算瘦,杀来风干,给爸留起,还省粮食。娘自来听他的话,只送了两只肥的给郝家月母子(产妇),如今只剩三只母鸡,一只报晓的鸡了。我们三天不吃一回馍,常吃菜糊糊。”说时,神情仿佛有点委屈。
杜甫知道杨氏近年持家越发勤俭,项明更是一个惯于吃苦耐劳的好人。听宗文口气,分明家中吃得很苦。想起自己在家中时节,虽然菜少,每日晚间这顿饭也常有荤可吃,近半月在城里更是美酒佳肴从未断过。她母子和项明却在家中吃那干野菜和粗粮合煮的糊糊。馍都轻易不蒸。自己这样有田可耕,并还常时有人接济的人家当和城里那些人的衣食相去天渊,寻常百姓怎能度日?由不得心又沉重起来。当日因送高适未明即起,往返奔驰了多半日,人甚疲倦,勉强吃了一个半馍。刚躺到榻上,想歇一会,忽见大群老弱妇孺奔窜呼号,后有大队人马追杀过来。逃走稍迟的俱被砍翻在地,血流盈野,惨不忍睹。怒火一撞,由不得挺身上前,想和为首官将理论,膀臂突被一伙凶神恶煞的军校抓紧,另几个便手持长鞭连肩打到。急怒交加之下,猛力一挣,忽听耳旁有人低唤:“请快醒转,吃完夜饭再睡。”睁眼一看,杨氏正立榻前,摇着自己的肩膀,桌上灯已点起,新炖的鸡和蒸馍腌菜也都摆好。原来做了一场噩梦。问知宗文已睡,天早入夜,忙即掀被坐起,隔窗一看,下弦多半轮明月已然高起,觉着身上有点发冷。杨氏忙将先放在榻侧的一件旧棉袄给他披上,笑道:“今晚夜寒颇重,我早打发文娃在厨下吃饱,先去睡了。你先用鸡汤泡馍,趁热吃饱,暖和暖和。有什么话都等少时再说,我也还未吃呢。”
杜甫见灯水衣食全都准备停当,爱子宗文睡得正香,连父子二人明早起来穿的衣服鞋袜俱都放得整整齐齐。知道爱妻独自一人忙到现在,连饭都没顾得吃。想起她平日操作之劳,好生感动,本来想问的话又缩回去,连答:“好好,这个穷家真个亏你!”随即入座。
杨氏和杜甫一同吃饱,把剩下的残肴家具送往厨下,收拾干净,端起新烹的一壶茶,打算回房。
杜甫久等杨氏不至,寻往厨下,笑说:“好久没有帮你做事了......”
杨氏接口道:“我已收拾停当,忙倒不用你帮。有话在这里说倒好,免把文娃吵醒。灶前暖和,我刚洗完碗,灶火还没熄呢。”随让杜甫到灶前矮木墩上坐下,面前放上一个小几,取过茶杯,把茶斟上。夫妻二人并坐同饮。
杜甫见她穿的还是那件补绽重重的旧袄,笑问道:“这件棉衣已是旧絮不温,你又穿它则甚?”
杨氏笑答:“这是专为在厨下穿的。我并不冷,少时回房也就睡了。”
杜甫还不甚信,一握杨氏的手,果然温暖。想起她以前玉手纤纤,春葱也似,如今却是这样粗糙瘦硬,不禁又怜又爱,把手搭向杨氏肩上,强笑道:“我真亏负了你!”
杨氏轻轻把杜甫的手推开,答道:“夫妻本应同共贫贱,彼此一样,谁亏负谁?快把热茶喝了,我有话说。”
杜甫见爱妻永远轻言细语,深情款款,把那杯茶端起,刚喝两口,灶前余火映处,瞥见杨氏面有愁容,立把满腹心思勾动,忙道:“你怎么又有愁容?受了风寒不舒服么?”
