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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旬,马扩伴送金朝使节遏鲁、大迪乌一行到登州坐上海舶。按伴任务暂告段落以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保州老家,把母亲田氏接到东京来,就在刘锜寓所间壁,临时租赁了一处屋舍,与刘锜娘子一起着手筹备起结婚典礼。

除了丰乐楼下匆匆一面外,亸娘还没有跟马扩正式见过面,但是刘锜娘子早把她直接、间接打听到有关他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他做过什么、正在做什么,她都知道。而她们闺中最重要的谈话资料就是在猜度他将要去做什么,那使他高兴,还是使他不高兴,对他是安全的,还是像过去的任务那样要担很大的风险?

他们母子来到东京后,虽然亸娘仍然没有被许可跟他直接见面,但是他母亲经常要到刘家来与刘锜娘子商量这个,商量那个。马母没有让亸娘回避她,反而更加亲切地对待亸娘。她们之间由于几年不见面而产生的疏远一下子完全消失了。如果人生的道路为亸娘安排了这样一个命运,她必须到那个家庭中去做媳妇和妻子,她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她们两家本来就是这样亲密的,她天生就应该成为他的配偶,这仿佛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定规下来了,以后一切的发展,都为了更进一步促成其事。现在他的母亲这样看待她,不仅使她重温旧梦,并且也进一步保证未来生话的和谐,这是谁都没有怀疑的。

只有一件事情才令她十分不安。

近来,父亲的心情越来越变得恶劣,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每时、每刻,都想喝酒,刘锜、马扩没有空则已,一空就得陪他上酒楼,喝得踉踉跄跄,有时是人事不省,被拖着回家来。否则就在家里喝。一坐下就喝到深更半夜,喝得沉沉大醉。以致刘锜娘子不得不在暗中做手脚,把酒的数量和浓度悄悄地控制起来。

在酗酒过程中,他总是使性子,发脾气骂人。凡是支持、参加和赞助这场战争的嫌疑人,都在被骂之列。嫌疑人的范围又日益扩大。有一天,一个素眛平生的小军官在酒店中喝酒,也遭到他痛骂,这个小军官老远地从外地跑到东京来,是要钻门路去参加战争。奇怪的是,给他量酒送菜的酒博士,连带也被骂了,因为这个酒博士讨好、巴结那小军官,给他量酒送菜,显然也是个主战派。他忘记了酒博士大公无私的中立立场,只要你付酒钱,他对你这个坚决的反战派也同样讨好、巴结,给你量酒送菜。

爹过去虽然也称洪量,但在西军中算不得是真正的酒徒(那里确有几个真正的酒徒,整天浸在酒缸里,把鼻子和脸孔一起糟得通红)。现在的酗酒,是个新习惯。有时亸娘把注意力集中到爹身上时,恐怖地发现他似乎正在用一杯杯的酒把自己灌死、醉死、毒死,看他好像是这样痛苦、焦急,又好像是这样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驱进死胡同。亸娘最好是假装没有看到,然而不能不看到。想到在目前的情况中,她怎能离开爹去和他结婚,又怎么放心在她结婚后让爹一个人到前线去打仗?打一场他十分不愿意参加的仗。

当然赵隆的愤慨不是没有理由的。官家虽然答应他到经抚房去跟王黼、童贯等人面议辽事,叵耐他去过几次,都被挡驾了。显然他们采取延宕的手法,目前不想理睬他,而当一切都变成既成事实后,他去了也不再发生作用。对国事的愤慨和个人感到的屈辱,形成他双倍的激怒。此外,他在东京的老朋友们也对他生疏了,不是一见面就用一种过度的谨慎把他的嘴巴封起来,就是托故避开他,好像他是一只白头老鸦,会给他们带来什么祸戾一样。

赵隆相信朋友们和他的看法一致,在内心中也是反对这场战争的,但出于个人利害的考虑,他们不仅不敢明目张胆地阐述自己的主张,反而畏懦到不敢听一听他的意见。他们的舌头、耳朵全部失效了。他瞧不起一个因为受到环境压迫而把自己想法隐瞒起来的人,特别当他们连这一点也不敢承认,听了他的放肆的议论,就会面色发白,急急忙忙地表白道:“这可是钤辖自己的话,小弟不敢稍持异议,也不敢苟同尊兄。”这就更加激起他的反感。

他听说过《晏子春秋》中的一段故事:枳实逾淮而变。他发现这些原来也是硬帮帮的西军老同事。一旦迁地到东京来,年深月久,慢慢地都变成中看不中吃的苦枳了。但在他激愤的心情中,对于老朋友的反应,既不是设身处地地为他们辩解,也不是文绉绉地批评几句,而是不客气地斥骂,有时竟然粗鲁到哈哈大笑起来,冲着朋友问:你的胆子可是像童贯的鸟一样被阉割掉了?

