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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家骥笑了。见此人老实可欺,有意装出轻视的神色,“你的话真教人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话不实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远迢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跟你实说吧,我是英国人委托我来的,要见忠王,有大事奉陈。”他突然问道:“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陆德义。”

“见了忠王,我替你说好话,包有重赏。”李秀成治军与其他洪杨将领,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贤纳士;所以陆德义听了他这话,越发不敢怠慢,“萧先生,”他很诚恳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谢谢。不过,今天已经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禀报上头,上头派人来接。你看好不好?”

这也不便操之过急,萧家骥心想,先住一夜,趁这陆德义好相与,打听打听情形,行事岂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慰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于是陆德义奉之为上宾,设酒款待。萧家骥跑惯长江码头,而陆德义是汉阳人;因而以湖北近况为话题,谈得相当投机。

最后谈到杭州城内的情状,那陆德义倒真不失为忠厚人,愀然不乐,“真正是劫数!”他叹口气说:“一想起来,教人连饭都吃不下。但愿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还有生路;再这样围困着,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是啊!”萧家骥趁机说道,“我来做这笔大生意,当然是帮你们,实在也是为杭州百姓好。不过,我也不懂,忠王破苏州,大仁大义,百姓无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条生路。”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陆德义答道:“听说忠王射箭进城,箭上有封招降的书信,说得极其恳切;无奈城里没有回音。”

“喔!”萧家骥问道:“招降的书信怎么说?”“说是不分军民满汉,愿投降的投降,不愿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经具本奏报‘天京’,请天王准赦满军回北,从这里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几日,‘御批’还没有因来。一等‘御批’发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议和。那时说不定又是一番场面了。”陆德义说:“我到过好多地方,看起来,杭州的满兵顶厉害。”

这使得萧家骥又想起胡雪岩的话,杭州只要有存粮,一年半载都守得住,因而也越发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这一夜睡在陆德义的“公馆”里,一遍一遍设想各种情况,盘算着如何能够取信于李秀成,脱出监视;如何遇到官军以后,能够使得他们相信他不是奸细,带他进城去见王有龄?

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听打四更,方始朦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惊醒,只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匆遽,仿佛出现了极大的变故。萧家骥一惊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静听;听出一句话:“妖风发了,妖风发了!”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萧家骥咬紧了牙,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是沙船上无事,听胡雪岩谈过,长毛称清军为“妖”,“妖风发了”就是清军打过来了。

一想到此,又惊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当;却还不敢造次,推开一条门缝,往外张望,只见长毛蜂拥而出,手中的武器,种类不一,有红缨枪、有白蜡杆、有大砍刀、也有洋枪——枪声已经起了;杂着呼啸之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随着风势大小在变化,似乎清军颇不少。

怎么样?萧家骥在心中自问;要脱身,此时是大好机会,但外面的情况不清楚,糊里糊涂投入枪林弹雨中,死了都只怕没人知道,岂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别的不说,起码要见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办得到的;耽误了工夫不说,也许陆德义就死在这一仗中,再没有这样一个讲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后果更不堪设想。

就在这样左右为难之际,只见院子外面又闪过一群人,脚步轻,语声也轻,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长毛’,逃到哪里算哪里?”

“逃长毛”是句很流行的话,萧家骥听胡雪岩也常将这三个字挂在口头,意思是从长毛那里逃走;而“逃到哪里算哪里”,更是一大启示。“逃!”他对自己说,“不逃,难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军火生意?”

打字主意,更不怠慢;不过虽快不急,看清楚无人,一溜烟出了夹弄,豁然开朗,同时闻到饭香,抬头一看,是个厨房。

厨房很大,但似乎没有人。萧家骥仔细察看着,一步一步走过院落,直到灶前,才发现有个人生在灶下烤火;人极瘦,眼睛大,骤见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吓得他倒退了两步。那人却似一个傻子,一双虽大而失神的眼,瞅着萧家骥,什么表情都没有。

“你是什么人?”他问。

“你不要来问我!”那人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不逃!逃来逃去逃不出他们的手;听天由命了。”

听得这话,萧家骥的心凉了一半,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无语。

“看你这样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来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说话有气无力,生趣索然似的,萧家骥便消除一恐怕戒备之心,老实答道:“我从上海来。”“上海不是有夷场吗?大家逃难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这里来?”那人用听起来空落落的绝望的声音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何苦?”

