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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用仪一楞,旋即省悟。他指的是已去世的体仁阁大学士文祥,胡雪岩却以为文煜升了协办大学士。当即答说:“堂书照例要转到吏部才会公协办;他现在是刑部尚书,还早。”“喔,喔,”胡雪岩也想到了,“筱翁是说以前的文忠。”文忠是文祥的谥称。

“不错。”

“筱翁,”古应春插进来说:“‘鬼使’顾名思义,是出使外国,跟洋鬼子打交道。何谓‘神差’就费解了。”“一说破很容易明白。”徐用仪指着胡雪岩说:“刚才胡大先生跟我在谈神机营,‘神差’就是神机营的差使。因为醇王之故,在神机营当差,保举特优。不过汉人没分;就偶尔有,也是武将,文官没有在神机营当差的。”

“应春,”胡雪岩说:“刚刚我跟筱翁在谈,醇王要请左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左大人要等我来定日子,你道为啥?为的是去看操要犒赏,左大人要等我来替他预备。你倒弄个章程出来。”

古应春心想,犒赏兵丁,无非现成有阜康福钱庄在此,左宗棠要支银,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不此之图,自然是认为犒赏现银不适宜,要另想别法。

“我们也不晓得人家喜欢什么东西?”古应春建议,“我看不如索性请荣大人到醇王那里去老实问一问,该怎样犒赏,听醇王的吩咐预备。”

“荣仲华早已不上醇王的门了。”

荣仲华就是荣禄,大家都知道他是醇王一手所提拔,居然不上“举主”的门了,宁非怪事?这就连胡雪岩也好奇地要一问究竟。

“说来话长。其中还牵涉到一桩谈起来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秘密。”徐用仪放低声音问道:“你们在南边有没有听说过,西太后是什么病?”

“听说是干血痨。”胡雪岩答说:“怎么会弄出来这个毛病?”“是——”徐用仪突然顿住,“这话以不说为宜,两位亦以不听为妙;听了不小心传出去会闯大祸,那就是我害了两位了。我们谈别的吧。”

说到紧要之处,徐用仪忽然卖起关子来,胡雪岩不免怏怏。但转念觉得徐用仪如此谨慎小心,倒是可信任的。这一转念间,心中的不快,涣然而释。

于是又把杯闲谈了片刻,徐用仪因为初次同席,不肯多饮,要一碗粥喝完,预备告辞了。

“惟贤!”胡雪岩问道;“预备好了没有?”

“预备好了。”

汪惟贤亲自端来一个托盘,上有十几个红封套,另外一张名单,这是要托徐用仪代为致送的“菲敬”。“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其余的我亦照筱翁的意思办,或我亲自去拜候,或我派人送,尽明天一天办妥。”“好!好!”徐用仪问:“胡大先生你明天什么时候去看左大人?”

“一早去等他。”

“那未明天我们在贤良寺见,有话到时候再说。”“是,是!”胡雪岩一面说,一面向汪惟贤手一伸,接过来一个红封套,抽出里面的银票来看,照他的意思,开出四百两不误,便悄悄塞到徐用仪手中,顺势捏住,不让他推辞。“不,不!没有这个道理。”

“小意思。筱翁不收就是不拿我胡某人做朋友。”“真是受之有愧。谢谢,谢谢。”

等客人走了,胡雪岩问起海岳山房的情形,古应春告诉他说,会到了姓朱的伙计,问起宝均金喜欢什么?姓朱的答说都喜欢,古应春便照胡雪岩的话交代,价钱贵不要紧,只要东西好,当下约定次日上午看货。

“你早点去。看过了,马上陪洋人到贤良寺来。”胡雪岩又说:“左大人犒赏神机营,我倒想好了一个办法,不知道办得通,办不通。都等明天下午再谈吧!”说罢,打一个呵欠。海岳山房的朱伙计,外号“朱铁口”;所以有这个仿佛星相术士艺名的外号的由来是,他对古董、字画、版本的鉴别,无一不精,视真必真,说伪必伪。因此,虽是受人雇用的伙计,而琉璃厂中古玩铺、南海店的掌柜,当面都尊称他为“朱先生。”

古应春做事很精细,知道了朱铁口的本事,有意拉交情,委屈自己主顾的身分,也称他为“朱先生”,朱铁口自然谦称“万不敢当”;自己建议:“叫我老朱好了。”“恭敬不如从命。”古应春说道“老朱,你有些什么东西给我看。”

