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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金军南侵前的两个月左右,前线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局面。首先是,在长达数百里的东西两条边防线上,金军突然全面停止了挑衅行为。这原是它最擅长泡制的。在过去两年中,这种挑衅行为层出不穷,有时,一天要发生几起,弄得宋朝军部应接不暇,穷于对付。
还有,金朝派到军前来的使者,态度也比过去改善了,有时竟很有礼貌地问起宋朝边境军政长官的生活起居来,这使他们有点受宠若惊了,这在过去也是不能想象的。过去,金使一来到军前就有无穷的责难、粗暴的吵闹,有时还咆哮怒骂,在这条战线上也使宋朝边臣穷于应付。
过去,金使的责难,集中在几个问题上。第一,他们每来必问到宋朝收容抗金的残辽将官张觉,存心破坏宋金关系的罪名。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宋朝对此早作处理,把张觉缢死了,首级送给金人,赔罪认错,金朝还是不肯轻易了结这件公案,每次都要提出来责问,作为宋朝违约背盟,敌视金朝的大口实。
另外还有些口实。
一款是宋朝遣使勾结耶律大石,企图与他联合攻金。这一条由于宋朝给耶律大石的图书在使者身上截获,铁证俱在,抵赖不掉。幸好金朝贵族可能对耶律大石有所畏惧,不敢开罪他,连带对宋朝这方面的责难也放松了,这件事说过一二次,以后就不再提起。
一款是童贯答应馈赠的二十万石大米,谭稹赖账不付,有失信用。这件事其实还是金朝不守信用。原来在童贯任上,金人答应送他一千斤关东老参,童贯答应送白米二十万石作为回礼。后来童贯离任。两件事都自然消灭了。不意人参之赠,只有口头默契,白米之馈,却载在文书上的。金人根据文书,一再派人前来要素,谭稹了解了前因后果,他吃不到人参,当然不肯拿出二十万石大米。这件交涉,真叫经办人赵良嗣轧扁了头。后来也一直悬而未决,成为金人的一个口实。
一款是宋朝收容残辽的逃官赵温讯。
这个赵温讯曾做过辽的谏议大夫,很有才略,与赵良嗣有八拜之交。金人离开燕京时,赵温讯与许多辽的官员一样被掳往关外。赵温讯趁隙逃回,替童贯、王安中出了一些主意,办了不少事情,受到重视,他自己也以为找到一个安乐窝了。不想他的活动被金人侦知,派使者前来要索。赵温讯向赵良嗣长跪求救,赵良嗣没法救他,反而说了两句风凉话。“本朝固不欲谏议过去,然金必因此寻兵。大丈夫生死有道,生也为民,死也为民,借谏议一身,解两国之兵,利也不浅。”赵温讯熟知他们童贯,王安中、赵良嗣等一伙人都是“生也为己,死也为己”的,偏偏要他“生也为民,死也为民”,叫他如何服气?他槛车上道,自分必死,不料斡离不看中他的本事,非但不杀,反畀以重任。从此他死心塌地地为金朝效劳,变为“生也为金,死也为金”。而宋朝收容辽的著名逃官,又构成一项罪名。
另一款是宋朝收编义军董庞儿及其所部。这件事本来是公开的,董庞儿收编后改名董才,后来入朝面圣,赐姓名为赵诩,官拜防御使。宋朝方面绝对没有想到收编董庞儿有何开罪金朝之处,不料金朝方面忽然提出严重抗议,认为董庞儿在辽时已起兵反辽,是辽的“剧贼”,辽既降金,辽的官员和叛逆同样都属于金朝所管,董庞儿自应引渡给金朝治罪,宋朝擅自收编,又是一项挑衅的行为。这件事使童贯十分头痛,为息事宁人计,宣抚司里也有人主张引渡,有人主张斩了他的首级以谢金人。无如董庞儿的名字已达天听,正是宣和天子亲自赐他姓赵名诩,斩了他,官家面前怎生交代?再加上他机警绝人,几次躲过宣抚司为他掘下的陷阱。童贯无奈,想把这件事推给郭药师,郭药师也不肯为此戎首,董庞儿和他的部队就在这夹缝中生存下来了。
这件事十分棘手,十分难处,对金人没法交代,也影响到童贯以后不敢再放手招抚义军。