“我也是无法,”萧家骥借机试探,却又不便说真话,“我有个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进城去看他。”“你发疯了!”那人说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饿死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头,活活饿死。这打的是什么算盘?真正气数。”

话中责备,正显得本心是好的,萧家骥决定跟他说实话,先问一句:“你老人家贵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萧,跟你老人家老实说吧,我是来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们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带了大批粮食,由上海赶来。教我到城里见王抚台送信。”萧家骥略停一下,摆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态说:“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你如果是长毛一伙,算我命该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要死在这里。如果不是,请你指点我条路子。”

老何听他说完,沉思不语,好久,才抬起头来;萧家骥发觉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无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闪耀着坚毅的光芒,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将手一伸:“信呢?”

萧家骥愕然:“什么信?”

“你不是说,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给王抚台吗?”“是的。是口信。”萧家骥说,“白纸写黑字,万一落在长毛手里,岂不糟糕?”

“口信?”老何踌躇着,“口信倒不大好带。”“怎么?老何,”萧家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预备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总多几分把握。不过,凭我这副样子,说要带口信给王抚台,没有人肯相信的。”

“那这样,“萧家骥一揖到地,“请老何你带我进城。”“不容易。我一个人还好混;象你这样子,混不进去。”“那么,要怎样才混得进去?”

“第一、你这副脸色,又红又白,就象天天吃大鱼大肉的样子,混进城里,就是麻烦。如果,你真想进城,要好好受点委屈。”

“不要紧!什么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点点头,“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了,能做这么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头。”

于是静心细看,人声依旧相当嘈杂,但枪声却稀了。“官军打败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说,“这时走,正好。”

萧家骥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听一听声音,就能判断胜负,未免过于神奇。眼前是重要关头,一步走错不得,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何,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军饿得两眼发黑,哪里还打得动仗?无非冲一阵而已。”

这就是枪声所以稀下来的缘故了。萧家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胆地跟着老何从边门出了长毛的公馆。

果然,长毛已经收队,满街如蚁,且行且谈且笑,一副打了胜仗的样子。幸好长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径甚熟,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最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里面是七八个乞儿,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

“老何,”其中有一个说,“你到没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阿毛,把你的破棉袄脱下来。”

“干什么?”

“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给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我来,我来!”乱糟糟地喊着。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换;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但厚厚一层垢腻,如屠夫的作裙,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

“没有办法。”老何说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还有危险。不要说你,我也要换。”听这一说,萧家骥无奈,只好咬紧牙关,换上那件棉袄,还有破鞋破袜。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已穿上身,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换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脏,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分罪,所为何来?这样想着,便觉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说:“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晓得。”

“我晓得。”有人响亮地回答,“老何,你问它做啥?”“自然有用处。”老何回头问萧家骥:“你有没有大洋钱,摸一块出来。”

萧家骥如言照办;老何用那块银洋买得了一个口令。但是,“这是什么口令呢?”萧家骥问。

“进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虽闭了,城里还是弄些要饭的出来打探军情,一点用处都没有。”

在萧家骥却太有用了;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何非受这样的罪不可?

走不多远,遥遥发现一道木城;萧家骥知道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他听胡雪岩谈过杭州十城被围以后,王有龄全力企图打开一条江路,但兵力众寡悬殊,有心无力。正好张玉良自富阳撤退;王有龄立即派人跟他联络,采取步步为营的办法,张玉良从江干往城里扎营;城里往江干扎营,扎住一座,坚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稳扎稳打,总有水到渠成,联成一气打开一线生路的时候。

由于王有龄的亲笔信,写得极其恳切,说“杭城存亡,视此一举,不可失机误事,”所以张玉良不敢怠慢,从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扎营,扎了十几座,遭到一条河,成了障碍,张玉良派人夺围进城,要求王有龄派兵夹击;同时将他扎营的位置,画成明明白白的图,一并送上。王有龄即时通知饶廷选调派大队进城;谁知饶廷选一夜耽误,泄潜心机密,李秀成连夜兴工,在半路上筑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筑土墙,墙上凿眼架枪,隔绝了张玉良与饶廷选的两支人马;而且张玉良因此中炮阵亡。

这是胡雪岩离开杭州的情形,如今木城依旧,自然无法通过;老何带着萧着骥,避开长毛,远远绕过木城,终于见了城门。

“这是候潮门。”

“我晓得。”萧家骥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

这两句诗中,嵌着杭州五个城门的名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听他一念,浮起异常亲切之感,枯干瘦皱,望之不似人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你倒懂!”他说,“哪里听来的?”