那一声“朱先生”改变了朱铁口平时接待顾客的方式,“东西很多。”他随手捧起一方砚池说:“古老爷,你看。”古应春看那方砚池七寸长、五寸宽、三寸高,色如猪肝,正面两边各有一行篆字,右边是“丹心贯日”,左边是“汤阴鹏举志。”

“原来是岳武穆用过的。”

“不光是岳武穆用过,明太祖还用过呢!”朱铁口微笑着说。

古应春仔细一看,砚池右侧还刻着四行楷书:“岳少保砚向供宸御,今蒙上赐臣达”古忠臣宝砚也,臣何能堪?谨矢竭忠贞,无辱此砚。洪武二年正月朔日,臣徐达谨记。”“徐达是明朝开国元勋第一位,又是明太祖的儿女亲家;这方砚有这样的来历,明朝人的笔记当中,一定有记载的,老朱,你说是不是?”

朱铁口笑了,“听古老爷这话,就晓得是内行;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不是中山王徐达收藏过,也不必去谈它了。”他将砚池置回原处又说:“古老爷,你请里面来坐。”

所谓“里面”是帐柜后面的一间头室,一关上门,就靠屋顶一方天窗透光进来,阳光斜射,恰好照亮靠壁的方桌。朱铁口等古应春在对面坐定,方始俯身向前,低声开口,神态显得神秘而郑重。

“古老爷,你是哪位介绍你来的?”

“是我的东家交代我来的,没有人介绍。”

“贵东家是哪位?”

古应春有些踌躇,不知道能不能透露胡雪岩的姓名,因而久久未答。

“就说让我来找你老朱,问一问宝中堂喜欢什么。东西要好,“古老爷”,朱铁口说:“贵东家是怎么关照你的?”价钱不在乎。”

“那就怪不得你不肯说破了,贵东家没有交代清楚。”朱铁口说“贵东家要买古董字画送宝中堂,当然是有作用的。到底是为了啥,预备送值多少钱的东西?古老爷,你老实告诉我;我来替你盘算一下,包你一钱不落虚空地,都用在刀口上。”

古应春听出话中大有曲折,看朱铁口意思诚恳,便老实答道:“确如你所说,敝东家没有交代清楚。老朱,你能不能先把其中的奥妙告诉我,我再看能不能替敝东家作主。”“这有何不可。”朱铁口说:“我们这里跟各王府,几位中堂府上都有往来的。说穿了——”

说穿了是卖官鬻爵,过付之处,公然受贿,有所不便。所以要有人居间来遮蔽形迹。

“假使说,你古老爷想放个考官,或者少爷乡试要下场了,怕‘场中莫论文’,想买个‘关节’就得要到打磨厂去请教江西金溪人开的,卖‘闱墨’的书坊,他们会跟你讲价钱。倘或要谋缺谋差呢,就得来找我们,我们会替你去问了来告诉你,要送什么东西,自然是在我们这里买——”“慢慢!”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你是说一定要在你这里买?”

“是的。”

“价钱由你开?”

“当然。”

“能不能还价?”

“能还价,怎么不能?”朱铁口说,“古老爷承你看得起,我不忍赚你的昧心钱,所以要请你告诉我,贵东家打算谋个什么差缺,我好告诉你真正的行情。”

“嗯,嗯。”古应春细想了一下,还有不甚明白的地方,便又说道:“请你举个譬仿我听听。”

譬仿,你老想放上海道。我去问了来告诉你,送宝中堂一部‘玉枕兰亭’就可以了。这部帖要十二万银子,你买了这部帖送进去;宝中堂知道已经到手了,就会如你所愿。其实呢,上海道的行情是十万银子,我们外加两成帽子,内扣两成回佣,一笔交易赚四万。如果主顾精明,磨来磨去讨价还价,顶多磨掉外加的那两成帽子;至于放交情,象你老这样的,我就老实告诉你,十万银子一文不能少。”“喔,原来如此。”古应春又问:“如果不知道你们这里这条门路,另外托人去活动呢?”

“他们也会告诉你,送一部‘玉枕兰亭’,而且告诉你要到哪里去买。”朱铁口又说“这个法子是乾隆年间和珅发明的;他说送什么东西,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收藏,我们去问价钱的时候,顺便就把东西带回来了。”

“多谢,多谢!我学到了一个秘诀。不过,还有一点想请教,譬如说,我倒不想讨价还价,直接想送某人多少,这又怎么办呢?”

