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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社来电话说,这里有许多你的读者来信。

我说,我不看,我胆小,不敢看读者来信,夸赞会使我受宠若惊,批判会使我噤若寒蝉。偶尔写些小随笔,喜欢像梳头一样自然,创作心理薄弱,经不得品评。只好采取鸵鸟战术,一头扎进白色沙堆。我是作医生的,文字对我是一种快乐,我不想让它沾染忧郁与恐惧。

但是这封信您最好还是看看。因为写信人同您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请原谅,信我们已经打开……

编辑是个男孩,语调中有一种神秘。

报社的大信封。剪开。一个折叠的信封鹞似地坠落下来,它其实是同报社的公用信封等大,一副迫不及待受了委屈的样子。

很陌生的字体,寄自河南。

河南!

妈妈站在地图前,对许多年前的我说:有没有人对你好呢?

那是我当了几年兵后第一次探家。最初的天伦之乐过去后,妈妈突然转为严峻。

我非常明确这句话的实际内涵。部队首长向我们进行过朦胧但是极苛刻的性教育:绝对要留心男兵对你们的热情。我自认为在这个问题上很老练,但我不愿意让妈妈看出这种成熟。我觉得在男男女女的事上太敏感了就是对母亲的背叛。

有啊。所有的人都对我挺好的。我说。

我说的是真话。高原部队把我们这批女兵像弹药似地看护着,十分精心。

我是说……有没有年岁相当的,当然要大上两三岁。同岁不好,女人禁不住老,对你好的?妈妈谨慎地挑选着词句,像从一块礁石跳向另一块礁石。

有。我不忍再和妈妈玩这种游戏,况且我知道这种谈话在这次探家期间总得进行,长痛不如短痛。

都是谁呀?妈妈小心翼翼地问。有女儿的妈妈要比有儿子的妈妈多操许多心。当我得知我生了儿子之后的第一感觉是:我这一辈子要比妈妈省心。

司令员啊,政委啊,卫生科长啊,协理员啊……我掰着手指头给妈妈数。

妈妈说的不是他们,他们自然要关心你们啦!我说的是那些农村来的兵,他们见了你们这些女孩子,自然要献殷勤。农村人也有长得白白净净很帅气的小伙子,这就需格外提高警惕。有什么千万要跟妈妈说,这个世界上,妈妈是最可信赖的人。

我殚精竭虑,似乎没有什么可疑分子能列入能上交妈妈的黑名单。有几个年青的脸庞像湿漉漉夜晚的紫色花朵,很不清晰地向我闪烁,其中有伊喜。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算我的追求者。我对爱情的衡量标准,全来自苏联小说。是否进入正式的恋爱阶段,要看对方是否吐出“爱”这个字。

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说。我的脸红了。因了这脸红,妈妈相信了我,她以为这是羞怯的表现。其实这是因为说谎。伊喜向我蹬起细长的眼睛,这使他的眼睛更像一条小鱼,他抗议我忽视他的存在。我很奇怪当我最需要证实我纯洁天真的时候,他为什么总出来捣乱。

好的,模苏。妈妈相信没有。但你下一次探家要到两年以后。两年的时间你长大两岁,这其中会发生很多事情。有许多话我要说在前头……

妈妈在许多年前当过无线连的指导员,后来病休在家。爸爸工作繁忙无暇它顾,妈妈就把孩子当成当年的士兵。

妈妈,你放心。我回答时只差举起右手。但即使举起右手,我以后也辜负了她的信任。

模苏,听我说。

妈妈把我牵到地图前。很大的全国政区图,使一面墙壁五彩斑斓。

上海人是不能嫁的,那个地方的男人不像男子汉。上海太挤,所有的人都被挤扁了,没有魁伟相。干脆说吧,长江以南都不行,南边吃大米,你不习惯的。妈妈的手指一划拉,半壁江山便从我的婚谱上割裂出去了。

我无动于衷。

山东人也是不能嫁的。妈妈斩钉截铁地说。

这一回我大惊失色。在我所有的表格籍贯一栏,都工工整整填写山东:。父母都是正宗的山东人,绝非南来北往的混血。妈妈庄严地走向了自我否定。

可是,爸爸正是……

是的,你爸爸正是山东人。正因为如此,我才最有实践最有发言权。我曾对你爸爸说过,我们的女儿将来绝不嫁山东人,他也表示同意。因为这一辈子,我侍候够了他,他有数也有愧,山东是孔圣人的老家,夫权思想最重。山东人心好,但心好在家里没有用,家务是由许许多多琐碎的事情构成的。模苏,妈妈不忍心看你一辈子服侍一个男人……

噢!原来是这样。妈妈,我感激你!

还有东北人,也是不能考虑的。他们骨子里也是山东人,从山东闯过去的,一个“闯”字,就透出粗蛮。给他们当媳妇,不是一件易事。

妈妈,我依你的。

我看看地图。现在,在我的婚姻版图上,未被沦陷的区域已经不多。妈妈的眼光像雷达一般在黄河流域睃巡。

甘肃那个地方大穷苦了,我经过一次乌鞘岭多么冷的天啊,那个孩子还光着屁股,皮肤被冻出了紫蓝色的花纹……

晤,远在甘肃的这位小弟弟或小妹妹——因为妈妈从未点出过这个儿童的性别,不知你们现已长到多大,是否已有了蔽寒的冬衣,但你们臀上的紫蓝色,曾强烈地干扰过我的婚姻。

陕西人你也会受不了的。辣,什么都辣,比湖南比四川都厉害。我真奇怪陕西吃辣怎么没能拿到全国冠军?可见有些事是徒有虚名,有些事是有其实而无其名,这个危害也很大,非亲临其境,难以知晓……

我的见多识广行万里路破万卷书的妈妈哟!我懒洋洋地看着地图的下半部,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看来我只能嫁到海南岛上去了。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妈妈,河南行不行呢?河南,那个地方吃而食,不吃大米。也不太穷,也不太辣,也不太大男子主义……我恨自己笨嘴拙舌孤陋寡闻,不能为河南杜撰出更多的优点。

河南——不行!妈妈很决绝地挥了一下手。

为什么呢?河南人挺和气、挺善良、挺勤快……我鼓足勇气,嗫嚅着为河南争地位。

你怎么这么向着他们?妈妈警觉地问我。

我不过是说说……我们那儿有不少河南兵……招兵就像过鱼群似的,一拨一拨……

天下最愚笨的孩子也能骗过最聪慧的妈妈。爱是(被禁止)药。

妈妈不再生疑,回答我,就算河南的男人不错,河南的女人也是惹不起的。有一部电影不知你看过没有,叫《朝陽沟》。……

《朝陽沟》!我看过一百遍《朝陽沟》!

高原,是地球遗弃在太空里的一片积雪的土地,寒冷黑暗荒凉。只有军人驻守在高原,像那些最耐寒苦的低等苔藓类植物。军人唯一的娱乐活动是看电影。京城里公演的片子,大约要在几年后,才像古代驿站传递的文书,发送到高原。机关的人看完后,再由马匹驮到一个个边防站,缓慢地如同遥远的恒星在天际运动。

士兵们把看电影视作盛大的节日。马帮来了之后,连夜放映,连演三遍,方解军人们的视觉饥渴。

在高原周游一遭后的电影拷贝,残破如同蜕下的蟒皮。没有任何一个部门再愿意欣赏支离破碎的画面倾听哽咽断续的配音。于是军区文化站作出了残害忠良的决定:所有的新片子,先在其它各部队周旋,待轮回遍了,再送上高原。他们狠下一条心,权当每部拷贝都在高原寿终正寝。

文化大革命爆发时,由于西部与北京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差,所有的运动都滞后一段时光。一大批片子刚刚发往高原,文化部门开始回收毒草影片。高原酷寒,交通梗塞,革命派追索了两回,未见回音,忙着打派仗,也就忘却了。

这是一个奇迹。

泊在高原的这批影片中就有《朝陽沟》。当河南兵像潮水一样淹没高原时,他们强烈要求看《朝陽沟》,领导说恐怕是毒草,他们说我们没当兵之前都是红卫兵,我们来批判。于是高原上就有了亘古未有的横贯边防的大壑——朝陽沟。

我会唱《朝陽沟》。不单我,高原上所有的军人,不论是四川人、广西人、上海人、河北人……都会唱“朝陽沟”。那部片子循环往复地放,到处有人在哼唱这出戏。

你记得《朝陽沟》里的银环的妈吗?那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刁蛮最丑陋的女人。妈妈心有余悸地说。

可那是女人,我要找的是男人,关女人什么事呢?我顽强地反驳妈妈。

模苏,傻孩子!所有的男人都是女人造出来的。一个男人后面跟着十个女人,婆婆不是女人!大姑子不是女人?妯娌不是女人?