萧家骥笑笑答道:“杭州我虽第一次来,杭州的典故我倒晓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缘。”老何很欣慰地说,“一定顺利。”

说着话,已走近壕沟;沟内有些巡逻,沟外却有人伏地贴耳,不知在干什事?萧家骥不免诧异却步。

“这些是什么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别灵;地下再埋着酒坛子,如有啥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噢!我懂了。”萧家骥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瓮器’,是怕长毛挖地道,埋炸药。”

“对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枪了。”

说着,老何双手高举急步而行;萧家骥如法而施,走到壕沟边才住脚。

“口令!”对面的兵喝问。

“日月光明。”

那个兵不作声了,走向一座轴驴,摇动把手,将一条矗立着的跳板放了下来,横搁在壕沟上,算是一道吊桥。

萧家骥觉得这个士兵,虽然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仿佛连话也懒得说似的,但依然忠于职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官军的纪律,并不如传说中那样糟不可言。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烦,要混进城去。

想到就说:“老何!我看我说明来意,请这里驻守的军官,派弟兄送我进去,岂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门的曾副将,大家都说他不错的;不妨试一试。不过,“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晓得;不要前言不搭后语,自讨苦吃。”

“不会,不会!我的话,货真价实;那许多白米停在江心里,这是假得来的吗?”

听这一说,老何翻然改计,跟守卫的兵士略说经过,求见官长;于是由把总到千总,到守备,一层层带上去,终于候潮门见到了饶廷选的副将曾得胜。

“胡道台到上海买米,我们是晓得的。”曾得胜得知缘由以后,这样问道:“不过你既没有书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么回事,倒弄不明白;怎么领你去见王抚台?”萧家骥懂他的意思,叫声:“曾老爷!请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见,当然也不是奸细。只为穿越敌阵,实在不能带什么书信,见了王抚台,我有话说,自然会让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来的。如果王抚台不相信,请曾老爷杀我的头。我立一张军令状在你这里。”

“立什么军令状?这是小说书上的话。我带你去就是。”曾得胜被萧家骥逗得笑了;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是!”萧家骥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即提出一个要求,“请曾老爷给我一身弟兄的棉军服穿!”

他急于脱卸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但轻快不过片刻,一进了城,尸臭蒸熏,几乎让他昏倒。

王有龄已经绝望了!一清早,杰纯冲过一阵——就是萧家骥听到枪声的那时刻;十几船活命的白米等着去运,这样的彭励,还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来,又还有什么人能开粮通道,求得一线生路?

因此,他决定要写遗折了:窃臣有龄前将杭城四面被围,江路阻绝,城中兵民受困各情形,托江苏抚臣薛焕,据情代奏,不识能否达到?现在十门围紧,贼众愈聚愈多,迭次督同饥军,并密约江干各营会合夹击,计大小昼夜数十战,竟不能开通一线饷道。城内粮食净尽,杀马饷军,继以猫鼠,食草根树皮,饿殍载道,日多一日,兵弁忍饥固守,无力操戈。初虞粮尽内变,经臣等涕泣拊循,均效死相从,绝无二志,臣等奉职无状,致军民坐以待毙,久已痛不欲生。

写到这里,王有龄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笔来。他这眼疾已经整一年了,先是“心血过亏,肝肠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好”,转为“风火上炎”而又没有一刻能安心的时候,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后来遇到一位眼科名医,刀圭与药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围城以来,旧疾复发,日重一日,王有龄深以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这双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

如果是其他文报,可以口授给幕友子侄代笔,但这通遗折,王有龄不愿为人所见,所以强睁如针刺般疼痛的双眼,继续往下写:

第残喘尚存,总以多杀一贼,多持一日为念,泣思杭城经去年兵燹之后,户鲜盖藏,米粮一切,均由绍贩运;军饷以资该处接济为多。金、兰这法后,臣等早经筹计,须重防以固宁绍一线饷源,乃始则饬宁绍台道张景渠,继又迭饬运司庄焕文,记名道彭斯举,各带兵勇设防,均经王履廉议格不行;又复袒庇绅富,因之捐借俱穷,固执已见,诸事掣肘。臣等犹思设防堵御,查有廖守元与湖绅赵景贤,历守危城,一载有余,调署绍兴府,竭筹布置。乃违大绅不愿设防之意,诬以通贼痛殴,履谦从旁袖手;比及城陷而走,卒致廖宗元城亡与亡,从此宁绍各属,相继失陷,而杭城已为孤注,无可解救矣!

