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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这里的山河,这里的原林……”

凄切而悲壮的歌声,在我耳边荡漾起来,一阵突然的酸楚掠过我的心。是多么熟悉的歌呵,好久不唱了,也好久不听见谁唱了,然而,这支歌曲却像永久响在我的耳边似的使我感到格外的亲切。如今,尤其是唱自流亡者的口中,又怎能不激起我的共鸣呢?

睁着同情的眼睛,在幽暗中我注视着坐在身边的勃的深沉而有点悲凄的表情,这表情是我非常熟悉的,他是又在怀想着那遥远的故乡了。他缓缓地掀动着两唇,歌声在喉中颤抖着,回旋着,那如怨又如泣的低吟哪,道出了多少流亡者的苦闷。我不自禁地也随声低唱了。

我们现在是身在祖国——身在祖国的车厢中,虽然一样是“逃”,而情形与环境却和两年前的“逃”完全不同的。按理,在目前这样充满着希望的兴奋的怒潮中,这歌曲该不会感动我了,可是,一种疼痛的回忆却被它撩动了,被它深深地撩动了。我们是曾经唱着这支歌子别了我故乡的一切的呵!

天色渐渐地晦暗下来,火车在轨道上迂缓地爬行着。所有的林树、田野、小溪、荒原……已经模糊不清了。异常拥挤的车厢中,汗臭与尘烟弥漫着。这里没有灯,看到的只是些晃动的人形。语声嗡嗡,婴儿啼叫着,女人的尖喉咙不时地响彻着整个车厢。他们是为黑暗而喧噪,他们是为闷热而焦躁;最使他们担心的是,不远的前面松江附近那一段徒步的艰难的旅程。

这样熙攘的环境,竟打不断我们低幽的歌声,我们俩在静静地反复合唱着。那酸心的回忆,牢牢密密地在我的脑里织着庞大的网,我的汗为了心绪的凄凉已经不再流了,神经被回忆迷惑着,仿佛是置身在两年前逃亡的车厢中,心情也完全让离情别绪、悲愤与愁恨占有着,脑子里再也没有一点空隙去顾虑到前面那瞬息将至的艰难的途程;虽然片刻之前我还在焦忧不安着。

沿途不见一线灯光,黑漆的天,黑漆的旷野,黑漆的车厢中越发地窒热,人们的心也越加惶恐起来。荆棘的路已迫在目前了。

车停了,在极度紧张的氛围中,我瞪大着两只无用的眼睛,被一个朋友把我这副笨重而背着包裹的身子扶下了五尺高的车梯,两个人几乎一齐滚倒在轮下。

天空中闪耀着暗淡而稀疏的星星,人们是沾不到一点光的。我们摸着黑,踏着满铺尖石子的坡道,踉跄地一步一滑地向前爬行。为了双重的负担,我不断地跌着跤,几次要滑落河滨都被人拉起。这样危难的途程,还是初次尝受呢。倘如那一段桥梁不被炸毁,倘如不为了防范敌机投弹,我们不是可以含着笑在光明中安然到达南京吗?这黑暗,这危难,都是谁给的呢?

爬完这四里危途,又拥坐在车厢中,经过了极端的纷扰,车子才缓缓开行。这时,我的曾昏厥了的神经开始恢复了清醒,新仇旧恨一齐都涌上心头,那曾经一度被打断了的回忆,更清楚地串演着了。

是同样的夜,同样的车厢,也是同样的季节,然而情景是怎样的悬殊呵!

三年前,在帝国主义铁蹄践踏着的松花江畔,为了不屈服,勃被吞进了虎口,受尽了残酷的折磨,受尽了长期的不自由的痛苦,侥幸的是没被虎牙嚼碎,他带着完整的肢体和更完整的意志归来了。然而,我们仍是无法逃避敌犬严密的监视的,虽是整天作着逃亡的计划。

终于不久,勃被二次逮捕了。他受了一整日的刑讯,竟而巧妙地负着伤痛在黄昏时挣脱了敌人的绳索。一小时之后,我们冒着敌人的爪牙跳上了逃亡的车子,含着辛酸的泪别了美丽的松花江,别了掩护我们逃亡的两位热情的朋友,开始向祖国流浪了。

汽笛的一声长啸,响碎了一对逃亡者的心。我们俩把头探出窗外,湿润着惜别的泪眼,贪婪地望着眼前飞过的一切景物。一切景物都将别了,几时我们才能再见呢?

“别了——这里的山河,这里的原林……”

凄切的歌声,就在这时响起。我们放大了喉咙,高亢地、激昂地歌唱着。让晚风把它送向天边,响彻在沉郁的夜空,夜空也为之凄恻了!