杨氏见杜甫吃完饭,已过了半个时辰,才把项明失踪经过说了出来。
项明原因当年旱得厉害,惟恐明春绝粮,日常入山采掘野菜草根,回来晒干,防备春荒。并对杨氏说:“主人夫妇人虽极好,无奈都是仕宦人家出身,像我以前所遇那些灾难从未受过,哪知厉害?这场暴雨连原有肥土都冲掉好些,转眼就干,只有害处。隔年庄稼已种不上,再旱下去连明年的稻粱蔬菜都无望了。此时早打主意,非但自己防荒,到时还可救上几个人,何苦叫我闲在家里等苦吃呢?”一面又把以前逃荒时所见易子而食、好些灾民都饿死在野地里的惨状一一说了。
杨氏因听山中出了青狼,恐他遇险,再三劝他不住,只得听之。
这日黄昏将近,不见项明挑菜回转,心正忧疑,邻叟忽来报信说:“项明老丑背驼,本不致被抓丁壮的官差看中,只因日常往来山中,回时总是挑着重担,脚底又快,劝他不听。今天回来又早,恰被官差撞见,强捉了去,今已不知去向。”
杨氏闻言自是惊急。城内外往返六七十里,休说不能离家远出,就托人把丈夫寻回也并无济于事,空自悲愤,无计可施。次日一早,想起当地除却豪家宦门的佃户外,下余多是老弱妇孺,再像项明那样好手势难找到。转眼春荒,粮不够吃,如何还敢添人,虽然偶有朋友接济,今冬柴米这样昂贵,靠人的事岂是善策?正愁急间,忽接舅父崔项来信,得知堂兄现任奉先县令,婶母依然康健。两家都盼他夫妻前往相聚,情意甚厚。有这两家亲戚可依,心虽略放。想起项明被官差抓去,仍是难过。每日均盼丈夫回家商计,并作项明万一能够逃回之想。先在门前眺望便为此事。
杜甫听完前情,好生愤恨。杨氏再三温言劝说,才去安歇。
第二日一早,杜甫把高适所赠银两带了一半在身旁,骑上飒露马,由城外寻到城里,四处访问项明的下落。到第四天上才打听出,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十日前命手下偏将来京进贡,并送杨氏五家礼物。事情刚完,抬送贡品礼物的夫役突然逃亡了好几十。那偏将因要抬送大批布帛、兵器回去,仗着杨家势力,立逼当地官府要人,限期又紧,非但寻常百姓遇上抓夫役的官差不能幸免。稍差一点的豪家佃户也被抓去了好些。只两天工夫便把夫役抓齐,赶了回去,料知项明也在其内,只得罢了。
杨氏见项明再来已是无望,力言来日大难,纵有崔、杨两家至戚可依,官都不大,年荒世乱,前途难料。要杜甫早打主意,莫与城中友人断了来往。杜甫留杨氏一人在家本不放心,近又怀孕,更恐过劳。知道邻妇两个儿子均早应了征役,年老无依,便把她找来,与杨氏做伴,助理家务。杨氏虽愁缺粮,因见邻妇贫苦,丈夫又不放心,也就依了。
杜甫此外无路,只得又往城内作客,过上十天半月才回家去看望一次,东食西宿,并无定所,开头还有现成马骑,后因草料太贵,马又被一贵官看中,托人来说。杜甫见对方意欲倚势强买,心中有气,将好友所赠的爱马转卖与人也非所愿。知道自己决保不住,便拿去转送给汝阳王李琎。杜甫虽然无马可骑,李琎回赠银米却颇丰厚,估计足可度岁,直到明年春荒衣食均可无虑,忙将其他礼物一齐送回,在家中住了几天。正觉时近隆冬,天会这样温暖,忽然连下了两天两夜的大雪。雪住以后天便奇寒。本来不想进城,无奈李琎十一月底寿日,左丞韦济邀了一些朝士要作消寒之会,也早说好,不能失约。杨氏见积雪凝寒,路更难行。虽不放心他去,因杜甫回时与人约定,力言无妨,非去不可,只好给他多添了两件衣服。