我愕然无语,我还完全没有老练到能预想到夫家一大堆亲戚的地步,妈妈所描绘的凶神般的河南女人群体,令我惊骇。

那么,我到底该嫁给哪里的人呢?妈妈?我好奇地问。地图上没被妈妈圈掉的地方,只剩下内蒙青海辽阔的草原和云贵川的横断山脉。

嫁给门当户对的人,也就是军人的后代。军人虽有祖籍,但他们的后代,与你就是同样的人了。孩子,没有什么比门当户对更是一个家庭幸福的保障,这样你一辈子都不会吃亏!妈妈语觉心长。

我特别提出了河南,妈妈特别否定了河南。从此我们无法再谈河南。

别以为我的父亲是怎样的达官显贵,他的夫人才如此指点江山。爸爸只是官场中的一颗四等亮星,在全国数不清的所谓高干之中,只算芸芸众生。但越是在半山腰,越有向上登攀的渴望和向下鸟瞰的鄙夷。

况且穷人家也有娇女,每一位母亲都为女儿编过一个神话,希望女儿借着婚姻而出人头地。

我抽出那封信。

模苏您好!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我所熟识的那个模苏。我请您先看一下结尾处的签名。假若不是,很抱歉,请原谅,我们这个国家同名同姓的人太多,笔名也一样,我很喜欢您的文章……

我迅速地掠过信纸,像一只受伤的海鸥挣扎着飞到岸边。我看到了一个很潦草的签名:伊喜。

伊喜,今晚什么电影?

我问他。女孩子们很矜持,部队里男多女少,女兵们同谁讲话,就是一种恩赐了,陰衰陽盛助长了我们的骄横。但对几种人我们是很客气的。一是对首长,当兵的不能得罪当官的,命运在人家手里捏着呢!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二是对病人,毕竟我们是hushi,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第三就是对炊事员。女孩儿们爱吃。伊喜是一个例外,他是放电影的。

伊喜挑着水桶往井上走,水桶甩得像一对耳环,不回答。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海拔5000米的高原,我原以为井要像地狱一样深邃,其实只有丈多深便可见水,我断定高原底下是冰川。

我最初认识伊喜是在井上。

井上有一根扁担和一只水桶。

病人用的水都要hushi去挑。病房到水井并不远,不过三百米。但在高原,一切距离都要乘以5,一切用气力的活都要除以3。缺氧像唧筒吸走人们的能量,膝盖骨以下好像是泡沫塑的,看起来直顶顶,一脚踩下去就松软了。挑着水桶在高原行走,像挑着两桶钢铁。女孩儿们都怕挑水,尤其是每月里倒霉的那几天。

病房里有几只汽油桶,充作水缸。一公斤重的罐头空盒充作水舀子。病人们洗漱、洗澡、洗衣,都从这里取水。汽油桶干了,他们就用牙缸敲汽油桶坚实的壳,发出类似非洲战鼓的声响,大声嚷,hushi,没水啦!

要是让领导听到这呼唤,是hushi的耻辱。

我们便自制了一个手推水车,用架子车的骨架,驮一个横卧的汽油桶,上面开一个扁窗,水倒进去,再丢一块木板压住,水就不会漾出来了。推一车抵上挑五、六趟呢!

那时候的兵都是从农村招来的,完全不懂得如今风靡世界的女士优先。也许他们认为女人天生就该为男人挑水,穿了军装的女人也该挑水。也许他们自认为是从一线哨卡下来的功臣,又生着病,理应享受女人们的照顾。

总之,因为有女人,他们便格外费水,把自己洗涤得异乎寻常干净。

秦hushi,没水啦!病人们小声跟我说,这已经是很留面子啦!

那是一个风雪弥漫的傍晚,高原的寒流把一万支冰冷的横笛一齐吹响,凄厉之声将耳膜刺得千疮百孔。无数团雪雾旋转着复杂的舞蹈,一柱柱白色的烟尘脚不沾地的在路面逶迤,仿佛千年的妖魔正处在孕育成形的最后一分钟。

我拉起沉重的水车。没有人会帮助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荆棘编织的花冠,每个人都戴在头上,以为荣耀。

井沿绕着厚厚的冰,像一只青白色玉石镯子。我把水车停在冰凌外面,扒了一小块石头垫住车轮。用井边的扁担勾住水桶,荡进井里。水桶盛了半桶雪花,像云朵似地飘浮在水面,不肯下沉。水井呵出袅袅的白气,将雪花融成一粒粒冰鳞,水桶才不情愿地埋下(禁止)去……我拎上水,毛皮鞋像熊掌似地一寸寸在冰上挪,直到蹭过冰坡,重新踏上粗糙而充满蜂窝样雪絮的土地时,才算把一直屏住的气猛地呼出。然后紧张地再吸一口气,咬紧右边的牙齿,用右手把水举到汽油桶的豁口处,把昆仑山万古不化的寒冰所融之水倾进水车……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动作,手套已被井水浸湿,我索性赤着手干。木扁担有隐隐的裂纹,当你使劲的时候,会像潜伏的螃蟹突然张开蟹爪,噬咬你指尖的嫩肉。要小心地躲避铁扁担钩,它会像烧红的烙铁,悄无声息地粘走你手心的一块皮。金属在极冷和极热的时候很相像。都会使你痛人肺腑,伤处又不见一滴血。

我已经成功地打了十桶水。那个水车可以盛十二桶半。若装十三桶,水就像窝头似地从豁口处鼓起尖来,路上只要有块小石子一略,整车水就会像遇了地震似地震荡起来,狼舌似的水峰会从汽油桶横蹿出来,在纤夫一样拉车人的后背,溅上一个火焰形的水印,深刻地寒意便像箭一样,从脊骨直穿胸壁。如果少装半桶,再加上一路小心,也许会像端一盅茶似地纹丝不动地把水车拉回去。但能干不能干,似乎全在最后半桶水上,湿了脊背才是不怕苦累的最好戳记。

今天,我打算原谅自己了。这么大的风雪,没有人会看到一个小女兵究竟打了多少桶水。

这是最后一桶了。

我拎着扁担,左一摆,右一晃。糟糕,只进了半桶。摆桶是艺术,全在抖腕的功夫。扁担是木头的,钩子是铁的,桶鼻也是铁的,你手上的柔劲,经过这许多又直又硬的物质的传递,要转变为一种钟摆样的晃动和称砣样的坠力,水桶才会在顷刻之间兜入水中,瞬忽又像青鸭子般地凫出……半桶水是受了伤的灰狗,你既不能把它摁进水里又不能救上岸……

天黑得很快。太陽在我们看不见的云层之上运行,把稀薄的微光最后收拢在一块巨大岩石的后面。山其实就是一些石头,黑夜就是石头的陰影。在昆仑山刮大风的日子,太陽也被刮得像一架风车,走得比平日快许多。

井口的冰凌是透明的黑,井水是亮丽的黑,水桶是油汪汪的黑,铁钩是狰狞的黑……我竭力区别着这许多黑,做一次最后的尝试……我在黑暗中清晰地听到了闷鼓般的响声,水桶脱钩沉入井底。

怎么办呢?

我的头脑一片漆黑,山风把泪水在我脸上吹成透明的疤痕。

咋哩?

黑暗中我听到栓保一样的河南话。

桶掉井里了。

咋不捞?

不会。

闪一旁。我来。

他把自己的水桶放在一边,亮出小儿胳膊一样长的大手电。唰地打开,无数雪花像银色的萤火虫在光柱中翻飞。他把电光倾进井里,我的桶像入静的禅师端坐井底。他用扁担钩一盘一绕,水桶就被吸了上来,

谢谢你。我看清他很瘦很高,有小鱼一样狭长的眼睛。很年青的一个兵。

以后这么黑了,不要到井边来打水。这是桶掉下去了,要是人呢?他关切地帮我把水倒进车里。

我会游泳。踩水。

你以为你能在这样的冰水里呆多久?也就两分钟吧?你死了不要紧,我们又要重挖一口井了。

你怎么这么损呢?所有的男兵对我们讲话都客客气气。

那是他们打算娶你们,所以才讨好你们。我打算娶一个不识字的女人,所以对你实话实说。

他开始为自己打水,看也不看我。为了省电,把电筒也熄灭了。

我从没听过这么粗率的话,觉得挺有趣,问他:你为什么晚上来挑水呢?

因为晚上要放电影,电机需要水。

放电影?我怎么不知道呢?

什么时候演电影,就像通报敌情,所有的军人都烂熟于心,今天怎么会悄无声息?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知道呢?这是小规模的内部电影。咱们这儿压了许多老片子,专门放给领导看。今天演《海鹰》,王心刚和王晓棠主演……他担起水桶要走。

你叫什么名字?我拽住他的扁担,水漾出来,湿了我的裤腿。是在电影队吗甲?

是。我叫伊喜。我知道你叫秦模苏。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所有的军人们都知道你们的名字。

喂,伊喜,你有什么病吗?

没有哇?怎么啦?这么黑的夜里,你还能看出我有病吗?

就是没病你也会缺维生素的,高原上的人都缺营养。你到卫生科来找我好吗?我给你搞一瓶酵母片,可好吃了,像崩豆似的,含有多种维它命。带我进去看《海鹰》好吗?

