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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锜、马扩准时到达镇安坊,悄悄地走上阗无人影的醉杏楼,最后才发现师师独自支颐坐在阁子的里间。她在沉思着,她的表情是严肃的,这说明她在小词中强调的那个“心头的结想”是实有之事,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并非诗词中的习惯用语、陈词滥套。但是一看见他们来到,她的神情迅速转换了,她变得兴高采烈,容光焕发,似乎要把心事瞒过他两个。

“二位联袂来此,何其姗姗来迟?”她完全略去了客套,以一种好像每天见面的熟朋友那种亲切的语调责问道,“倒累得师师几度上楼,凝伫延颈,望眼欲穿了。”

费长房[传说中汉时的一个神仙,以缩地术著名。]有缩地之术,师师也有缩时之术。她故意选择了“联袂”这个词儿,一下子跳跃过一年三个月的时间,把他们拉回到去年春间在醉杏楼这场快叙的回忆中去。师师从来是重感情的人。她重视这两个朋友,是因为她确信他两个对她也抱着同样的感情和深切的理解,这两样似乎很容易得到,实际上在许多朋友之间,特别在师师所处的特殊境况中都是十分难得的东西。

师师高高兴兴地请他们两位在阁子里小坐。她虽然需要友情,却没有试图要他们帮助她一起来解开心头之结,这个结既然属于她个人的秘密,好朋友也无能为力,何况她从来没有在朋友面前诉痛说苦的习惯。他们小谈一回,师师就用一个含有歉意的浅笑把他们留在阁子里,自己翩然走进后室去梳妆打扮了。

师师神情的转换,没有逃过两个朋友的眼睛。这一转换,如果出之以虚伪,那原是她们那一行职业的长技,可是刘锜、马扩都不是用这种眼光来看待她。他们认为她的一切都出自衷心,因此当她进入内室时,他们联系了去年的印象,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师师的变幻莫测。她有时是一片乌云、一片彤云,有时又好像一片被落日煊染、返照着的晚霞,带着千紫万红、千变万化的绚烂的颜色。她又好像是一支放在掌心中的磁针,为了寻找正确的方向,一直在游移、振荡。

今天,她的这个特点,更为显著。

她一向以“冷”的性格闻名于时,今天却表现出很大的热,热到足够把周围的空气都燃烧起来的程度。她一向不喜欢到热闹场所去抛头露面,自从出了大名,特别从官家赐幸以来,她更加自重身价、轻易不愿出门去和那些凡姝俗艳争胜斗妍,今天她却是这样兴致勃勃、这样迫不及待地要求他两个陪她去金明池,而她一向又是很少对朋友们提出个人要求的人。所有这些,对她都是反常的行为。这还不算,尤其使他们大吃一惊、疑讶不止的是,他们原以为今天她会得像往常一样换一套优昙花般纯洁的月白色的缎襦或者换一件与她一向的性格举止十分和谐的天蓝色的绡衫出门。这两种颜色都是她平常最爱穿着、也是由她起始穿着以后,大家学习模仿,风靡了东京城的。但是他们猜错了,她走出梳妆间时,身上竟然穿一件隐隐织着水纹的绯色罗衫,曳着同样颜色和花纹的裙裾,这一套窄窄小小的服装适合骑马之用。她的鬓边系一朵用绝薄的绢纱制成的蝉儿,这大约就是古书上所说曹丕之姬莫琼树佩戴的“缥渺如蝉翼”的蝉鬓。

人们都知道师师一向不喜欢艳装,不喜欢过于鲜艳的色彩,更加不喜欢周学士刻意求工的一句名词:“平波落照涵绯玉”,认为它过于雕琢,就近于不自然了。叫他们意料不到的,她今天居然就穿了这套根据这句词设计织染颜色和花纹的衣服,亭亭玉立地站在他们跟前,似乎要他们鉴定一下。

认定某一个人只适合穿着某一种颜色、某一种式样的衣服,这原来就是一种偏见。现在他们看到师师忽然穿了这套他们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裙衫,同时也发现了一种在她身上很少发现过的娇艳明媚的姿态。问题不在于衣服,而在于人的风度韵姿。只有具有师师这样的风华绝代,才能够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打扮成为她所愿意打扮成的人。如果没有师师那样的风度,没有师师那样的艺术兴趣而具有同样的惊世震俗、标新立异的炫耀感,那就只能贻笑千古,成为历史的话柄了。今天师师打破她本人的成规——这个成规师师只用来突出自己,并不用来束缚自己——似乎立意要以她个人的美来和整个东京妇人的美的总和来挑战。她具有这样坚定的信心,自信只有她个人的美才能够为今天这场庆祝惨胜典礼的宝塔尖上结成一个金光灿烂的塔顶,没有她,就完成不了这场庆典。

这种心理既是反常的,也是不足为训的。当她忽然意识到在她尊重的朋友刘锜、马扩面前暴露了这个弱点时,她好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立意要干一件坏事,忽然发现宽容的母亲一双微露谴责的眼睛正在盯着他那样不自禁地脸红起来。如果说,师师的眼波就是一泓碧水,那么她脸上的红晕就是被那种羞惭意识返照出来的“绯玉”。她因为羞惭而脸红起来,又因为情不自禁的脸红而增加了羞惭。这时案几上正好放着一把聚骨扇[即折扇,有人考证始于金章宗时,其实北宋时已由高丽传入中国。],她顺手拿起来,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扭,把它展成一个半月形,就用它把自己的羞惭的脸庞遮盖起来,这把非凡的摺扇是用一种名为“兰竹”的竹骨制成的,不知道出于自然还是出于人工,扇子一经展开,或者轻轻搨着的时候,就有一股似有若无、似远若近的蕙兰清香透送过来。摺扇背后,恰巧是刘锜、马扩看得见的那一面,画着一幅《听筝图》。这是官家继《听琴图》之后特别加意精绘的又一幅人物画的杰构。这一次,他吸取了《听琴图》失败的经验教训,乖巧地只让听筝人出现在画面上(调筝人也许就隐藏在扇子的那一面呢。在艺术上,他即使再有把握也不敢唐突地把她画上去)。听筝人的神情是专心致志的,又似乎是别有会心的。他在凝神屏息地听筝,从口角边露出的一丝欣然的微笑中,可以仿佛想象到那跳跃在高山流水之间的铮铮的筝声。它和听筝人的神情完全凝合为一了,表明他确实是个知音者。

作画者在题款处题了弦外之音、神韵不尽的“寄调筝人”四个字的上款。下款一个他常用的“天水一人”的花押以外,还有“吉人”一个署名。官家的御讳,一般只出现于谁都不会去问津的天潢玉牒(在宋朝时,这本帝王的家谱称为《仙源类谱》)中,久已逸出人们的记忆以外。在这里,忽然无意邂逅,刘锜、马扩都不禁会心地微笑起来。

师师得到这把扇子才不过三天,那是官家作为送她三十一岁华诞的礼物,巴巴结结地画好,又巴巴结结地亲自迭来。当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权力的限度,知道不可能使师师属于自己所有以后,他用这幅画来表达自己甘心退处在一个彼此都可以接受的、即随站在师师的视线之外,却是在会心处正在不远的地位上来赞美她、欣赏她、保护她,在精神上拥有她的心愿。

送去摺扇的那天,他还冒天下之大不韪,闻了一句:“师师可愿到金明池去看龙舟竞渡?”作为庆祝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丰功伟绩,在庆典的预定节目中,他本人还有种种表演。在内心中,他十分渴望师师去参观,但又怕碰她的钉子,几次吞吞吐吐,欲问又止,最后才敢提出来问。没想到师师一反常态,竟然一口答应了,还准备接受他为她细心安排的一个优越的位置——最靠近“水殿”和“五殿”的一个彩棚,这样就可以使她在他的视线监视之下参观竞渡。官家受宠若惊,认为她是为了凑他的高兴才接受邀请的,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今天又为她作了种种安排,使她可以毫无困难地进入金明池大门,参观竞渡。

官家的设想不能谓之不周,可是他不但在处理军国大事上,即使在处理个人生活事务上也常是这样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他以为这样卖力一番,一定能够博得师师的一声称赞了,实际上他得到恰恰是它的相反。毛病出在这幅《听筝图》上。师师的心理也许是过于复杂、过于微妙、过于深不可删了,不是自作聪明的官家所能管窥蠡测。师师的确愿意官家不声不响地站在那会心处正在不远的彼此默契的地位上来庇护她,却不愿意他主动地把这层曲折的意思表达出来。这把扇面在师师看来不啻是官家的一个宣告,宣告的形式确是很具诗意的,显出他迎合师师的一番苦心,但同时也明白宣告了他已经放弃进一步争取师师的努力。这伤害了师师的自尊心。今天师师的精神亢奋、表现为异乎寻常的兴奋,愉快,其中潜在的原因,也许就是为了他送她的这把扇子。

他们相将走下醉杏楼时,刘锜问道:“师师今天穿了这身骑装,想是打算骑马到金明池去?”

“到城外二十多里路,不骑马,难道走去不成?”师师笑笑,然后加上说,“早起内里驱来了一辆什么七香宝车,要咱乘坐。这样六月暑天,闷在珠帘内受这分活罪,咱却不愿意。倒是驾车的那匹胭脂马长得有趣,咱吩咐他们配了鞍辔来,备咱今天骑乘。”

“那辆官车呢?”

“咱要他们驶回去又不肯。只好让小藂两个乘了,先去棂星门口等候咱们。”

“今天人挤,路上车、马、肩舆又多,”刘锜摇摇头,“俺早知道了,还是劝师师乘车去妥当些。”

“咱有一年多没骑马了,今天好容易发这个心,四厢休扫了咱的兴。再说有你这位马军司四厢都指挥使、还有单枪匹马搅入辽军阵内的马宣赞在左右两侧护卫,还怕师师出什么马上事故?”