杜甫头戴风帽,身穿重棉,刚离家门,虽觉天寒风冷,尚未在意。等上了进城大道,偶然一脚踏空,沙的一声脚便深陷雪内,人也几乎滑倒。越往前走越费事,风势又大,身上早无余温。脸和刀刮一样生疼,双手稍由袖中伸出,便冻得刺骨。最难受是晨旭初上,寒钊凛冽,雪花映日,刺目难睁。一阵连一阵的西北风吹得人举步皆难,常被逼得倒退。稍不留意便把气闭住。勉强挣扎了一段,仿佛骨髓都要冻凝。实在无法上路,只好退回。到家略微喘息,杨氏又给他冲了一碗姜汤喝下,才得缓过气来。
午饭后,夫妻二人正在围炉闲谈,狂风呼呼中,微闻门前雪地里人声嘈杂。宗文忽然冻着一张小脸跑进,喘吁吁道:“张尚书派人来接爸进城呢。”
杜甫刚走到堂屋,便见一个头戴皮风帽。身穿羊裘的壮汉口里喷着热气走了进来。躬身行礼,说明来意。
原来杜甫日前经韦济先容(介绍),认识了几家朝贵。内中张均、张垍都是故相张说之子。少年得志,又是宠臣,因杜甫赠张均的诗有“通籍蹄青琐,亨忂照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之句,赠张垍的诗有“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之句,看了非常高兴,便想收为门客。其实,这两首诗只是当时相习成风的应酬之作。休说远不如杜甫那日由咸阳桥回来所写的《兵车行》和《前出塞》(见文后附一附二),比起平日写赠岑、高、郑虔诸友之作也差得多。但是,对仗工稳,词句典雅,又写出对方兄弟翰林一任刑部尚书,一尚宁亲公主,并在禁中建宅,恭维得体,恰合二人身份,因此得到赏识。张均昨日午后见快雪时晴,作了一首喜雪诗,很得意,想找杜甫和一首。先命人到郑虔家去接,听说人已回转杜陵,仍不肯罢。隔夜又命健仆备了舆马,次日一早速把杜甫接进城来。城里街坊有军校打扫,行人车马还可往来。城外那厚的雪,休说车马,人也难行。健仆先还不敢不去,后来连试两次,都走不通,只得据实回禀,张垍恰来看他哥哥,便命从人用禁中自备的雪舫往接。这东西其形如船,下设铁橇,并附小轮,前后各有两名身穿皮衣裤、头戴皮兜的壮汉同撑铁篙,驶行大雪之上,往来如飞。本是禁中特制,专为隆冬滑雪之用。张垍是驸马皇亲,也仿制了一只。
杜甫问完来意,自是盛情难却,忙向杨氏叮咛了几句,重换衣冠,起身上路。见那雪舫乃上等木材所制,经过良工雕绘,饰以金银,甚是坚固华贵。当中暖舱能容数人同坐,内外都是兽皮包围,蒙以罗绮。两边还各有一个可以卷落的暖帘,供人赏雪之用。锦茵绣垫已极温软,并还生着一熏笼的兽炭。只管风雪严冬,里面竟是温暖如春,哪有丝毫寒意!暗忖:“张均兄弟虽然少年通显,并未真个当权,已经如此豪侈,民力尽矣!”因听舱底沙沙之声甚急,微掀窗帘往外一看,一眼望出去都是玉积银铺,更无杂色。远近树木更成了玉树琼林,银花璀璨,映日生辉。那丈许长的雪舫正和箭一般朝前驶去,冲激得舟旁舟后雪浪横飞,豪快无伦。晴日耀空之下,终南山顶泛采浮光,崖凹无雪之处仍又苍紫万状,景尤奇丽。这一路除了沿途大家园林之外,所有村落人家十九寒烟不袅,冻雀无声,柴门雪涌,路断人迹。被大雪压倒的茅顶败屋更是不断发现。心方慨叹,前面人声嘈杂,雪舫由快转慢,业已驶进城关。微闻道旁有人说道:“下大雪的第二天晚上,单这一带冻死雪里的就有二十多人。今早这样奇冷,死个把人又算什么!那是宫中雪车,莫要惹事,还不快走!”