“这我们也有规矩的。先问你送什么人,送恭王有送恭王的东西,送宝中堂有送宝中堂的东西”譬如你说送恭王,我会告诉你,喏,这方岳少保砚,两千;那部‘阁帖’三千;一部宋版杜诗五千,你如果想送一万银子,凑起来正好。”“有没有帽子在里头?”

“货真价实,不加帽子。”

朱铁口解释这种情形跟卖差卖缺不同;譬如上海道一缺值十万银子,收到十万,则该到手都到手了,外加帽子吃亏的是“买主”。

倘或有人想送八万,而实际上照底价只是七万银子的东西,岂不是侵吞了“卖主”应得之款?信用一失,另觅别家过付,这样好的买卖做不成,真正贪小失大,不智之甚。“老朱,你把话都说明了,我也不能有一点骗你”敝东家不是谋差谋缺,另有缘故;想送多少我虽还不知道,不过猜想不是三、五万银子的事。等我回去问清楚了,我们再进一步商量。”古应春又加重了语气说:“老朱,你请放心。除非不送,要送一定请你经手;即使敝东家想另找别家,我也不会答应的。”

看他说得如此诚恳,又看他的仪表服饰,朱铁口知道遇见阔客了,这件事成功,掌柜起码要分他几千银子,大可自立门户了。

转念到此,心花怒放,“古老爷栽培,感激不尽。”朱铁口站起身来请了个安说:“古老爷想来收藏很多,不知道喜欢玩点什么,看看我能不能效劳?”

古应春心想,既然拉交情,就不以空手而回,但一时想不起要些什么,便信口问道“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有,怎么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有,怎么没有?古老爷请到外面来看。”

朱铁口寻寻觅觅,找出来四样古玩,长圆方扁不一,长的仿佛是黄玉所制的箫;圆的是一具大明宣德年制的蟋蟀罐,方的是明朝开国元勋魏国公徐辉祖蒙御赐得以免死的铁券;扁的是康熙年所制的“葫芦器”,是一只印泥盒。“古老爷,你倒估估看,哪一样最值钱?”

“应该是这一枝玉箫,“玉萧?你要倒仔细看看是不是玉?”古应春拿起那枝萧,用手指弹了两下,其声铿然,“不是玉是什么?”他问。

“你再看。”

再看上面有题词:“外不泽,中不干,受气独全,其音不窒不浮,品在佳竹以上。”字是墨迹,玉器何能着墨?这就奇怪了。

“是纸箫,出在福建。”朱铁口说:“这是明朝的东西,制法现在已经失传。”

古应春大为惊异,随手摆在一旁,表示中意要买;然后问道:“老朱,你说哪样东西最难得?”

物以稀为贵,最难得的自然值钱;朱铁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具蟋蟀罐,用指轻扣,渊渊作金石之声;很满意地说道:“不假,五百年前的东西。”

见此光景,古应春好奇心起,接过那具陶罐细看,罐子四周雕镂人物;罐底正中刻着“大明宣德年制”;另有一行小字:“苏州陆墓邹大秀敬造”。但制作虽相当精巧,毕竟只是个蟋蟀罐,经历四五百年,也不能就算值钱的古董。他不好意思直抒观感,只好这样问说:“老朱,你说它好处在哪里?”

“好处在旧、在有土性,火气尽脱,才不伤虫。古老爷,你总斗过蛐蛐吧?”

蟋蟀在北方唤做“蛐蛐”,南方亦有些称呼,古应春虽不好此道,但斗蟋蟀博彩,输赢进出极大,他是知道的。“一场蛐蛐斗下来,银子上千上万算;好蛐蛐说得难听些,真当它祖宗看待,上百两银子一只宣德盆,又算得了啥?”古应春暗暗咋舌,“一只瓦罐,值一百两银子?”他问。“是的,不过古老爷要,当然特别克己。”朱铁口说:“四样东西,一共算二百两银子好了。”

这不应该算贵,古应春一语不发;从身上掏出来一个洋式的皮夹,取出来一叠银票,凑好数目二百两,收起皮夹。朱铁口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所有的银票都是阜康福所出;当下灵机一动,惊喜地说道:“原来古老爷的贵东家,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被称为“胡财神”,已有好几年了。

古应春不便否认,只低声说道:“老朱,你知道就好。放在肚子里!一张扬开来,这笔交易就做不成了。”“我知道,我知道。这种事怎么好张扬?”