宋金双方,当时表面上还保持着友好同盟的关系,双方国书往来,都要写上“本朝志欲协和万邦,大示诚信,念海上结交之义,共立誓约,永怀和平,苟或违之,天地减察,神明遭殃,子孙不绍,社稷倾危”等字样。当然哪一方违约背盟,理应受到对方的责难。不过奇怪的是,一心只想维持“友好同盟”的宋朝受到对方如此多的责难,真叫它长出一百张口来也难为自己分辩,而宋朝对于一心只想南侵、已经制造了那么多的边境纠纷的金朝却噤若寒蝉,连一次措辞软弱的抗议也不敢提出。对于金朝的种种责难,或者自己有点理屈,或者完全是对方的无理取闹都不敢声辨,更谈不到据理驳斥。双方的外交活动,早已变成单方面的谴责、威胁、恐吓。这就怪不得只要听到金朝将派来使节谈判的消息,宣抚使就吓得六神无主,朝廷也深感头痛,最后,总是低声下气地赔罪认错,还给使者送去大批重礼,才勉强把交涉搁起来再说。
看来战争固然要用粗暴的手段来实现,而和平也决不能用和平的方式来保证的。
可是在最近一段时期中,金朝忽然改变了态度。仿佛它也希望用和平的方式来确保双方的和平了,它两次派人到军前谈的都是友好往来,有关礼节方面的事情,不再提出过去的那些口实,还几次问到大宋皇帝安乐否,它使宣和君臣产生了新的幻想,认为它已经修改国策,调整邦交,决心与宋朝成为和睦相处的善邻。
可是明眼人可以看到,这虛伪的友谊和表面上的和平掩盖不了金朝内部的剑拨弩张。边兵调动的消息,纷至沓来,日有所闻,高级将领到前线来的活动更加频繁。看来这种友谊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要造成假象以麻痹宋人的警惕。
最近马扩、辛兴宗到云州去了一趟与粘罕见过面,判断金兵即将在短期内发动南侵,那更加可以证明这两个月的平静,只不过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平静。一场战争已经迫在眼前了。
二
一向忙忙碌碌、马不停蹄的马扩这时也似乎出现了一个空档。他利用一次公差去真定与安抚使刘鞈洽谈事务的机会,事后,竟然折道北去保州,探望在老家的母亲和妻子等人。回家探亲原是极寻常的事,但对马扩来说,就不是很寻常的了,这是因为他离开太原时,并未提出要回家探亲,再则保州、真定虽然近在咫尺,他多次去真定公差,从未枉道回家。竟有些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味道。事实上,从他母亲妻子自东京搬回保州老家居住以来的两年多时间中,他与她们一共只见过四次面,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住不了两三天就走,不像宣抚使司里的同僚,或者把家眷带在身边以便撤走时就近照顾,或者在太原组织一个临时的家或代用的家,再不然,就是轮流请假回籍探亲,一年要请两次假,每次必得两个月以上,总加起来,在家里孵豆芽的日子加上路程和在司里办事的日子正好成为一与一之比。
在这方面,马扩也是十分特出的。他在司里绝口不谈家庭问题,给人的印象似乎他根本没有一个家,是以四海为家的流浪者。
童贯再度出山时对马扩讲了那番“亲热”的话以后,他清楚地知道马扩仍然是过去那个顽固的马扩,很少有改变的希望,而马扩也完全认识到童贯仍然是过去那个颟顸刚愎、私心自用的童贯,绝无受他感化的可能,他们仍然坚持各人的主张,毫无妥洽余地,这使得他们原来就是貌合神离的关系,变得更加疏远了。
入燕犒师之役,童贯明知道如果让马扩随往,多少使郭药师有所忌惮,对事情有好处。但他一怕马扩根本就反对他的入燕之议,二怕万一事情顺利,反而给了他一个立功的机会,竟然大笔一勾,在宇文虛中拟好的随行人员名单中把列在首位的马扩的名字勾去了,却另外派他去雁北公干。后来童贯变成一只斗败的阉鸡,垂头丧气回来,想起幸亏把马扩的名字勾去了,没让他看到自己这付狼狈相,心里倒也没有什么后悔。
现在宣抚司里人人明白,如果宇文虚中是宣抚使心目中的第一号红人,那么,与他相反,最黑最黑的黑人,无疑就是那个马扩。