不成。

但他把担子放下了。

怎么不成?放电影不是在黑屋子里吗?我等开演了再进去,没等最后的“完”字打出来我就走。在昆仑山上,只有头发能证明我是女的。我把所有的头发都裹进皮帽子里,你就说我是你老乡,没有人会认出我是谁。

我摇着他的胳膊,突然间碰到了他的手。我们的手都像触电一样冷,但相撞的一瞬,却像有一股火舌样发光的物质迸射出来。那种感觉美妙无比。许多年后,当我急切地寻找伊喜的手指,将它们揉搓在手心的时候,我并无它念。只是想重温那种令人颤粟的感觉。我与我丈夫相识的全过程中,我没有过这种奇妙的感受。

但我要看《海鹰》。不管怎么说,我要看《海鹰》。女孩儿们都知道,只要她们坚持,事情就有希望。

这一次肯定不行。等以后吧。

伊喜走了。

他没有来拿我为他准备的一大瓶酵母片,但他非常巧妙地通知我去电影队的小屋看电影。我今天的许多艺术知识和感觉都来自高原那间简陋的小屋。伊喜每次极认真地为我们——我和几个女伴放映,从来不断片。要知道那些片子都是很古老的,但它们流畅如同牙膏,从不间断。

我和伊喜漫步在北京街头,当走到城乡贸易中心梦幻一般紫色的霓虹灯下,我问过他这个问题。

都说那些片子破旧,比如《山间铃响马帮来》,比如《家》,但我看的时候都挺不错。

他说,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我说,真的不知道呀!难道还有什么秘密?

此时,霓虹灯在我们头顶变幻成海绿色,我们像两株苍老的水草。我们已不再年轻。

每次你来之前,我都独自在黑屋子当中提前把片子过一遍,把所有可能出故障的地方重新剪辑粘好。那几个女兵跟着你沾了很大的光。你当时想不到,事后也想不到吗?反复看同一场电影,如同把吃过的饭吐出来再嚼一遍。

那一瞬我们的头顶变为金黄,好像蒙了一头的麦芒。我想起高尔基的书中人曾说过,年青时的恋人以后不宜重逢,好像一具骷髅从地上站了起来……在灿烂的金色中我觉得他说的不对,重逢可以把许多事情搞明白。

伊喜快步向井边走去,这时我刚第一次探家归来。

伊喜,我问你电影呢!我奇怪他为什么不理我。他长高了,军裤腿放出一截,新布翠绿得可爱。

你除了同我说电影你就不能跟我说点别的了吗!

伊喜把水桶墩在地上,气恼地盯着我。我第一次发现了他的英俊,黑眉耸动、腰板笔直。风纪扣系得铁紧,一个很尖锐的喉结端正地镶在风纪扣之上。

我突然很想抚摸一下那个喉结,我猜它一定像猫一样有轻微的颤动。

说点别的,当然可以了……可是说点什么呢?我定定望着伊喜,我总是在暗室中看到伊喜忙碌,如今在高原银白但不灼热的太陽下,反倒陌生。

他也突然仓皇了,说,你干什么去?

我想找一片树叶,做一枚书签。

我小时做过这种书签,把叶子先在水中泡,直到将所有的叶肉腐去,只剩下鱼网似的叶脉,染上色,拴上线,玲珑剔透的书签就制好了。

到哪里去找一片树叶呢?伊喜也犯难了。

高原没有树,平原的树苗到了高原成了高原柴禾。我们的房前有一棵树,那是许多年前一位从上海来的年青医生栽下的,是他探家回来带给高原的礼物,据说是最耐寒最耐贫瘠的树种。种树的那天像一个节日,人们都来诅咒:这么冷,肯定活不了,风太大,吹成标本了。树木也像人需要氧气,它会病的。人们用诅咒寄托自己的期望,先将最坏的结局公布出来,自己给自己打预防针,以防那事情真的发生时,不致太伤心。

树冠是两丫的,好像公鹿的两只角。在高原最炎热的日子,两只角上爬出了两朵绿芽,肥厚得像可爱的虫子。但它们在一场突然降临的风雪中凝固了,好像碎酒瓶的玻璃碴儿,悬挂在咖啡色的树干上,叮当作响。

小树死了,树干却一直不倒,人们依旧给树培土。不管怎样,高原上也曾有过树。

在很远的地方有红柳。我骑马去给你摘几片红柳叶吧。

伊喜摘回了红柳叶,红柳叶像老女人的眉,皱缩而苍白,我不知伊喜跑了多远的路,只见他的喉结下一向严谨的风纪扣松开了,露出一个深深的凹陷。

红柳叶结实而顽强,酸性碱性的溶液都无法使叶肉与叶网剥离。我看着它们腐烂变黑,同归于尽。

红柳叶做书签好吗?

我们见面时不谈电影改谈其它。

不好。我说……

那高原上有叶子的东西,就只有脱水菜了。

有用脱水菜当烟叶抽的,有当茶叶沏水喝的。但不能当书签。

我有一个办法,能做出很美的书签。

快说!快说!我捉住他的手,我又感到那种令人心碎的颤粟。我赶忙把手抽回了。我发现老握在一起,这种感觉就会渐渐减弱,我企盼下一次更猛烈的冲击。

伊喜把手固定在被我拉住时的姿态,随时准备着让我再握住它。

用电影胶片。他说。

胶片怎么做呢?

你有彩色毛线吗?他问。

没……对了,有!有又怎么样?

我没有彩色毛线,可是我的毛衣是红的,毛背心是蓝的,毛袜子是绿的。

我给你剪下一截胶片,选美丽的风景或是你喜爱的图案。用剪刀在上面挖个洞,扎上一束彩色毛线,就是最别致的书签了!

噢,伊喜,多好的主意啊!

选哪一段好呢?

选“朝陽沟”吧!伊喜殷殷地说,出示他的宝藏。

我突然想起了妈妈的话,觉得这是不祥之兆。不要“朝陽沟”,那里的风景都是假的。而且银环和栓保都不好看。

那就选王心刚和王晓棠在海边的一段吧。海很美,他们……也很般配的一对。伊喜很有深意地看着我。

不要不要。其实我也很喜欢“海鹰”里的这一幕,但就是不让伊喜太得意。

那要哪一段呢?伊喜犯了愁。

要舞剧红色娘子军里洪常青独舞那一段。好威风,好潇洒。

伊喜突然像被开水浇了的雪人,萎顿下去,又不甘心地问:你为什么单单喜欢洪常青。

不喜欢洪常青我还喜欢王连举啊?我成心怄他。

那你可以喜欢吴清华呀!

吴清华我也喜欢,这并不矛盾……

那你喜不喜欢我?

他那么突兀地问我,眼睛像槍口一样直视着我,所有的遮掩、搪塞、装傻都是不可能的。

就这么简单哇?我好气恼,觉得他把我小心保存的一块水晶打破了。谈恋爱就这么容易吗?应该跟传染病似的,有长长的潜伏期,那多有意思啊!现在这样明火执仗地问,也太便宜他了。我说:就凭你让我看了几场旧电影,我就该喜欢你呀?看电影的好几个人哪,你怎么不问她们去?

我就问你一个。因为我喜欢你。你看那些电影,这件事并没有多复杂,几个镜头的事。比如《五朵金花》,不就是见了一面吗?就算《野火春风斗古城》,也就是杨晓冬给了银环一对耳环。再比如《林海雪原》,少剑波和白茹,根本就没说什么,心里的意思就到了……没想到这河南乡下的小伙子,被电影熏陶得引经据典。

那是电影,拢共才两个小时不到,就概括了人生好多年。咱们可不是生活在电影里,要是叫人发现了咱俩好,纪律这么严,可就都提不了干了……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的本意是使伊喜多被激情煎熬一段时光,使女孩复杂的心理享受得以延长,我正是非常看重自己的初恋,才愿意故弄玄虚。但我这番实事求是的话,其实极大地加速了进程。

咱们别叫人发现呀!以后,咱们要在人前装得没事人似的,坚持到提干以后。伊喜目光炯炯地对我说。

那小黑屋里的电影还看不看啦?

别着啦!等以后我专给你一个人放!

我想这恋爱可真是得不偿失,先就付出一大代价。

可是我妈说河南女人太厉害了。我把妈妈的话复述给他。

你妈妈看问题忒片面,河南人里有银环她妈,可也有栓保他妈呀!

嗨!这么有力的论据,我怎么就没想到!估计就是妈妈,也驳斥不倒了。

还有,我妈好像不喜欢农村的人。我吞吞吐吐,没敢把妈妈门当户对的理论和盘端出。

咱俩到时都是军官,怕啥哩?再就是养老人呗,俺家穷归穷,可弟兄多。家里有他们侍候,我就按月给家里寄钱就中……你妈还不喜欢儿女孝顺吗?