古应春点点头,关照老朱将四样古玩送阜康;自己坐着车匆匆进城,赶到冰盏胡同贤良寺去作翻译。

贤良寺本来是雍正朝怡贤亲王的故居,屋宇精洁、花木扶疏,而且离东华门很近,上朝方便,所以封疆大吏入觐述职,都爱住在这里。左宗棠下榻之处,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院落;另外开门出入,门口站着七八名壮汉,服饰随便,举止粗率,形似厮养卒,但古应春却丝毫不敢怠慢。原来左宗棠平洪杨、平捻平回,二十年指挥过无数战役,底下将校,百战余生,从军功上保到总兵、提督的不知凡几?但武人诚朴,颇有不愿赴任,而宁愿跟着左宗棠当差官,出入相从,不说破不知道他们都有红顶子、黄马褂,甚至双眼花翎。

一次,有个何总兵奉左宗棠之命,去见陕西藩司谈公事。这个藩司是满洲的世家子。架子极大,平时视部属如仆从,呼来喝来,视作当然,因而都敬鬼神而远之,此人本来对外事不大明白;加以部下疏远,对各方面的情形,更加隔膜,不知道何总兵的头;不过看在左宗棠的分上,接见时以平礼相待。只是心里有个想法:我是敬其上而重其下;你就该守着你的规矩,要谦虚客气才是。

不道何总兵全不理会,“升炕”就升炕,“上坐”就上坐,而且翘起二郎腿,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藩司心里已很讨厌了,及至“端茶”送客,何总兵昂然直出中门,将藩司抛在身后,竟似以长官自居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藩司震怒之余,第二天谒见左宗棠时,谈及此事,愤愤不平之意,还现于词色。左宗棠笑一笑,将何总兵传了来训斥,他说:“你们自以为都出生入死,立过战功,在我面前随意坐卧谈笑,固无不可。藩台大人是朝廷大员,体制何等尊贵,你怎么可以放肆,当是在我面前一样,何以这样不自量。你现在赶快给藩台磕头陪罪;不然藩台发了脾气,我亦没有这张脸替你再求情。”

何总兵答应一声,跪倒在地,磕头请罪。过一会,左宗棠送客,藩司一出中门就看到十几个红顶花翎黄马褂的武官手扶腰刀在那里站班,其中有一个就是何总兵。

这一下,头上蓝顶子,脑后只有一条辫子的藩司,大惊失色,手足无措。还算见机,定定神伛偻着身子,——请安招呼,步行到辕门外,方始上轿,但已汗透重棉了。古应春从听说这个笑话以后,就不敢小看这些“老粗”们;当时陪笑问道:“大人回来了?”

其中有个差官认识古应春,上前接话,“我们大人刚回来。”他说:“胡大先生陪着洋人早就到了,派人出来问过你两次,赶快请进去吧!?

到得花厅,见了胡雪岩,还来不及叙话,只见角门已开,闪出来两名差官,知道左宗棠要来了,当即招呼两名洋人站起来迎接。

左宗棠自然是便衣,一件旧薄棉袍;头上是兰州织呢厂所出,一顶鼻烟色的毡帽。胡雪岩跟古应春自然磕头请安;洋人则是一鞠躬,然后又跟左宗棠拉手。

上是左宗棠独坐,问了些,“哪天到的”、“路上如何”、江南有什么新闻”之类的话,胡雪岩一一照答,一阵寒暄过后,谈入正题。

正题是借洋债。胡雪岩自同治五年至光绪四年,为左宗棠借过四次外债,以充“西饷”。西陲用兵,须由各省补助军响,称为“协饷”。但协饷分年解送,而打仗不能说今年饷银用完,不打了;明年有了饷再打。因而胡雪岩想出一个借洋债的办法,最大的“银主”是英商汇丰银行,还款的方式是由江海关开出期票,而由协饷省分,主要的是江苏、浙江、广东、福建四省的督抚,盖上大印,表示承诺在到期以前,将协饷解交江海关,偿还洋商,年限总在六年上下,半年一期,付息拔本。方式是由胡雪岩秉承左宗棠的意思,找洋商谈妥细节,然后由左宗棠出奏。奏准后,以上谕饬协饷各省出具印票,交江海关;同时由总理衙门照会英国公使,转知贷款的汇丰银行照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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