但这一次宣抚使要想征兵于刘鞈,想把刘鞈编成的一支劲旅调到太原来所用,又不得不借重这个黑人。因为他知道马扩与刘鞈有着深厚的交情——连他也不知道由于某些微妙的因素,他们的交情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
童贯派马扩去真定,表面上的任务是与刘鞈洽谈募集义勇,训练成师,以增加宣抚司的武装实力。宣抚司没有一支可以直接管辖、调遣、缓急可恃的部队,那就不成其为宣抚司。这一点大家同意,没有争执。问题是:兵从哪里來?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谈来谈去已经谈了几个月。纸上谈不出一支兵,口头上也同样淡不出一支兵,宋朝的读书人多数是空谈派,喜欢坐而论,不喜欢立而行。空谈的结果常常是“竹篮子捞水——一场空。”
只有童贯比幕僚们实际一点,他很早就想到要把河东的地方部队抓到自己手里来。河东地方部队经过以知兵著名的文官河东路安抚使知太原府张孝纯实心编练以后,显得生气勃勃,已具有相当的战斗力。现在童贯受摈于郭药师,他的宣抚使司只能设在太原府。张孝纯不幸作为在本处已设了长官机关的地方行政官知太原府,其地位犹如一个仰婆婆鼻息过日子的小媳妇儿,照规矩只要婆婆一声喝断,小媳妇只好喏喏连声,俯首听命,决无违抗之余地。童贯想得很美,无如张孝纯之为人颇有一点锋芒,他虽是一个文官,但在瞧不起童贯、遇到适当机会就想反抗一下的劲道儿,与郭药师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童贯征兵于他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宣抚使在燕山府碰了郭药师的钉子,铩羽而归,念头就转到我张某人身上,岂非以我张某人文官可欺?这样一想,一股气涌上来,当场就敢以河东国防重地,地方吃紧,无部队可调为理由,干脆泼辣地回绝了童贯。而童贯再度出山以来,实际的权力和威信都已大大下降。郭药师要他好看,只消小小的红旗挥动几下,就惊得他不敢再履燕山之地。如今张孝纯公开拒命,叫他当场落不了台,虽然心中十分怀恨,却也毫无办法,最后只好让马扩去找他认为比较好说话的刘鞈。
鉴于对张孝纯的做法过于简单粗暴,以致遭到峻拒,这次童贯学了一个乖,他指示马扩见到刘鞈时,要分两步走,先提委托练兵之事,要刘鞈就地募集二万义勇,限期一个月编练成军,这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任务,姑且与他蘑菇几天,再相机提出调兵之事,并寄语此事攸关宣抚使司的生死存亡,务请刘安抚念多年相知之雅,勉为其难,剋日调军西上,听候拨用。
自从第一次伐辽战争以来,刘鞈就在真定府埋头苦干,训练了一支以“敢战士”为名的新军。它成军不久,就参加第二次伐辽战争,立下战功,后来编制逐渐扩大,力量增强,隐然成为燕山路的后劲。这正是刘鞈两年来苦心孤诣、心血凝注的结果。童贯离任前,保举刘鞈为真定路安抚使,就因为他手里有这一点实力,而刘鞈也是凭着这点本钱才敢于走马上任的。依靠它,真定路的军政,才粗能自立,而虎视眈眈的郭药师也因为颐忌刘鞈的这支军马,不敢随便派军队侵入燕南地界。到了兵荒马乱的时代,不但是军阀,文官们也同样知道手里要掌握一些实力才能站稳、站平的道理。
事情攸关到他本身的生死存亡,那就顾不得宣抚使的生死存亡了,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少年的相知之雅。
刘鞈的这番苦衷,马扩是了解的,抽调真定军,于公于私都会造成很大的灾难。他根本不考虑童贯的什么一步走、两步走,第一天见到刘鞈时,开门见山,就把童贯的本意说清楚了,看看他如何回答。
果然刘鞈一听要调走他的军队,等于要他的命,顿时翻起白眼,断然拒绝道:“此事万不可行!”