让丫环们乘坐应该具有出降帝姬那样身分的贵妇人才能乘坐的七香车,让大小宫监们鞠躬如仪地去伺候她们,自己却穿了一身艳装,连面幂也不戴一个,就打算骑了胭脂马出城去,这与其说出于任性,还不如说她心里有所感触,而这个感触又不能够形诸语言,让朋友们来分担的。可是她的任性也到了极顶,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以作践宫廷为快,以违背官家的旨意为乐,完全不考虑可能带来的后果。对她的处境十分了解的刘锜还想说句话规劝她,但是她兴高采烈地抚玩着手里的丝鞭,一面请刘锜笼住马头,一面把裙裾拽上一把,双足并在一边,一翻身就侧身斜坐在雕鞍上。看到她这一团豪情、一片稚气,刘锜只好把那句忠告咽下喉咙去。

“四厢是怕师师掉下马来摔死在大街上吗?”师师明明猜中了咽在刘锜喉咙口的那句话,偏偏扯到另外一面去,免得在此时听到不入耳的箴规。她故意做了一个危险动作,几乎从马背上滑下来,然后灵巧地纠正了它,马上坐稳,“咱跟小旋风学过半年骑术,什么骗马、淌马,什么镫里藏身,样样都会。还要替师师担心,岂非是杞人忧天?”

有好几道城门都可以通往金明池,除了官家和他的卤簿大队要从西城的正门利泽门出去,行人一律不准通行外,其他万胜门、固子门、新郑门、大通门等都可以通行。刘锜特意选择了比较僻静、路也比较好走的万胜门出城去。但是对于拥有一百万人口的东京城来说,今天势必有四分之一,或许达到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的居民都挤向同一目标出城,这几道城门实在令人感到太少,太窄了。即使在街道上、城门口维持秩序的禁军们都认得刘锜,想尽办法地要让他们一行人优先通行,但是到得万胜门城门口时,挤着,拥着的人们已经乱烘烘地排成了几条长达一、二里的不规则的长龙,他们只得驻马下来,排在人丛后面,等着挨到他们时才能出城。

一段路跑下来,师师已是汗水淋漓,几条汗巾都已经湿透了,再加上烈日当空,风沙扑面,更使她口渴难忍。她事前准备好的饮料,连同那只行囊,匆遽之间,都让小藂她们带走了。这里城门内外。有的是出售零食的地摊小贩,偏生切急之间,找不到一个出卖茶水的。这一口水,现在对于师师是这样需要,而又这样难得。幸喜得有着单骑搅阵的经验的马扩在“玉狻猊”颈脖上挂了一瓶水,他连同当作瓶盖的锡杯一起递给师师,师师等不及把水倒进锡杯,一把接过水瓶,打开盖子,一骨碌地把满瓶的水都喝干了。

这时万头攒动,万人拥挤,众目睽睽,都看见穿了一身绯色裙衫,毫无遮拦地骑在胭脂马上,显得有些心跳气促的李师师就着一只水瓶口子忙忙地喝水的情景。这肯定要成为明天东京市上盛传一时的新闻。明知道会产生这种后果的师师,对此毫不介意。她只笑了一笑,把水瓶递还给马扩,抱歉地说道:“原想给宣赞、四厢留些下来解渴,谁知道一骨碌都把它喝干了,只好停会儿加倍奉还。”

出得万胜门,城外的道路宽阔了,这才得到扬鞭疾驰的机会。在风沙之中,师师背后的那片纱帔和鬓边簪的蝉翼都好像要飞起来的样子。师师几次回手把鬓蝉整好。刘锜紧紧勒缰追随,心里也暗暗吃惊师师的高明的骑术,到底是马戏班子里学来的玩意儿,不同凡响。

“金明池已经在望,”师师高高兴兴地回过头来笑笑,“幸无差池,四厢、宣赞总该放心了。”

可惜这句扬扬得意的话,也被漫空的风沙吞没了,他两个没听清楚,倒累得师师吃进一口沙子。

金明池也有十多道门,其中棂星门算是正门,平日长年关闭,逢到节目,也只有少数特权阶级才能从这里进出。太多数挤在门口的平民观众只有观看御驾和宫眷们进出这道门的权利。按理来说,今天他们既然特意来参现竞渡,理应早点从其他的门进去找个优先的地位看竞渡,可是东京人的所作所为不能以常理来衡量,他们的特点是对自己的作为的目的性不很明确。明明来看竞渡,偏有那么多看不厌御驾和卤簿的市民等候在棂星门门口,宁愿放弃优先的位置,先看一看御驾再说。开封尹深明东京人的心理,他不必采取什么强迫的措施,就可以使御驾所到之处永远保持一个维持朝廷体面所需要的热闹的场面。

师师一行人抵达棂星门时,奉命伺候她的内监已经在门口恭迎玉驾了,没有内监带领,她们进不了这道门,更无法找到自己的彩棚。恰巧与此同时,官家的玉辂也已驾到。按照旧例,驾幸金明池观竞渡,只需要出动四分之一的卤簿。今天因为举行庆功大典,从官方的意图来说,竞渡只能算是余兴节目,因此官家特命出动二分之一的卤簿,以增加喜庆和隆重的气氛。卤簿前驱,早已进入门内去布置一切。

玉辂行到时,官家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仍然十分满意地看到有那么多的“臣民”在门口迎他的驾。为着给他们一项特别的恩典,官家下令鞔士们在人丛中间把玉辂向前后左右推来推去地来回三次。这样的回旋,有个专门名称,叫为“鹁鹆旋”,目的是让军民士庶人等可以在更近的距离中看清楚御容。按惯例,“鹁鹆旋”只能在元宵正日中,在宣德门外举行一次,今天例外的加恩,也足以表明官家心里的高兴。

这三次回旋,加上玉辂与余下来的卤簿队的进门式要化很多时间。要等到这个行列全部进门后,才轮到师师她们以及其他的官眷们进门。

大内监一直把她们领到预定的彩棚中。这一次师师是弃了坐骑,与小藂她们坐着宫车进门的。今天像这样的官车在棂星门口进进出出的约有二、三十辆,帝姬、皇姑们都是这样进来的,因此没有引起人们特别的注意。她们这间彩棚得“天”独厚,它是在靠近水殿不远的河岸上,临时用翠绿、天蓝等色绢纱蒙在木架上,上面又盖着细蔑、芦席搭成的一排帐篷中的一间。有一道透明的轻纱挡在面前就算是帐门。要维持宫眷和皇室中人的尊严,把棚中人的面目遮盖起来,不让庶民看清楚,同时又要让棚中人能够看得见外面的一切,这两者似乎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一道带有象征性的掩盖面目的轻纱就是解决矛盾的缓冲体。师师这间彩棚位置于皇亲国戚,帝姬驸马之间而后于宰执侍从之上,这是官家的安排,谁也不敢提出异议来。宰执大臣等虽然有时也可以承恩到水殿的月台上去领受官家的赐宴,但在竞渡时,如果没有特旨侍御,按例只能携带家眷,留在次一等的彩棚中观看。

在竞渡尚未开始时,官家先在靠近月台的殿边御座上休息一会。五个年青的皇子雁翅般地侍立在御座之侧,他们挨年龄顺序下来是太子赵桓、郓王赵楷、肃王赵框、康王赵构、信王赵榛。官家的儿子很多,他让后面的四个皇子侍奉,是由于他们的才华、品貌以及其他原因讨得他欢心的缘故。至于太子赵桓,既没有才华、品貌也只是一般、母妃又没有博得官家特别爱宠。他之所以侍奉在侧,仅仅因为他是皇太子,而他之所以成为皇太子也仅仅因为他是皇长子的缘故。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官家对于这个太子,并无特殊的好感。

在封建朝廷中,希望长生不老的皇帝和急于要想继承大位的太子之间,往往构成一对对立面。其原因就是他们的眼光都离不开这张御座。这张御座不仅代表他们本人、也代表依附在他们周围多少人的利益。已经得到利益而且希望一直保持下去的臣僚们和尚未得到利益、急于要取前者而代之的官僚们永远是对立的。他们既然代表着对立的利益,自然要处在对立的地位上了。

赵桓是个温和驯从、优柔寡断的太子,也许他在主观上也希望成个孝子贤孙,但是正由于那种对立的地位和潜在的竞争,从他被册立为太子的第一天开始,官家就没有喜欢过他。后来太子果真如愿以偿地坐上了这张宝座,也没有表现出对于他的被继承者的利益有什么特殊的关心。他们所信任的大臣,无论是宣和年代的权奸们,靖康年间的新贵们,甚至伪楚朝[北宋朝廷灭亡后,靖康朝的太宰张邦昌在金人卵翼下建立伪楚朝。]的热烈的拥护者和建炎、绍兴年代的投降派[建炎、绍兴都是宋高宗赵构的年号,建炎投降派以黄潜善、汪伯彦为首,绍兴投降派以秦桧为首。],都是一丘之貉,他们持有相同的人生观和做官哲学。

这时水殿上除了皇子们以外,果然与外间的传说相符合,外臣侍驾扈从的只有残辽降将郭药师一人。郭药师是个懂得在什么场合应当做什么事情的人,他现在扮演的是一个膺受特殊恩典的宠臣的角色,因此在他每一个毛孔中都渗透着恭敬惶恐,感恩图报的分子。官家把他召向前去,有所垂询。从双方的表情看来,官家大约问他在逆廷中可曾见识过这样盛大、隆重的庆典?他一定回答说没有。还可以断言,他一定会补充道:“今日让微臣侍奉官家,欣观盛典,此乃旷古未有之殊恩,微臣惟有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皇庥。”

对郭药师的得体的应对,官家满意地笑了。

截止此刻,可以说官家都在满意的心情中。

金明池是座落于京郊西区、方圆约有九里余的人工湖泊。它开凿于周世宗显德四年(公元957年),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周世宗柴荣是一个具有开国创业气象的英主,他之所以没有完成统一全国、结束二百年来事实上早已割据分裂、而于五十年来连名义上也是割据分裂的局面,仅仅因为在三十八岁的英年上,一场突然发作的炎症夺去他宝贵生命的缘故。

