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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斋老人解 “父母惟其疾之忧”,说要人常患政治病,病就是下台,所以做父母的每引为忧。我想政治病,虽不可常有,亦不可全无。姑把我的意见,写下来如左。

我近来常常感觉,平均而论,在任何时代,中国的政府里头的血亏,胃滞,精神衰弱,骨节酸软多愁善病者,总比任何其他人类团体多,病院,疗养院除外。自袁世凯之脚气,至孙中山之肝癌,以及较小的人物所有外内骨皮花柳等科的毛病合起来,几乎可充塞任何新式医院,科科住满,门门齐备了。在要人下野电文中比较常见的,我们可以指出:脑部软化,血管硬化,胃弱,脾亏,肝胆生石,尿道不通,牙蛀,口臭,眼红,鼻流,耳鸣,心悸,脉跳,背瘫,胸痛,盲肠炎,副睾丸炎,糖尿,便闭,痔漏,肺痨,肾亏,喇叭管炎,……还有更文雅的,如厌世,信佛,思反初服,增进学问,出洋念书,想妈妈等(毛病就在古文的不是,“养疴”二字若不是那样风雅,就很少人要生病了)……总之,人间世上可有之病,五官脏腑可反之常,应有尽有了。只有妇科不大有,其理由是中国女子上台下台者尚少,不然一定子宫下坠,卵巢左倾等等,也都不至无人过问了。同时一人可以兼有数病,而精神衰弱必与焉。

我已说过,政治病虽不可常有,亦不可全无。各人支配一二种,时到自有用处。凡上台的人,都得先自打算一下:我是要选那一种呢?病有了,上台后,就有恃无恐,说话声音可以放响亮些。比方你是海军总长,而想提出一扩充海军增加预算的议案在阁议上通过,你若没有膀胱发炎或是失眠症,那个预算便十九没有通过的希望。假定你膀胱不能发炎,而财政部长却能血管硬化,(血压太高)他便占优势,而你立下风了。财政部长要对你说: “在这国帑空虚民穷财尽之时,你若坚执增加预算,我只好血压增高而辞职了。”那时你有什么办法?但假使你有膀胱发炎,你便有法宝在身了。你说: “你真不给我钱,我膀胱就得发炎了。”这样旗鼓相当,财政部长遂亦无话可说。此时行政院长若有点机智,他必拉你在旁附耳说: “老兄,你也不必这样坚持,财某的脾气是你所晓得的。我上回风湿都压不住他。他说要血压高,就一定血压高起来,在这外攻内患之时,大家应当精诚团结才好。所以兄弟说,你也不必坚执膀胱炎发炎了。改为失眠何如? 你到汤山静养几天,而我也劝劝财某血压不要一定高,改为感冒,和衷共济,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不就得了吗? ” 不一会,你已经驱车直出和平门(?)在汤山的路上了,而那海军预算提案也正在作宰予的昼寝。

我并非说,我们的要人的病都是假的。患痔漏的要人,委实痔漏,怔忡症的政客也委实怔忡。我知道阎锡山真正患过长期痢疾,那是阿米巴作祟。社会已经默认痢疾是阎先生的专门了,而我并不反对。同样的,冯玉祥上泰山时,也真正有咳嗽。我们所要指出的是,凡要人都应该有相当的病菌蕴伏着,可为不时之需,下野时才有货真价实的病症及医生的证书可以昭示记者。假定我做官,我不想发糖尿,尿而可糖,未免太笑话,西医的话本来就靠不住。大概肠胃中任何症都使得。我打算要有一个完全暴弃的脾胃及颓唐萎靡的神经。