为什么万不可行,刘鞈急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道理来。马扩只要他再坐实一句,追问道:“宣抚重视此事,特遣马某前来传命,难道真无商量余地吗?”
“绝无商量余地!”
“宣抚剋期半月,全军就要调到太原。是否容马某回司后,与宣抚婉商,缓期一个月后再作计较如何?”
“无论一个月、两个月,此军决不能调动,无可计较之处。”
“童宣抚明令抽调全军,先答应他调去一半候用,如何?”
“一半也不能调,”刘鞈失去了他平日的稳重自持,忿然说,“请马廉访说与宣抚知道,就说刘某说的,真定一军,一人一马也不能调。”
“刘安抚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叫马某如何向宣抚回话?”
“马廉访如何回答宣抚,请自己斟酌。平日在宣抚前可不是你们几位说话最多?今日刘某却不能越俎代庖。代你斟酌回答宣抚的话。”
刘鞈虽不能断定调兵之议是马扩的主意,不过童贯不派别人而派了他来传话,那么他至少是深知内情的,不由得气愤地刺了马扩几句,以发泄其私忿。
马扩且不与他分争,就事论事地说道:“安抚与童宣抚有多年相知之雅,难道不深知其为人?宣抚意有所欲,如不与他一点转圜的余地,他岂能就此罢手?
“刘某倒也想过了,可以转圜处,无不从命,无奈此事实无可以转圜处,宣抚定要罪怪下来,刘某也只好挺身认罪,甘心领他的责罚!”“责罚倒也未必,”马扩微笑道,“只是童宣抚之为人,他如没想到几著狠棋。岂能令马某贸然前来传命?据某所知,宣抚已内定李质、王渊为宣抚使司都副统制。童宣抚给王几道[王渊字几道。]的私函,计日可达。如果王几道在李钤辖面前游说一番,他二人真去太原就职了,那时调与不调就由不得安抚作主。安抚难道没有想到这一著?”
刘鞈果然没有想到童贯会越过他,与李、王二人直接交易,实行这一条釜底抽薪之计。他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声问道:“马廉访与李、王二人见过面不曾?”
“尚未见过。”
“何时去与他们见面?”
“马某正待见过安抚后,再去看他们两个”。
“马廉访还见过别人不曾?”
“此来曾去访子羽未值外,尚未与别人见过面。”
“贤侄,看在你我多年相知的分上,见了李王时,千万不要以此相告。”刘鞈动了感情,他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这贤侄的称在这二年来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单是这个称呼就把二人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这时刘鞈讲了一句难得的真心话,虽然还说得十分含蓄,“那李质为人朴直,倒不是见利忘义之徒。待刘某今夜先与他见面,稳住了他的心,就不怕王几道再去游说。你我有事,明日再谈如何?”
赞扬李质就是贬斥王渊,说李质不是见利忘义之徒正好是说王渊恰恰就是个见利忘义之徒。但掌握这支军队实权的是与他私人关系密切的李质而不是童贯的义儿王渊,只要把李质说通了,就不怕王渊再翻出什么花样。刘鞈要充分利用马扩给他这一晚上的时间去做好李质的工作,因此他对马扩表示了感谢之意。在这个与他个人生死攸关的问题上,谁能给他一点帮助,他都会露出这一丝真诚的谢意。
马扩策略地抛出童贯对刘鞈暗中进行的阴谋诡计,换取了刘鞈对他的好感,认为是一大收获,然后他推心置腹地说道:“真定地当冲要,尊叔辛苦成此一军不易。如今胡氛日亟,万一在前线的常胜军有变,襟带山河,屏障帝室,全靠此军在这里支吾一时了。太原有王总管在,兵力尚裕,抽调此军去徒供童宣抚一人之护卫,却不道坏了天下大事。愚侄痛恨之不暇,怎肯向童宣抚献此媚兹一人而置一路于不顾的毒计?尊叔明察,休要猜疑。”
马扩先打消了刘鞈对他的猜疑,看到他不断颔首称是,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道:“只是如今国事日非,殷忧方深,愚侄尚有肺腑之言奉告。既然今夜尊叔要与李钤辖谋面,明日再来求见如何?”
