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谈河北省省会石家庄。先来看基本数据:
石家庄市,2023年常住人口1123万,排名全国第13;GDP为7534.2亿,排名全国第36;人均GDP为67069元,相当于全国平均水平的75%。
石家庄曾是在全国颇有影响力的重点工业城市,曾经跻身全国城市二十强的行列。而现在,石家庄的地位却颇为尴尬,作为一个省会城市,它的经济总量比不过唐山,政治地位比不过雄安,高端服务业被京津分流,传统工业引擎也面临熄火。它的人均GDP,在全国27个省会城市里,排名倒数第三,仅仅高于南宁和哈尔滨。
无疑,今天石家庄的经济表现,和它作为一个7000多万人口的大省省会极不相称。
只有回溯百年来石家庄的兴衰沉浮,才能更好地理解当下的石家庄。
火车拉来的城市
近百年来,凭借铁路的建设,不少城市从藉藉无名一跃成为一省之聚,哈尔滨、长春、郑州都是如此。而石家庄,无疑也是一个典型的“火车拉来的城市”。
现在的石家庄,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就是一个真正的村庄,在石家庄市区的地界上,甚至从来没有过县城。滹沱河南岸的村庄都隶属于真定府(雍正时改为正定府),府城的所在,就是滹沱河北岸的今正定县城。
正是这一条滹沱河,改变了石家庄的命运。20世纪初,连接河北和山西的正(正定)太(太原)铁路修建,但在正定一侧却没有合适的起点站选址。靠近正定府城的选址在滹沱河北岸,对于当时的铁路建设而言,跨越滹沱河是巨大的施工难度和成本增加;靠西的获鹿县城(即今石家庄鹿泉区)选址,又有人质疑影响风水。最终,正太铁路的终点站设在了今天的石家庄,既不用跨越滹沱河,又是一块不怕引起争议的白地。
近代工业的兴起,使山西的煤变成重要的战略物资,正太铁路的重要性不断上升。正太铁路石家庄站的旁边,就是京汉铁路上的三等小站振头,石家庄由此成为连接两条铁路的枢纽。正太铁路是窄轨,而京汉铁路是标准轨,货物中转需要人力搬运,更让石家庄成了一个人来人往的“旱码头”,迅速崛起成为华北平原中部的商贸枢纽。
彼时石家庄的核心区,原属石家庄和休门两个村,因此两地一度合称“石门”。日本侵华期间,在华北地区主要依托铁路线进行军事控制,于是在1939年设石门市,把它作为其扫荡华北的据点。日据期间,正太铁路改为标准轨,联通石家庄和德州的石德铁路建成,石门成为十字形的铁路枢纽,交通地位更加凸显。在这期间,石家庄已经超过省会保定,成为河北第一大城市。
计划经济的“宠儿”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石家庄有颇为特殊的意义。1947年,石家庄成为华北最早解放的大城市。从1947年起,五大书记先后来到石家庄附近的西柏坡,这也成为共产党进京前的最后一站。
经过了20世纪上半叶的开发,石家庄不仅交通便利,更是华北工人阶级力量最雄厚的城市之一。1949年之后,河北省会虽然仍在保定,但中央对石家庄格外垂青。
在苏联援建的156项重点项目中,石家庄占到了3项——华北制药厂、石家庄棉纺厂、石家庄热电厂。为了配合制药厂的建设,石家庄还从东德引进了一家药用玻璃厂。在计划经济的年代,工业城市本质上是厂矿的集合,哪里能获得更多的大项目,哪里就自然会成为更大的城市。从1949年到1968年,石家庄虽然还没有成为省会,但却一直都是仅次于京津的华北第三大城市。
1958年,天津一度取消直辖成为河北省会。1967年,天津恢复直辖,河北省会迁回保定,但在特殊年代,河北省级机关受“武斗”所困,无法在保定安稳立足,于是在1968年迁到了“工人阶级力量强大”的石家庄。石家庄由此成为当时全国最“年轻”的省会。
石家庄的工业优势,一直延续到改革开放之后。华北制药厂被誉为共和国医药工业的“长子”,也带动石家庄成为中国最重要的化学药产业基地。钢铁、纺织、矿机,石家庄的轻重工业门类完整程度,在全国都是排得上号的。1993年,河北省辖的地级石家庄市和石家庄地区合并,当年GDP就排名全国第21位。1997年,石家庄GDP更达到了全国16名的历史高位,在当时全国省会城市中仅次于广州、杭州、成都、武汉和沈阳,在南京、福州之前,相当于济南的1.07倍、郑州的1.36倍、合肥的2.94倍。
“非典型”省会的陡然滑落
2004年,石家庄GDP是1633亿元,排名全国第19,比排名第21的唐山还高出5亿。然而,这是它最后一次跻身全国城市二十强。此后,石家庄的GDP排名一路跌落,从2016年开始,已经到了全国城市的三十名开外。2023年,石家庄GDP只相当于郑州的55%,济南和合肥的59%。无疑,石家庄是全国滑落最快的省会城市之一。
石家庄最重要的工业是制药。但化学原料药是一个污染非常严重的工业门类。京津冀打响“蓝天保卫战”,石家庄必须完成污染减排的硬任务。在制药之外,石家庄的钢铁等行业同样偏重,也面临压减产能和关停并转的要求。石家庄工业在很短的时间里一落千丈。