杜甫忙掀暖帘一看,说话的两个商贩已由舟旁闪过,左近浅雪地里倒着一具死尸,几个路人正在指点叹息。心方一恻,舟已进城。城里街心只有薄薄一层冻硬了的干雪。舟行其上便磷磷乱响起来。杜甫听说冻死人这样多,舟轮又震得厉害,由不得发了呆,什么念头都无。正在出神,雪舫连经过几条街坊,已往路南一座朱门驶了进去。通行门内驰道,直达头层厅堂方始停住。
这是朱雀街西第二街第六坊(宣义坊)张均的住宅。燕国公张说的故第在朱雀街东第一街第四坊(永乐坊)内,规模更大(以上街坊均由北起)。因张说在日听术士说,老宅风水已破,将不利于子孙,特地另建这一所别宅,张均便住在其内。规模虽比原来相府稍差,里面的楼台亭馆、花木陈设却更华丽。
杜甫初意主人这样盛意殷殷,急不可待,定必在家等候。哪知人刚离舟走下,另一健仆便赶过来笑说:“主人往寻崔、于二位学士谈诗去了。明日还有赏雪午宴,请来客暂在客馆下榻,明晚相见。”
杜甫近一年来虽能忍气,但对这个共只见过一面的主人又不在家,自不愿在当地下榻,便告以晚间还有一个约会,因尚书飞舟见召,特先拜谒。既命明晚相见,正好抽空去应友人之约。此去仍在郑家居住,等明日午后专诚再来等语。张家健仆都知这位出身贵公子的主人脾气,照例是想到当时就要,事情一过又变成稀松平常。见来客坚持要走,郑家相隔又近,一呼可至,乐得减少麻烦。想备舆马相送,杜甫答以方才舟中大热,步行可看城中雪景,盛情心领,明日再烦通报。众健仆自又乐得省事,也未深劝。杜甫先因舟中熏笼火旺,密不通风,身上热极。城里的风又小得多,走到路上方觉头脑清凉、身上松快,并不觉冷。忽见转角一所富家后门里前后二人抬出好几只宰剥过的猪羊。冻硬的肉都成了灰白色。抬的人还在谈论。静心一听,大意是“今年秋旱冬寒,穷人冻饿而死的很多。富贵人家偏是满屋装酒,成群宰杀猪羊,任情糟蹋,毫不可惜。前些日天气太暖,好些鲜肉已全臭烂在厨房里。冻肉又不肯吃,却叫我们费事”等语。杜甫正想朱门酒肉这样暴殄,忽又瞥见一个冻死人倒卧路侧,全身紧缩,龇着一口黄牙,似在微笑,脸却干瘪成了土色,形态十分惨厉。实在不忍多看,忙用左袖掩着半面,一口气往郑家赶去。
郑虔轻不出门,见雪一住,杜甫就来,先甚高兴。及见杜甫满脸怒容,打着嚏喷,气冲冲说了当日见闻,也是气愤非常。这一双好友当晚连酒饭都没吃好,就去安歇。
次日酉初,杜甫再往张家,又遇主人会客,令在别室暂候。候了个把时辰尚无动静。正觉去留两难,健仆忽请入座。到后一看,堂上酒绿灯红,室暖如春。华筵已设,甚是丰盛。十来个贵客朝臣已先坐好,却在下手给自己留了一个位子。只得随同主人举手让客,一揖就座。怀着满腹闷气,无可发泄。
三杯酒后,张均命人取来咏雪诗,与众传观。
杜甫见在座诸人诗还未看,先就夸好。等传到手里,更是高声朗诵,赞不绝口。那诗偏是庸俗堆砌,无一是处。越听越烦,连那样好的酒菜也不愿再吃了。刚勉强把诗接过,忽想起韦济平时再三嘱咐:要想得意,必须和光同尘的话。虽然强忍闷气,敷衍了几句,却不似旁人那样恭维。
张均的诗虽然富贵气重,流入庸俗,到底幼承家学,见闻颇多。一听便知杜甫言不由衷,心甚不快。席散,并未留他下榻,也无舆马相送。
杜甫装了半肚子的闷酒,冒着冬夜寒风,刚往回走,那一起接一起的朝贵车骑也由身旁赶过。道旁雪厚,难于远避。车马后面随风翻卷起来的干雪尘沙也似打向头脸之上,冰凉刺骨。好容易闪进道旁小巷,等这些朝贵的车马过完,赶到郑家。又和郑虔同饮了一阵,身子才暖和起来。
第二日便是李琎的寿辰,贺客甚多。杜甫以一布衣为王府座上客,无形中已有了一个界线。加上这班趋炎附势的达官贵人、王孙公子非谄即骄,许多丑态更看不惯,觉着衮衮当朝都是此辈,国家元气焉得不伤?
跟着杜甫又应韦济消寒之约,到会的虽是斯文一派,人却势利非常,连一个崇尚虚无的韦济也未能免俗。宴会人多,更易受激。接连几次过去,连和李琎、韦济、郑潜曜几个比较投缘的富贵朋友也是貌合神离,不喜常与往还了。不过,杜甫内心虽和富贵中人越离越远,无奈情势所迫,有时偏非去求他们不可,真个苦恼已极!