周世宗在他短促的在位期间,制订了非常精密、正确的统一全国的通盘规划,并且一一付诸实施。他始终把军事的重点放在对付已经占有燕云十六州形胜之地的北方强敌契丹贵族身上,他知道燕云一日不收复,黄河流域一日不得安宁。他即位之初,就在山西高平山区打败北汉军[五代时建立于山西省的地方政权,它受到契丹贵族的支援。]以及支持北汉军的契丹骑兵。以后经过大规模的淘汰和整训,训练出一支强劲甲于全国的陆军。然后回师西北、东南,打败后蜀[五代时建立于四川的地方政权,当时拥两川、陕、甘边区之地。]和南唐[五代时建立于长江中下游的地方政权。]两个具有威胁力量的地方政权,以巩固自己的后防。用兵于两淮及长江流域需要水军,他开凿金明池的目的就是为了在自己直接关注下训练出一支可以与他的陆军相匹敌的水军。像所有开国雄主一样,他们有所创建,决不是为了吃、喝、玩乐,而在于实现自己的雄图,至少在统一以前的一段时期都是这样的。北宋初期的统治者也还把金明池用于原始的目的,宋太祖屡幸造船务,观习水战,这个造船务就设在金明池边。他们训练的这支水军称为“虎翼军”,含有“为虎添翼”的意思。

到了北宋中期的统治者,早已失去开国帝王的创业精神,把这个训练水军的金明池逐步变成游乐场所。每年三月,池水解冻以后,金明池局部开放,称为开池,让成千上万的游客涌到那里去,车水马龙,熙往攘来,好一片升平气象!到得百十年后,经过一而再、再而三地改造修建,金明池已变得面目全非,即使熟悉本朝掌故的人,也早已忘却它的原来用途。只有端阳节龙舟竞赛的一方仍然使用着虎翼军这个传统名义,人们从这条线索中才会淡淡地想起在某一个古老的年代中,它曾经有过游乐以外的正经用途。

北宋政府经营一切消费性的玩乐事项,从来都是不惜工本的,还美其名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小小的外郡州县,有些名胜古迹,就要建造起楼台亭阁,摩崖勒石,以垂千古,何况在首善之区的东京府。偌大的一个湖泊,经过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几代皇帝的加工,不断浚深扩大,并且在它周围围起一道雕花精镂的水磨砖墙,墙内又修建起不少新的建筑,真想把它建成一座人工的瀛洲仙岛、蓬莱阆苑。到了徽宗即位以前,它已接近到完美的程度。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性格,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性格。如果把一座军用的金明池改为游乐场所,并且不断踵事增华的过程看成为北宋朝代的性格化的过程,这种说法也可以成立。

微宗皇帝是使这个朝代的性格达到典型程度的主宰者,又是制造一个虚假的花花世界的多面手。到了宣和时期,金明池规模宏大,建筑豪华,完全达到一座离宫的水平。沿着它周围砌的那道延绵迤逦的宫墙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宫墙四面都开着三道门。正北偏西的—道门是正门,造得最讲究,最宽大,可容几辆马车并驱而进。正门门柱两旁都建有高耸入云的阙观,用来象征日月双辰,这道门就称为“棂星门”。在双阙之间的门顶上又建造了一座标名为“宝津楼”的飞楼。设计宝津楼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它的用途。后来想到竞渡之日,可以让教坊司的乐妓在这高楼上吹弹歌唱,以助雅兴,于是成为成例。以后每到竞渡之日,开封府就要把歌妓们召来演奏。登上宝津楼必须通过日月双阙的楼梯,别无他途,因此发生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道神圣不可侵犯的棂星门到了竞渡之日成为官家,宫誊以及歌妓们共同可以进出的大门了。

车驾进入棂星门后,沿着一条宽广整齐的御道行进,它由东折南,经过几百步路,就到达雄伟壮丽的“水殿”。水殿虽然造在金明池东岸,却有一半的面积深深伸入水中,使它成为一座名符其实的水殿。殿外还有一个和殿的本身面积同样大小的月台。官家和皇子们接见郭药师的时候。月台上早已搭起几座黄色的帐棚,许多锦衣侍卫都侍立在帐橱外,护卫官家。甚至对宋朝的朝仪也已十分娴熟了的郭药师在奏答了官家的垂询之后,就后退几步,作出一个随时都准备遇到月台上与侍卫们一起站班以护卫官家的姿势,表示他不敢僭越地享受单独侍奉官家的特权。他的谦恭知礼的态度,无疑地博得官家十分的欢心,官家不但不让他退到月台去,反而作了一个手势,要他站近一些。

在盛夏六月其他的日子里,或者在中秋节,官家偶尔高兴,也借月台这个宽敞凉畅的处所赐宴宰执大臣。这是一个人人望得见,等闲时却进不去的所在,确是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海上仙府,受到赐宴的臣僚能够在月台上盘桓几个时辰,都认为是膺受一项特殊的光荣。

水殿和月台还是原有的建筑,宣和皇帝又进一步从月台开始一直延展到湖中心处填修了一个十字形的人工半岛,这才是匠心独运的高级设计。半岛上布满着细茸般的碧莎,遍植奇卉异葩,还有嶙响的怪石和小巧玲珑的亭台。一队队从江南运来的“花石纲”,除了供应“艮岳”和宫苑外,也分润到这里,使它成为皇家的第三座园林。宫苑和艮岳都是皇家独事的禁地,只有这第三座田林才具有半开放性质,半岛和水殿虽然不准游人闯入,金明池开放之日却允许他们在远处饱饱眼福,这也算得是“皇恩浩荡”了。

在半岛十字交叉的地基上,官家又因地制宜地建造了五座宫殿,与水殿遥遥相对。五殿正中的一座是圆形圆顶,门窗也都雕成穹形,殿里陈设布置的桌椅案几也相应地制成圆形、半圆形和穹形。弧形的线条是圆殿设计上的特点。圆殿四周有四座面积较小,但是同样精致、同样豪华的长方形的宫殿。这种圆与方、圆顶与四角峥蝾的铣顶,高与矮、大与小、平面与立体相结合的别开生面的五座宫殿,是我国建筑史上一个杰构。它们每一座都有一个既是象形、又有会意,既是颂圣、又有迎神的漂亮的赐名,但是东京的老百姓并不是宫廷文艺的欣赏者,他们笼统地称之为“五殿”,或者分别称之为“圆殿”、“东殿”、“南殿”、“西殿”、“北殿”。

五殿虽然都是独立结构的建筑,却有重檐飞廊相接通。殿外一式是丹墀朱栏、白石玉阶,凭栏四望,全湖胜景,全在一览之中,这里才是参观竞渡最优越的地位。竞渡将要举行之际,侍卫们按照老规矩,迅速用一套制作得十分精巧的锦步障,从水殿的月台开始,直到五殿,把十字岛的纵部遮盖起来。人们只听得一阵环佩叮咚之声,有时也夹杂些嬉笑声,就知道官家、圣人、宫嫔、待年的帝姬和皇子、王妃们都通过这条走道进入五殿来看竞渡了。这时观众的情绪骤然紧张起来,可是距离竞渡的正式开始还早得很呢!老资格的观众们正好利用这段空隙先欣赏欣赏宝津楼上歌妓们正在演奏的乐曲。

锦步障撤去以后,观众们的眼睛也随着耳朵集中到宝津楼上。千字岛屿的北端有一座拱形桥直通到宝津楼所在的北岸。这座桥的特点是桥脊造得特别高,这样才能与离地百尺的宝津楼互相配合,取得和谐的效果。东京人根据这道桥的形象称之为“骆驼虹”。这是一个宫廷文艺和大众口语相结合的典范的名称。“骆驼”是东京市民的象形的看法,这个“虹”字才是官家设计时的命意所在。这道桥有意漆成一轮轮的黄、橙、红,紫等各种色彩,以蔚蓝的天幕为背景,横弓在碧水粼粼然的湖面上,真像是一道雨后彩虹。但是“骆驼虹”只具有装怖意义,很少实用价值。车马都不能在这条设计得太陡的桥面上通行。人们即使步行,扶着栏杆,一步步地走着,一个疏忽,也会发生倾跌之虞。有过执事的宫嫔从桥顶上滚下来,造成伤害的事故,因此桥的两端,长年封锁着。而在这个节日里,恰巧成为宫廷与歌妓之间的障碍物。桥上不能通行,只有在划船的能手操纵下,小船才能从桥下排列得十分整齐的二十五道双行雁柱之间曲折通过,直达北岸。

化了很多人力、物力造的一道桥梁不能供人们使用,实际上只是一个带有装饰性的玩具而已,这大概是建筑史上罕见的实例。可是在宣和时代,这不值得奇怪,因为那个年代的本身就是一个“玩具年代”,一切都是为了玩,一切人工制造出来的事物,大而至这座虚假的花花世界,这场伐辽战役,小而至这道骆驼虹,这个隆重的庆典,无一不是制造出来供许多人,供一部分人,或者供一个人玩乐之用的。

竞渡比赛的起点既不在宝津楼所在的北岸,也不在水殿所在的东岸,而在空旷疏落的西岸。西岸没有什么重要的建筑物,只有垂杨蘸水,绿荫如云。比赛的终点在湖中心十字岛屿的尽头处。那里竖着一根长竿,竿上挂下来一匹整匹的素绢,上面写著“宣和五年龙舟竞渡庆贺收复燕山路盛典”几个大字。长竿顶上又挂着金牌、银牌、金杯、银碗、宝石、彩帛等利市物,作为竞赛优胜者的奖品,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所谓“龙舟竞渡”,这“龙舟”二字是名不符实的,实际上,比赛双方所用的船只一律称为“虎头船”。参加比赛的十条狭长的小船,船头都雕成虎头的形状,还油漆成在端阳节这一天特别应时的虎黄色。既然称为“虎翼军”,船舷两侧原来都刻画着老虎的翅膀,但是经过一百多年的流传,这一对在实际应用中毫无作用、反而造成累赘的翅膀早被省略掉。因此只剩得船头上的虎头形还保持当年训练水军时留下的遗迹。