刘鞈点点头,表示首肯。
马扩兴辞而出时,感到自己心里的希望正在增涨。
三
这次马扩从太原来到真定,其真正的目的并非来执行童贯的乱命,而是为了想推行自己的一套秘密计划。
原在燕京周围活动的一支义军,在反辽和反金的战斗中都起过重要作用,杨可世袭燕之役,他们当过向导,金军入燕,久踞不归,后来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就是困于他们的游击战术,才被迫把彻底破坏了的燕京城交还给宋朝。
童贯、谭稹互为更迭,除了把这支义军中董庞儿所率的一部分人收编为宋朝的边防军队外,河北义军的主力始终没有得到妥善的安排,他们仍然集结在燕南诸山中,自行觅食。几个月来郭药师加强了对他们的压迫,义军遂渐南撤,在最近的两三个月内已陆续撤至真定西北的山区中。马扩利用出差的机会,曾与义军诸头项多次争论,多次磋商,最后确定了归宋朝收编的方针,并接受他们的委托办理此事。
马扩两次与童贯谈到此事,童贯恐怕重蹈收编董庞儿受到金人责难的复辙——何况董庞儿名为边防军,也不太肯听宣抚司的调拨,表示不能考虑。此路不通,马扩才想到与真定路军政长官的安抚使刘鞈直接谈判收编事项。
义军方面提出下列条件:
1、义军全部编入真定路的地方部队,取得正式番号。
2、划给一部分防区。
3、按月支付粮饷军需。
按理说,这些都是最起码的条件,只要刘鞈有几分收编的诚意,在具体问题上不会给他带来多少困难。问题在于这件事童贯已经反对过,现在再要进行起来,暂时非向童贯保密不可,而童贯派在真定路军民两政中的耳目甚多,这样收编人事,要完全瞒过他也不容易。
刘鞈为人固执,过去曾说过,董庞儿其人,既不忠于辽,安能顺于我?所谓义军也者,乃乱政之莠民耳。他对义军持有这样一种完全敌对的情绪,现在又要拖他落水,一起隐瞒童贯进行收编,这显然是十分艰巨的任务。马扩看到,除非他们有很深的交情,彼此能够坦率地提出问题,交换看法,可譬以利害,晓以大义,让他明白收编一举乃国家大利之所在,也关系到真定一路的安危,这样才有希望谈得融洽。
偏偏到了十分需要刘鞈的交情的时候,马扩感到他们的交情十分不够,不仅不够,几乎已到了恩尽义断的程度。这为什么,他不明白。但他们过去确有很深的交情。这说来话长。
他们本来是世交,刘鞈是他父亲马政的挚友,刘鞈的两个儿子子羽、子翚从小就被他父亲带到西北军来“实习军事”。刘子羽、刘子翚和马扩、刘锡、刘锜兄弟们有好长的一段时期都在熙河军中盘桓过,他们当时都不过是十七八岁到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正处在十分好胜逞强的年龄,他们谈兵击剑,角逐骑射,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回忆。印象最深刻的是刘子羽有一次要处分一个犯了军规的士兵,与姚平仲争吵起来,闹得不可开交。子羽竟然跑到姚平仲的父亲熙河经略使姚古那里去告状。姚古护短,不肯发落,刘子羽一怒,就离开熙河军。这件事的本身很难说刘子羽、姚平仲二人哪个对,哪个错,但是姚古在军队中威福自恣,部队中对他很有意见。刘子羽居然敢于去批他的逆鳞,使许多人都有痛快之感。马扩与姚平仲也有很深的交情,但在感情上毋宁是偏向子羽的。以后子羽出任南方,他们多年通信中,彼此都不忘记要加上“地分南北,情犹骨肉”这两句话。
但是从第一次伐辽战争以来,他们的关系忽然发生了变化。当时马扩和刘鞈都在童贯的幕府中,马扩仍以前辈和父执之礼相敬,刘鞈却在许多场合中有意回避他,拒绝私人间的交往,有时则公开抨击马扩的主张,其措词之激烈,态度之粗暴,不亚于马扩的死对头王麟、贾评等人。
在童贯的幕僚中间,马扩早已习惯于受到这样的待遇,倒也见怪不怪。唯独这个过去与他关系十分亲密的刘鞈也对他采取这种敌对的、僵硬的态度,这使他非常心痛。他不由得深思起来,从头检讨他们之间的关系。
“听泰山说过,有一回因辩论伐辽战争的得失,他与刘学士大吵了一场。难道刘阁学就为此与俺落了个生分吗?”