当年雪多,晴上几天,跟着又下,寒威非常凛冽。城外的人为雪所阻,城内行人也极稀少。直到腊月中旬,连出了几天好太阳,杜甫才踏着满地泥浆回家看望。本意开春以后便可耕种,到家才知那只耕牛竟早冻死,明年庄稼也种不成。空自失望,无计可施。
杨氏见所种稻粱已全旱死,收的一季麦子不够吃,把高适所赠银子和李琎回送的财帛全数换了粮食,明年春荒原可度过,因见近邻两家饥寒交迫,奄奄待毙。本来不忍自吃那只冻毙的耕牛,便让邻人把牛抬去,宰割平分。另外还分赠了些粮食。存粮既有亏耗,那雪偏是下了一场又一场。近邻这些老弱妇孺除却在家等死更无活路,只得又把余粮陆续分与众人度命,连项明由山中采来的野菜草根也全散尽,方始天晴雪住。这一来,休说春荒,连残年都难度过,初意丈夫进城多日,必能带点银米回家,盼了好些天把人盼回,竟是两手空空,不由焦急起来。
杜甫伉俪情深,力言:“城里好些相识人,年终必有馈赠,我又送过他们一些诗,当不至于全数落空。郑广文(虔)那里近来虽不宽裕,年内还有两张画可卖,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可打个接济。你愁什么?”口里说着安慰话,想起年底缺粮,心却不由不急。勉强在家住了两日,重又赶进城去。
自来开口告人难,荒乱年间,人更势利。杜甫在长安住了这几年,饱尝世味辛酸,人情冷暖。初上来抱着一股勇气,觉着可找的人甚多,刚一望见城门,心却发起虚来。去向有钱人告贷须看时机,不能随便开口。只有郑虔乐于倾囊相赠,偏又不是富有。使他从中救人于心何忍?一路盘算,不知不觉还是到了郑家。无意中听一求画人谈起,明年正月壬辰(八日),皇帝朝献太清宫,祭告玄元皇帝(老子)。癸巳,朝享太庙,祭告唐室祖宗。甲午,又往南郊祭告天地。一连三天,要举行三个大典礼,不由心中一动,觉着:“求人不如求己。当此岁暮途穷之时,何不写下三篇《大礼赋》(见文后附三),借以进身,试它一下?另外,寻人借点银米,过年再打主意。”客去之后,和郑虔略一商量,两天之内便将三篇《大礼赋》连表作好,投入延恩匝内。第二日值李琎来请赴宴,韦济、郑潜耀也在被请之列。杜甫便将赋稿请他们看。李、郑二人看完赋,同声夸好,各送了一些酒肉银米。第三日离年越近,刚准备要走,那些受过杜甫赠诗的朝贵看在韦济面上,每人又各送了一些礼物。杜甫知道郑虔暂时不短钱用,便把人家送来的酒肉糕果留了一些给他,雇车回转。
杜甫风雪残年饱载而归。全家安然度岁,还分送了好些东西与邻人。杨氏却想起这一年的见闻遭遇甚是胆怯,暗中打了一个主意。
过了年,正月初四,杜甫到城里相识人家去贺年,忙了好几天。刚赶回家,想和妻儿团聚些日,韦济忽然飞骑相召,立等上路,却不说出原因。
附一:兵车行
杜甫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附二:
前出塞 九首
杜甫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
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
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
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
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
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
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
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
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
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
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
送徒既有长,远戍亦有身。
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
路逢相识人,附书与六亲。
哀哉两决绝,不复同苦辛。
迢迢万里余,领我赴三军。
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