我好像看见妈妈在远方点头……这当然是我的判断严重失误,热恋中的女孩儿总是一厢情愿。

我们终于什么也没有做。比如接吻抚摸拥抱……我们以为以后有很多时间去做那些事,好像一块糖,不应该在没有看清楚之前就把它吃完。我们只是没完没了地说话,我第一次感到河南话是那样动听……即使在这种快乐时光,我们仍然觉得军规像一把无形的宝剑,悬在高原蔚蓝色的苍穹的某一处,对我们闪闪发光……

分手的时候,伊喜宽宏大量地说,就给你洪常青吧。

既然你那么不喜欢,我不要了。

咱俩说了这些,洪常青也没啥了。

可我不愿意让伊喜难过了,我同面前这个小伙子突然难舍难分。我说,我不要洪常青,我要吴清华吧。就要她从南霸天家刚逃出来那段,穿着破得像仙女一样飘荡的衣服,连着几个“倒踢紫金冠”,我要那个踢得最高的动作。

好。

我们说这番话时,正走到那棵死而不朽的高原树旁,不知哪个人把一双臭胶鞋套在小树干枯的枝桠上。

你剪下来了,片子会不会断?

不会。我会很仔细地将它们粘好,一点破绽都看不出。你不是见过吗,胶片一分钟要走许多格,剪去几格不要紧。今天晚上有电影。

什么电影?

老掉牙,《红色娘子军》。

老掉牙也有人看。因为不看电影就要学老三篇斗私批修,看别人革命总比自己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要舒服。电影场是一片河滩,幕布绷在两根粗大的杆子上,好像有位巨大的天女要在上面绣花。士兵们都没有椅子,就坐在背包皮上后。背包皮并不是用军被打的,被子只有四斤棉花,软得像熟透了的茄子,坐上不舒服,我们都是用背包皮带把老羊皮大衣勒起来,塞到屁股下,像骑着一头活羊那样防寒。但这需是天气不太冷的时候,如果太冷,就要把皮大衣套在身上,委屈地垫在被子之上了。如果更冷,就不能演电影了。

那一夜高原极美。天空仿佛是明朝景泰年间烧就的蓝色法器,幽深无垠,透过银桌一样硕大的月亮,依旧可以看到月后的金属样蓝光。月色敌不过蓝空的镀染,也像稀释的墨水一般,一丝一缕地缥缈着。

太明亮的月光对看电影是不宜的,但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肯定伊喜把“倒踢紫金冠”剪下来了。我耐心地等待女奴吴清华逃出牢笼,我想看剪去后的紫金冠会不会踢到半空就跌落下来,虽然相信巧手的伊喜会做的天衣无缝。

正在这时,有人对着扩音喇叭吹气:嘘——嘘——昏昏欲睡的观众们突然振奋:这是(禁止)重要广播的前奏:边界出现了重大敌情或是有危重伤病员召唤军政首长和医生……

我漫不经心地等着看紫金冠如何落地,除非全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否则这种呼唤与我毫无关系。

卫生科秦模苏立即到放映机前来。

我像经过一棵干燥的树下,突然被抖落一身雨滴。这是伊喜的声音,急促而紧张。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他有什么话,非要此时在这种场合对我说。全场几千官兵悄无声息地聆听他那略带颤抖的河南口音。

我立起身,连背包皮座椅也忘了收拾,电影散场后是别人帮我提回宿舍的。

我挤出场外,从背后插到放映机前,伊喜正烦乱地操纵着机器。

找我干什么?

我哪里知道。

不是你喊我的吗?咦?

是我喊你的,可不是我找你。他说着递给我一张纸条,上书很稚鲁的大字:叫小秦到我这儿来。田

姓秦的多啦,这个小秦就一定是我吗?我大不解地问。

送信来的人说就是你。

田是谁?

还能是谁?只有首长才能写来这样的条子,首长里只有后勤部长姓田,你装什么糊涂?

伊喜气哼哼。

我想不通,又不是我让田部长这个时辰来找我,为什么对我这样。

要是平时,我绝不饶他。

我到了田部长的办公室。演电影的时候,营区停止供电,屋里点着蜡烛。从门缝漏出的狭长光缕,好像橙红色的栏杆。

喊了报告。我听见连声的亲切呼唤:是小秦吗?进来进来。

田部长斜靠在床上,用皮大衣裹着双腿。警卫员的手探在羊毛下,像捣蒜似地给他捶腿。军大衣旱獭毛的领子簇拥在他腰间,其上摊着一本鲜红的册子。

那是我的入党志愿书。

入党对我来讲,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早就该入了。在这么艰苦的地方呆着,不是共产党员,坚持得住吗?况且我根正苗好,周围的人既然都是,为什么我不是呢?以前是因为我太小,总也不满十八岁。这个月,我去对领导说,我到了。

到了什么,他挺吃惊。

岁数啊!我该入党了。

他拍拍头,抱歉地说:忘啦!主要是因为缺氧,记性不好。于是他召开了一个会,给了我一张鲜红颜色的党表,像是一块折叠起的红领巾。

我正在看你的表,这里有党委意见一栏。我总不能稀里糊涂地就为党输送一滴血液吧。看来大伙儿对你评价挺好,温顺、细心……烛光把田部长的脸庞映得像红橙,有慈祥的笑容在脸的粗糙坑洼浮动……白日里威严的田部长被高原的夜晚融化。

感谢首长这么晚了还在工作……

刚开始是工作,现在就不是……叫你来是为了一件家务事……我认识你的父亲。他骨骼粗大的手指迅速捻动红封面里的纸页,仿佛在剥粽子。

那时候,在一野。他指着我的主要家庭成员一栏:你父亲是团长,我是他手下的教导员。

我从田部长铜锣般的脸上看到羞涩,军人永远都对官阶耿耿于怀,他那时比我父亲职务低现在也依然。但他立即把羞涩扫去,仿佛一块油布把金属拭亮。

你看看,这是我的儿子。在南海当参谋,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个夹子,从夹子里抽出一张照片。

我仔仔细细看那张照片,仿佛那是名画。这是一名青年军人的头像,虚光,好像在云雾中微笑。实在说,我并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一直在端详背景。浩瀚的海飞翔的鸟和宫殿般的建筑,对看惯了大漠风烟的我的眼睛,湿润而清凉。

我以前就没有见过海。山的高度是以海拔为单位,高原与海,就有了纵的和横的立体距离。有时竟怀疑:世上究竟还有没有海这种东西。

怎么样?田部长殷殷地注视着我。

真好。

那就好。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烛花剧烈地跳动,好像有人躲在暗处企图将它吹熄。

听说那天的电影舞剧《红色娘子军》频频断片,大家说,小伊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伊喜默不作声地把胶片送我,果然是吴清华倒踢紫金冠最腾空的刹那。我把毛衣和背心的线拆下来,洗净,捻散。每一股毛线可拆为两股,两股又可分为四股,掸松后,茸若彩色浮云。串在书签上,煞是好看。在物质匮乏的高原,这是美妙的奢侈品。

喂,伊喜,送你一副书签,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线?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多漂亮的书签!

漂亮我也不要。那天田部长叫你去说什么?

当初不是你说好看的吗,怎么又说不好?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他什么也没说。

那不可能。在那种时候突然叫你,他肯定想到了什么,怎么会什么都不说。伊喜盯着我。

我仔细回想,田部长那天说跟我父亲是战友。伊喜是农村娃,平日最不愿别人谈论老子。现在他已经不高兴了,不好用这话再刺激他。我说:真的没说什么。又不是我找的他,是他找的我。你该问他去。

你知道我不会去问部长,你不愿说就算了。自从部长找过你,我觉得你变了。

我没变!你才变了呢!疑神疑鬼!

不欢而散。

田部长给我的父母写了信,谈了他们的友谊和我在部队的情况。最初的信是父亲回的,之后就是母亲。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一年级小学生。这种信件往来如同家长与学校老师的联系手册。

过了没多久,田部长说,小秦,你探家去吧!

部长,您骗我。我刚回来没几天。

部长什么时候会骗士兵?