“非也!”马扩找出了一个理由,马上替他开脱,“伐辽得失,千秋自有公论,况且泰山和他争的也是公义,并非私愤。想那刘阁学通情达理,岂能因此迁怒于俺!”
“是那次雄州城下,因撤兵之议,发生争执,后来兵败城下,他受到童贯责备,因而耿耿于怀,迁怒于俺吗?”
“非也。那次争的也为的是公事。何况撤兵之际,耶律大石果然倾巢而出,纵兵追击,不出俺之所料。刘阁学岂能为自己护短?想刘学士更事已多,老成练达,更兼忠心为国,俺料他决非如此小器。”
马扩层层设难,又层层为刘鞈开脱,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既从老的身上打不开一个缺口,他把念头转到小的身上。但是情况十分明显,刘子羽与他的关系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别的不说,最近两次他来真定公干,打听得子羽确实在署里,两次走访,都说不在。这次他来真定后,下定决心要找子羽问个明白。如果确实存在什么芥蒂,他不惜向他赔罪道歉,当年他自己不直姚平仲之所为,今日又怎可重蹈姚平仲的复辙,仅仅为了面子,就失去一个良友?谁知他来到真定后。平日意气如云的刘子羽竟像个小媳妇似的躲在哪里总不让他见面。前晚,他离开下处时,子羽倒来回拜了,投一张名刺就走,也不肯约定晤见之期。这分明是师孔子不愿见阳货“瞰其之也”作一次礼节性回拜的故智拒绝与他见面。
刘子羽冷冰冰的态度,把他心里燃烧起来的故旧之情扑灭了。他想子羽这样决绝,可能是出于父亲的授意,目的就是要阻挡他与他们进一步洽谈收编义军之事。马扩感觉到他这番来真定的真正目的,刘鞈可能已有所闻、有所知了。把自己放在有求于别人的地位上,而又受了他们的冷遇,这使马扩感到非常狼狈。
虽然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刘鞈对他充满了敌意(不过还弄不清楚原因何在),马扩对刘鞈之为人还是十分尊敬,对他的评阶仍然很高。
宣和末年,边鄙多事,朝廷先后任命蔡靖、刘鞈、张孝纯为燕山路、真定路、太原路安抚使。这三人都是以干练著名,当时人对他们抱着很大的期望,有“两河三安抚”之称。蔡靖一出山就遭到郭药师的排斥,无所作为,声誉顿落。刘鞈和张孝纯两人在任上都有建树,捧场者从三安抚中剔除了蔡靖的各字,而称他两个为韩范再世[宋仁宗时期的韩琦、范仲淹,都曾出任西陲的地方大员,主持对西夏作战的军事。],或者再进一步索性就称为“一时瑜亮”[指三国时期的周瑜和诸葛亮。]。马扩也曾对他两人的才能进行比较,而作出了自己的月旦[评论。]。