当然这样发作一次就很可能使他丧失一些朋友,而他在东京的有限的朋友,是经不起他发作几次的。

国家大事不要他管,儿女私事他又无心管,因此,他除了把自己驱进死胡同以外,实在也感到没有其他的道路可走。

关于婚礼的筹备,现在存在着两种意见。马母、马扩都希望办得简单些,赵隆在内心中更是如此。但他对此早已不闻不问了——他的耳朵和舌头都不管这件事。可是男婚女嫁,在东京的社会生活中是件头等大事,有一大套繁文缛节,只许增华,不许删简,决不能草率了事。地道的东京人刘锜娘子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这一场在东京城里举行的特别是经她的手主持包办的婚礼,如果缺少某一道必要的手续,就不能把它看成为完全和合法的婚姻了。她以如此的豪侠和热心把烦重的筹备工作——包括物资上的和礼仪上的一切,全部承担下来,而且专横地不容许别人有点儿异议,以至马母、马扩都很难抵抗她的好意。

只有已经与她相处了一个多月,逐渐从她的影响下解放出来,取得相对独立地位的亸娘,才能够在这个与她自身有密切关系的问题上表示一些不同的看法。她并非对姊姊做的每件事都是默默许可的,她老老实实地对姊姊说了,她不喜欢繁复的仪节和铺张的场面,她真的不喜欢这样做。这是一场意志和意志的竞赛,刘锜娘子好容易从别人身上取得的胜利,不知不觉地在比她更坚强的亸娘的意志力量面前屈服了。她不忍过于逆拂亸娘的个人意见(其实是她也无法说服亸娘放弃她的意见),可是她又是如此顽固地执着于东京的生活方式,不能轻易改动它。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经过一次次的妥协让步,最后才取得一种大体上双方可以勉强接受的折衷方案,其结果就是举行一场既是隆重的东京式的、又是简易的西北式的混合婚扎。

折衷是在形式上双方可以勉强接受而在实质上双方都不能满意的一种临时性的妥协。既然没有哪一方可以取得压倒的胜利,她们只好满足于这个折衷方案。

刘锜娘子坚持不能让步的一道手续是在婚前七天,男方要送来一担用大口瓶盛着的美酒,装在网络里,上面饰以大红绢花。这有个名堂,叫做“缴担红”。女方要把出空了的酒瓶盛满水,装着河鱼,外加一双竹筋回报男方,称之为“回鱼筋”。大红绢花当然是取吉利之意,鱼水象征“鱼水之欢”,至于一双竹筋象征什么?筋者筷也,莫非是怕婚礼还有什么反复,催促快点举行的意思,这个连博学多闻的刘锜娘子也说不出名堂。但是祖祖辈辈、家家户户的婚礼中都少不了这道手续,因此她就坚持不能省略。好在这是一项实惠而没有多大化费的仪节,连亸娘也不加反对。而且送来的酒也好,送去的鱼也好,归根结蒂,都要回到赵隆的食桌上来。他现在是一日不可食无鱼,一餐不可饮无酒,在这茫茫的人海中,如果没有一个醉乡让他托迹,他还能到哪里去立身安命?

结婚前夜,刘锜娘子代表女方,到新房去,亲手挂起帐子,铺设衾具。这也有个名堂,叫做“铺床”,理应由女方的内眷主持其事。铺好了床,她又细密地视察一回,看看明天大典中一切准备工作是否都已办得妥当了,然后回到自己家里,走进亸娘的房,履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她既没有告诉亸娘已经铺好床,也没有告诉她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却携起她一只手,相对流起眼泪来。这眼泪是没来由的,因为在此以前,双方都没有哭的思想准备和哭的需要。但现在哭得很及时,哭得很畅快,她们流出了那么多的眼泪。这是因为她们之间已经缔结了如此深厚的情谊,彼此舍不得离开吗?是因为亸娘从明天开始就要跟自己二十年的少女生活永远告别而感到悲伤吗?是,但又不完全是。主要因为它是一个伴随着婚姻制度的产生而产生的古老仪式。闺女离家的前夕,必须流点眼泪,而她的亲属也必须陪她流点眼泪,才算完成了这项仪式。这种被催迫出来的眼泪,对于因为明天的婚礼而感到发慌的少女起着调节和稳定情绪的作用。哭过一阵以后,她们心里就轻松、踏实得多,可以面对现实出去办大事了。

可是亸娘的心却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轻松下来的。她忽然听到爹房里有蹀躞不安的脚步声。她听得出这种声音表示爹正处在极大的烦恼中。她轻轻从刘锜娘子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溜进爹的房,小猫儿般地把自己半个身体俯伏在他身上。

此刻爹完全从嫉世愤俗的酗醉中清醒过来。他一见女儿进来,甚至变得十分温和和通情达理了。他爱抚地摸着女儿的鬓发,把她当作个小女孩。他喃喃地说:“去罢!那是个好人家,他们会像爹一样看待你,不会亏待你的。”

他好不容易说出这番话来,要克服他对马家父子最近由于主张伐辽而滋生的反感,确实需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尽管说,政见可以不同,亲戚还是亲戚,朋友还是朋友。可是,亲密的亲友们如果在这个根本问题上有了分歧,这滋味真不太好受!亸娘听得出爹说这句话主要是为了安慰她,不让她带着爹的反感嫁到马家去。他的声音里仍然留着痛苦地挣扎的痕迹。

亸娘努力要表现得刚强些,可是从爹的痛苦中,特别从他的难得有的爱抚中感到了痛苦。她的俯伏在爹怀中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爹立刻制止了她,把她从怀中推开去,拍拍她肩膀说:“刚强一点,刚强一点!俺赵子渐的女儿决不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女儿气的。”

然后,他唯恐失去最后一个机会似地叮嘱女儿道:“要你三哥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他们马家门有的是好榜样。”他连续把这话说了两遍,说得那么刚强有力,说得斩钉截铁,好像要用刀子和锥子把它铭刻在她的心坎里。

说过了这句,他似乎已经尽了为父的责任,催着女儿回房去休息。

吉日来了。

知道并且十分高兴自己将在今天婚礼中起着主导作用的刘锜娘子,一清早来到亸娘房里。她自己是容光焕发的,却惊异地发现亸娘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似乎辽停留在昨夜的悲伤中。她理解亸娘这种感情,但是认为必须纠正它、改变它,她必须使亸娘焕发起来,高兴起来,以便和今天的喜庆气氛相适应,犹如她昨夜必须使她感伤,使她哭泣,以便和结婚前夕的悲剧气氛相适应一样。

