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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李太后讲完这个故事,冯保感叹道:“难怪太后一到寺中,就去观音殿敬香,还特意看了看那面照壁上的大铜钉。原来那颗大铜钉上头,还系着咱万历朝的命脉。奴才刚才见到仍有一些妇女在那里摸钉,这是大不敬,应立即制止!”

“这是为何?”李太后问。

“奴才听说宋朝有个寇准,进京赶考投宿一处寺庙,即兴在那壁上题了一首诗,后来他当了宰相,庙里和尚就用碧纱笼把那首诗罩了起来以示恭敬。太后摸了那颗铜钉后生下当今圣上,这是石破天惊的大事,这颗铜钉就是神钉,怎么能再让这些凡胎俗妇一片乱摸,奴才这就吩咐下去,立即用碧纱笼,不,打制一个金丝罩把它罩起来。”

冯保引经据典专事谄媚,说着就站起来要去安排这件事,李太后示意他坐下,笑着说:

“冯公公心意儿好,但铜钉就不必罩上了。,,“这是为何?”冯保还欲争辩。

“你呀,”李太后摇摇头,又瞧了瞧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男人,都体谅不到女人的苦心,天底下做女人的,有谁不想生个孩子。若把那个铜钉罩起来,那些想来摸钉的女人明里不敢说什么,暗里岂不要骂断咱的脊梁骨,你说呢,张先生?,,一直正襟危坐仄耳静听的张居正,赶紧欠身答道:“太后祈愿天下为母者都能产下贵子,这等拔苦济世之心,真乃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难怪宫廷内外,盛传太后是观音再世。,,李太后听到这句赞美,脸上忽然收敛了笑容,她瞄了张居正一眼,又看了看冯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们都说咱是观音再世,那么你们两个呢,你们是什么?,,这一问突兀,让张居正与冯保两个摸不着头脑,愣了愣,冯保答道:

“咱是太后的奴才。”

李太后冷冷一笑,又问张居正:“张先生,你呢?’,张居正抚了抚长须,不卑不亢答道:“禀太后,下官是先帝为当今圣上选定的顾命大臣。”

“答得好!”李太后眼波一扬,又转向冯保尖刻地说道,“你说你是奴才,你这不是作践自己吗?三只脚的蛤蟆找不着,两只脚的奴才遍地儿都是。”

“太后骂得是,咱.....。”冯保一时语塞。

看到冯保好生尴尬,张居正便替他打圆场:“冯公公说得也不差,给皇上办事,第一就是要忠心。古大臣常以臣仆自称,这仆人,换句话说,就是奴才,当奴才没有错,怕只怕一个人只会当奴,而没有才。”

“听张先生这么一说,奴才还可分别领会。”李太后抿嘴一笑,旋即说道,“你们两个,一个给皇上管家,一个给皇上治国,从这两年的实绩来看,先帝选你们当顾命大臣,没有选错。”

“蒙太后夸奖,愚臣愧不敢当。”这一回是张居正抢先表态。

李太后接着说:“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咱把你们两个召到隆福寺来,原是想避开皇上,跟你们说说体己话儿。钧儿已当了两年皇帝,已经十二岁了,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一天天长大,开始有一些自己的念头儿了。张先生,你知道那一天,皇上在平台召见你以后,回到东暖阁中做了什么吗?”

“臣不知道。”

“他命孙海,把所有从文华殿内书房中搬来的诗词集又都搬了回去,说是你张先生要他少学这些雕虫小技,多学经邦济世的学问。”

“皇上小小年纪,能克服玩偈之心,从谏如流学习致治之本,实天下苍生有幸。”张居正说着眼圈红了。

他的感情上的变化当然逃不过李太后敏锐的眼睛,她没有表示什么,只继续说道:

“昨儿夜里,钧儿又告诉我,张先生让他读的那些书都是好书,但有一本书他不肯读了。”

“哪一本?”

“贞观政要。”

“这是唐太宗治国方略的集成,后世掌天下者必读的教科书,皇上为何要排斥?”

“钧儿说,这唐太宗玄武门夺权,连亲兄弟都敢杀,这样的人全无孝悌之心,治国再有能耐亦不足取,所以不读他的书。”

小皇上这一判断倒是让张居正没有料到,更让他惊讶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然会有如此成熟的思想,他的内心充满欣喜,不由得赞道:

“皇上能独立秉断是非,真是神童啊!”