可是端阳节是以龙舟竞渡出名的,为了使“龙舟”两个字有着落,比赛前首先从南岸的“奥屋”[奥屋,置放船只的船坞。]里慢慢地驶出一条长达二十丈、宽达三丈半,上面建有层台楼观的真正的巨龙。它的出现总要引起一阵喧呼,人们不禁要重复已经重复了多次的旧话,说“当年隋炀帝下江都看琼花,也不曾坐过这样豪华、讲究的大龙船。”有人神经过敏地推想官家既然造了这样大型的龙船,肯定要乘坐它临幸江南的,立刻有人排出了一张随驾临幸江南的名单:蔡京、蔡攸、王黼、童贯、高俅、张邦昌、李邦彦等都在其列,身为苏州人的朱勔当然是向导,可不能忘记今天刚冒出尖儿来的一株新笋郭药师。

准备载运官家到江南去的这条“龙舟”,现在从金明池的南岸驶出。它昂起龙首,翘着龙尾,全身闪亮出细纹雕刻涂了金漆的金色鳞片,果然十分威武。它慢慢地向湖中心比赛的终点处驶去。这条龙舟的实际用处是在比赛时供执事人员在上面发号施令。龙舟三层楼的顶上,站着两名顶盔贯甲的武士,他们一个是“龙翔队”(与赛的一方)的掌队,人们都识得他是东京城里大大有名的“高四爷”,高俅的兄弟高伸。另一个是“虎翼队”(与赛的另一方)的掌队,—个曾在比赛中多次获得奖品的老兵。高伸手执彩旗,另一个手执画角,虽说二人站在同样高的地位上,有着同样的发号施令权,但无论从身份、地位,从衣饰的朴素和奢华,从神情的骄亢和淡漠来比较,前者显然是高人一等的,从两个掌队的地位悬殊,就可以看出这是一次不平等的竞赛。

两个掌队都在船楼顶上等候,等到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比赛起点的执事人员挥着绿旗向他们示意比赛可以开始了。这是一个紧张的瞬刻,宝津楼上的乐曲早已停止,全场静悄悄地把视线都集中在龙舟顶上。这时高伸转身向一个站立在岛屿尽头处身穿锦衣的侍卫长官说了一句话,侍卫长宫立刻飞身向五殿奔去;接着又飞奔回来,向高伸传达了官家的口令,必须通过官家的口令才能开始比赛,这就在形式上保持了这场比赛是由官家直接主持和指挥的。在这个过节中,高伸和侍卫长官直接或间接同官家转了话,并且执行他的指示,因此他们需要有相当高的品缎和身份,那名老兵站在一旁自然是相形见绌的了。

侍卫长官的一句话刚说完,高伸就伸出彩旗向着起点的方向挥舞起来。虎翼队的掌队跟着也吹响了画角。早已在西岸边上一条浮标线上作势待发的十条虎头船,单等信号一发,就马上划动划桨,像离弦之矢一样急遽地冲破浮标线出发。

比赛开始了。

所谓“虎翼军”,跟北宋朝廷里许多军队的番号一样,早已名存实亡。现在参加竞赛的一方,是多年前从江南各地的“厢军”[北宋政府所辖的地方部队。]中抽调出一批士兵加以适当的训练而组成的一支队伍。

没有人认真负责管理这支队伍,如果他们还能够成为比赛的一方,主要是依靠他们的军人的荣誉感和自觉性。他们中间多数的划手年龄已超过三十岁,有的已到四十开外,早已到了不得不退出比赛的极限。但由于找不到候补者,后继无人,更为了要维护这支队伍过去在比赛中常常得到胜利的荣誉,特别因为要不辜负东京百万市民对他们的热烈支持和深切同情,他们年复一年地留下来继续为本队效力。

在这个玩具式的朝廷里,既不需要一支真正可以作战的水军,也并不希望这支以军队名义参加竞赛的队伍能够获得胜利。仅仅为了给当局者提供一个一年一度参观竞渡的乐趣,才没有正式撤消这支队伍。他们没有固定的上级机关,没有固定的经费,常常关不到饷,平日衣衫褴褛,饮食不继,似乎他们作为人的实体存在于当局者的心目中,只限于在端阳节前后的旬日中——今年因比赛推迟,总算在当局者的心目中多活了一个月。只有到了比赛前几天,才有人发一套半新不旧的锦背心、锦裤给他们,才有人讽刺地问到他们,今年能不能够像往年一样拼凑起一支比赛的队伍。

可是他们确是货真价实的军人,并不因为受到当局者的歧视、蔑视、无视而泄气。他们日常到金明池来练习划船、练气力、练技巧,练速度,他们的技巧已达到这样一个高水平,能够从拱形桥下的雁柱之间间不容发地穿来穿去而不让船头、船尾碰着石柱一点儿。

比赛的对方,叫做“龙翔队”,这是官家亲自为它提的名字。

在封建社会中,“龙”是皇帝的代称,“龙翔”队沾着一个“龙”字,表示它经过官家点头认可,是作为宫廷代表的一支队伍。实际上,这支队伍的成员也并不是在宫廷中执事的侍卫或内监,而是当朝权贵、大臣的子弟们,是一群对划船有着业余爱好,特别因为预期着在竞渡的当天可以大出风头的公子哥儿们。他们之所以有资格代表宫廷是因为他们的父兄都是官家的亲信,他们理所当然地就自认为是宫廷中的人物,而官家本人也乐于把这个名义授畀给他们。他们仗着朝廷的权势,藉父兄之余荫,已拥有各级挂名的官职,平日成群结队,鲜衣怒马,徜徉于东京市寰,为非作歹,偶尔高兴,也带着一批豪奴到金明池来练习练习划船。

他们既是宫廷的代表,当然拥有无限优越感。难道这一群化子似的虎翼队队员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成为比赛的一方吗?不!他们生来就是贵族,落地于公卿的摇篮里,在富贵的襁褓中包裹长大,向来眼高于顶,岂可与这些贩夫走卒为伍?他们从来不把这些叫化兵放在眼里。在金明池练习划船时,两队相逢,他们总是忍耐不住地要戏弄和欺侮对方。最客气的是让船儿靠拢对方的船,冷不防一划桨劈进水里,让浪水四溅,溅得他们满身都是湿漉漉的。再不然就仗着人多势大,几条船联合起来,把对方的一条两条船直逼到湖岸边,有时索性把对方的船儿掀翻了,让这些化子落进湖水里去冼个冷水澡。开封府是他们老子拼了股子开的店铺,开封府里的缉捕使臣都是他们雇用的恶奴豪仆,高兴起来,打死个把人都是芥末般的小事,让几个化子兵冼个冷水澡又算得什么。看到水军们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他们真真感到一阵由衷的快乐。

在人类之中,总是免不了有那么一小撮以别人的痛苦为自己的快乐的人。

东京的市民们对这两个队伍的爱憎也是泾渭分明、毫不含糊的。龙翔队只受到宫廷以及少数关系者的支持,虎翼队却受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的支持。老百姓也是幸灾乐祸的,他们幸权门之灾,乐豪家之祸,他们希望受到灾难的就是这批专以别人的痛苦为自己的快乐的公子衙内们,当然上面还有他们的支持者,下面还有爪牙们。因此不难推想在这场比赛中,绝大多数观众的感情站在哪一方。

只有到了接近比赛的前几天,龙翔队中也有几个头脑比较清楚的人开始想到胜利不一定属于自己的一方,在他们拥有的一切优势中只排除实力比赛这一项。在比赛场上东京府尹和他的缉捕使臣未必能够帮他们的忙。为了夺取胜利的荣誉,他们考虑了两项对策:一是想办法补充自己一方的实力,重金礼聘一些真正的划船好手为本队效劳,二是跟虎翼队谈判,只要他们在比赛中肯让出一头地,就可以得到十倍于奖品的酬谢。第一个方案即使实现,也只存在百分之五十的获胜机会,要靠得住最好还是谈判。开封府尹盛章自告奋勇,出面去做谈判的居间人。谈判中,他恩威并施,许了愿心以后,继之以威胁。他说:“你们众位要识得时务,才可算为俊杰。不然惹怒了官家,那还了得?高太尉也不是可以随便得罪的。殿前司要寻你们一个不是,不把众位一个个刺了面发配到沙门岛去才是怪事哩!”

十倍于奖品的报酬和沙门岛这两条道路由他们自行选择。按照常理,开封府尹盛章很容易就可做成这笔交易,不幸他的谈判对象却是一些异乎“常理”的人。虎翼队队员们为了不辜负东京人对他们的殷切期望,也为了要维护“人”的尊严性。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盛章的居间说项。

在五方杂处、鱼龙曼衍的一百万东京人中间有着各式各样的人。

有胼手胝足,终年不得一饱的劳动人民,有肠肥脑满,终天只想玩出一些新花样来消遣他们过剩的生命的上层人物。

有那么一批可以列入扈驾到江南去的名单中的权贵们,在他们手下有一大批手脚并用的哼啥二将、立里客、开封尹、缉捕使臣等等。可是在茫茫人寰中也有不怕触怒权贵,一定要在角抵中跌他一跤以快人心的小关索李宝,也有不怕触犯高俅、宁可先替李宝去治病的医士邢倞,也有苦口婆心地规劝师师远避官家的何老爹。在这次竞渡中有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龙翔队队员,同时也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一群虎翼队队员。

无论哪一种人都以为自己手里掌握着真理。

龙翔队的队员们认为胜利必须属于他们,光荣必须属于他们是真理。它的支持者、拥护者承认他们的真理为真理。开封尹盛章以提出这样的建议来保护龙翔队的胜利和光荣是真理。当人们思考着自己的行动时,莫不以为自己才是真正的真理的掌握者。

但是真理掌握在绝大多数人的心里。

他们的直觉是真理。

或许他们在某个阶段受到某种现象的蒙蔽,或许他们也做错过一些事情,有过不正确的思想,一旦澄清了翳障,在他们清醒了的内心中所持有的衡量尺度就是真理。

盛章出面谈判遭到虎翼队严词拒绝的消息如此迅速、如此广泛地传遍了东京城,以至今天有二三十万人出来参观比赛,关心他们间的胜负,热切地希望虎翼队痛击龙翔队,把它打得落花流水。这就是清醒的东京人的真理。

在棂星门外作着三次鹁鹆旋时,官家坐在玉辖里,隔开一道珠帘,他凭着情人特有的视觉,在万人海里,三次都发现师师以及护卫着师师的刘锜和马扩。

自认为对于师师拥有个人专利权的官家,坐在玉辂里,第一眼见到师师今天比往常更加神采焕发,不禁产生了拥有那种特权的情人很难避免的虚荣感。他为师师的突出的美感到自豪。

“今天东京城里有一半的妇女倾城而出,都到这里来了。试看有哪个比得上她的容姿绝代,迥出尘寰?朕在万人丛中,一眼就认出了她,可知她真不愧是个尖儿!”官家满腔得意地想道,“幸喜得那日邀请了她,她也高高兴兴答应出来为朕捧场。不然的话,今天少了一个她,岂非缺典?”