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
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
径危抱寒石,指落层冰间。
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
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
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
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
掳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
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
从军十年余,能无分寸功。
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
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
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附三:三大礼赋
杜甫
朝献太清宫赋
冬十有一月,天子既纳处士之议,承汉继周,革弊用古,勒崇扬休。明年孟陬,将摅大礼以相籍,越彝伦而莫俦。历良辰而戒吉,分祀事而孔修;营室主夫宗庙,乘舆备乎冕裘。甲子王以昧爽,春寒薄而清浮。虚阊阖,逗蚩尤;张猛马,出腾虬。捎荧惑,堕旄头;风伯扶道,雷公挟辀。通天台之双阙,警溟涨之十洲。浩劫磊砢,万山飕飗;欻臻于长乐之舍,嵬入乎昆仑之邱。太一奉引,庖牺左右;尧步舜趋,禹驰汤骤。郁閟宫之嵂崒,坼元气以经构;断紫云而竦墙,抚流沙而承霤。纷隳珠而陷碧,㸌波锦而浪绣;森青冥而欲雨,赩光炯而初昼。
于是翠蕤俄的,藻藉舒就;祝融掷火以焚香,溪女捧盘而盥漱。群有司之望幸,辨名物之难究;琼浆自间于粢盛,羽客先来于介胄。烁圣主之储祉,敬云孙而及此;诏轩辕使合符,敕王乔以视履。积昭感于嗣续,匪正辞于祝史;若肸蚃之有凭,肃风飙而乍起。扬流苏于浮柱,金英霏而披靡;拟杂佩于曾巅,孔盖欹以飒纚。中漎漎以回复,外萧萧而未已。
上穆然注道为身,觉天倾耳;陈僭号于五代,复战国于千祀。曰:“呜呼!昔苍生缠孟德之祸,为仲达所愚;凿齿其俗,窫窳其孤。赤乌高飞,不肯止其屋;黄龙哮吼,不肯负其图。伊神器臬兀,而小人呴喻。历纪大破,疮痍未苏;尚攫弩于吴蜀,又颠踬于羯胡。纵群雄之发愤,谁一统于亨衢?在拓跋与宇文,岂风尘之不殊?比聪廆及坚特,浑貔豹而齐驱。愁阴鬼啸,落日枭呼。各拥兵甲,俱称国都;且耕且战,何有何无?惟累圣之徽典,恭淑慎以允缉;兹火土之相生,非符谶之备及。炀帝终暴,叔宝初袭;编简尚新,义旗爰入。既清国难,方睹家给。窃以为数子自诬,敢正乎五行攸执?而观者潜晤,或喜至于泣。矧鳞介以之鸣簴,昆蚑以之振蛰。感而遂通,罔不具集;仡神光而谽閜,罗诡异以戢孴。地轴倾而融曳,洞宫俨以嶷岌;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凤鸟威迟而不去,鲸鱼屈矫以相吸;扫太始之含灵,卷殊形而可挹。”
则有虹霓为钩带者,入自于东。揭莽苍,履崆峒;素发漠漠,至精浓浓。条弛张于巨细,觊披写于心胸。盖修竿无隙,而仄席已容;裂手中之黑簿,睨堂下之金钟。得非拟斯人于寿域,明返朴于玄踪?忽翳日而翻万象,却浮云而留六龙;咸詟跖而壮兹应,终苍黄而昧所从。上犹色若不足,处之弥恭。
天师张道陵等洎左玄君者前千二百官吏,谒而进曰:“今王巨唐,帝之苗裔,坤之纪纲。土配君服,宫尊臣商;起数得统,特立中央。且大乐在悬,黄钟冠八音之首;太昊斯启,青陆献千春之祥。旷哉勤力耳目,宜乎大带斧裳。故风后、孔甲充其佐,山稽、岐伯翼其傍。至于易制取法,足以朝登五帝,夕宿三皇。信周武之多幸,存汉祖之自强;且近朝之滥吹,仍改卜乎祠堂。初降素车,终勤恤其后;有客白马,固漂沦不忘。伊庶人得议,寔邦家之光。臣道陵等试本之于青简,探之于缥囊。列圣有差,夫子闻斯于老氏;好问自久,宰我同科于季康。敢拨乱返正,乃此其所长。”万神开,八骏迥;旗掩月,车奋雷;骞七曜,烛九垓。能事颖胶,清光大来。或曰今太平之人,莫不优游以自得。况是蹴魏踏晋、批周抉隋之后,与夫更始者哉!