人在社会上每一项活动中,都有一个凝固的公式限制着他,允许他在公式范围内自由活动的幅度十分有限。刘锜娘子是这些公式的拥护者,虽然她也有个人的爱憎和看法;亸娘是这些公式的怀疑派,她不明白这些公式从何而来,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但她也不得不这样做。她们都是那个社会的人,不可能远远超过那个社会的水平——社会就是那些公式的缔造者。

现在刘锜娘子按照那个公式,严肃地、一丝不苟地为亸娘打扮起来。亸娘又身不由主地按照那个公式,被刘锜娘子打扮出来。

自从少女时代以来,刘锜娘子就在自己的心目中摸拟出一个十全十美的新嫁娘的典型。但在她自己的婚礼中没有能够实现。因为当时她也是身不自由地被别人摆布着,左右着的。别人按照自己对于公式的理解,把她打扮出来,完全不符合她自己的愿望。此外,在婚礼进行中,她不由自主地偷偷睃了新郎一眼,他们还没见过面哩!他的俊秀的容仪和迥然出众的风度使她发了慌,竟然失去一个新嫁娘应有的矜持,她走错了步伐,破坏了婚礼的节奏。这是一个东京的新嫁娘可能造成的最大、最严重的错误。这一过失使她想起来就感到无限惭愧,而且它还是一个无法弥补的终身遗憾。

从那时以来,她又看到过无数新嫁娘,她的眼界益发开扩了,她的典型又有新的发展、补充和修改,使它更趋于完善。但是它永远不能在自己身上实现了。自从承揽了亸娘的喜事以来,她一心一意地想把这件事办得十全十美,要把自己的经验教训全都告诉她,免得她重蹈覆辙。更加重要的,她要在亸娘身上实现自己的理想。这是为了亸娘、为了马扩、为了大家,也是为了自己。一个结过婚的少妇最大的喜悦,就是在一个少女身上重温自己少女时代的旧梦,并且在她身上为自己结第二次婚,以弥补她在第一次婚礼中的不足之处。

她用着一个造型艺术家要完成一件杰作那样的专心致志工作着。在动手创作以前,她早已在自己头脑里千百遍地考虑过、研究过,现在不过把那思考的结果复现在具体的形象中罢了。可是在创作过程中又会产生千百个在她的抽象构思中无法预料到的困难。只要有一点疏忽、一点差池,就会破坏整体的效果。她一丝不苟地工作着,绝不允许有一点干扰。

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充分经验的亸娘,知道自己只有百分之百地服从,百分之百地听她摆布。她委身给她,把自己的头发、脸颊、眉毛、嘴唇以及一切可以加工化妆的部位全部上缴给她。刘锜娘子梳着、描着、洗着、涂抹着,她时而坐着、站着、看着、凝思着、皱眉着,直到心神俱化的程度。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已经消失了,她忘掉她是为了亸娘的结婚,是在亸娘即将离开的房间里,是在婚礼即将举行前,甚至是侵占了婚礼的时间在化妆。忽然听到外面鼓乐频催,有个妇人欠考虑地闯进房里来报告道:“新郎迎亲来了,请新娘快快打扮好出去!”

“让他在外边等一会,还早着呢!”刘锜娘子连手里的梳子也没放下,就把那妇人打发出去。

第三次催妆的鼓乐又响了,一个妇人小心地把颈子伸进房来,笑嘻嘻地试探道:“时间不早了。四厢和官人在外面可等候得心焦啦!”

“这里还没好哩!”刘锜娘子简捷地回答,“他们等不及,就叫他两个成亲去。”

等着、等着,她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一笔——画眉之笔,还得留出时间来给自己欣赏一下,然后得出结论道:“这可是十全十美的新嫁娘,无毫发之憾了!”

就在这一瞬问,她忽然惊慌地发现亸娘鬓边的一支插花从原来的位置上挪动了二、三分。这二、三分的挪动,非同小可,似乎有使东京城发生陆沉之虞。幸亏她及时发现,还来得及纠正,才使得这座名城和百万居民免掉一场浩劫!

经过她再一次地审查、鉴定和验收以后,这才把亸娘交给前来迎亲的马扩。亸娘自己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她立刻被人簇拥着坐上一架轿子,然后又在男家门口走下轿子,总共只有那么几步路,上下轿子化去的时间比坐在轿子里走路的时间还多呢!然后她被人搀扶着踏上一条铺着青布条子的走道。她清楚地记得姊姊事前的告诫:她必须笔直地在青布条子上行走。如果走歪一步,把鞋底踏在地面上就是很大的失礼。她不明白作为新嫁娘,她为什么没有权利踏在自己家的地上?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走歪一步。

然后有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妇人捧着一面铜镜,面孔向她,倒退着引导她前进。这个妇人的步法是这样熟练,她向后倒退着走路,每一步都稳稳地踏在狭窄的布条上,没有走歪一步。在她身后青布条子的走道中间放着一付马鞍和一管秤。倒退的女人好像在背心上长了眼睛,头也不回,一步就跨过它们。有一霎那,亸娘犹豫了,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她举起乞援的眼睛寻找姊姊。姊正在她身旁呢!从她的一瞥中就了解她要求什么。姊用一个微小的动作示意要她跨过去。她轻轻地把她没有穿惯的太长的裙裾拎起来。顺从地、勇敢地从象征“马上平安”的马鞍和象征“称心知意”的秤干、秤锤上跨过去。观礼的人都欢呼起来。为了她已经取得进入新房,坐上新床的权利,好像她已经取得结婚的一方的“决赛权”一样。