马扩与张孝纯的交情尚浅。张孝纯不是西军出身的人员,直到这二三年来才有机会与他接触,发现他头脑清楚,议论英发,办起事情来,麻利爽快,不徇情,不怕遭别人之忌,确是个有为的边才。但他缺少刘鞈的老练和沉着,这是刘鞈在童贯幕府中多年锻炼出来的一种特殊才能。只有刘鞈才有本领洞察童贯的隐私,童贯肚子里有几根肚肠,他都摸清楚了,一般对童贯的态度很恭敬,有时抓住他的弱点,轻轻一点,往往能够打消他的坏主意,做了不少有益的补缀工作。在这方面,不但张孝纯望尘莫及——他倒是敢于遇事力争的,结果不是把事情争好,反而把事情争僵了,造成许多窒碍,于事无补,至于其他的许多幕僚,包括过去的李宗振、赵良嗣,目前的宇文虚中在内,只知将顺府主之意,极少匡救,没有一个比得上刘鞈。
马扩同时对那个锋芒毕露的张孝纯也还有些不太放心的地方。张学纯议论行事,都与自己相似,有时听他与童贯以及一些“立里客”争论,他慷慨陈词,大声鞺鞳,正辞崭崭,论论风发,马扩听了仿佛在他身上看出了自己的影子。然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理由,他又觉得张孝纯不是那么可靠,甚至还感到他是很脆薄的。他看起来固然绚烂夺目,却是一株草本的芍药,只是一种观赏的植物,给人看一看,欣赏一下,称赞几句,如此而已。至于它是否顶得住严霜寒雪,疾风暴雨。却要待事实来证明了。
刘鞈与自己十分不同,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却信任刘鞈,把他比为木本的白山茶花,看来很朴素,投有妖艳的姿态,没有夺目的色彩,开足了花也只是一朵朵结结实实、笨头笨脑的重瓣花,花辦儿挨得密密,包得紧紧的,似乎不愿让人看到它的底蕴。
正因为如此,他一贯对刘鞈抱着极大的敬意,相信终有一天会取得他的谅解,再度在抗金的事业中携手同行。他不断地在寻找那样的机会。曙光终于出现了,他从今天临别时刘鞈对他投来的感激的目光中获得了鼓励和希望。
马扩高兴地看到和解的转机已经来到了。他对自己说,“个人些子恩怨,算得什么。如今敌氛日恶,战衅将开,唯有大家通力合作,方克有济。俺看刘学士深明大义,终将尽拜前嫌,共赴国难。俺再要耿耿于怀,未免示人以不广,反而见笑于他了。”
以办理外交工作干练沉着、卓著成效出名的马扩,知人论世,还不免失之于天真幼稚。譬如他相信在共赴国难的前提下,大家都会尽弃前嫌,不计个人恩怨。这个想法十分美好,不过用为处事的原则,就要叫他吃亏,为了这个。他将不断付出代价。
四
马扩带着昨夜从心中升起来的火花,高高兴兴去见刘鞈,忽然迎面冲过来一股冷气,几乎把他的血液都冻结起来了。
刘鞈高坐堂皇,用着上司接见下属——还是一干他不愿接见的下属的僵硬的声气发问道:“马廉访今日一清早就起来求见,有何见教?”
