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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听到一首歌,我听见人唱了两次:《那就是我》。歌声像湖上的微风吹过我的心上,我的心随着它回到了我的童年,回到了我的家乡。近年来我非常想念家乡,大概是到了叶落归根的时候吧。有一件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三年半了。我访问巴黎,在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家中吃晚饭。朋友是法籍华人,同法国小姐结了婚,家庭生活很幸福。他本人有成就,有名望,也有很高的地位。我们在他家谈得畅快,过得愉快。可是告辞出门,坐在车上,我却摆脱不了这样一种想法:长期住在国外是不幸的事。一直到今天我还是这样想。我也知道这种想法不一定对,甚至不对。但这是我的真实思想。几十年来有一根绳子牢牢地拴住我的心。一九二七年一月在上海上船去法国的时候,我在《海行杂记》中写道:“再见吧,我不幸的乡土哟!”一九七九年四月再访巴黎,住在凯旋门附近一家四星旅馆的四楼,早饭前我静静地坐在窗前扶手椅上,透过白纱窗帷看窗下安静的小巷,在这里我看到的不是巴黎的街景,却是北京的长安街和上海的淮海路、杭州的西湖和广东的乡村,还有成都的街口有双眼井的那条小街……到八点钟有人来敲门,我站起来,我又离开了“亲爱的祖国和人民”。每天早晨都是这样,好像我每天回国一次去寻求养料。这是很自然的事,我仿佛仍然生活在我的同胞中间,在想象中我重见那些景象,我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支持我。于是我感到精神充实,心情舒畅,全身暖和。

我经常提到人民,他们是我所熟习的数不清的平凡而善良的人。我就是在这些人中间成长的。我的正义、公道、平等的观念也是在门房和马房里培养起来的。我从许多被生活亏待了的人那里学到热爱生活、懂得生命的意义。越是不宽裕的人越慷慨,越是富足的人越吝啬。然而人类正是靠这种连续不断的慷慨的贡献而存在、而发展的。

近来我常常怀念六七十年前的往事。成都老公馆里马房和门房的景象,时时在我眼前出现。一盏烟灯,一床破席,讲不完的被损害、受侮辱的生活故事,忘不了的永远不变的结论:“人要忠心”。住在马房里的轿夫向着我这个地主的少爷打开了他们的心。老周感慨地说过:“我不光是抬轿子。只要对人有好处,就让大家踏着我走过去。”我躲在这个阴湿的没有马的马房里度过多少个夏日的夜晚和秋天的黄昏。

门房里听差的生活可能比轿夫的好一些,但好得也有限。在他们中间我感到舒畅、自然。后来回想,我接触到通过受苦而净化了的心灵就是从门房和马房里开始的。只有在十年动乱的“文革”期间,我才懂得了通过受苦净化心灵的意义。我的心常常回到门房里爱“清水”恨“浑水”的赵大爷和老文、马房里轿夫老周和老任的身边。人已经不存在了,房屋也拆干净了。可是过去的发过光的东西,仍然在我心里发光。我看见人们受苦,看见人们怎样通过受苦来消除私心杂念。在“文革”期间我想得多,回忆得多。有个时期我也想用受苦来“赎罪”,努力干活。我只是为了自己,盼望早日得到解放,私心杂念不曾消除,因此心灵没有得到净化。

现在我明白了。受苦是考验,是磨炼,是咬紧牙关挖掉自己心灵上的污点。它不是形式,不是装模作样。主要的是严肃地、认真地接受痛苦。“让一切都来吧,我能够忍受。”