一路上,车轮滚响着,我们和着这怒愤的音乐断续地唱着,没有交谈什么。是离情,是别绪,是悲愤与痛恨把我们围袭了。这极度猛烈的围袭竟把恐怖的心情压倒。在这危机四伏的旅程中,我们没有一点畏惧。在别人的眼里,我们简直不像是一对逃亡之客,我们的表面上似乎比一般旅客更沉静,更悠闲,因为我们是不断地唱着别离之曲的。

这别离之曲一直把我们带进了暌别十二年的故乡。是多么欣欢的重逢呵,然而,又是多么悲惨的别离呵。瞬息之后,我们又继续踏上逃亡的征途。这美丽的故乡,这童年柔暖的怀抱,竟没有重温的机会,一瞬的相逢哪,反把我们无限的愁思撩起。

慈母的热泪与叮咛,把我们送出了河山变色的故乡,给慈母留下的是无尽长的迢遥的怀思,是漫漫长夜中的思儿的泪。

寂寞而危险的旅途中,我们无法排遣这漫长的日夜,烦闷的时候,只有唱着那支凄切的歌曲来发泄无限的悲哀与愁愤,一直到达祖国的海岸。

事隔两年了,如今记忆起来,仿佛就在今日,我又在迫切地怀想着故乡了。

回乡的梦,已经好久不敢作了,即使是那样一瞬的相逢,也已绝了望,这绝望是两年来祖国给予我的。

两年后的今日,祖国复活了,抗敌的炮火燃炽了我怀乡的情绪。故乡呵,我们相逢有日了。

侧听着急驶过去那一列列的军车,我的心在激动。血液亢进着,他们就是捍卫祖国的勇士,他们就是收复失地的先锋。不久的将来,我们将高唱着凯旋的歌子踏进故乡的土地重温着旧梦,那支悲凄的别离之曲将永不再唱了。

虽然被两年前惨痛的回忆纠缠着,而且,距离故乡越发遥远了,却总还有着欣喜与兴奋温暖着凄怆的情绪;虽然这一段途程受了比两年前更多的危难,而幻想中闪耀着的火样的希望呵,如果能真的实现,即使再受些更大的折磨,我也心甘情愿的。

随着车轮的隆隆,我的冥想起伏着,蔓延着,没有止境……是同样的夜,同样的车厢,也是同样的季节,然而,情景是怎样地不同呵!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后于武汉

(1941年商务印书馆《西行散记》)

【赏析】

30年代初,日本军国主义者野蛮入侵,民族生死存亡成为严重问题,社会生活发生急剧变化。作为时代感应神经的小品散文从“五四”时期侧重于个性解放的主题转而为侧重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和反动军阀统治的主题。当然,这期间,浅斟低唱、吟咏风月的“小摆设”也并不少,所以鲁迅写了《小品文的危机》。鲁迅呼唤战斗的小品文,希望战斗的小品文应该同读者一起杀出一条血路来。《西行散记》就是这样一篇表现时代风涛起伏,充满沉郁而又悲怆情感的作品。

本文构思不在于状写某一具体事物,而在于抒发因为日本军国主义者入侵,家园沦陷,逃亡者的悲愤以及由于全民奋起抗战所引起的欣喜与兴奋的感情。

对比,是本文结构上的特点。文中两次出现“是同样的夜,同样的车厢,也是同样的季节,然而,情景是怎样地不同呵!”这样的文句,可以看作是全文的“针线”,把作者在上海“八·一三”抗战前后所经历的迥不相同的生活编织在一起,构成前后照应的整体。两次“逃”,3年前是“九·一八”事变以后从敌人魔爪下痛苦地逃离家园,3年后是“八·一三”事变之后从奋起抗战的战场转移到南京,虽然都历经艰险,但“逃”的性质不同;乘坐的是“同样的车厢”,嘈杂、昏暗、拥挤,然而情境不同——3年前是“危机四伏的旅程”,而3年后是“侧听着急驶过去那一列列的军车”,想象着这些“捍卫祖国的勇士”的英姿和胜利;“虽然这一段途程受了比两年前更多的危难”,而幻想中却闪耀着火样的希望。两年前曾同故乡的母亲有“一瞬的相逢”,自那以后“即使是那样一瞬的相逢,也已绝了望”,回乡的梦“已经好久不敢作了”,而“两年后的今日,祖国复活了,抗敌的炮火燃炽了我怀乡的情绪”。在这一系列的对比中折射了时代风云的变化。

救亡歌曲的反复出现,构成本文内在感情的旋律。“别了——这里的山河,这里的原林……”在第一个节段出现,如同乐曲开端第一组音符奠定全曲基调一样,它也构成全文的情绪基调:沉郁而又悲怆。由这歌曲而引起回忆,然后抒写3年前“含着辛酸的泪别了美丽的松花江”开始逃亡的情景。那时是第一次唱这首歌,“我们放大了喉咙,高亢地、激昂地歌唱着”,“是离情,是别绪,是悲愤与痛恨把我们围袭了”。两年后全面抗战爆发,全国人民沉浸在“充满着希望的兴奋的怒潮中”,“祖国复活了”!这次还唱这首歌,然而却是“欣喜与兴奋温暖着凄怆的情绪”了,并且希望“不久的将来,我们将高唱着凯旋的歌子踏进故乡的土地重温着旧梦,那支悲凄的别离之曲将永不再唱了”。这样,由救亡歌曲的重复、对比,写出在全面抗战开始前后一种特定情绪的变化。这种情绪的变化既是个人的,也是全民的。回首当年,这种激奋的情绪确曾鼓舞了许多知识分子投入抗战,并形成一股热潮。作家捕捉到这种情绪的起伏变化,用精巧的构思及时地表现出来,给当时在全国涌起的抗日热潮记下一个小小的侧影,尽了小品散文感应时代神经,给人们以激励和希望的艺术启迪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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