新房里红烛高照,在逐渐加深的夜幕中,把同样颜色的帐幔、被子,桌围、椅帔和用绸绢托成高悬在屋梁上的采毬儿融汇成一片喜庆的气氛。许多不相识的女人都跟进新房来。她们是一群职业的观礼者,只要在接近的阶层中有哪一家举办喜庆大事,她们都会转弯抹角地通过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带着赶庙会一样兴奋愉快、唯恐落后一步的心情赶来观礼。如果没有她们在旁摇旗呐喊、呼五吆六,婚礼就不可能进行得这样喜气洋洋、笑趣横生了。如果没有她们的指手划脚、评头品足。新娘的精心打扮和新房的布置也将变成毫无意义了。虽然她们的持论常常是苛刻的,喜欢在象牙上找瘢丝,不是与人为善的,但也起了使婚礼热闹起来的作用。她们是任何礼堂中的点缀品,是人类世界的“喜鹊”。想来喜鹊在禽类世界中也一定喜欢去参加同类的婚礼,咭咭呱呱,吱吱喳喳,闹个不休,使得结婚者又喜欢、又讨厌。

可是孤陋寡闻的亸娘不明白她们出现在她婚礼中的重大意义,她觉得她们与她是完全不相干的,把她单独放在她们之间。使她感到绝对地孤独了。

她不知道在这绝对的孤独中又等待了多久(有人把结在红烛上的烛花剪了两次,那一定等候得很长久了),才看见刘锜娘子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房来。亸娘今天已经看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迎亲时,她只看见一片云雾。这一次他走近到她低下的眼角允许看到的距离中,看到他穿了绯色吉服,下摆有着水波的彩纹,然后再看到他在幞头左侧不寻常地簪上一朵大红花,热辣辣地似乎正在燃烧他的幞头。但是受到约束的视线,烛光的阴影以及这一群观礼者的干扰,仍然限止着她,无法把他看清楚。这是他,这是她早已认识、熟悉、了解而又生疏了的他,错不了。但她现在能够看到的只是他的轮廓和影子罢了。

这时刘锜娘子做了一个有决断的大快人心的动作,示意拥在新房里的人群出去。她们赖着还不想走,刘锜娘子有礼貌地、然而是不容她们抗议地发出号令,命令她们出去。她们这才不得已地退出新房,咭咭呱呱、吱吱喳喳地又去点缀其他地方。

新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时,刘锜娘子认真小心地把铺在枕衾上的两端红锦——男女双方各准备一端——绾结起来,结成一个玲珑、美观、大方、巧妙的如意同心结。然后满面含笑地把同心结的一端交给他,另一端交给她,使他俩也被同心结绾结起来,祝福他俩永远如意,永不分离。然后他在前面例行,她在后面顺走,一前一后牵着同心结一直走到热气腾腾的厅堂。这时鼓乐大作,在欢呼和庆贺声中,她俩对拜了,又拜了长辈,亲友、刘锜夫妇以及许多不相识的人。

直到此时,亸娘一直感觉到她是被人“成亲”,而不是自己“成亲”,感觉到她不是这场婚礼的主角,他也不是,姊才是哩!要是没有她的主持,指挥,活跃地在前后场奔走照料(如果把筹备的过程也计算在内,她为他们奔走了至少不下于二百里路之遥),这场婚礼是根本无法进行的。

但是让他们自己做主角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当所有的闲杂人员,连姊也被关在新房之外的厅堂里举行欢宴之际。她和他第二次回进新房。烧着红烛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一只酒壶和一对用彩绸连缳起来的酒杯。她大大方方地从他的手里喝干了他为她斟下的这盏“交杯酒”,他也从她的手里喝干了那一盏。经过这一道具有决定意义的手续以后,他们彼此就属于彼此所有了。

这时红烛烧得更加欢腾,把因为没有外人在内而显得有点空荡荡的新房照得分外明亮。

她再一次偷眼看他,完全忘掉了姊事前的告诫——她自己因为那一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这一次他们相隔得多么近,她的窥视又是多么大胆,只有少女残余的羞涩感才使她的视线略有保留。她不仅看清楚他的容貌、身量,还深入到他的内心。她似乎要通过这深情的一瞥来补偿他们间十年的暌离。

命运的安排真够奇妙!他整整离开她十年,然后他们来到一个城市里,有好多次在一所房屋里,她好几次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背影,那声音和背影既是那么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然后,在决定性的今天一天中,不,仅仅在这两个时辰之间,她连续看见他三次,这最后的一瞥是多么重要的一瞥。她仿佛在自己的视线中醮上了胶液。把一瞥中的印象牢牢地粘在心里。她竭力要用儿时的回忆来和现在的他作对比。她发现他已经有了变化,他的身量比那时又长高了好些,他的体格更加结实了,在他的黑黝黝的脸上已经刻上几年来劳瘁辛苦、风霜雨雪的留痕。这些,在今天以前,姊早就告诉过她了,她自己也在不断地猜测着、琢磨着,他确是像她想象中那样地高了,结实了、黑了,她甚至还感觉得他有点“老”了。可是,这是一种青春的老,一种出于少女的过切的期望,把成熟错认为年老的“老”。