“还有哪,”李太后白皙的脸庞上挂着的笑意,此时又倏然消失,“今儿早上起床,皇上又弄了个惊人之举。侍衣太监给他找了件八成新的玄色缜裳,他却不肯穿,闹着要太监给他找一件旧的。”

“这是为何?”张居正茫然问道。

“他说,上午要练书法,穿新衣服恐污上墨迹。其实,这孩子的心思咱做娘的知道,他是觉得杭州织造局增额用银事尚无结果,便一心想着节俭,以为节俭了,就是圣君作为。”

李太后说着已是泪花闪闪。看着她揪心的样子,因受到奚落而枯坐了半晌的冯保,这时又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皇上万乘之尊,穿衣服还这么受委屈,奴才听了,心口上像是扎着一把刀子,”冯保极会演戏,说着就抹出了眼泪。恨恨地说,“奴才去年底就拟了条陈,安排杭州织造局给皇上多制几套龙衣,偏工部尚书朱衡硬顶着不办,拖至今日还决断不下,惹得皇上伤心。”

冯保不愧有移花接木的手段,不显山不显水就把话题引到朱衡身上。张居正知道现在谈的才是今天的“正戏”,好在早有准备,因此接腔说道:

“在杭州织造局用银一事上,朱衡虽有些意气用事,但臣以为,朱衡此举,实乃是为皇上着想,只是方法欠妥。”

“依奴才看,朱衡不仅仅是方法欠妥,他是存心刁难呢,不然,莫文隆的折子是怎么出来的?”

“莫文隆的折子与朱衡无关,是仆让他写的,”张居正坦然回答,“那天,莫文隆到内阁述职,仆就杭州织造局日常运作向他咨询,他便说出一些外人不知的隐情,仆思虑皇上秉政,应多知道真实情况,就鼓励他向皇上写了那道折子。”

“你觉得那道折子所言属实吗?”李太后问。

“莫文隆为人持重,捕风捉影之事他不会言及。”

“可是.....。”

冯保正想争辩,李太后却伸手制止他。她晶亮的眸子扑闪了几下,说道:“咱正想就这件事儿听听张先生的主张,请你讲下去。”

张居正点点头侃侃言说道:“据南朝《宋史》记,高祖刘裕出身寒微,年轻时靠砍伐芦荻为生。那时,他的妻子也就是后来的臧皇后亲手给他做了粗布衫袄,穿了很多年之后,已是补丁摞补丁,但他还舍不得扔掉。后来当了皇帝,仍把这件衫袄珍藏着。等到他的长女会稽公主出嫁,他把这件破衫袄当成最珍贵的嫁妆送给女儿,并对她说,‘你要戒除奢侈,生活节俭,永远不要忘记普通民众的痛苦,后代有骄傲奢侈不肯节俭者,就把这件衣服拿给他看,让他们知道,我虽然当了皇帝,仍不追求华美,务求简单朴素,以与万民同忧患。’会稽公主含泪收下了这件破衫袄,并从此作为传家之宝。这留衲戒奢的故事,史有明载,后代圣明君主,莫不都仿而效之。”

张居正并没有直筒筒讲出自家观点,而是宕开话头借古喻今。李太后心思灵透,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产自倭国的天鹅绒长裙,脸腾地一下红了。冯保看在眼里,立刻说道:

“张先生说的这个故事,用于警示世人戒骄戒奢则可,但用于皇室或可斟酌一二,毕竟,皇上服饰并非个人好恶,实乃是一国之体面。”

“冯公公深明大义,言之有理,”张居正为避免发生冲突,先拿一顶大帽子给冯保戴上,接着说,“臣也同意冯公公的建议,着杭州织造局为皇上制作一批华贵精美的章服缜裳。我们作臣子的,有谁不想圣上威仪天下,淳化万方呢!”

张居正顷刻间口风的转变,令李太后颇为惊讶。冯保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又落定了,他笑了笑,轻松地说:

“张先生理是理,法是法,听你这么一说,总算体谅了在下一片苦心。”

“冯公公忠敬皇上,一片眷主之情天下人共知,这一点不谷也非常感动。但就杭州织造局用银一事,不谷也有一个想法。”

“你说。”李太后令道。

“莫文隆讲到织造局用银中的弊端,不可不引起重视,历朝制造龙衣,一些当事中官借机贪墨,导致民怨沸腾。皇上初登大宝,百事更新,若制造龙衣仍按旧法,则新政从何体现?”张居正一言政事,口气就咄咄逼人,但他并没有忘记安抚冯保,话风一转又道,“仆身历三朝,嘉隆期间,眼见内廷二十四监局竞相侈糜,当路大珰挟私固谬,假其威权惟济己私,心中无不忧虑。自冯公公掌印司礼监以来,内廷风气为之一新,各监局清明自守,去年仅用纸用瓷两样,就省下了一万八千多两银子,奉俭去侈,拨乱反正,冯公公功不可没。这次织造局用银,之所以引发衅端,一是工部尚书朱衡沟通有差,二是杭州织造局工价银计算有误。莫文隆折子上已讲得很清楚,制造一件龙衣,实际工价与申请用银工价,悬殊太大。”

尽管张居正言语上尽量不伤及冯保,但因利益所致,冯保仍气鼓鼓地说:

“莫文隆折子中有许多不实之词,他计算的工价,有多样没有列入,比方说衣上所缀之珍珠宝石。他都没能列出,这项开支,几乎占了龙衣工价银的一多半。”

“这正是问题症结所在,”张居正反应极快,立马答道,“杭州织造局归内廷管辖,其用银却是内廷与户部分摊各出一半。历来编制预算都由织造局钦差太监负责,户部插不上手。既出了钱,又不知这钱如何一个用法,因此户部意见很大,为这工价银的问题,几乎年年扯皮。依仆之见,这种管理体制,现在是非改不可了。”

“怎么改呢?”李太后问。

“既是内廷织造局与工部共同出银,这每年的申请用银额度,亦应由两家共同派员核查,编制预算,然后联合呈文至御前,由皇上核实批准。”

李太后觉得张居正这建议不错,既照顾了户部面子,又堵塞了漏洞,最后的控制权还在皇上手中,便问冯保:

“冯公公,你意如何?”

冯保正在心里头盘算这事儿的得失:他不得不佩服张居正的厉害,如此一更改,虽然名义上是皇上定夺此事,但内阁却可以通过“拟票”来干预。自洪武皇帝到现在,这件事都是司礼监说了算,如今却大权旁落,内阁成了大赢家。冯保心有不甘,却又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得回道:

“一切听太后裁夺。”

“好,冯公公既无异议,这件事儿,就按张先生的建议办。”

李太后一锤定音,国朝这一坚持了两百年的“祖制”,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更改了。张居正心里头大大松了一口气。但还谈不上高兴,毕竟这件事得罪了冯保。偏这时候,李太后又道:

“今年杭州织造局的增额用银,亦可让工部参与重新审核。”

张居正略一迟疑,答道:“今年织造局的用银,就不必增额了。”

“为何?”冯保不高兴地问。

“皇上还是个孩子,每年都长个儿,他现在比登极的时候,差不多长高了半个头,如果现在给他多制龙袍,恐怕到明年,穿着又不合身了,这不是白费银子么?”

“张先生言之有理,”李太后心中佩服张居正的细心,转而对冯保善意地嘲笑道,“冯公公,你咋就没想到这一层?”

冯保想笑笑不出来,含着醋意答道:“奴才心眼儿实,只瞅着皇上的穿戴,却没想到个头儿。“

“这么说,皇上今年的龙袍制作,不是要增多,而是应该减少,原来的工价银是多少?”

“四十万两。”冯保答。

“咱看就砍一半吧,二十万两怎么样?”

从八十万两一下子降为二十万两,这么大的降幅,连张居正都感到吃惊,因此迎着李太后探询的目光,他答道:“臣谨遵太后懿旨。”

李太后见冯保默不作声,知道他不高兴,便道:“你们两个,是皇上的左右手。咱说话可能不中听,但希望你们记住,你们做一切事情,都要替皇上着想,替国家着想,千万不要打自家的小算盘,更不要为鸡毛蒜皮的事闹别扭,常言道家和万事兴,你们两个都是替皇上当家的,你们之间的和,不单是皇上的幸事,更是天下苍生的幸事。”

李太后高屋建瓴说出这番话来,既有威又有情,既是拉拢又是敲打。冯保越来越感到李太后不是寻常的女人。他觉得这席话虽然是说给两个人听的,但似乎对他的提醒更多一些,心里头便产生了恐惧,赶紧表白道:

“太后所言,奴才铭记在心。奴才与张先生两个,都是亲受顾命的老臣,忠心事主是其本分,哪里有个人意气可闹?”

“冯公公这样说咱就放心了。”李太后说罢,又问张居正,“张先生,朱衡申请致仕,究竟是恩准还是慰留,你意如何?”

张居正朝冯保看了一眼,答道:“臣以为,皇上可恩准朱衡致仕。”

李太后犹豫答道:“朱衡毕竟是三朝老臣,就这么让他走了,天下人会不会说皇上无情?”

张居正答:“臣也虑着这一点,因此,臣建议皇上开恩,晋朱衡太子太傅,袭一品勋衔致仕,另外再加荫一子,这样,朱衡风光体面的告老回乡,对皇上岂不感激涕零?”

李太后想了想,道:“就依你说的办,朱衡这一走,空下的工部尚书一职,谁来接任?”

“臣让吏部举荐三人,再请皇上定夺。”

“这是规矩,张先生不说咱也知道,咱想知道的是,吏部举荐三人,究竟哪一个可担此重任,张先生要预先考察凿实,廷推之前先给皇上通气。”

张居正本想趁机举荐李义河,但又怕引起李太后猜忌反而办不成,故又打消了念头。只恭谨言道:

“臣遵旨。”

这时候,随堂太监万和进来禀报,说是寺中的素膳已备好,请太后前去享用。李太后便起了身,带着张居正与冯保进了隔壁的膳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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