在祝捷庆典中少了一个师师,就是“缺典”,官家想出这句双关语,心里更是得意。

官家也注意到刘锜、马扩与她在一起。那天邀请师师时,她已经说明去年就与刘锜、马扩有约在先,可能他们会来践约,劝官家不必再派宫车来照料她了。师师既然这样说过,态度又是十分光明俊伟,对此,官家也不觉到有任何疑虑的理由。

当鹁鹆作着第二次的回旋时,官家透过万头攒动,仍旧把他固执的视线落在师师驻马的处所。他发现她除了一向有的“容姿绝代、迥出尘寰”以外,今天她身上又多出了一点什么他无以名之的新奇的东西。师师身上似乎蕴藏有一个无穷尽的矿苗,他永远可以从她的矿苗中发掘出新的宝藏来。后来他把这个无以名之的新奇东西概括成为一个问题:“是什么使得师师今天显得这样出奇地神采焕发、热炎灼人?”这个问题在他心里酝酿一会,迅速就发展成为一个大大的问号。一个没有解决的问号放在心里好像一团发了酵的面粉放在被絮里一样,顷刻间就要成倍地膨胀起来。

但是到得第三次再见到她时,这个问号解决了。他发现使得师师今天神采显得异常焕发、热炎灼人的原因是她穿了一身绯色裙衫。官家的视觉虽然十分灵敏,他的感觉却是相当迟钝的。师师穿一套绯色裙衫,这本来一望可知,他却要等到第三次看见她时,才发现这个。可能他是想得过头了,反而忽略了眼前的东西,人们对于太专注的事物,常常会产生这种“舍近求远”、“明察秋毫,不见舆薪”的错觉。

但是这个新发现确是非常重要,使他又惊又喜。

原来这里还有一段历史渊源。有一年杏花盛放的时节,他在醉杏楼上看到“杏”花人面相映红,不禁多了一句嘴,说:“这杏花开得如火如荼,娇艳欲流。如果师师你啊,也肯穿上这绯色的裙衫,与杏花争妍,不知要怎样‘沉醉东风’哩!”

这一句要想讨好师师的话,显然没有达到目的,反而产生了相反的效果。她向来不喜欢别人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

“这满箱子的衣服,”师师指着里间的箱栊,漫不经心地回答,“有红有绿,高兴穿什么就穿什么,值得什么‘沉醉东风’的?”

这个回答扫了官家的兴。

自从说过这句以后,又经过几度花开花谢,几度残红满地,几度绿子满枝,官家一直没有忘记这番对答,可也不敢再提。师师究竟一次也没有穿过绯色的衣服。无论如何他没有料到今天师师居然会换这套裙衫出来,更没料到这套衣衫穿在她身上竟会产生如此惊人的效果。这双重意外,怪不得要使他惊喜欲狂了。

但是,今天有着几十万的观众,她摒弃了他细心周到地为她准备好的宫车,就这样穿了一身艳服,骑匹特别耀眼的胭脂马,毫无遮拦地跑到这里来,似乎有意要在稠人广众之间炫耀自己的美丽,这在别人固然无足为奇,可是在师师身上……这与她平日的行径实在太径庭了,这里到底包涵着什么意思?

旧的疑问刚刚解决,新的疑问又迅速产生,当玉辂推进棂星门,折往水殿时,官家心里又涨满一团发酵的面粉。

可是这个新的疑问也得到自己满意的解答了。

他猛然想起刚才师师驻马在棂星门门口时,曾展开他赠予的摺扇,轻轻扇了几下。想到这个微小的,却是事关重大的动作,顿时又使他放下心来。

“莫非她想到今天来到这里,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一簪之轻、一扇之微,都逃不过朕的耳目,所以特为穿了这套朕向往已久的绯色衣衫,佩了朕特别赠予的扇子,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遥相庆贺,让朕在心里高兴一番的?”赠扇之举,是官家的得意杰作,师师当时又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赠予,这一定给予官家十分深刻的印象。并加上今天本身就是个欢庆的节目,因此他总是往好处去想,得出的结论总是非常乐观的。他还亲切地对自己说:“师师,师师!你兰心慧质,用意如此体贴周详,真不枉朕十余年来对待你的一番苦心了。”

到得水殿上,要举行种种的仪式,皇子们要向父皇祝贺胜利,他自己又要蓄意炮制一个北宋版的安禄山[指郭药师。郭药师后来封为燕山郡王,擅燕山一路的兵权、财权、政权,绝似安禄山。],暂时分去了他的心。等到这一切都匆匆过去以后,他又忍不住把眼睛往师师占用的彩棚中瞟去。这间彩棚是他亲自选定的,与御座并无间隔,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它。现在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又随着他的视线之转移集中到师师身上。一道遮住他的珠帘和一幅遮住师师的轻纱都遮不住观众们的千万道视线。人们嘁嘁喳喳她议论起来,这使他略具戒心。但是他发现师师对此是毫不在乎的,她仍是那么兴高采烈,仍是那么神采飞扬。她一会儿合拢手里的摺扇,一会儿又把它打开,两者都是无意识的。她一会儿附着惊鸿的耳朵在说些什么,一会儿又回过头去跟刘锜、马扩说话,她的动作是那么迅速,以致她的头颈向左右转动时,一对真珠耳珥像小孩玩的“摇咕咚”那样摇摆起来。

刘锜是官家信任的近臣,在官家心目中刘锜是个很有分量的人,马扩刚从燕山回来,他似乎就是燕山府的化身。官家知道师师去年曾与马扩见过—面,今天让他们两个陪来,一定是伺隙向他们打听收复燕山之事。这固然与她平日的郁郁寡欢、落落难台的脾气不合,但是这与此时此地的气氛却是调和的。师师向来任性,有时被他拘管得紧了(用一种精神上的压力来拘管她),为了表现她的独立性,会像匹劣马似地撒一阵野。这个脾气,他也曾几次领救过。毕竟她今天是关心收复燕山这件大事。而收复燕山这场功劳,总的说来应该记在自己帐上。她关心地打听这件事,目的无非是使他高兴。因此师师的异常表现,也没有引起他其他的想法。

但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因,使得官家甘冒几十万人的流言蜚语的危险,忍不住每隔顷刻就要向师师的方向转头望去。

这个说不出的原因,可能是他模糊地意识到在他和师师的关系中,曾经对刘锜有过某种回忆。虽然事隔数年,刘锜早已用自己的谨慎的行动改变了他的看法,但是那个淡淡的印象并没有从他的回忆中完全抹掉,而刘锜身上使他不期而然地感到的那种分量,此刻对他似乎也形成一种压力。

当龙舟慢慢地从奥屋中驶出来,吸引着观众注意力的时候,师师也像所有的观众一样焦急地望着龙舟,希望它快点驶到终点。那时官家已经通过十字岛上的锦步障,从水殿移驾到五殿中一个靠近师师方向的方殿中坐下来。这是十分不谨慎的举动,因为无论是按照旧例,还是要选择一个参观竞渡的最显豁的位置,官家都没有理由坐在这座偏侧的方殿上。但是发酵的面粉里已经搀入一点酸素,这时他对师师的注意力已经远远超过他对竞渡的兴趣,远远超过他对观众的戒心,再也顾不得这些无关宏旨的小节了。

这座方殿距离师师的彩棚更近,他看得也更加真切。他从师师的表情中看出她与全场的人一样着急的心理,这是可以理解的。这艘龙舟也是个大玩具,看起来庞然大物,富丽堂皇,自己却不能行驶,要依靠岸上的人伕纤引。行程十分缓慢,一段路要走好半天。安排这个传统节目的想法,大约是要用这艘龙舟的缓行来衬托停会儿竞渡的虎头船的高速度。不拘泥于成例的官家却在心里想到这个办法不妥,明年一定要改革,事前就让它碇泊在终点,省得大家望眼欲穿。

官家这个想法并非他自己希望竞渡快些举行,而是希望竞渡的紧张的场面,能够迅速吸引去师师全部的注意力。

可是龙舟仍然以牛步化的速度驶行,这时发生了严重的问题。

官家感觉到她已经注意到他对她的拗执的凝视。有两次,她抬起头来把眼光看到他凭栏俯伏的地方。但是后来的一次,当他的视线将要去攫获她的视线的时候,她迅速躲避开去。她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一面转过头去和刘锜说话,一面打开摺扇使劲地扇了几下,似乎不耐烦地要把那拘管得她太紧的拗执的视线从她身边扇开去。这几扇非同小可,他感觉到这是一个不稳定的情人从他的掌握中逃离、退却的不自觉的信号。这使他诧异、惊疑,并且把已经在他心里解决了的这一套绯色裙衫为谁而穿的问题重新提了出来。这一次问题是带有倾向性的成见提出来的,因而格外严重。

不用说,刘锜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但是这个怀疑不难证实。按照官家的想法,刘锜是军人,曾经提出整顿虎翼军的方案,而且一度有人主张让刘锜去主管那个虎翼队。刘锜无疑地是虎翼队的支持者和同情者,而他自己,不管怎样,人们都公认他是龙翔队的后台了。他只要弄清楚停会儿在两队比赛中,师师同情,支持的是哪一个队,就可以看出她的倾向性,也可以判断出今天这套裙衫她究竟为谁而穿的?