我没有想到自己还要经受一次考验。我摔断了左腿,又受到所谓“最保守、最保险”方法的治疗。考验并未结束,我也没有能好好地过关。在病床上,在噩梦中,我一直为私心杂念所苦恼。以后怎样活下去?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漫长的不眠之夜仿佛一片茫茫的雾海,我多么想抓住一块木板浮到岸边。忽然我看见了透过浓雾射出来的亮光,那就是我回到了老公馆的马房和门房,我又看到了老周的黄瘦脸和赵大爷的大胡子。我发觉自己是在私心杂念的包围中,无法净化我的心灵。门房里的瓦油灯和马房里的烟灯救了我,使我的心没有在雾海中沉下去。我终于记起来,那些“老师”教我的正是去掉私心和忘掉自己。被生活薄待的人会那样地热爱生活,跟他们比起来,我算得什么呢?我几百万字的著作还不及轿夫老周的四个字“人要忠心”(有一次他们煮饭做菜,我帮忙烧火,火不旺,他教我“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想到在马房里过的那些黄昏,想到在门房里过的那些夜晚,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我多么想再见到我童年时期的脚迹!我多么想回到我出生的故乡,摸一下我念念不忘的马房的泥土。可是我像一只给剪掉了翅膀的鸟,失去了飞翔的希望。我的脚不能动,我的心不能飞。我的思想……但是我的思想会冲破一切阻碍,会闯过一切难关,会到我怀念的一切地方,它们会像一股烈火把我的心烧成灰,使我的私心杂念化成灰烬。

我家乡的泥土,我祖国的土地,我永远同你们在一起接受阳光雨露,与花树、禾苗一同生长。

我唯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

1983年6月29日

(198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随想录》)

【赏析】

巴金是一位非常真诚的作家,他常常把读者也当作与他同样善良、真诚的人,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情感向读者坦露出来。因此,读他的作品,常会使人产生一种亲切感。读了这篇随想录,这种亲切感再次油然而生,仿佛这位老人正在与我们促膝谈心。

话题是从一支通俗歌曲开头的。巴金有一颗从未失落的童心,这颗心对美好的事物总是很敏感的。《那就是我》是一支抒发思乡之情的歌曲,它那优美的旋律和歌词使这位八旬老人深受感动,引出了他对故乡、人民和祖国的浓浓的情思。他说:“近来我常常怀念六七十年前的往事”,这种怀念决不仅仅是出于老年人的怀旧情绪,而是有其特定的深刻内涵的。当作者回首往事时,他深感童年时代的经历在他的一生中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因为他对祖国、人民的爱就起源于那时。童年时代,他曾接触过一些下层劳动人民,他们向童年的巴金打开了心扉,使他看到了劳动人民那金子一样的心。旧公馆门房里的瓦油灯和马房里的烟灯照亮了这位地主少爷的人生,使他产生了正义、公道、平等的观念,使他懂得了生命的意义,也在他心中种下了对人民的深深的爱。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作者曾经受过许多痛苦的磨炼,正是因为那些善良淳朴的人们的影响始终在他心里发光,才使他能勇敢地、严肃地接受痛苦。作者在本文中毫不掩饰地剖析了自己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心灵所走过的曲折历程,又一次体现了他的真诚。他这种严格的自省精神令人起敬,发人深思,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这种精神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而促使作者时常进行自省的动力,正是来自劳动人民。他把他们当作自己的老师,每当想起童年时代结识的那些老师,就会使他的心灵得到净化。在《愿化泥土》中,作者动情地说:“我终于记起来,那些‘老师’教我的正是去掉私心和忘掉自己。被生活薄待的人会那样地热爱生活,跟他们比起来,我算得什么呢?”

在作者心中,祖国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是与故乡、童年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它是由黄瘦脸的老周和大胡子的赵大爷等无数普通而又可敬的人合成的。作者一天也离不开给予他力量的人民,一天也离不开有着这样好的人民的祖国,他的生命早已与祖国、人民融为一体了。六七十年前老公馆里的轿夫曾感慨地说过:“我不光是抬轿子。只要对人有好处,就让大家踏着我走过去。”这类似的语言、相通的思想,向我们揭示了作者与人民的血缘关系,他是当之无愧的人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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