朝享太庙赋
初高祖、太宗之栉风沐雨,劳身焦思,用黄钺白旗者五年,而天下始一。历三朝而戮力,今庶绩之大备,上方采庬俗之谣,稽正统之类,盖王者盛事。臣闻之于里曰:“昔武德已前,黔黎萧条,无复生意,遭鲸鲵之荡汨。荒岁月而沸渭,衮服纷纷,朝廷多闰者,仍亘乎晋魏。”臣窃以自赤精之衰歇,旷千载而无真人,及黄图之经纶,息五行而归厚地。则知至数不可以久缺,凡材不可以长寄。故高下相形,而尊卑各异;惟神断系之于是,本先帝取之以义。壬辰既格于道祖,乘舆即以是日致斋于九室;所以昭达孝之诚,所以明继天之质。具礼有素,六官咸秩。大辂每出,或黎元不知;丰年则多,而筐莒甚实。
既而太尉参乘,司仆扈跸;望重闉以肃恭,顺法驾之徐疾,公卿淳古,士卒精一;黕宗庙之愈深,抵职司之所密。宿翠华于外户,曙黄屋于通术;气凄凄于前旒,光靡靡于嘉栗。阶有宾阼,帐有甲乙。升降之际,见玉柱生芝;击拊之初,觉钧天合律。笋簴仡以碣磍,干戚宛而婆娑;鞉鼓埙篪为之主,钟磬竽瑟以之和;《云门》、《咸池》取之至,空桑孤竹贵之多。八音修通,既比乎旭日昇而氛埃灭;万舞陵乱,又似乎春风壮而江海波。鸟不敢飞,而玄甲孝嵺以岳峙;象不敢去,而鸣佩剡爚以星罗。已而上干豆以《登歌》,美休成之既飨;璧玉储精以稠叠,门阑洞豁而森爽。黑帝归寒而激昂,苍灵戒晓而来往。熙事莽而充塞,群心麌以振荡。桐花未吐,孙枝之鸾凤相鲜;云气何多,宫井之蛟龙乱上。
若夫生弘佐命之道,死配贵神之列,则殷刘房魏之勋,是可以中摩伊、吕,上冠夔卨。代天之工,为人之杰;丹青满地,松竹高节。自唐兴以来,若此时哲,皆朝有数四,名垂卓绝。向不遇反正拨乱之主,君臣父子之别;奕叶文武之雄,注意生灵之切。虽前辈之温良宽大、豪俊果决,曾何以措其筋力与韬钤,载其刀笔与喉舌,使祭则与食则血,若斯之盛而已?尔乃直于主,索于祊;警幽全之物,散纯道之精。盖我后常用,惟时克贞;膋以萧合,酌以茅明;嘏以慈告,祝以孝成。故天意张皇,不敢殄其瑞;神奸妥帖,不敢秘其精,而抚绝轨、享鸿名者矣,于以奏永安,于以奏王夏。福穰穰于绛阙,芳霏霏于玉斝;沛枯骨而破聋盲,施夭胎而逮鳏寡。园陵动色,跃在藻之泉鱼;弓剑皆鸣,汗铸金之风马。霜露堪吸,祺祥可把。曾宫歔欷,阴事俨雅;薄清辉于鼎湖之山,静余响于苍梧之野。
上窅然漠漠,惕然兢兢;纷益所慕,若不自胜。瞰牙旗而独立,吟翠驳而未乘;五老侍祠而精骇,千官逖听而思凝。于是二丞相进曰:“陛下应道而作,惟天与能。浇讹散,淳朴登;尚犹日慎业业,孝思烝烝;恐一物之失所,惧先王之咎征。如此之勤恤匪懈,是百姓何以报夫元首?在臣等何以充其股肱?且如周宣之教亲不暇,孝武之淫祀相仍;诸侯敢于迫胁,方士奋其威棱。一则以微言劝内,一则以轻举虚凭。又非陛下恢廓绪业,其琐细亦曷足称?”丞相退,上跼天蹐地,授绥登车。伊鸿洞枪櫐,先出为储胥;本枝根株乎万代,睿想经纬乎六虚。甲午方有事于采坛,绀席宿夫行所如初。
有事于南郊赋
盖主上兆于南郊,聿怀多福者旧矣。今兹练时日就阳位之美,又所以厚祖考通神明而已。职在宗伯,首崇禋祀。先是春官条颂祇之书,献祭天之纪,令泰龟而不昧,俟万事之将履,掌次阅毡邸之则,封人考壝宫之旨,司门转致乎牲牢之系,小胥专达乎悬位之使。
二之日,朝庙之礼既毕,天子苍然视于无形,澹然若有所听。又齐心于宿设,将旰食而匪宁。旌门坡陁以前鹜,彀骑反覆以相经。顿曾城之轧轧,轶万户之荧荧。驰道端而如砥,浴日上而如萍。掣翠旄于华盖之角,彗黄屋於钩陈之星。神仙戍削以落羽,魍魉幽忧以固扃;战岐栗华,摆渭掉泾。地回回而风淅淅,天泱泱而气青青;甲胄乘陵,转迅雷於荆门巫峡。玉帛清廻,霁夕雨於潇湘洞庭。