写到这里,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宁波出海到福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而杭州全城百姓,受此亘古所无的浩劫;自己与驻防将军瑞昌,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却无补于大局,因而又奋笔写道:王履谦贻误全局,臣死不瞑目。眼下饷绝援穷,危在旦夕,辜负圣恩,罪无可逭。惟求皇上简发重兵,迅图扫荡,则臣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现在折报不通,以后更难偷达,谨将杭城决裂情形,合词备兵折稿,密递上海江苏抚臣薛焕代缮具奏。仰圣瞻天,无任痛切悚惶之至。

遗折尚未写完,家人已经闻声环集:王有龄看着奶妈抱着的五岁小儿子,肤色黄黑,骨瘦如柴,越发心如刀割,一恸而绝。

等救醒过来,只见他的大儿子橘云含着泪强展笑容,“爹!”他说,“胡大叔派人来了。”

“喔,”这无论如何是个喜信,王有龄顿觉有了精神。“在哪里?”

“在花厅上等着。”橘云说道:“爹也不必出去了,就请他上房来见吧!”

“也好。”王有龄说,“这时候还谈什么体制?再说,胡大叔派的人,就是自己人。请他进来好了。”他又问:“来人姓什么?”

“姓萧!年纪很轻,他说他是古应春的学生。”

进上房,萧家骥以大礼拜见。王有龄力弱不能还礼,只叫:“萧义士,萧义士,万不敢当。”

萧家骥敬重他的孤苦忠节,依旧恭恭敬敬地一跪三叩首;只有由橘云在一旁还了礼,然后端张椅子,请他在王有龄床前坐下。

“王大人!”

萧家骥只叫得这一声,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倒不是怯官,只为一路而来,所见所闻,是梦想不到的惊心惨目;特别是此一刻,王家上下,一个个半死不活,看他们有气无力地飘来飘去,真如鬼影幢幢,以致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身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因而有些神志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话从哪里开头?

于是反主为客,王有龄先问起古应春:“令师我也见过,我们还算是干亲。想来他近况很好?”

“是,是。托福,托福!”

等话出口,萧家骥才发觉一开口就错;王有龄眼前是这般光景,还有何福可托?说这话,岂不近乎讥讽?这样想着,急图掩饰失言,便紧接着说:“王大人大忠大义,知道杭州情形的人,没有一个不感动的。都拿王大人跟何制台相比——。”

这又失言了!何桂清弃地而逃,拿他相比,自是对照;然仿佛责以与杭州共亡似的。萧家骥既悔且愧又自恨,所以语声突住;平日伶牙利齿的人,这时变得笨嘴拙舌,不敢开口了。谁知道这话倒是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用,王有龄不但不以为忤;脸上反而有了笑容,“上海五方杂处,议论最多。”他问:“他们是怎么拿我跟何制军相比?”

既然追问,不能不说,萧家骥定定神答道:“都说王大人才是大大的忠臣。跟何制台一比,贤愚不肖,更加分明了。大家都在保佑王大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了。”“唉!”王有龄长长地舒了口气,“有这番舆论,可见得公道自在人心。”他略停一下又问:“雪岩总有信给我?”“怕路上遇到长毛,胡先生没有写信,只有口信。”萧家骥心想,胡雪岩所说,王有龄向他托孤的话,原是为了征信之用;现在王有龄既已相信自己的身分,这话就不必再提,免得惹他伤心,所以接下来便谈正题:“采办的米,四天前就到了,停在江心;胡先生因为王大人曾交代,米船一到,自会派人跟他联络,所以不敢离开。一直等到昨天,并无消息;胡先生焦躁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特为派我冒险上岸来送信,请王大人赶快派兵,打通粮道,搬运上岸。”

话还未完,王有龄双泪直流,不断摇头,哽咽着说:“昨天就得到消息,今天也派兵出城了。没有用!叫长毛困死了;困得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可望而不可即;有饭吃不到口,真教我死不瞑目。”

说到这里,放声一恸;王家大小,亦无不抢天呼地,跟着痛哭。萧家骥心头一酸,眼泪汨汨而下,也夹在一起号啕。“流泪眼看流泪眼”,相互劝慰着收住了眼泪;萧家骥重拾中断话头,要讨个确实主意。

问到这话,又惹王有龄伤心;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关乎全城数十万生灵,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却又怎么能具此大决断,说一声:“算了!你们走吧!”

不走等机会又如何?能办得到这一点,自然最好;虽然画饼不能充饥,但是望梅或可止渴,有这许多米停泊在钱塘江心,或者能激励军心,发现奇迹——王有龄见过这样的奇迹,幼时见邻家失火,有个病足在床的人,居然能健步冲出火窟。人到绝处想求生时,那份潜力的发生,常常是不可思议的。

然而这到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许多米摆在那里,长毛必起觊觎之心:就算他们自己不绝粮,但为了陷敌于绝境,亦必千方百计动脑筋不可,或明攻、或暗袭,只要有一于此,胡雪岩十之八九会葬身在钱塘江中,追随伍子胥于地下,呜咽朝夕,含恨千古。转念到此,王有龄凄然下泪,摇头长叹:“何苦‘临死还拉个垫背的’?萧义士,你跟雪岩说:心余力绌,坐以待毙。请他快走吧!”