正是由于这种青春的力量,她虽然感觉他老了,但是更加感觉他是生气勃勃,精光难掩。

也正是由于这种成熟的程度,她感觉到在他的沉毅严肃的表情中,有一个没有向她开放,也是她所不能理解,无从探索的内心世界存在着。

但她同时又发现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对于她,他仍然是个既亲切又陌生的人,他简直没有跟她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分别了十年,难道他没有什么要跟自己说的?这里又没有其他的人在旁边!他既没有用儿时的小名来称呼她(她多么期待这个),也没有以今天缔结的新的关系来称呼她(她理应得到这个,刘锜哥哥就是这样称呼姊的)。前者总结他们的过去,后者开创了他们的未来,两者都可以消灭他们间的距离。可是无论哪一种称呼。她都没有得到。他对她只是稍微含点笑意罢了,她还怕这点笑意无非是他涂抹在深沉的表情外面一层薄薄的糖衣。

但她发现他确是温柔的,这一层也是无可怀疑的。当她在他手臂弯中喝着满满一杯“交杯酒”时,因为喝得急了,怕喝呛,中途停顿了一下。他错认为她喝得太多了,怕她喝醉,就轻轻地弯过手臂,自己喝干了它。她对他是那么了解的,在这个小小的动作中,她看出他还是像儿时那样处处照顾和保护着她的利益。

一种感激的心情,迫使她希望跟他说两句话,也希望他跟自己说两旬,却不知道怎样开口,怎样去引逗他开口。她蓦地记起爹昨夜嘱咐她的话,“要使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她毫不怀疑他本来就是如此,她也一定做得到使他更加如此。他过去堂堂正正的行为,他们间过去的深情厚谊,特别当他还只有十五岁的时候就曾说过一个好汉子要像衮刀那样千锤百炼才能打成的话,这一切都为他必然要成为爹所期望的那种人提供可靠的保证。可是这样强烈的、复杂的思想感情,她怎能用一句简单概括的话就把它充分表达出来?

她不能够,她不能够!

被刘锜娘子用了那么善良和诚恳的祝愿置于其中的同心结所绾结起来的亸娘和马扩的共同命运却不像她的主观愿望那样顺溜。他们一开始就遭到惊风骇浪。

婚后第一天,刘锜娘子照例送去彩缎和油蜜煎饼。然后在家里布置一个招待新夫妇双回门的“暖女会”,要把刚遣嫁出去的女儿连同新郎一起请回娘家来“烘烘暖”,这又是东京的婚礼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这一年。春寒特别持续得长久,三月初旬还脱不了棉袄,把嫁出去的女儿烘烘暖也可以,但不知道双回门的日子在六月祁暑中怎么办,难道另设名目,来一个“寒女会”不成?看来是很可能的,东京人最善于巧立名目,借机来寻欢作乐一番。

“暖女会”应该充满温暖的气氛。可惜,那天一清早,赵隆就被经抚房请去了,等候了好半天还没见回来。后来,刘锜也被宣入宫内,等候官家传见。缺少了两个要紧人,暖女会不免要冷落得多,但是刘锜娘子竭力支撑着局面。她当仁不让地代替了父亲和兄长的地位,亲自主持这个暖女会,使得它保持足够的温度把女儿烘暖。刘锜娘子对亸娘的身份可以随机应变,她是亸娘的嫂子、姊姊、朋友、保护人……假使赵隆不能行使父亲的职权,那么亸娘就是她女儿,假使马母做不到一个东京人所要求那样的婆母,那么她无疑地就要使亸娘成为她的儿媳了。刘锜娘子对亸娘所表达的强烈的爱情中,既有豪侠温柔的一面,也包含着包办代替的成分,因此她受到她的默默的感谢和含蓄的反抗。

刘锜入宫不久就回到家里,他先对新夫妇道过喜,然后愉快地谈了他被传见的事。

“贤弟!”他问马扩,并不认为这件又古怪、又好笑的事情需要回避妻子和弟媳,“你道官家传见俺为什么?”

“正在和嫂子议论,想必是官家想起了诺言,要委兄长到前线去打仗。”

“哪里是为这个!”刘锜连连摇头,轻松地笑起来,“俺原先猜的也是为此。那知官家传见后,东问西问,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儿,后来图穷匕现,道出了本意,原来是要俺陪同兄弟到镇安坊李师师家里去走一遭。”

官家一本正经地派了大内监黄珦来把刘锜找去,大家还当要谈什么正经大事,连家里的暖女会差点开不成,临到结末却是派了这么一件风流差使。听到这话,他娘子和马扩都笑起来,只有亸娘尽在问李师师是哪个?

“告诉你不得。这个李师师可是个蹊跷的人儿。”

“李师师怎生蹊跷?”

“李师师是东京城里的红角儿,”刘锜娘子用了非常概括的语言,愉快地、一语破的地介绍了李师师的梗概,“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

在刘锜娘子薰陶下,亸娘果然大有进步了,她忽然联系了她看过的乔影戏,问道:“李师师可是与那李夫人一个模样的人?”

“李夫人哪里比得上李师师?”刘锜娘子摇摇头,急忙为师师辩护,“李夫人只怕官家不喜欢她,死了还怕官家厌弃她;李师师唯恐官家喜欢得她太多了,躲来躲去不让他见面。这个李师师倒是个好人。”

“她还是高俅、蔡京那伙人的死对头。”刘锜接着补充,“们狐营狗钻,一心要打通她的路道,借她这股裙带风吹上天,都吃她撵了出来。他们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却也奈何她不得。”

“你怎生回答官家的?”

“官家圣旨,怎敢有违?”刘锜打趣道,“俺当即回奏:‘马扩昨夜刚办了喜事,容臣稍待数日,即陪他前去。’官家还催促道,‘卿等要去还是早去为妙,再下去可要大忙了。’”

“想是李师师听了兄弟的名声,要你陪去,”刘锜娘子以女性特有的细心插问,“只是你们真的去了,官家岂不生心?”