我快乐地服从了这道命令,伊喜优郁地注视着我。

回到家里,我看到一个被海风吹得黝黑的青年,他是田部长的儿子小田参谋,到北京来玩。

我刚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含义。两个同是休假的年青人,一块玩谈大海和高原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我最喜欢听小田放肆地讲老田的笑话,这对于在他爸爸管辖之下的我,具有特殊的乐趣。而且我发现同他相处犹如总是浸泡在温度适宜的水中,总是让你轻松随意。我们互相新奇陌生,彼此都乐意讲述与倾听。妈妈不动声色地引导事情的发展,我们每天都像地质勘探队员,背着水壶和面包皮,游览各处名胜。

他比我提前归队,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依依不舍。

他走了之后,妈妈对我说,小田不错。

我说,是啊不错。

政治条件好。家庭知根知底。人也长得精干。

那个时候,形容男子汉的风度,最高级的词汇就是精干了。远没有潇洒倜傥这一类语言。

还行吧。

我永远不觉得田参谋出类拔萃。他平和稳重但没有胆魄没有创见。连打十盘扑克,他几乎没有一把主动甩主。但奇怪的是他打牌的最后成绩也不比别人差。

军队里所有的人政治条件都不错,家庭也都知根知底。长得精干的也不难找。我反驳妈妈,暗中把伊喜评判了一番,觉得他完全可以归入“精干”。

我看你和田参谋挺般配的。你有时候爱想入非非,像根羽毛。他是个很持重的孩子,会像秤舵一样把你系在地上。那边老田可以照顾你。你们这次相处很和谐,证明这想法是不错的。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爸爸的意思还是老田的意思,小田也同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你回去后就等着小田给你写信吧。我本来想跟他说你回去就给他写信,又一想咱们到底是女方,这件事又是老田先求的咱们。让他先写,这样你可以一辈子占上风。

我瞠目结舌。所有的事情都循序渐进,只有我一个人置身事外。

妈妈,我们那儿有一个河南兵,对我挺好的……我终于鼓足勇气赤膊上阵了。

你跟他可有什么?妈妈警觉地如同母豹。

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是,我觉得他有那个意思……由于羞怯,我把责任都推到伊喜身上。

他有没有不必管,关键的是你有没有?妈妈像警探一样步步紧逼。

我没有……不……也可以说有……我的舌头在牙齿的缝隙吃力搅动。

天下好人多了,你不可能都嫁。小田参谋人不好吗?你不是说挺好吗?这个主意我们三位老人拿了,我们三个的党龄加起来有一百年。你是不是怕那个河南兵缠着你不放,我跟老田说一声,让他复员就是了。

别……妈妈……那都是没有的事。人家也没说什么,不过是我自己瞎想罢了。千万别让他复员……我忙不迭地将所有的罪责揽到头上,我知道对一个农村兵,复员意味着一切都回到从前。

我心事重重回到高原,田部长对我一如既往,看不出有丝毫特殊。但我知道那个针对我的陰谋在紧锣密鼓地展开。妈妈在信中暗示我将会有重大的变化。

我急需伊喜的援助。我焦急地等待他探家归来。他家中来电报说母亲病重,我和田参谋攀爬古塔的时候他正守候在病榻前。

给你。他说。

什么?我问。黑糊糊沾着许多沙砾的条形物。

红薯干。

长途风干加之气候严寒,红薯于尖锐的棱角几乎戳破我的舌上膛。许久才柔韧湿甜起来。

像花生牛轧。我说。

花生牛轧是什么东西?

我们都有许多话要说,我们却说着毫不相关的话。

我终于忍不住了,把所有的都告诉他。

别以为只有人争着抢着找你,给我说亲的人也不少。这是他给我的回答。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像他这样的技术兵种在农村人眼中就是准军官的。但他应该对我说这个吗?我沉默。

你究竟答应没答应那个小田呢?终于还是伊喜忍不住煎熬。

那就看你的了。

我知道自己面对着三座大山似的压迫,但他们毕竟不是封建地主,只要我们奋起反抗,老田、小田加上父亲、母亲都得让步。

这当然要看你的了!他暗哑但是毫不通融地说。

看我什么?我能干什么?我茫然地问。

我们是两个列兵,每月只拿六块钱津贴费。因为是高原,因为随着军龄每年增加一元,除了这些,我们一无所有。

假如我回河南种田,你到俺们村去当赤脚医生,你干吗?

为什么一定要回河南?我记得你自家离焦裕禄那儿不远,多穷的地方呀!

因为我是河南人,我不可能到别处去。

为什么要当赤脚医生?我想当穿皮鞋的正正经经的医生。

赤脚医生你还不定当上当不上哩!俺那儿已经有好几个卫生员了,轮不轮上你赤脚,回去还得走后门!

我望着他,回了一趟家,他的河南腔复辟了,侉得厉害。

你能侍候俺爹俺妈俺叔叔大爷吗?你会烧锅纳鞋割布做衣裳吗?你会看碾推磨喂猪带孩子吗?

伊喜不动声色地把一个个残酷的问题像死兔子似地扔到我的脚下。

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心中有一座小屋。小屋里住着我和伊喜,其他的人都像烟云,时聚时散。伊喜把桃花瓣碾成泥浆,小屋沉到沼泽之中。

这不可能!伊喜,怎么会是这样?你在吓唬我。你快说,这一切都是你瞎编出来的,是逗我玩的!我惊恐地抓住他的手,这一次全无美妙的感触,只有同等频率的颤栗像接力棒似地传了过来。

这所有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我老乡。

我没有去问他老乡。河南人老乡观念最强,假的都会说是真的。更何况我相信伊喜说的是真的。

田部长找我,说你同伊喜的事我都知道了。伊喜有个未婚妻,你晓得吗?

我说这不可能。

他说那你回去问问他吧。

我说伊喜这是真的吗?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是我老乡告诉你的?

我说是一个老头告诉我的,谁知道他是不是你老乡。科学家没有祖国,军人也没有籍贯。你就说这事是不是真的吧?

是。又怎么样。

怎么样也不怎么样,你该告诉我。我强忍住泪水对他说。

他说,这是我们家的意思。

我说,你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他说,你不是也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我说,家和家可不一样。

他说,父母心疼子女的心可都是一样的。

想不到你们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我愤怒地叫起来,真想用一句河南话骂他,可惜我不会。

也并不全听俺家的。父母说,要给俺找个有文化的,我说不识字的最好!伊喜漠然地说。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我几乎哀求他。

他用冷漠保存自己的尊严,我看到了一个在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情景:一根绳索在岩石、火焰或刀斧的戕害下,一股又一股地断裂了……

我想起了妈妈的话,那也许真是至理名言。

军医大学来招生,田部长力排众议,主张我去读书。大家反对的理由也并非是我不够条件,只是说上级给高原部队一个名额不易,女孩子学成后还能回来吗?回不来,那不是狼抢来的肉叫狗给叼走了吗?

田部长说,上学又不是上厕所,分什么男女。上高原的时候女孩子们没二话,咱们送学习就不能搞性别歧视。秦模苏表现好坏大家可以任意评说,我不了解她,没有发言权。若是表现这一关过去了,我同意送她去。

领导表态到这个份上,底下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因为田部长和蔼可亲,大家敢于畅所欲言,有人说秦模苏和放映员伊喜不错。

不错到什么阶段了?田部长很尊重下面的意见,追问。、

阶段倒谈不上,只是关系密切。因为事关男女,反映问题的人就很慎重。

事情不要捕风捉影。组织上要慎重对待每一个同志。这件事在这里说说就算了,不要再扩大范围。假如是真的,也好吗!刚才不是还有人关心狼呀狗的问题,这回肉烂在锅里了。

田部长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我,说这也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来之不易。以后要好好读书。不喜欢我那小子也行,愿意到河南吃红薯也行,都是你的自由。我既是你的领导又是你的长辈,哪头重哪头轻你自己拿主意。

这是一个两头沉的柜子。

我匆匆下山。伊喜骑着马到边防站放电影去了。就是他在,也未必会送我。

到了大学,我给他去了信,我给许多人都去了信,用的是有军医大学字样的信封,两块钱一沓,好像是一百个,很快就用完了。

伊喜没有给我回信,田参谋的来信不断。

两头沉的这一边的物件渐渐地移到那一边去了,两头沉变成一头沉。

这个过程并不痛苦。家里和田部长不断地给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好像在保持神智清醒状态下注射的局部麻醉剂,田参谋又是那样温暖宜人。但悲苦会像牛虹一样毫无先兆地袭来,在狂欢的聚会之后,从五彩的灯光中走入黑暗,我会看见伊喜像树桩一样突兀立在面前,有小鱼一样的眼睛和着星光闪烁……冬天的时候,每一次酷寒都使我想起高原。我不能看到冰,尤其是那种很洁净很纯粹很坚硬的冰……我拒绝去摸冬季室外的水管,那种金属粘手的感觉,会使我想起一只脱落的桶钩……

我时时为自己开脱:这是为了河南一家贫苦的农民着想,甚至是为了一位我所不认识的不识字的农村姑娘着想,那个长着小鱼一样眼睛的青年,对他们至关重要。

于是我有了一种殉道般的宁静。

后来我得知伊喜提了干部,后来转业回到了河南。

毕业后,我和田参谋结了婚,调到海军,从此远离了呼啸的高原。又一同双双转业回北京。

工作很安逸,孩子也大了。父亲和田部长都已故去,母亲与我们同住,女婿与丈母娘本来就很好相处,这是弗洛依德说的,田参谋又是母亲为我相中的,因之很和睦。

太和睦的日子就像太肥沃的土地,容易滋生奇怪的秧苗,我开始写些文章,登在报纸上。主要是我当医生的感悟。电视广告里,除了化妆品和酒类。就是喋喋不休的药品广告,医药已经像大气污染,渗入到我们所有的空间。我想写出独特的医散文。

我把伊喜的信放在一边,我开始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又擦壁灯的装饰,是许多片状的流苏,每刷三四瓣就要洗一次抹布。妈妈说街上在迎接奥委会视察组大搞卫生,但他们不会到咱们家里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是想锻炼下(禁止)体,妈妈!