官家这一猜,又是差以毫厘,失之千里。师师确实有点精神异常,这次是由那幅倒霉的《听筝图》引起的,她确实支持虎翼队,但并非因为刘锜的缘故。东京城里一百万人口中有九十五万人都倾向于虎翼队,师师是染局匠王寅的女儿,有过一段孤苦伶仃、流浪街头的童年生活,这使得她的思想感情不可能不与大众呼吸相通、休戚相关。她不可能不支持虎翼队。官家与她的个人的密切的关系,不能够改变她的根本立场。官家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以他的宫廷的名义组织起来的比赛队伍如此不得人心,而他本人偏偏又愿意把自己至高无上的名义让它利用、支持它、偏袒它,使得自己也成为人民谴责的对象?这是一个在愚人也许偶而会得想到,而在自信心特别强的聪明人却往往不会加以考虑的问题。

竞渡比赛是在金明池西南一块用浮标线划出来的水域中进行。从湖西岸的起点到湖中央十字岛屿尽头处的终点,比赛全程恰恰是七百二十丈,四里整。

所谓浮标线,是几根串连着许多漆了鲜艳颜色的长方木块的粗索,系在湖岸上和湖中的木椿上,固定在一定的位置上,作为比赛时用的界线。除了起点、终点各有一道横列的浮标线外,赛区中间又系着十道纵列的浮标线,划分成十条航道。参加比赛的每一条虎头船只允许在自己的航道内划行。船和航道都编了号,龙翔队以天干,虎翼队以地支编号,从左起纵列第一条航道是龙甲字号、虎子字号、龙乙字号、虎丑字号……一条航道间隔着另一条,一条虎头船靠着另一条,比赛就是这样捉对儿进行的。虽然双方使用同样颜色、同样式样的船,但由于划手们穿着明显的不同颜色和不同式样的服装,再加上质地、料子上的差别,使观众一望就可以区别出两个队伍来,决不会混淆。

授奖的方法分为团体和个别两种,个别奖授与前五名到达的划手们,第一艘到达的划手们享受着最高荣誉,每一名划手都可领到一块金牌。团体奖授与前五艘到达终点的总成绩较好的一队,得到一只镌了字的金碗。

每艘船上都有一名旗头,他手执锦旗,背心朝着终点,站在船头上,他是一船的司令者,作用相当于战争时一个小队的旗头。在整个比赛过程中,他都要挥舞彩旗,一方面是为本船的划手们打气,看到哪个划手有点差劲泄气时,他就把彩旗指向他,拉破嗓子,大声吆喝,鼓励他加油;另一方面,舞旗的本身也是一项艺术,随着船尖儿破浪劈水、急速前进,他也摇摆着自己的身体,适应着船的倾仄度,把旗子舞得飕飕作响,舞到酣处,只看见一片彩色的光轮罩住他的全身,犹如一轮风车在船头上飞速旋转。按照规矩,观众也要为突出的旗头的舞旗表演大声喝采。

船头上有一名站着的旗头,船尾上有一名坐着的司舵,前后相对。余下来每艘船上都有十名划手,他们既不是坐,又不是站,而是半立半坐在左右舷,使得船的两边都有五支划桨。他们既要增加速度,又要用有节奏的均匀的动作,尽置保持船只的平衡。在竞渡中,覆舟是常有的事,一条船翻了,不但使自己失去得奖的机会,也会影响到团体的总成绩,那是竞渡中最可耻的失败了。

划手们也像观众一样焦急地等候龙舟的迟迟其行。他们带着一定要战胜对方的决心,凝神以待,单等信号一发,就抢先出动。这在观众的肉眼中几乎完全分辨不出来的第一桨,虽然仅仅不过数尺之差,却严重地影响以后竞赛的进程,影响划手们的心理,因此划手们十分重视这第一桨,一定要抢在别人之前出发。划出这一桨以前,他们心里有许多得失荣辱的考虑,划出了这一桨以后,所有的抽象概念都从他们的脑子里挤跑了,剩下的只有拼足气力向终点急遽冲去这一实际的努力。这是一个正常的划手在比赛前和比赛中正常的心理状态。

这时宝津楼上的歌妓们也用出了和划手们一样的劲道,十分卖力地吹弹着各种管乐和弦乐。在龙舟的第二层楼上,双方都备有大鼓,急遽地敲打出一套“得胜令”,用来催动自己方面的船只飞速前进。由于经济基础的悬殊,以致发出来的鼓声也太不相同。龙翔队是从绷紧的新鼓中发出清脆好听的“咚咚”声,虎翼队是从古老的败鼓中发出迟钝的“笃笃”声,这不仅在划手们,在二、三十万观众的听觉中也一听就能区分明白。

由于去年竞渡停止举行,今年的竞渡又推迟了一个月,直到今天才来举行。长期的睽隔,更增加了今天这场比赛的白热化的程度。龙翔队向对手提出的“和平建议”遭到拒绝后,他们横下了心,加强第一项措施,就是不惜工本地聘请了一批真正年青力壮的划船好手来代替自己。几乎每一艘船上都有三,四名,甚至六、七名新手。他们还怕不能取胜,把最好的、第一流的划手们都集中在龙丙字号船上。如果得不到团体的优胜,他们希望至少这艘“丙”字号可以独占鳌头,夺得个别的冠军。如果没有这样的把握,他们怎肯付出五百贯钱的代价,而且在一段时期中,还让这几名好手成为他们府第中的座上客?

权贵的子弟们为了夺取这场光荣,不惜把他们剽窃得来代表官家的专利权以及可以使他们大出风头的大好机会拱手让给他们的雇佣者。他们自己改充“旗头”和其他可以在今天这场比赛中出头露面的执事人员。当然充当旗头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他们舞旗的技术也像划船的技术一样不高明,当虎头船急速往前冲时,他们站在船头上,一个节奏失调,就有掉下金明池去冼个冷水澡的危险。不过这分虚荣心大得足以使他们忘记一切危险。他们如果不能够站到终点,宁可蹲着、坐着、跪着、躺着、爬着,当一名不称职的旗头,成为东京人的笑柄,也不愿丧失这个最后出风头的机会,好在划手们的卖力足以弥补他们舞旗技术上的缺陷。雇佣者和被雇佣者之间早已成立一项契约,还有一大半的酬劳——所谓“欢喜钱”要等到划手们获得优胜的名次才能到手,雇佣者不怕他们不卖力。

比赛在最初的三、四十丈航程中,局势混沌,还看不出明显的优劣。早在跃跃欲试的“龙丙字号”划手们没等掌队高伸高高伸出他的贵手挥动锦旗,就违反规则抢先一步出发。它占到了这点便宜,旗头韩侣——蔡絛的大舅子就乐得满脸通红,大声吆喝,似乎锦标已经到手的派头儿。可是贴在它旁边的“虎丑字号”紧紧跟住它,两船相距不过寻丈之间。后面六、七条船似乎在平行线上前进,观众几乎分不出它们的先后。只有“龙戊字号”的旗头蔡攸的儿子蔡行在出发之初,船儿—个起步前冲时,站不住脚,踉跄地跌滑进船舱。蔡行是贵人,划手们急于救护他,乱了手脚,这艘船明显地被抛落七八丈之遥。

比赛一开始,观众们的好恶就明显不过地表现出来。

“丙字号”的犯规,相差只在几微之间,被它滑过去了,可是蔡行的失足,却引起大家长久不息的哄笑。“丙字号”暂时领先时,大家保持沉默,全场中只有少数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后来连这几声稀落的掌声也感到“孤掌难鸣”而停止了。在标志着第一段航程即第一个一百丈将结束的地方,“丑”字号的划手们一声发喊,突然超前,超过了“丙”字号。喝采声就好像万炮轰鸣,震憾全场,持续了好久。第三航段开始时,韩侣声嘶力竭,叫破喉咙地为划手们打气,一个靠近他的被雇佣的划手手脚略慢一些,韩侣一脚飞去,踢得他满口流血。这一脚起了作用,划手们都拼出吃奶的气力来使划船再度领先。全场观众又恢复了沉默,似乎斜着眼睛在问:“看你横行到几时?”这时“龙乙字号”赛船歪出航道,越出浮标线,妨碍了“寅字号”前进的速度。对于这样明显的犯规行为,站在龙舟上的公证人假装没有看见,不采取任何措施来阻止它。愤怒的观众立刻就用“嘘嘘”声、“嗤嗤”声以及怪声大叫向这个不公正的公证人王黼的儿子,官拜待制、绰号叫做猢狲待制的王闳孚提出抗议,把一口恶气出在他头上。

随着比赛的白热化,人们看清楚虎翼队的赛船超过它左右两边的龙翔队的船只半身或一身的距离时,他们的情绪就高涨起来。“丑”字号第二次超越“丙”字号,并且把距离拉到一丈以上时,人们的情绪又出现一次高峰,他们发疯地呼喊,用足了全身之力挥手蹭脚,似乎要把自己这份气力增加到划手身上去,使他们能够牢固地保持优势。

这是一块测验人心向背最明显的试金石,人们爱什么、厌恶什么都明摆着,没有丝毫的掩盖。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官家发出严厉的口旨,以全体发配到沙门岛去为威胁,要观众们改变自己的支持点,他所能够得到的结果,无非是淹没在群众的一阵笑声中罢了。一个封建统治者的权力在一定场合中也有它的限度,他能够凭自己的爱憎遴选臣僚,却不能够改变广大群众的爱憎。而且大多数的情况是这样,他越是喜欢的嬖臣就越受到群众的憎恶。

但是这个时候,官家并不关心千万群众的爱憎,他只关心一个人的爱憎。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师师,与其说他也坐在方殿上参观比赛,不如说,他只不过看了从师师的表情、神态,动作中反映出来的比赛的情况而已。现在他的最后幻想已经破灭了,答案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她的醉杏似的面庞上。她的兴奋、她的呼吸急促、她的狂喜、她的惊愕、她的坐立不安,她坐下去又站起来,使得鬓边那片蝉翼好样蝴蝶那样上下翻飞着,她用聚拢的扇骨重重地敲打另一只手的骨节也不知道疼痛,所有这些异乎寻常的举动都与虎翼队的每一条赛船超前或落后有密切的关系。感谢官家给她安排了这样一个优越的地位,使她可以丝毫不受阻碍地看清楚比赛中的每一个细节,因此官家也可以从这些动作中看到比赛的全貌,看到虎翼队的优势正在确定,比他自己看起来还清楚些。