其实这倒是萧家骥想讨到的一句话;但听王有龄说出口来,他反答应不下了。

“王大人!再筹划筹划看!”

“不用筹划了。日日盼望,夜夜盘算;连想派个人跟雪岩联络,都不容易办得到。唉,”王有龄痛心欲绝地说:“我什么都不错,只错了两件事,一件是当初有人劝我从城上筑一条斜坡,直到江边,派重兵把守,以保粮路,我怕深累民力,而且工程浩大,担心半途而废,枉抛民力,不曾采纳。如今想来,大错特错。”

这实在是个好办法,有了这条路,当然也难免遭长毛的袭击;但九次失败,一次成功,城内亦可暂延残喘,决不会象现在这样被困得一点点生路都找不到。

当然,这话要说出来,会更使王有龄伤心,所以只好反过来说,“那也不见得。”他说,“照我一路看到的情形,长毛太多,就有这条斜坡,也怕守不住。”

“这不去说他了。第二件事最错!”王有龄黠然说道:“被围之初,有人说该闭城,有人说要开城放百姓,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我不该听了主张闭城的人的话,当初该十门大开,放百姓去逃生才是正办。”

“王大人,你老也不必懊悔了。说不定当初城门一开,长毛趁机会一冲,杭州早就不保。”

“原来顾虑的也就是这一点。总当解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大家不妨守一守;开城放百姓,会动摇军心。哪知道,结果还是守不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对不起杭州的百姓啊!”说到这道,又是一场号啕大哭;萧家骥再次陪泪,而心里却已有了打算,哽咽着喊道:“王大人,王大人,请你听我说一句。”

等王有龄悲伤略减,萧家骥提出一个办法,也可以说是许诺;而实在是希望——希望粮船能再安然等待三天;更希望城内官军能在这三天以内,杀出一条血路,运粮上岸。“但愿如此!”王有龄强自振作着说,“我们内外和继,尽这三天以内拼一拼命。”

“是!”为了鼓舞城内官兵,萧家骥又大胆作了个许诺:“只要城内官兵能够打到江边,船上的洋兵一定会得接应;他们的人数虽不多,火器相当厉害,很得力的。”“能这样最好。果然天从人愿,杭州能够解围,将来洋兵的犒赏,都着落在我身上。多怕不行;两万银子!”王有龄拍着胸脯说,“哪怕我变卖薄产来赔,都不要紧。”“是了。”萧家骥站起身来说:“我跟王大人告辞;早点赶回去办正事。”

“多谢你!萧义士。”王有龄衷心感激地说:“杭州已不是危城,简直是绝地;足下冒出生入死的大险来送信,这份云天高义,不独我王某人一个人,杭州全城的文武军民,无不感激。萧义士——”他一面说,一面颤巍巍地起身,“请受我一拜!”

“不敢当,不敢当!”萧家骥慌忙扶住;“王大人,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一个坚辞,一个非要拜谢,僵持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由王有龄的长子代父行礼;萧家骥自然也很感动,转念想到生离几乎等于死别,不由得热泪盈眶,喉头梗塞,只说得一声:“王大人,请保重!”扭头就走。

踉踉跄跄地出了中门,只听里面在喊:“请回来,请回来!”

请了萧家骥回去,王有龄另有一件大事相托;将他的“遗疏”交了给萧家骥:“萧义士!”这一次王有龄的声音相当平静:“请你交付雪岩保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只听说杭州失守,就是我毕命之日;请雪岩拿我这道遗疏,面呈江苏薛抚台,请他代缮出奏。这件事关乎我一生的结果,萧义士我重重拜托了。”

见他是如此肃穆郑重的神情,萧家骥不敢怠慢,重重地应一声:“是!”然后将那道遗疏的稿子折成四叠,放入贴肉小褂子的口袋中;深怕没有放得妥当会遗失,还用手在衣服外面按了两下。

“喔,还有句话要交代,这道遗疏请用我跟瑞将军两个人的衔名出奏。”王有龄又说:“我跟瑞将军已经约好了,一起殉节,决不独生。”听他侃侃而谈,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萧家骥内心的敬意,掩没了悲伤,从容拜辞,“王大人,”他说,“我决不负王大人的付托。但愿这个稿子永远存在胡先生手里!”

“但愿如此!”王有龄用低微但很清晰的声音说:“再请你转告雪岩,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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