我竭力想象信的后半部写了些什么。这是一枚三千年一成熟的桃子,我愿意在眼睛未尝之前先用头脑将它咀嚼。

当年的小田如今的老田回来了,他在一家政府机构当处长。你好像很高兴。他说。

吃罢晚饭,母亲和先生还有儿子看电视。我独自到卫生间去。家很狭小,你的喜怒哀乐都逃不脱众人的眼睛。我不知道伊喜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将呈现什么样的表情。

我急切地抖开那封信,后面的话极其简单:我最近要到北京去。请将你的地址告我,我去找你。

我把信封又抖了抖,好像那是盛过芝麻糖的口袋。

就这么多。

我哑然失笑,信是经过编辑部转来的,伊喜他还能说什么?掐指一算,因为转递信件,距他写信之时,已颇有些日子了。我不知他的“最近’是怎样一个时间范畴,赶快将我的工作地址用电报发给他,发往那个距兰考很近的县。

我想先在单位见到他,而不是在家里。

那几天,我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喜悦与期待当中,甚至还有几丝恐惧。十几年过去了,我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不知道他见到我时将是怎样一副表情,我只是对自己说,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要吃惊。

我想象我会在马路上、汽车里或是菜市场旁遇见他,我对每一个路人都充满微笑。那几天我格外注重仪表,我并不认为这是女为悦己者容,我只是想为自己多挽留一份青春。无论过去的事情怎样评说,我愿意今天美好。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伊喜没有来。

我开始怀疑是否我拍发电报的地址不准。我只写到了县,没有更详细的地址,因为他的信封上就到此为止。我想他是否在县电影院放电影,人们对他的名字是否家喻户晓?我设想了一百种见面的方式,九十九种渐渐消失在等待中。会见以最普通的程序开始。

我就职于一家银行总部的卫生所。因为是金融重地,门禁森严。所有的来访者都必须在大门外电话预约,然后由主人到会客厅把来者接人。

秦大夫,你的电话。

我接过电话,对方说:是小秦吗?

那一瞬,我突然热泪盈眶。多么纯正而熟识的河南口音!比任何一个相声、小品、戏剧里的模拟都要浓郁百倍!

调到总行时,我已是副主任医师。没有人敢对一个有高级职称的医生称呼小秦,小秦已经遗失在岁月的某处沼泽。

噢,是的。是我。你是伊喜吗?我尽力保持一个女医生的矜重,不要叫同事和病人太骇怪。

接到你的电报我就想来,无奈官身不由人……

我还以地址不详查无此人呢,一直没有音讯……

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县太爷的姓名吗……咱们怎么在电话里聊起来了,你快来接我吧!

卫生所在一楼,大门自然也在一楼。我快步疾走,在路过储放消火栓的密闭玻璃柜前,我猛地停住脚步。萝卜红的灭火器构成幽暗的底色,我的白色工作服像鹅羽一样浮动其上。挺好,一位端庄宁静的女医生……我苛刻地评判着自己,结果基本满意。只是皮鞋好几天没擦了,积了少许灰尘,但愿他不要注意到我的鞋……尽管他似乎已经做到了县长,终是农村的一方土地,不会太注重浮华的。

拉开旋转的玻璃,那一刻心房几乎不跳。

你至于如此紧张吗?你不是已经见过许多恢宏的场面吗?

不论我怎样鼓励甚至鄙视自己,我心中依然充满微带恐惧的渴望。

我们面面相视。彼此毫不留情地打量着。他在打量我的外貌,我在打量他的衣着。

他说,你几乎一点都没有变。

我说,这可是太恭维人了,我们分手已过二十年。

他说,那是因为我每年都在心里勾画你的形象,刚开始是你长大,以后是慢慢衰老。因为时常在想象中见面,所以一点不觉得陌生……

我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像冰川即将融化时裂开许多不规则的条纹,它们笔直地楔向心灵深处……

我不愿被他发觉,便说:你的这套西服很棒。

我喜欢从衣服推测一个人的性格与嗜好。

他说,一般化吧,不到两千元。我还是爱穿军装,但这不可能了。田部长记我的仇呢,很快让我转业了。要是老头活着,我该感谢他,军队不是一个可以久待的地方。我喜欢穿上下颜色一致的套服,它们本质上是军装,是一种铠甲,给人以肃然杀气……

我望着他,像一场电影,在开演半小时之后便停电了。我们沉浸在黑暗之中,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后面的故事。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电影又继续开演了。但拷贝在黑暗中行进了很远,主人公还是那一个,故事却完全是新的了。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分手二十多年,应当刮目相看了。

咱们不要站在这儿说了,到我的诊室去吧。我对伊喜说。他还是原来那样高,身材却魁悟了许多,背后像插了一块钢板,挺得笔直。喉结在领带上方很有力度地凸起。

就是去你看病的地方吗?

是的。我那里很安静。

到外面去坐坐吧。我可不愿意成为你的病人。你知道,许多年前,当我去卫生科找你的时候,一闻到药味,没病也觉得虚弱起来。坐在医生对面,令你觉得不平等,先自气馁了三分。

我笑笑,伊喜变得如此雄辩,真出人意料。他的建议自然好,但进一家高档饭店,这顿饭要多少开销?他虽然身着名牌西服,但女士优先男人应当为女客付钞这条西洋准则是否也烂熟于心?按照中国古老的习俗,不分男女,是应该尽地主之谊的。AA制似乎也行不通,这是最新时髦的规矩,恐怕来自红薯之乡的敌人未必懂得。就算他付出一个“A”,我也未必能从容掏得起我那个“A”。至于街头巷尾丰俭由人的小铺,我不喜欢那种嘈杂那种烟雾那种酒臭熏天的气氛。期待中的长谈应该像一幅静物写生,优雅致远冲淡平和而又色彩斑斓,并带一点凄楚的忧郁……

没等我想好怎样不动声色地否决他的建议,他说,我请客。好多年来,我想请你吃红薯以外的东西。

我怀疑他已洞穿我的心扉,我说,我不愿到外面去,是因为那太见外了。你既然不愿成为我的病人,就到我家去坐吧。

他说:那好。我很想见见你的丈夫。

我从他小鱼似的眼中看到挑战的光芒,但只瞬忽一闪,眼周围浓密的网纹便把那光芒罩住了。

我妈妈也在家。

我恨她。他说。田部长后来把这件事的始末都同我谈了,事情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说,不许你这样说我的母亲。而且她那时并没见过你,只是泛泛地讲她的意见。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能理解她了。我的丈夫使我感到很安全。

他说,我也能理解,但我不能原谅。虽然这件事的结局似乎对我们都不错。

我换下工作服,随他一起走到外面。

他对一个人说了几句,那人乖巧地钻进一辆黑色“皇冠”,像海豚一样柔滑地开过来。

你家远吗?他说。

不远。我们散步过去。

他说,那我就叫司机先找宾馆安排住宿,晚上再来接我。

我说,你带车来了?

他说,像我这一级的官,在北京自然是多如牛毛,在我们那儿,也算顶天了。进京当然是自带车方便,坐惯了,一步也不愿走。

我说,你是七品芝麻官了?

他说,副的。不过是常务。

我和伊喜沿着枯黄的林荫道往前走。初春,天黑得早,夕陽未落,霓红灯就闪烁起来了。

你怎么想起写文章来了。他侧着脸问我,暮色略去了脸庞的细部,旧日的伊喜在轮廓中复活……

因为闲,还因为穷。稿费虽少,也可补贴家用。我想预先告诉你,我家很简陋,比不上你的官邸。所以请勿见笑。

模苏,你变了。你和小田有很好的背景,要比我们这些白手起家的人更易发达。当年的你可要比现在的你,自信得多。

当年的自信源于父辈,现今的自信源于自己。自然要小得多了。

不要做出那副可怜相。像我们这些吃红薯长大的人,自信该来源于哪呢?

我们路过一座缀满瀑布灯的商店。我说,进去看看好吗?