比赛进行到中途以后,胜负的形势已经变得明朗起来。

不懂得策略的“丙”字号划手们在前半段航程中和“丑”字号死拼硬干,用尽气力,现在虽然还勉强保持第二名的位置,已有后劲不足,难乎为继之势。不顾韩侣的乱踢乱骂,划手们一有机会就偷出一只手来抹掉从额头流到眼睛里来的汗水,趁势喘一口气。旗头韩侣也索性停止舞旗,把锦旗揉成一团,在脸上乱揩。“丑”字号的划手们还在引逗他们,故意略略放缓速度,使他们赶上来,使得两条船保持前后衔接的距离。虎翼队的战略思想是豁出这条“丑”字号,与“丙”字号拼得两败俱伤,只要拖垮了它,就可以让其余的船稳取胜利。

进入到第六段航道时,虎翼队战略思想的优越性明显地表现出来了。这时“丙”字号疫态毕露,不但落后于“丑”字号,并且也被原来紧跟在它后面的“辰”字号追上了,显然已失去夺标的希望。“子”字号、“卯”字号仍然以稳健的速度,跟在稍后。只有“寅”字号因为不断地受到邻舟的干扰——这是龙翔队的战略思想,他们事前认为“寅”字号可能要夺标,故意让“乙”字号用不正当的手段去打扰它,这一战略也获得成功,使得“寅”字号与后面的几条赛船混作一团,不能脱颖而出。最后的一条是“戊”字号,它一开始就落在后面。赶不上去,又不允许中途退出,就索性安步当车,自甘下游起来,以致远远望去,它好像浮在湖面上一只大水鳖拖着的一根长尾巴。

在最后的一段航程中出现了混乱。害人自害的“乙”字号,在一个过火的犯规动作中覆了船,全体赛员连同旗头、掌舵全都成为落汤鸡。一直稳稳地占着第四名或第五名位置的“卯”字号这时忽然以惊人的速度和持续的后劲超越了前面四条赛船,冲到最前面去。好像全场观众一样,师师兴奋得忘乎一切,忘乎官家的存在,她用扁骨撩开薄簿的门帘,把身体一直伸出彩棚以外,好像使用檀板般熟练地使用着扇骨为“卯”字号的突前击节称赏。看来她不但以看到虎翼队的胜利为满足,还希望看到龙翔队的全军覆灭才痛快。这也是全场观众的感情。当比赛将近结束,“卯”字号以超越“辰”字号一丈多、超越“丙”字号不下于二十多丈的优秀成绩接近终点时,她清脆地叫了一声好。即使隔开相当距离的水面,即使混杂在万众喧腾的采声中,官家仍然从她的嘴巴和全身倾前的动作中意识到这一声叫好,那是一把锥子猛然扎进他的胸膛去的一声叫好。

实际上这场比赛还不到半个时辰,对于官家却好像挨过了难于忍受的痛苦的十年时间。

最后结果揭晓了:团体奖当然属于虎翼队,个别奖顺序下来的名次是“虎卯字号”“虎辰字号”“虎寅字号”“虎丑字号”。龙翔队只有“丙”字号勉强获得一个殿军,它翻了一条“乙字号”,另外还有一个旗头掉进水里去。如果称之为“全军墨矣”那也一点儿也不过分。

在他一生中曾经参观过二、三十次比赛,并且在他即位以后,基本上主持每次比赛的给奖仪式,已经成为这方面斫轮老手的官家,这时似乎处在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忘记了他应该做的事情。

优胜者已经排成队伍,等候受奖,他却仍然茫茫然地坐在方殿中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懂得旧例的銮仪使姚友仲及时提醒官家,要他出殿来主持授奖仪式。奖品已经用滑车从长竿上取下来。姚友仲把奖品一一递给官家,官家茫茫然地接过奖品,茫茫然地按照姚友仲的提示把奖品投给优胜者,不但没有说两句照例应有的勖勉的话,连得他们的脸也没有看清楚。当时不但受奖者和在一旁侍立的执事人员,内监们、连得坐在较远的观众们也看得出官家面色苍白,双手颤抖。

官家的失态,可以被解释为以他的名义参加比赛的一方失败了,使他失望,使他受到一点刺激。但实际情况要严重得多,他茫茫然失去的不仅是原来对它抱有希望,攸关他个人荣誉的龙翔队的胜利,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原来已认为获得了专利权的师师的心。没有其他的打击比得上这对手他的致命的一击了。

祝捷大典原来预计的规模要隆重得多。竞渡以后,还要举行“水傀儡”“水秋千”等余兴项目,与民同乐。然后掉过头来,在“余”兴节目之余,再举行一个正规化的官方仪式,由在朝的太宰王黼和在野的太师蔡京带头率领百僚,上水殿来向官家祝颂一番,官家照例也有几句谦逊之词:“燕山收复,旧恨湔雪,此乃祖宗之灵,暨诸卿之硕画鸿猷所致。朕何功之有?”

这才是官家在今天这场庆典中的正戏。所有君臣之间的对答,事前都拟好稿本,双方照本宣读都要琅琅入耳,以便史官记入《起居注》,载入《丝纶簿》,将来好在国史上添一笔,传之千秋万祀。官家今天专心诚意地把师师请来,他的内心中与其说让她参观竞渡,毋宁是希望她来看一看这个祝捷大典的仪式,听一听他的琅然天音。然后到下一次去醉杏楼访问她时,可以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她:“那天朕在水殿上的对答,师师听来是否得体?”

如果能够博得师师的一声称赞,他就会感到非常满意。

这一切都想得非常美妙,可是事情发生了急逮的变化。传旨官黄珦走到百官面前宣旨道:“官家宸体违和,一切庆贺的仪式都蠲免了。”

官家临时改变计划,停止庆典,他不特卤簿启行,自己带着宫眷,就乘坐玉辂启驾回宫。几十万观众,在议论纷纷中也迅速地走散。一场盛典以如火如荼开始,以草草终场结束,真可算作为一场惨典了。

“师师走马万胜门,

四厢献露大士瓶。

虎翼风生胜竞渡,

龙体不豫辍庆典。”

嘌唱名家张七七、安娘,讲史名家李糙、尹常卖等杂剧界艺员在一夜之间便编成了脚本、唱词,并且把这几件事情有机地联系起来,串成一只有情节、有描述、有起伏、有首尾的故事,在剧坛上演唱。这出故事的新颖的内容,生动的、加油添醋的细节描绘,充分满足了强烈地希望了解内幕新闻的东京市民的胃口。不用说,它们在几天以内就不胫而走、不翼而飞,风靡了东京城,还有扩大到京东、京西以及江淮各路之势。

师师、四厢都是东京人崇拜的对象,在讲唱时除了不贬损他们的身价以外,还采用了隐射的方法。这个风流绝代的师师可能是赵师师、钱师师,这个英雄出众的四厢可能是孙四厢、李四厢,可是听众们一听就知道这师师,四厢指的是谁,连带也知道了作为他们陪衬的全部角色是谁。以讲五代史出名的尹常卖把时代背景推前了一百七十年,这庆的是打败契丹人的大典,这条“龙”变成英武绝伦的周世宗柴荣。周世宗有没有收复过燕京城,有没有在这道美人关下顿兵老师,这些都无关宏旨。讲唱不是搞历史考证。他们需要考虑的只是在不触犯时忌的条件之下,满足市民的需要。而像北宋朝廷那样显然缺乏效能的政权,对于民间文艺也常常采取“不痴不聋,不作阿翁”的放任态度的。

可是也有人要利用它们。

高俅从来没有忘记过丰乐楼上的一箭之仇,加上他又是初五那天竞渡中失败一方的龙翔队的实际负责人。旧恨新仇,并在一起,化成一股恶毒的怨气。现在抓住了这个大好机会就想报仇雪恨了。

高俅虽然以“睚眦必报”出名,但他报仇的对象一般都是他流落江湖时结下冤仇的市井人物,他们无权无势,报了仇不用考虑后果。现在他要对付的却是像刘锜这样的人物,既是官家的亲信,又在军队中有很大的潜势力,那是需要慎重考虑的。

高俅无疑地是个流氓,却是个不彻底的流氓。他惯于在仇人背心后面戳一刀,不过戳上去以前,要想一想这一刀下去后对自己会产生什么影响再敢动手。彻底的流氓是戳了再说,不彻底的流氓要想想再戳,在流氓界他也只居于第二流。

对此,他去请教了他的把兄弟张迪。张迪是搜集、了解、推断、分析这些情报的超级专家。他自己早已听到过这些讲唱,并且通过郑皇后和乔贵妃,设法让官家本人也听到它们。在他的政治测温表中指示着官家对刘锜的恩宠已经骤然降低,但还没有达到可以把他一棍子打死的程度。他替高俅出的主意是向官家建议把刘锜远远地调到外路去。先拔去这一枚眼中之钉,然后相机考虑进一步的措施。

其实不用高俅建议,经过这番金明池事变以后,官家本人即使没有改变刘锜是个可用之才的看法,但在东京城的范围之内,再也不可能与他覆载于同一块皇天后土之间了。官家个人的安危优乐系于刘锜所在的远近,把他推得越远越好,东京附近之地还不能使他完全放心。因此借着高俅“一力推荐”的机会,官家毫不犹豫地下了一道手诏任命赵隆为陇右都护(只是作为刘锜的陪客),刘锜为陇右副都护。