我所以取消化病者,有以下的理由。做了官,这种病必定会发的,而且也合乎“吾从众”的古训。自然,我此刻有十分健全的脾胃,除了橡皮鞋以外,咽得下去的保管消化得来。但是无论你先天赋与的脾胃怎样好,也经不起官场酬应中的糟塌。我知道,做了官就不吃早饭,却有两顿中饭,及三四顿夜饭的饭局。平均起来,大约每星期有十四顿中饭,及廿四顿夜饭的酒席。知道此,就明白官场中肝病胃病肾病何以会这样风行一时。所以,政客食量减少消化欠佳绝不希奇。我相信凡官僚都贪食无厌; 他们应该用来处理国事的精血,都挪起消化燕窝鱼翅肥鸭焖鸡了。据我看,除非有人肯步黄伯樵冯玉祥的后尘,减少碗菜,中国政客永不会有精神对付国事的。我总不相信,一位饮食积滞消化欠良的官僚会怎样热心办公救国救民的。他们过那种生活,肝胃若不起了变化,不是奇事。我意思不过劝劝他们懂一点卫生常识,并提醒他们,肾部操劳过甚,是不利于清爽的头脑的。有人说谭延闿满腹经纶,我却说他满腹燕窝鱼翅。谭公为什么死啊?

闲话不提,总而言之,我们政府中比世界任何政府中较多闭结,脚气,肺痨,痔漏,神经衰弱,肚肠传染,膀胱发炎,肾部过劳,脾胃亏损,肝部生癌,血管硬化,脑汁糊涂的人物,人人在鞠躬尽瘁为国捐躯带病办公,人人皮包里公文中夹杂一张医生验症书,等待相当时机,人人将此病症书招示记者赶夜车来沪进沪西上海疗养院“养疴”去。疗养院的外国医生那里知道,那早经传染的脏腑及富于微菌的尿道,是他们政治上斗争的武器及失败后撒娇的仙方。

(《行素集》)

【赏析】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林语堂是个较复杂的作家。在20年代他曾以“土匪”自居。到了30年代他虽远离了革命,但也写了不少好文章。这篇《论政治病》就是有代表性的一篇。文章从旧中国政府大小权贵们每每以“生病”为由而下台这一事实入笔,辛辣地讽刺了国民党官僚的腐败与昏庸。作者选取了一个独特的角度,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的机智与幽默,是林语堂30年代杂文的精品。

作者将要人的常因生病而下台统称为“政治病”,而眼前国民党权贵中“政治病”的泛滥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文章为我们罗列了从脑部软化到喇叭管炎乃至于想妈妈等数十种病症,种类之多,令人瞠目。不过,如果真的以为权贵们在鞠躬尽瘁带病办公,那就大错特错了。原来,权贵们的病都是上台前事先“选”好的。作者特意为我们安排了一段自拟的海军总长、财政部长和行政院长的精采对话,总长与部长的愚蠢、行政院长的善打圆场,无不滑稽可笑,令人喷饭。这一虚拟情节的插入,表面上是一种动态描写,实际是官僚们内心世界的外化。它强化了杂文的情趣特征,于幽默中蕴含着对于讽刺对象的蔑视与嘲弄。

接着作者从难以尽数的病症里选取了常见的脾胃不良加以具体分析,言辞更为激烈,讽刺也更加尖刻。文章直言不讳地指出,消化道疾病在权贵们中间风行一时实属情理中事,因为“凡官僚都贪食无厌; 他们应该用来处理国事的精血,都挪起消化燕窝鱼翅肥鸭焖鸡了” 。愤愤之情,溢于言表。

杂文是一种特殊的文体,它既应写得含蓄隽永,又要尖锐泼辣。这篇《论政治病》深得此中奥妙。作者对于权贵们的厌恶愤激之情,有时故意藏而不露,于曲笔之中加以暗示,但在更多的情况下,作者是要直接干预现实的,情感倾泄如注,一吐为快。作者通过对权贵们常患消化道疾病病因的解剖,将激愤之情推向高潮,最后得出结论:“政治病”是权贵官僚们 “政治上斗争的武器及失败后撒娇的仙方”。这个结尾,将全文跌宕起伏的思路,一下子收紧了,斩钉截铁。它既是全文细密的逻辑分析的必然结果,也是作者对权贵官僚的愤激、嘲弄之情的一个理性升华。这个结尾与其说是作者艺术匠心的结晶,毋宁说是他的真知灼见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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