称呼口气,连彼此间座位的距离也恢复到原来的水平——那距离是刘鞈高坐在上,只肯让马扩停留在十步开外的位子上,限止他不让说什么机密话——好像他们之间根本沒有发生过昨夜最后的一幕。
“愚侄来此,”由于谈话内容还需保密,马扩不得不压低声音说,“就是为与尊叔商洽收编义军之事。事关机密,请借一步说话。”
刘鞈哈哈大笑道:
“张关羽率乱民数万,侵入本路,盘踞西山不去,为祸百姓,此乃路人皆知之事,有何机密可言?”然后他摆出一副安抚使的官架子,严厉地说,“乱者必斩。刘某乃朝廷钦派之大员,职在除暴安民,昨已商定了入山剿匪的方略,岂能再与乱民谈论收抚?廉访休要再提此话了。”
“义军多年反辽、反金,多立功劳于燕山涞水之间,拯救斯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有功于百姓,何负于国家?”马扩大声争辩道,“如今义军以国事为重。甘愿受朝廷安抚,为国家之干城,负弩前驱,誓杀金贼。此事不仅关系真定一路之存亡,也关系大局的安危。如此大事。刘安抚岂可不三思而行。”
马扩虽然说得理直气壮,但对方决策已定,这种大庭广众面前的争论已无实际意义。当下刘鞈冷笑一声道:“入山剿匪之议,司里业经公决,非刘某一人所能变局。马廉访如有高见,何妨去找王总管一谈,他如今点集人马,正待整装出征,廉访不吝移樽就教,王总管必当竭诚相告。”
马扩与王渊之间,曾有一段过节。刘鞈当然完全知道的。第二次伐辽之役,王渊在玻璃河一战,被萧干擒获,不能殉节而死,反而为辽军效劳,在阵前扬言大军已溃,要刘延庆全军投降,瓦解了战士的斗志。一百多年来,西军的光荣传统是官兵被打败了,力战而死,也有少数人力竭被俘,默默偷生的,却很少有像王渊这样无耻屈膝、受敌驱策的叛徒。与王渊同时被俘,一起关进燕京大狱里的正将胡德章不怕受刑,敢于申斥诱降的辽将,表现就比王渊好得多。马扩率领全军入燕后,亲手把他们从牢狱里释放出来,后来知道了王渊的无耻表现,十分气愤,曾在军部当着众人之面,斥骂他“鲜廉寡耻”,乃是“我军败类”。从此,王渊和马扩结下了血海深仇,他发誓要把马扩关进马扩把他释放出来的地方,叫他万劫不复。
要马扩去和王渊一谈,这不是刘鞈存心要使马扩难堪!马扩一时情急,不由得走上两步,低声说道:“马某与王渊有什么好谈的!安抚岂不知道王几道之为人,夜来与马某怎样说的,难道一夜功夫全都忘了!”
马扩使出了杀手锏,刘鞈却也有恃无恐,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夜来与廉访谈了什么?”这是一个老实人的撒谎,他用手指探进幞头,抓抓头皮,倒也像老年人事多易忘,忽然又记起来了的样子,“是了,是与廉访淡到太原调兵之事。廉访回司后,可上复宣抚,近来真定地力不靖,乱民为暴百姓,正待派王几道督兵去剿灭它。宣抚征兵之议,只得从缓了。”
好个聪明的办法,一箭双雕,既破坏了收编义军之议,又使童贯釜底抽薪的阴谋落空,这大既是刘鞈昨夜与李质商量了一夜想出来的点子,现在拿出来堵马扩的嘴。马扩还待再争,刘鞈忽然抢在他前面说话了,这一次说得闪闪烁烁,似乎包涵着许多含蓄不尽的意思,要马扩自己去猜:“念老拙与尊公有八拜之交,非比泛泛,”这时候刘鞈又与马扩攀起老交情来,倒出乎马扩的意外,“贤侄啊!你且听老拙一句话。你明后天就回太原府去向宣抚复命,休再逗留在真定这块是非之地。更不要去管张关羽那伙之事。今后要到真定来,须听老拙的呼唤。”然后带着明显的不满,规劝马扩道:“贤侄啊!你聪明绝世,却不知道气盛易溢,百密难免一疏的道理。看在尊公分上,老拙劝你今后倒要收敛些才是。”
别人以忠厚相待,他自己也以忠厚自居的刘鞈,经过反复的思想变化,今天终于说了一句十分忠厚的话。不过马扩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感到这段话惝恍迷离,不得要领,他只理解为这是刘鞈向他关门,不过说得稍为缓和一点就是。
大门既然关上了,留在真定已没有什么意义,马扩决定回家一行,根据即将发生的情况,作些必需的安排,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问计于正在他家里做“女长工”的赵杰娘子,这个“女长工”越来越成为他们家里的“女诸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