于是乘舆霈然乃作,翳夫鸾凤将至,以冲融寥廓,不可乎弥度。声明通乎纯粹,溟涬为之垠堮。驷苍螭而蜿蜒,若无骨以柔顺;奔乌攫而黝蟉,徒有势于杀缚。朱轮竟野而杳冥,金鑁成阴以结络。吹堪舆以轩轾,抢寒暑以前却。中营密拥乎太阳,宸眷眇临乎长薄。熊罴弭耳以相甜,虎豹高跳以虚攫。上方将降帷宫之綝缡,屏玉軑以蠷略。人门行马,以拱乎合沓之场;皮弁大裘,始进于穹崇之幕。冲牙铿锵以将集,周卫轇轕而咸若。月窟黑而扶桑寒田烛稠而晓星落。肃定位以告洁,蔼严上而清超。云菡萏以张盖春葳蕤以建构。簪裾斐斐,樽俎萧萧。方面曲折,周旋寂寥。必本于天,王宫与夜明相射;动而之地,山林与川谷俱摽。
于是乎官有御,事有职,所以敬鬼神,所以勤稼穑,所以报本反始,所以度长立极。玄酒明水之上,越席疏布之侧。必取先于稻秫麹糵之勤,必取著于纷纯文绣之饰。虽三牲八簋,丰备以相沿,而苍璧黄琮,实归乎正色。
先土之丕业继起,信可以永其昭配,群望之遍祭在斯,示有以明其翼戴。由是播其声音以陈列,从乎节奏以进退。《韶》《夏》《濩》《武》采之于训谟,钟石陶匏具之于梗概。变方形于动植,听宫征于砰礚。英华发外,非因乎笋簴之高;和顺积中,不在乎雷鼓之大。既而膟膋挂罥、柴燎窟块。騞砉擘赫,葩斜晦溃。电缠风升,雪飒星碎。拂勿亻延濙,眇溟苁淬。圣虑岑寂,玄黄增霈。苍生颙昂,毛发清籁。雷公河伯,咸马否騃以修耸;霜女江妃,乍纷纶而晻暧,执绂秉翟,朱干玉戚。鼓瑟吹笙,金支翠旌。神光倏敛,祀事虚明。于是涾沱乎涣汗,纡余乎经营。浸朱崖而洒朔漠,汹暘谷而濡若英。耆艾涕而童子儛,丛棘坼而狴牢倾。是率土之滨,覃酺醵以涵泳;非奉郊之县,独宴慰以纵横。玄泽淡泞乎无极,殷荐绸缪乎至精。稽古之时,屡应符而合契。圣人有作,不逆寡而雄成。
尔乃孤卿侯伯,杂群儒三老,俨而绝皮轩,趋帐殿,稽首曰:臣闻燧人氏已往,法度难知,文质未变。太昊氏继天而王,根启闭于厥初,以木传子,摅终始而可见。洎虞夏殷周,兹焕炳葱蒨。秦失之于狼贪蚕食,汉缀之以蛇断龙战。中莽茫夫何从,圣蓄缩曾不下眷。伏惟道祖,视生灵之磔裂,丑害马之蹄啮,呵五精之息肩,考正气之无辙。协夫贻孙以降,使之造命更挈,累圣昭洗,中祚触蹶。气惨黩乎脂夜之妖,势回薄乎龙蛇之孽。伏惟陛下勃然愤激之际,天阙不敢旅拒,鬼神为之呜咽。高衢腾尘,长剑吼血。尊卑配,宇县刷。插紫极之将颓,拾清芬于已缺。炉以之仁义,锻以之贤哲。联祖宗之耿光,卷戎狄之剽撇。盖九五之后,人人自以遭唐虞;四十年来,家家自以为稷禼。王纲近古而不轨,天听正观以高揭。蠢尔差僭,粲然优劣。宜其课密于空积忽微,刊定于兴废继绝。而后睹数统从首,八音六律而惟新;日起算外,一字千金而不灭。
上曰:吁!昊天有成命,惟五圣以受。我其夙夜匪遑,寔用素朴以守。于嗟乎麟凤,胡为乎郊薮?岂上帝之降鉴及兹,玄元之垂裕于后?夫圣以百年为鹑鷇,道以万物为刍狗。今何以茫茫临乎八极,眇眇托乎群后,端策拂龟于周汉之余,缓步阔视于魏晋之首。斯上古成法,盖其人已朽,不足道也。
于是天子默然而徐思,终将固之又固之,意不在抑殊方之贡,亦不必广无用之祠。金马碧鸡,非理人之术;珊瑚翡翠,此一物何疑。奉郊庙以为宝,增怵惕以孜孜。况大庭氏之时,六龙飞御之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