他说,我最讨厌逛商店了,但我愿意陪你。

我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打算买什么。只是在朦胧的城市的薄暮中,我总感到身边的这个男人不真实。我要在明亮的灯光下再仔细看看他。

在化妆品令人窒息的香气当中,伊喜像大象进了瓷器店不知所措。看到他的窘迫,我挺开心,这个伊喜比那个侃侃而谈的官员要亲切的多。

我们走过珠宝闪烁的柜台。

模苏,你喜欢这些吗?伊喜问我。

当然啦!我不会把它们挂在脖子上或镶在耳朵上,但我愿意捏在手心细细欣赏,像看一粒稻谷或是一只奇怪的甲虫。女人的首饰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结构最精致的动物,我总喜欢研究它们。当然不能欣赏的时间太长,否则售货小姐会让冒充上帝的人难堪的。

我们来做一次真的上帝吧。伊喜很果决地停在柜台边,指点小姐拿出一枚星光灿烂的猫眼戒指。

那块宝石戒面在灯光下像一滴碧血,一道又细又亮的绿线,诡谲地注视着我们。

你要做什么?我惊愕地问。

送你。我妻子就很喜欢这些,人家也常送我这个。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充满迷惘。

因为我从前想送你,可是我没有。不过是把以前的愿望补上就是。好比把破了的衣服补上。中国人是笑破不笑补的。

不是所有的漏洞都可以弥补。我们走吧。我后悔不该拉他入商店,使我很像一个庸俗的女子。

伊喜闷闷不乐,我知道伤了他的自尊心。

商店的大门就在眼前了,一条条粘厚透明的塑料门帘,被拥挤的人流掀得嗒嗒作响。

伊喜,你送我一件礼物吧。我柔情对他说。

好。他非常高兴地回答。

我引他走到一处僻静角落。

我就要这个。

那是形形色色的书签,有剪纸的,有竹木的,有喷香的……

你不是开玩笑吧?他吃惊地看着我。

怎么会是玩笑?我殷殷地注视着他,我想他该明白。

你真的缺书签吗?现在谁还用这个?看到哪儿把书折个角就是了。就是公家的书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目不转晴,我想他从我这副非同小可的模样中,也该想到什么。

他真的俯下(禁止)去挑选那些书签。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我不送你书签!它们太便宜了,最贵的才三毛钱一个!你在笑话我寒酸是不是……纵说是千里送鹅毛,我也要送你一根金鹅毛。

完了!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枚系着毛线的倒踢紫金冠,至今珍藏在我的旧日记簿中。

我们绕过城乡贸易中心,我竭力引导他回忆往事,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

我领伊喜穿过狭窄的楼道,在拐弯处提醒他不要被邻居家胡乱摆放的纸箱,碰脏了高贵的西服。他沉默着,绞着眉。不知想些什么。

怎么没到下班的点就回来了?妈妈见到我很惊喜。她在休干所有一套房子,因为害怕孤独,便同我们挤在一处。但我知道,我们上班走后,孤独仍像卤汁一样浸泡着她。

来了一位战友,我们好多年没见过面了。妈妈。我说。我没有告诉她这就是伊喜,我怕双方难堪。

伊喜很尊敬地说,伯母,您好。您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得多。

年轻不好。老了好。老了便离死近了。我想早些去找模苏的爸爸做伴。

妈妈,不要说这些。他一会儿要在这里吃晚饭,家里可有时鲜的菜?也不必太铺张,他当官吃油腻大了,做些清淡的即可。我在厨房对妈妈说。

他是一个多大的官呢?

副县长。

县团级,还是副的。比你爸爸小得多啦!不过和小田一般大,妈妈见得多了。

我的意思是这样比较适宜,既好吃又好看,挣了面子又不破费。

妈妈说这么晚了,不知菜市场还有好菜吗?拎着篮子走了。

只剩下我和伊喜。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这是个很狭小的厅,两张小沙发与一张双人沙发相对,中间安放一张玻璃茶几。细窄的空间令人想起长江三峡。

街市不远,妈妈很快就会回来。我们似乎有一些话要背着妈妈说,但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话。它们像夏夜的磷火在空中游荡,明亮而飘渺,划出钢轨一样幽蓝的轨迹。但你捉不住它们,当它们歇息下来的时候,光芒就消失了,好像溶解在黑暗中。

他坐在单人沙发上。

我坐在双人沙发上。

我可以坐到你那边去吗?伊喜问我。

不成。我们的距离并不远,你就是说悄悄话,我也听得见。没有这个必要。我说。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我不希望这件事出现,但又渴望证实它确实存在。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坚决地站起来,几乎是跳过茶几,坐在我的身边。

我靠近他的半边肢体烘地燃烧起来,仿佛他是一个远红外线发射器。我们四目注视着对面的白墙,那里有一个卡通玩偶,正用一只眼睛看着我们。

我们彼此听得见心跳却看不见脸,我发现他的喉结像鸽子一样抖动。

我要吻你。伊喜很急促地对我说。

我站起身,准备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去。除了田参谋,我没有接受过任何男人的这种举动。我要挣扎出这种危险的氛围,但他像恒星,炽热而具有强大的引力。

我小心地经过他的侧面绕行,他毫不犹豫地张开臂膀,把我搂到他的怀里,俯下头来。我看到那颗喉结在我眼前剧烈晃动,由于距离太近,我的双眼无法聚光,我看到那喉结幻化成一排……

我以为他的动作一定会很粗暴,没想到这个吻却很轻很轻,仿佛用橡皮刷在我的唇上涂了一下。

二十年前,我无数次地想这样亲你……他喃喃地说,我感觉到他的口唇像蛋羹一样柔软,我像一张充满错误的稿纸,一遍又一遍任他涂擦……

我想,我欠伊喜的。按照我们当年的友谊,我们是该有这一幕的。不管怎样,那是我纯真的初恋。我要补上这一课。人生有许多逝去的不可挽回,人生可以挽回的不该逝去……

伊喜的吻突然绵密而凶猛起来。他端住我的头,使亲吻时的角度更为相宜。他铁青的刮得很干净的下巴像悬崖一样矗在我面前,我已经完全呼吸不到外界的空气,都是他吐出的充满男人味道的气息……

我竭力把持住自己。我知道那个执拗认真的小放映员已经隐去,如今是一个踌躇满志的中年男于在表达他的情欲了……我挣脱开他。

咿哑一声,妈妈回来了。

我买了菜花、蘑菇、西兰花、荷兰豆还有生菜,对了,最好的是蒜苔,南方新打下的,新鲜极了……妈妈是很好客的,无论她嘴上怎样褒贬来客,总要把饭菜准备得十分丰盛,因为她觉得这关乎自家脸面,同来者是谁,倒没有多大关系。

伊喜已经平静地坐回小沙发,腰背重又挺得像钢板一样直。

为什么要这样?我的胳膊撑在茶几上,拄着头问。我很疲惫,好像刚从海里爬上岸。

因为爱。一个男人对他真心爱过的女人,一定会这样,否则就不是真爱,否则就不是男人。

但是,我不喜欢。

我知道,你是良家妇女。现在像你这样的女人,已经像熊猫一样稀少。我以后不会这样做了。真的,永远不会了。他沉思着说。

我又感到有隐隐的失落。

真的不会再犯?我将他。

真的。我一定控制住自己。

你写个决心书吧!在有了这种很亲密的举动之后,我们突然无法进行无动于衷的谈话。我抓起一支签字笔扔给他。我们只能开玩笑了。

写什么呢?就写我永不吻你了?这不是欲盖弥彰吗?他好像很认真地面对茶几上的白纸思索着。

随你的便吧。只要你自己明白就行。假如你管不住自己了,我就把这张纸片朝你晃一晃。假如我不想见你了,我就把这张纸片撕掉。

伊喜歪着头,用小鱼般的眼睛看着我。男女欢悦会使苍老的人们变得稚拙。

他刷刷提笔就写,签字笔尖把玻璃茶几板点得咯咚响。

我有些犯愁:假如他写得过于明白无误,在当年的田参谋如今的老田面前,我将如何保管这张暧昧的纸条?

伊喜把纸条递给我,上面只写着两个大字:伊喜。

厨房里砧板有节奏地响着。

我把纸仔细叠好,好像一张符咒。放进兜。

你坐着。我去帮助妈妈做菜。我很想向你显示一下我的烹调手艺。

是吗?我这几年可是吃过不少南北大菜,我很愿意实地考察一下你是否吹牛?

我必须走了。一种潜在的欲望,像午后沼泽的气息一般蒸腾起来,直冲天灵。那些吻像侵人体内的细菌开始发作。不知道别的女人是怎样,我对于爱抚的回应总要经过漫长的潜伏期。

我什么也不会让他看出来。我没有去问他的妻子,我不关心他的家庭。我只喜欢那段像冰雪一样晶莹而凄冷的回忆。也许我实际上只是怜惜自己的青年,女人的青春与恋情,像每一块沙拉上粘附的蛋黄酱,无以分开。

回忆已经宣告结束。我们都将回归各自的轨道运行。不要交叉,路口总是最容易翻车的地方。

我推开厨房的门。妈妈说,既是战友,你们聊天去,这里有我,不就是家常菜吗!

妈妈,您还记得我当年同您说过的那个河南兵吗?

怎么?是他吗?