官家对刘锜还是天高地厚,圣恩隆重,降下了手诏的第二天,特把刘锜召来,温词安慰道:“卿久在朕左右,勤于王事,劳怨不辞。老父在家瘫痪了两、三年,也无暇回去省视。如今朕特擢卿为陇右副都护,有卿与赵隆两人在彼,联可释西陲之忧矣!卿此去得便就可回籍去省视老父,以尽人子之责。朕待卿始终如一,卿回去后,休忘朕恩数,庶几忠孝无亏。”这段话说得冠冕堂皇,不愧是煌煌天语,接着就道出了他的本意所在,“日来天气正好,卿摒当了行李,早早与赵隆启行,长为国家的屏藩,也好叫朕放心。”

刘锜心里完全明白这一次人事调动的背景是什么。

在官场中,调动本是正常的事,他身为军官,效力疆场,分属当然。过去他曾多次要求出任军职,都遭到拒绝,这次却于无意中邂逅得之。只是如今北边多事,正是需要人手之际,却偏把他调到闲散之地西北边境去,还说什么“长为西陲之屏藩”,杜绝了他真正为国效劳的机会,这才使他抱憾无穷。

诏旨下得这样急迫,官家催逼得又是这样紧,赵隆、刘锜只得择日在月底动身。

亸娘与刘锜娘子的离别真是一次惨绝尘寰的生离死别。

扎根于东京的刘锜娘子一旦要离开东京城本来是不可想象的。最近一年半以来,她与亸娘朝夕厮伴,几乎完全绝足于繁华场所。一种潜在的意识在她内心发展起来,她感到自己在变了,不断地向好的、向上的方向变化。只有在这样一种自觉之中,人们才感觉到他活着更有意义。刘锜娘子并不是一个生来就具有深度的人,但她善于向生活中吸收善良、正直、豪侠的成分,使她成为一个能够向深处楔入的人。她自己意识到亸娘就是使她转变的原因。如今晴天霹霹,丈夫突然调职,迫使她不得不离开东京,这还可以容忍,但因此也要离开亸娘,这却宛如割去了她一块心头肉。亸娘在东京也没有多久可住了,等到父亲和刘锜娘子离开东京后,她也要随同婆母回到保州去住家。亸娘从来没有意识到她能够给刘锜娘子带来什么有益的东西,如果她意识到这个,就不可能给刘锜娘子带来什么影响了。她只感觉到刘锜娘子是她生活中的光辉,离开刘锜娘子,她的生活就变得黯淡,好像一个多思的孩子在傍晚落日时常感到的那种空虚感一样。可是她的空虚感还要沉重得多,那是一种即使把她的生命抽出一部分来也无法加以填补的空虚感。

终于到了分手的一天。

在汴河边舣舟话别之际,刘锜娘子独自强作慰籍,教亸娘放心,说她的爹有她在一旁照应,管保比她自己还要照应得周到。说着,她自己先就掉下眼泪。亸娘听了半天,竭力要想理解而仍无法理解她说的是什么?亸娘牵住了刘锜娘子的衣带,似乎牵着这根衣带就能使日月停驶,使时间与空间永远停留在这一点,河边舣着的这条船也永远无法驶离了。

“细君一串泪,堕地作錝铮,化作鲛绡珠,持以赠远行……”不擅长作诗的马扩竟然也吟成了四句,希望刘锜能把它续成。这时刘锜也心乱如麻,无心续诗,他从行囊中抽出一支竹笛,呜呜咽咽地吹起来,让一缕笛声掩盖其他的一切,在水边柳荫中回荡。

夕阳还挂在柳梢上,无情的舟子不断地催促着要启碇,打断了刘锜的笛声。马扩、亸娘告别了早已沉醉的赵隆以后,不得不从船舱里起身时,刘锜和刘锜娘子又把他们进上岸来。现在只剩得说一句话的时间了。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

没有给马扩续诗的刘锜这时做了一个希望用沉醉来麻痹离别痛苦的手势,补足了她娘子的词意:“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在长亭饯别的酒筵中,他们都喝了那么多的酒,可是醇酒也不能够麻痹痛苦。到了夜深酒醒,痛定思痛时,他们彼此都会感到这从心头剜下来的肉再也不得再生了。

官家对刘锜的惩罚是费尽心机的(惩罚还没有轮到马扩,可能是因为官家把他看成为从犯,可以罪减一等,也可能是目前还要派他用场,内定缓刑,如果属于后面的一种,一旦轮到他的时候,前后账通算,就不可能像对刘锜那样客气了),而师师对官家的惩罚却是更加严厉的。从此以后,官家再也得不到师师的允诺前往醉杏楼去探访她。她和官家将在天翻地覆以后,在谁也料想不到的场合中被迫再次见面的,那是他们间的最后一面。

看来,一切都到了结束阶段。六月初五不欢而散的庆功大典似乎是东京人最后一次盛会。一种不祥的末日感悄悄地罩上了东京人的心头,再也揩拭不去。他们也明白总算帐的日子终于就要到来了。

平州事件的发展,一如马扩预料,张觉被加强了的金军打败后果然逃到燕京来要求收容。举棋不定的北宋政府先是听从郭药师的建议,暗中收容了他并加以保护,后来在金人严词责诘下,慌了手脚,又把张觉出卖,绞死后斩了首级进去给金人。严厉的金朝政府,显然不会因北宋政府这个乖乖听话的举动,恩赐它一块糖吃,反过来却成为不断挑衅以及后来入侵的借口。

不过这种借口并无多大意义,金人要向宋朝用兵是势所必然的,如果没有这个借口,也可以另外制造一个,要制造借口还不是最容易的事情?这时阿骨打已经逝世,以吴乞买为第二代皇帝的金政府早已订定了对宋用兵的国策,决心要使北宋皇朝成为辽朝之续。边境纠纷,层出不穷,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事端。有见识的入都看到一场新的战争已无法避免。

两年前马扩曾经把这种可能性向当局者提出来,要当局者预作绸缪之计,受到王黼、童贯的责备,说他是杞人之忧,说他沮坏两朝的邦交,有妨国计。好大的帽子!如今这种可能性已经发展到这样明显的程度,即使他们这帮人,心里也有点惴惴然起来。可是宣和君臣的政治原则是“不见棺材不哭娘”。金朝大军入侵的警报正式到来的前一天,他们仍然不放弃金军未必会来的幻想,警报正式来到以后,他们也还抱着金军未必就会杀到东京来的幻想,及至东京失守后,他们(包括靖康君臣)也还抱着金军未必就会灭人之国、俘杀君臣的最后幻想。

在日益紧张的局势中,马扩写的条陈和建议真可以塞满一口专柜了。当局者表面敷衍一下,实际上还是相应不理。与其相信他的令人厌烦的未雨绸缪之计,还不如相信自己的幻想,乐得再快活几天。不过马扩的地位变得重要了,即使是他们这一帮,也要把他留在东京以各咨议,以表示他们忧国之忱,日无虚夕。

以后河北军政长官换了几个人,河北宣抚使童贯一度失欢于官家,被勒令致仕,代之以好吃的谭稹。谭稹端整好一席人肉筵宴,张开歪嘴,准备把整个河北路都吞下肚里,可是郭药师的常胜军是一块硌牙的石头,一口咬下去,就崩掉两只门牙。谭稹吃不成酒席,只好回老家,仍旧让童贯来当宣抚使。燕山路安抚使好像走马灯似地从詹度换到王安中,从王安中换到蔡靖。人换了,政策还是不变,这叫做“换汤不换药”。北宋朝廷在河北边防问题上的一帖万应灵药是倚郭药师为长城。常胜军的军额逐渐扩大到四万人。北宋政府把全部赌注都押在郭药师这张王牌上,一个具体而略微的北宋版的安禄山确在形成了。

河东的防务也是吃紧的,粘罕的大军一直驻在云州、蔚州、应州一线,虎视眈耽。通过马扩和赵杰的活动,董庞儿和其他多支义军受抚,董庞儿本人还被改姓名为赵诩,但是义军的作用没有被北宋朝廷重视,这些军队散处在河东、河北前线,受到恶劣的待遇。义军保持自己的活动,也不太愿意为宋朝所用。

边防线上充满着愁云悲雾,战争随时都可能爆发。这种岌岌可危的形势也反映到东京人的日常生活中来。从张觉事件以后,投在东京人心头的那片阴影越来越浓厚,揩拭不掉了。人们似乎都在等待来日的来临。

但是这场大祸真正来到的日子,要比马扩预料的晚一些。金朝贵族的内部调整,一再推迟了出兵的时间。从宣和五年秋冬到宣和七年冬季金军出动之期,这中间整整隔开两年的时间。如果北宋政府真有决心做好准备工作,来应付这一场意料之中的侵略战争,它仍有充分的时间。可是它什么都没有做。

这两年宝贵的时间就在北宋政府的幻想、坐待中白白地浪费了。

汉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它和生活在我国境内的许多民族一样有光辉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在某些历史时期中,譬如西汉中期,东汉初期,特别在唐朝前期,它是踔厉风发、充满信心的。在对待少数民族问题上,它表现得气魄宏大,善于与它们推心相处,吸收、融混其精华,使之在统一国家的领导下,共同对全世界的文明作出重大的贡献。

可是在宋朝,这个民族看来有些黯然失色,特别当它危亡之际,更显得奄奄无力,无所作为。当然这和当时统治者的领导有着密切的关系。不仅宣和君臣,就整个宋朝统治来看,在对待少数民族关系上是消极的、疲软的。伐辽战争的失败,金军的南侵,长期的南北分裂,投降派的活跃,一些地方政权游离于统一的朝廷以外,这些都是它的必然后果。而首当其冲的宣和君臣当然要负更大的责任。

要正确、全面地评价某些历史阶段的民族关系,不能排斥统治者的作用,无论从积极的一面或消极的一面、进步的一面或落后的一面来看,都是如此。

当然,人民是历史的主人翁,是历史的创造者。像任何时期一样,北宋人民勤劳、勇敢、智慧,他们创造出丰富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特别在科技发明方面更有了突出于前朝的伟大成就,而面对着当时敌对的少数民族统治者的侵略,他们同样发扬了敢于反抗异族压迫的优秀传统,表现出无比的勇敢、刚毅和坚韧,与统治者的表现截然不同。这些表现将记录在下半部小说中。


1977.7.18 修改第二部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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