“李师师要官家办的事,他怎敢道个‘不’字。”以侍从官家谨慎著称的刘锜,在家人夫妻之间的谈话中却也是很随便的。他缺乏含蓄地笑笑说,“官家宁可得罪满朝大臣,也不敢稍稍违拂她的意思,贤妹听了可觉得好笑?”

“朝臣有什么稀罕?王黼、童贯作尽威福,在官家心目中只是几条供使唤的狗。蔡京位极人臣,不过是陪官家做做诗、写写字的门下清客,一旦玩腻了,就把他踢出大门。怎得比师师是官家的……是官家的……”刘锜娘子一时也想不出既要尖刻、又要表明官家对她无此宠爱的程度、又不能贬低师师品格的恰如其分的词儿。她问刘锜道,“你道她是官家的什么?”

“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刘锜笑笑,现成地说。

“咱说过了的话,不许你重说。”

“再不然,就是官家头顶上的皇后娘娘!”

“不是,不是!”刘锜娘子摇摇头,“郑皇后哪里比得上她?再说官家几曾奉郑皇后的一句话为‘纶音玉旨’?”

“俺说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娘子你倒说说她究竟是官家的什么。”

“咱说呀,她什么都不是!”刘锜娘子想了半天还只得这句话,“她就是官家的李师师。”

这支插曲为暖女会平添了不少欢笑的气氛。只是赵隆尚未回来,不免引起大家的忧虑。好容易,等到晚晌,才见他气呼呼地转回。

“好大的架子!”他一进门就吼道,“童贯这条阉狗直敢教俺赵隆白等了一天也不见面。”

原来经抚房号房外,一排板凳上坐着几十个对童太师有所想告和乞求的人。他也被他们打发进这个行列,把他冷淡地撇在一边,白白等候了几个时辰,也没请他吃顿酒饭。最后人家告诉他,童太师今天没空延接他,叫他明天再来候见。他忍不住发作起来,争论道他找童贯是奉官家的旨意前来计议军国大事,岂能叫他久候?一个衣冠华美的官儿从里间踱出来,用着有分寸的礼貌告诉他,太师近来正忙着,但已安排下明天接见尊驾,劝他不必性急。然后难听的话来了:“有人候了大半年,还不得接见呢!等了半天算得什么?东京辇毂之地,可比不得你们边远之区,到这里来候见的总管、钤辖多如牛毛,哪在乎……”他没等他说完这一句,用靴跟狠狠地蹬一蹬地板,拔脚就走。

赵隆在述说这一天的经过时,不由得气愤难忍。刘锜急忙安慰他:“渐叔何必去生这些小人之气,他们要不在势头上逞威作福一番,那还成为什么小人?”

暖女会需要温暖的气氛,需要一个愉快的和通情达理的爹和岳丈。赵隆虽然憋着一肚皮闷气,还是硬咽下去,勉为其难地做到了他们希望能做的事情。他一口唱干了女儿、女婿敬他的酒,一口喝干了刘锜夫妇敬他的酒,然后举起空杯,向刘锜打个照面,大声地唱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学来的唐诗:“与尔同消万古愁!”

这句诗显然不符合暖女会的需要。

第二天不是出于娘家邀请,而是新夫妇自动来娘家“双回门”的日子,东京人称之为“拜门”,这又是婚礼中的一个盛典,刘锜娘子自然又要为它大忙一番。

可是那一天绝不是黄道吉日,凌晨开始就下起簌簌细雨,后来雨点放大,一整天都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更加可惜的是被“拜门”的正式对象赵隆没等到女儿、女婿回门,就到经抚房去“拜”童贯的“门”了。那道经抚房的门绝不是令人欢欣鼓舞的门,他临走前带着那种阴沉的表情,以至一望可知,这次拜门可能带回来什么样的结果。刘锜预料到今天将会发生的事情,除了无限含蓄地叮嘱他要沉住气,又特别派了一名妥当的亲随,要他紧紧跟定钤辖,得机就提醒钤辖,家里有事,一等公事谈毕,趁早回家。

虽然预先筑了那么周到的防御工事,赵隆还是没有及时回家。午刻以后,刘锜又派人去经抚房打听。那边的人只知道太师接见钤辖后,就各自走开了,不知钤辖的去向。刘锜又派人到赵隆平日走动的几家故旧家去探询,都回说钤辖今天没有去过。

刘锜预料到赵隆可能与童贯争吵,却没有想到会见后,他会跑得不知去向。双回门的一点喜气,完全被破坏了,这顿酒席大家都吃得忐忑不安。这早晚他到哪里去了?会出什么事情?各式各样的猜想在各人心头浮现。

“爹近来心境忧郁,昨晚回家后面色又恁地难看!”亸娘首先把她的不安表露出来,“妹子怕的会发生什么意外!”

“贤妹放心,这小小的东京城,哪里丢得掉一个大大的赵钤辖?俺再打发人去找,想他不久也自要回家了。”刘锜只得安慰亸娘。

刘锜娘子却说出了大家心里猜度的最坏的想法:“童贯那厮,无恶不作。倒怕伯伯得罪了他,他在暗中弄鬼,计算伯伯。”

“这还了得!”刘锜连连摇头道,“京师乃辇毂之地,渐叔又是奉旨去和童贯厮见的人,他再歹毒些,也不敢动渐叔一根汗毛。俺看他一定是去哪里喝酒解闷了。”

“俺看童贯也不敢出此毒手,”马扩跟着说,“只是泰山近来身子又不结实,这样豪饮剧醉,令人好不担忧!”

“伯伯昨晚还说‘与尔同消万古愁’,咱看他忧心如捣,几杯酒怎解得开他的愁怀,倒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了。”

“渐叔对这场战争,一直忧心忡忡,放怀不下,”刘锜叹口气道,“再加上他对童贯这伙人气恼难平,五中郁结。你道不让他喝几盅解闷,叫他怎生排遣日子?”