我点点头。

倒真是一个很精干的男子汉,比小田也不差。如今官做得也差不多大,只是不在北京,毕竟见的世面少。不过,当年你的眼光不错。

妈,看您说到哪里去了?真是一台联想式电脑。

门又响,是今日的老田回来了。我迎住他,今天家里有客,原来一起在昆仑山呆过的……

他说,知道了,是伊喜。

我吓了一跳,说,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他说,关于自己老婆结婚前与恋人的故事,每一个男人都会记得很清楚。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幸好那里已很干燥。我们是战友,我说。

你紧张什么?他奇怪了,我还不放心你吗?他说。

我放心地去做菜。

等我把各式菜肴摆好,老田和伊喜的酒已经喝过了最初的拘谨阶段,进入畅所欲言的状态。

我很感谢老田,他给了我面子。

你们那里现在怎样?老田问,舌头略有些板正。我忙对伊喜说,大家都自便吧。伊喜点头。

商朝。大家都回到商朝了,人人言商。

无商不富吗!老田很开明地说。他是搞政工的,已显出穷途末路的窘迫,一天总想跳槽,又不知哪个槽有肥美水草。关键是他本人一无所长,并非骏马。

老田的思路这样活跃,为什么自己不下海呢?伊喜的眼睛水汪晶亮,两条小鱼开始游动。

并不是人人都能下海,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宜游泳。就像安眠药,绝大多数人吃了都睡觉,但也有人吃了就蹦高,比兴奋剂还厉害。再说海也并非都是北戴河海滨浴场,可以舒舒服服地泡着。太平洋、北冰洋,厄尔尼诺海潮、百慕大三角都是海。身未下海心先寒,我看我们这一家子注定要在岸上旱死。我把盘子调正一番,把里脊蒜苔摆到伊喜面前。趁热吃吧。我说。

我今天倒是第一次听一个人说自己不宜下海,人们都以为自己是商人,遍地是黄金。但你不下,又何尝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呢?伊喜伸出筷子去夹远处的菜。像你们这样只凭工资过活,只相当于领取失业救济保险。没想到你们就要沦落到赤贫以下,想象中,你们的日子应该好得多……伊喜颇感慨。

你不要以为素菜就便宜,西兰花要十元钱一斤,比肉贵多了……妈妈嫌伊喜小觑了我们,忙着分辩,却又接着说,要说最苦的要属我们离退休的人,只有出项没有进项……所有的老人都不失时机地叫苦连天,不管听这话的人有没有能力和兴趣。她的话其实很矛盾,一方面在表白自家依然排场,一方面在申诉贫穷。

我非常想有钱给模苏买一台电脑,她经常伏案,累得背痛,要我给她拔罐子。她是医生,趴在那里遥控,但我手忙脚乱,有一次还把她的头发烧着了。因为她说颈椎疼得最厉害,要我往那里拔,那离头发太近了……老田喝多了,很动感情地说。

我不知说什么好。

但要下海,首先不能淹死。所以我在犹豫。我当过海军,到不明深浅的海域,要有救生设备,最好连一口水也别呛……老田兀自说着。

伊喜沉思着,夹了一缕海蜇皮。蜇皮里拌着白菜丝。这样菜会显得多,而且还爽口,是妈妈教我的诀窍。只是为图菜盘丰满,白菜丝搀得过多,伊喜这一夹几乎无蜇丝。

作为女主人,我很尴尬。

我会写点小稿,也算第二职业了。我想把话题扯开。

模苏写稿有些像马克思了。老田说。

哪里像?伊喜、妈妈和我异口同声地问。

马克思曾说,他写资本论所得稿酬连写这书时抽的雪前烟钱都不抵。模苏的稿费不够电钱、纸钱、墨水钱加寄稿的快件邮费。老田亮出谜底。

真是鬼打墙,转了一圈,又回到钱的坟茔。

写作不是为了挣钱,是我的爱好。衣可御寒,食可果腹即可,别无它求。古时讲富贵不能婬,我心里平衡,经商也不能婬。我面对着丈夫和以前的恋人,很决绝地说。

吃菜。模苏的手艺不错。妈妈为缓和气氛,用公筷把蒜苔夹到伊喜碗中。

既然模苏不肯做,我们做点什么吧。不下海也可以做。只要一次做成功,摸苏就可以买一台电脑了。伊喜面对老田说,好像餐桌上只有他们两人。

具体怎么做呢?老田前倾身躯,仿佛冬天里趋向火堆。

如今兴“做”这个词。“做”像个竹编的大筐,什么都可以塞进去“做”。做钢做铁做股票做军人,爱也是做出来的。甚至“作”也可以做——做作。

我从河南运一批货物来,你们在北京做。伊喜的双眉聚成堤坝,思考着说。

河南?有什么?红薯干吗?那玩艺现在也很贵,好几块钱一斤,叫红薯脯。妈妈很内行地说。

不。不是红薯干。伊喜边答边很小心地将碗内的蒜苔剔到桌面上。

为什么?我问。这是妈妈给他的,这不是太让老人家难堪?

伊喜苦笑了一下,说,我是不吃蒜苔的。

怎么了?我很吃惊,以前没听你说过呀!

以前是吃的,但现在不吃了。吃伤了,就像人有了伤心往事,再不愿重温。伊喜说。

这可是个细菜。合家团聚,喜庆宴席,都少不了蒜苔。这是个摆得上席面的菜。妈妈撇撇嘴。

我们那里是国家定点出大蒜的地方,一个蒜头有这么大。他指指盛饭的青花瓷碗。

你骗人。我说,那碗足能盛三两饭。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模苏,我骗过你吗?

那没有。我垂下眼帘。我不愿让老田觉出异样。

我们那儿的蒜头比红富士苹果还大。再过几天,蒜苔抽得像一片青箭。人人吃得啐口唾沫都是碧绿的,闻着便要反胃。这东西在北京现在卖多少钱一斤?

两块五。妈妈说。再过几天,也不会便宜多少。妈妈是个菜场通。

我们那里旺季只几角钱一斤。老田,我送你一个机会。我们都是当过兵的人,借用一个军业术语,我们进行一次商业演习。这不是海,连游泳池都不是,只是一个脸盆。下水之前在脸盆里先练练憋气。只有利润,没有风险。

我们那里盛产蒜苔。我可以收购到最好的蒜苔,所需费用由我来付。我找军车,从河南直运北京。一路上有高速路,风驰电掣,只用一天即可到。这些环节都由我负责,汽车费、汽油费、司机人头费、路上关卡费,都由我负责,这在我,小事一桩,不过举手之劳。但蒜苔运到之后,就是你们的事了,销往何方,什么价格,都由你们自去联络,我就鞭长莫及了。司机到了北京,卸下菜就走,剩下的戏,就由你们自己去唱了。怎么样?做不做蒜苔呢?

空气中充斥着蒜苔的气息,好像淡绿色无所不在的纱幔。

俗话说,好马跑不过青菜行……妈妈最先打破平寂……

老田咕嘟一声喝了一口酒,像喝茶。妈,这事我们是没有风险的。伊喜给了我们一个非常优惠的条件。假若赚了钱,那些成本费我都付给你,假如……

假如万一亏了,自然都算成我的。伊喜很豪爽地说,和老田碰杯。

妈妈像一棵老树,萌发新叶比灌木要慢,一旦明白过来,立时郁郁葱葱。我明天就到农贸批发市场去联系一下,听说外地来了莱,只要货色好,不用卸。小商小贩们就围上去了……

篷车一定要苫好,蒜苔怕捂又怕雨……多准备几手,万一车到那天北京市场饱和,立时开往远郊……最好先同几家大户打好招呼……他们热切地讨论。将我游离在一边。

伊喜要走了,同妈妈热烈地道别。

我们送伊喜下楼。

楼道里很黑。隔一层才亮一个瓦数很低的灯泡,因为楼梯里的电费由大家均摊,就有了这种俭省的约定俗成。

我把伊喜给找到了。可他已不是我心中的那一个。不知是谁的过错?或许我们都没有错,生活就是这样古怪。

夜风很凉,伊喜的车还没有到,远处建筑物上的瀑布灯,把街市布置的璀璨与黑暗愈加分明。

老田对我说,你为什么一直不作声?

我说因为你们讲的话我觉得陌生。

老田说,别害怕,伊喜不会坑我们。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对于他们衷心爱过的女人,一辈子他们都愿意帮助她。女人有的时候却会复仇。

老田与伊喜并肩站着。

我觉得冷,把手插进衣兜。手指碰到一块坚硬的手绢,仔细去摸,才分辨出那是一张纸片。我夹住它尖锐的折角,想起那上面有两个潇洒的字。

一种很美好的东西在我心中震裂,犹如蜡染布上无数的冰纹。但愿我们不再相逢。

我用手指纹动纸,它在我的掌中濡软,最后一用劲,它破碎了。

再见。

伊喜说。我们也说。

作者简介

毕淑敏,1952年10月出生于新疆伊宁,中共党员,国家一级作家、内科主治医师、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香港中文大学与北京师范大学合办心理学专业硕士和博士研究生班毕业,注册心理咨询师。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 [1-3] 1969年入伍,在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交汇的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兵11年。历任卫生员、助理军医、军医等。从事医学工作20年后,开始专业写作,198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07年,毕淑敏以365万元的版税收入,荣登“2007第二届中国作家富豪榜”第14位,引发广泛关注。 [4] 著有《毕淑敏文集》十二卷,长篇小说《红处方》《血玲珑》《拯救乳房》《女心理师》《鲜花手术》等畅销书。她的《学会看病》选入语文(人教版)5年级上册第20课。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四、五、六届百花奖、当代文学奖、陈伯吹文学大奖、北京文学奖、昆仑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青年文学奖、台湾第16届中国时报文学奖、台湾第17届联合报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30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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