传统工业优势不再,石家庄在招商引资上也没有太大作为,三鹿事件重创石家庄形象,让石家庄招商变得更难。河北虽然是个人口大省,但石家庄僻处西南一隅,对全省的辐射力很弱,河北人如果要打工做蓝领,京津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同时,石家庄和京津距离相对比较近,也使它在华北铁路和航空网络中只能作为次级枢纽,而无法像郑州、武汉、成都等城市一样获得更高的交通能级。劳动力腹地有限,交通枢纽能级偏低,使得石家庄在吸引电子、汽车等重要产业落地时面临天然劣势。同时,靠近京畿的特殊政治环境、高悬的环保利剑也使得石家庄的班子在招商引资上比较审慎,劳动密集型产业难入石家庄法眼。
石家庄虽然在1968年就成为省会,但它的省会功能始终不完整。在计划经济时代,石家庄从近代工商业中心变成重要的工业基地,但不同于很多成功转型的城市,石家庄在改革开放之后的产业结构仍然比较跛脚——重工业而轻商贸。石家庄是临时搬来的省会,这座城市的主体只有省市机关和工矿企业,这和许多其他省会全然不同——石家庄整体上缺少高等院校、科研院所等事业单位,河北省内很多省一级的资源都不在石家庄——河北大学至今还留在保定,河北唯一的前“211”河北工业大学,甚至干脆在天津。
事实上,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收入和竞争性行业的工业企业拉开了差距。拥有更多“体制内”岗位的城市,天然会有更强的消费力。然而石家庄作为一个“非典型省会”,并没有吃到太多“省会红利”,却遭受了沉重的“老工业基地”转型的压力。从某种程度上说,石家庄成了关内少有的“东北化”的省会。在过去二十年全国大规模城市化的浪潮里,石家庄被遗忘了。
从更宏观的视角来看,石家庄在省内的地位之低,在全国各省中无出其右。京津插入河北腹心,本身导致河北高端资源和高端产业的空心化,自不必说。就连河北省自身的战略规划里,石家庄的位置也没那么重要。本世纪前十年,河北“以钢为纲”的年代,河北最重视的工业城市是滨海的唐山。到了2017年,“千年大计”启动,河北最重要的区域发展任务,又变成了雄安。石家庄既不是全省的枢纽,也不是全省的政治高地,就真的只是纯纯的“省政府办公地”而已。在“强省会”高歌猛进的年代,如此“弱省会”的处境,自然艰难。
路在何方?
石家庄的困境,其实是北方许多工业城市的困境。在近代化浪潮中诞生,在计划经济时代成为工业重镇,然而在改革开放之后却迷失了自己的位置。
石家庄的情况更为特殊。
从前,城市与城市之间的关系没那么紧密。北京搞北京的,天津搞天津的,石家庄搞石家庄的,总的来说,石家庄还是一个在冀中南地区相对独立发展的工业都会。
但进入本世纪以来,石家庄的命运已经深刻嵌入到它所处的京津冀地区。
京津冀,和长三角、珠三角有本质上的不同。长三角和珠三角,都是产业链供应链完整、复杂且相对高端的工业连绵集聚区,是面向全球市场的开放高地,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都市圈。在这样的都市圈,无论是上海、深圳、广州这样的核心城市,还是苏州、常州、东莞、佛山这些周边节点城市,都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态位。
然而京津冀本质上并不是高端工业集聚区。一方面,北京需要蓝天绿水,限制了京津冀工业投资的空间;另一方面,“渤海+海河流域”的组合,相较长江、珠江水系,缺少在全球航运网络中的比较优势,也自然难以形成更高效的外向型工业网络。
北京是一个以高端服务业为主的城市,它没有像上海、深圳乃至苏州、广州这样的庞大工业产能,几乎不存在工业的外溢。高端服务业本身又是资金密集、技术密集、人才密集,天然有聚落的效应,也不可能扩散到300公里之外的石家庄,遑论高层现在为“非首都功能”疏散设计的目的地,也是雄安而非石家庄。
石家庄在某种意义上,被北京彻底盖了帽。北京强大的城市势能,使石家庄的第三产业尤其是高端服务业很难发展;北京对绿色环保的要求,使石家庄不得不大量淘汰落后的工业产能;北京非首都功能的主动疏散,石家庄同样也分不到一杯羹。一般省会的发展路径,处在北京阴影之下的石家庄,是走不通的。
或许,石家庄只能做更务实的选择,“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成为冀中南乃至晋冀鲁豫交界地带的区域性产业中心。客观来说,全国工业产能的分布已经比较固化,但石家庄有一定的工业基础和人才储备,并没有完全下牌桌。生物制药、电子信息、智能制造、绿色低碳……都是石家庄产业转型的优先方向,能不能在激烈的城市竞争中实现既有工业的转型升级,并且吸引更多外来资本,决定了石家庄的经济能否企稳。
从1909年石家庄站建成算起,石家庄今年才不过115岁。石家庄115年的起伏跌宕,再清晰不过地反映了一个事实,城市的命运,固然要看到自身的努力,但更重要的决定因素永远是大环境,是历史的进程。
来源:元淦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