“泰山身经百战,履险如夷,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了。怎生对伐辽之战倒没有把握起来?心病要用心药医,俺看只是全军用命,打赢了这一仗,才叫他放心得下哩!”

“渐叔可不是为这个烦心?”刘锜又叹口气,“依俺看来,不但渐叔如此,就是种帅、端帅他们也是气势不壮。记得腊底在渭州,与他们辩难分析,费了多少口舌!”

“主帅乃三军司令之人,他先自挫了锐气,怎得叫三军鼓舞起来?”

“师克在和。朝廷与将帅的看法不一样,各持一说,却不是前途的隐忧?”

男人们故意说些迂远的话,想把恐怖的思想从亸娘心里引开去。可是他们做不到,亸娘一心只想着爹为什么到此刻还没回来。联系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实——这些事实一直被紧张的婚礼筹备工作掩盖着,随着婚礼之告成,它忽然突出地暴露出来,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怕有什么重大的不幸将要落在他们头上。

檐间的雨加紧了,雨声隔着窗户和厅内单调的铜漏声相互应和。在焦虑的刻度上一点一滴漏去的时刻特别令人难堪。亸娘就是这样闷闷地坐过申时、酉时,眼睁睁地看着铜箭已经指到戌时一刻,爹还是没有一点信息。派出去寻找的人,一个个回来都没有带来确定的消息。这一点点、一滴滴滴进亸娘心头的漏声恰似这支铜箭射穿了她的胸膛。

“这早晚了,伯伯还未回来,派去的人,又不顶事,你自己出去找一找。”刘锜娘子一语提醒了刘锜,他霍地站起来,顺手捞一件雨兜披在身上,说道:“贤妹休急,俺亲自出去找一找。”

“嫂子宽心,咱两个一起去找。”马扩也同时站起来说。

他们还没离开厅堂,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片喧呼声和急遽的脚步声。他们急忙迎出去,只见赵隆已被几个军汉架着踉踉跄跄地一直搀进厅堂来。他不是像往常那样喝醉了脸皮通红,而呈现出一种死人似的煞白,幞头斜歪,衣襟零乱,一进得门,就口吐鲜血,接着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人们来不及用盆盂去承接,他就吐在地上,溅到各人的衣裙上、脚面上,溅得点点斑斑的到处都是,他似乎还想支撑一下,做手势叫大家休得惊慌,可是胸口的剧痛,使他不得不用双手紧紧按住。在疼痛和吐血的间歇中,没头没脑地大声嚷嚷“聚九州之铁,铸此大错……只怕将来噬脐莫及了……”。但这是一句没有能说完的话,一阵涌上来的血潮,遏止了它,接着血又大口喷出来。他倒在马扩的手臂弯中,徒然张开口,努力要想把这句话说完而不成功。他保持在这个气急、愤怒的表情中昏厥过去了。

马扩、刘锜急忙把他移进卧室。抬上床铺。刘锜娘子还有主张,她煎来了三七参汤,又找出元胡散来止他心口的疼痛,然后对丈夫道:“请邢太医来急诊,还得丈夫亲自走一遭,才能把他找来。这里的事,咱会办。”刘锜一听有理,赶忙走马而去。

这里刘锜娘子和亸娘一起给昏迷的病人灌下参汤和碾碎的药末。有一个瞬刻,亸娘以为爹不会再甦醒了,灌下去的药汤都从口角边流出来。她控制住自己的呜咽,拉起他的手,听他的脉搏,唯恐它随时停止。那脉搏是十分微细的,时断时续。但是爹悠悠忽忽地醒来了,喃喃地又在对自己说什么。刘锜娘子推推她,问她听见了没有?亸娘起初还当是继续留在耳际的檐雨声和铜漏声给自己造成的错觉。她希望但又不敢想象爹还能说话,但他真的在说话了。后来她们两个一齐听清楚了,还是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聚九州之铁……大错……”只是说得更加含糊,接着又转换一个急怒的表情加上说:“……发誓……发誓……”随即再度陷入昏迷。

在她们焦急的等候中,刘锜总算把翰林医官邢倞请来了。他诊了脉,足足化去两刻钟,然后用着精通本行业务的那种自信安慰病家说:“不相干,痛是心痛,血却是胃血,不是心血,可以医得。”

然后,他又以同样的自信,发出警告道:病人一定要安静休息,心痛时倚在高枕上,休得卧平。以后绝不能再喝酒,再要大吐一次,动了肝阳,斫了本原,你就请个神仙来也难措手了。

洞达世情的老医官邢倞即使局处在他的小范围里,却能知天下之事。来自社会各层次的病家给他结成了一道和各方面接触,联系的交通网,他像只大蜘蛛似地安居在自己的独立王国中,截留住一切落进他网中来的社会新闻。他完全了解并且能够正确判断出眼前这场急病中所包孕的政治因素。即使刘锜只字不提,他也知道得够清楚了,何况刘锜还要简单地介绍病因。

太医反复叮嘱的“不能再动肝阳”一句话,就充分表达出他的同情与关切。他留下方子和药,临别时,又特别进来跟病人打个恭。这不是一个医士给病人的礼貌上的敬礼,而是出于—个普通人对于能够向权贵挑战的英雄好汉所作的衷心的敬礼。然后摇摇头走了。

病人比较安静一点时,刘锜把跟去的亲随找来,问了这一天的经过情况。

亲随回答道:

“今天拜访太师的官客特别多,坐满了一房间,太师对钤辖另眼看待,第一个就延见钤辖。家人听四厢的吩咐,也跟进去,陪侍在侧。开头说话时,太师十分谦虚客气,堆下满面笑容,说什么‘钤辖铁山之战,天下闻名,连朝廷也知钤辖的大名’。接着就拱手道:‘伐辽之事,只要钤辖肯说句话,咱们就同富贵,共功名的了。”

“后来钤辖说了两句话,触犯了太师,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问道钤辖此来,是出于种师道之意,还是自己来的?钤辖回答了。太师叫两个堂吏捧来一叠文件,让钤辖自己看。过了半晌,太师忽然打哈哈道:‘种师道早已遵旨出师,杨××、刘××带着部队,眼看就要开抵前线。哪里又跑出一个参谋到东京来阻挠出师,隳坏庙算?这岂不成了海外奇谈?’接着又打两个哈哈。叫钤辖自己看清楚文件,又连说两遍,‘海外奇谈’!

“钤辖一时憋不过气来,厉声道:‘太尉休打官腔,赵某此来正是奉了官家之旨,与太尉争论伐辽得失,不干种师道之事……’太师没等钤辖说完,就胡言乱道起来。钤辖也着实撞顶了他,张开胡子骂道:‘什么……错……错的。’太师顿时翻了脸,拖长声音,吩咐送客。他自己再也没有接见别人,就此打道回府。

“走出经抚房,钤辖气得怔怔的,还想在大门口拦住太师的轿子争吵,家人把他劝住了。钤辖拔脚就往封丘门跑。钤辖奔得可快啦,家人气咻咻地,哪里赶得上他?谁知道走到城门外,就在一家小酒店里坐下,一叠连声地唤‘酒来’。只见他一大碗,一大碗地直往肚里灌,连下酒菜也不要了,哪里劝阻得住?家人使眼色给大伯[对酒店男性工作人员的尊称。],换了淡酒来,又叫钤辖发觉了。他拍桌痛骂,骂道是:‘你们莫非也与童贯结成一伙来欺侮俺。’他一头骂,一头摔家伙,不知摔破了多少碗盏盘碟?大伯、焌糟的和酒客们都惊呆了。家人不放心让钤辖独自留在店里,又没法给家里捎个信,焦急万分。直到天晚了,钤辖醉倒在地,才得机雇辆太平车把他送回来,不道他在车里又吐起血来。”

亲随的叙述像箭矢般地扎进亸娘的心。

发生了这样剧烈的变故,这才使她第一次正视两个月来发生的一切,由于她过多地关心自己的婚姻,完全没有看见爹身上正在发生的明显的变化。她欺骗了爹,也欺骗自己。认为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需要她来特别照顾他,以致使他的恶劣的处境日益加深,他的愤慨的心情日益发酵,终于酿成今天这样严重的后果。她认为她自己对此要负很大的责任。

难道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她注意和关心的吗?不,不!可怕的是这样的事实倒是太多、太惹眼了,只是她假装没有看见罢了。爹几曾是这样喝闷酒的?还有在那个小驿站中,公爹和刘锜哥哥长篇大论说话的时候,爹的脸色多么阴沉!在丰乐楼上,听说王黼、童贯这伙人将在楼下走过时,他忽然发出那种奇怪的笑,那是怎样的笑呀!还有,他每常从朋友家回来,总是叱咤怒骂,坐立异常。这些事实难道还不够明显,不值得她注意?可是她没有以他的痛苦为痛苦,以他的愤怒为愤怒,反而在心里暗暗责备他的脾气大,气性恶,凡事不听听大家的话。她没有及时去慰劝他,熨平他心头的创痛,反而触怒了他,扩大了他的伤口。她几乎是和所有的人联合起来反对他,使他陷入更加孤独的地步。因此,她怎么也不能够原谅自己对爹造成的罪愆。

深刻的自我谴责,使亸娘产生了一种要求赎罪补过的思想。既然爹的病是对她的叛变行为的惩罚,那么她必须赎取它,补救它。她下了决心,在爹病着的期间,要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伺候他,看护他,调理他,直到他完全恢复健康为止。她认为只有爹的病痊愈了,她自己心头的创痛才能得到平复。

她抽空把这个决定告诉丈夫。

“当得如此!”丈夫用了好像锤子敲在铁板上那样清脆的声音回答她。

可是在他痛苦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中,她读出了另外一些语言。她知道,他一定也明白他们必须这样做,这是“当得如此”,毫无疑义的。可是对于他们,这又是多么地难堪和痛苦。他们本来可以相处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过不了几天,他就要上前线去,这一去就不知道要多早晚才得回来。现在这十分珍贵的几天时间又将被这意外的事件所夺去,以至他们没有什么时间再可以留给自己了。

他们结婚了才三天。这三天中发生了多少意料不到的事故,不断地干扰了他们。但是建立起一个磐石般的感情基础不一定要化费多少时间,他们两人间只消交换一句简单的话,交换一个痛苦的凝视,交换一个彼此会意的微笑,就绰有余裕地把那个基础建立起来了。原因是:他们之间早就有了这样深刻、坚固的了解。就她的一方面来说,远在结婚以前,甚至在他们认识以前,当她还是一个扎着一对小辫儿的小姑娘时,就早从旁人的絮述、夸奖中了解了他。

他答应了她陪侍爹的要求后,她向他凄凉地笑了一笑。这个笑表示她的深刻的内疚——她是造成痛苦的原因,表示对他的宽容的感谢。

她理解真正的爱情,首先不是从对方索取什么,享受什么,而是为对方付出什么、承担什么。她一生忠实于这个想法,因此他的凄凉的微笑就成为他们感情生活中的一个独特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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