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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光天化日之下跳了一只老虎出来,原来是一只狗儿。”段升讥诮了一句,引得在场的人一阵哄笑。段升自觉长了势,又朝狗儿吼道,“你家欠赋税银八两,你知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凶?”
“我爹这大一把年纪,你凭什么充老子,”狗儿憋了一肚子气,说话呛辣,“不要以为身在官府,就可以仗势欺人。”
几句话把段升噎得差一点没背过气,他一跺脚,咬牙骂道:“你欠税不交反倒恶语伤人,我就不信你小子还能翻天,来人!”
“在!,’
众差役一起山吼一声。
“把这小子锁了。”
“是!”
几个差役上前就要动手,李狗儿跳开一步。问:“你们凭什么抓人?”
“就凭你抗税这一条,”段升怒气冲冲,“不锁你也可以,现在就把欠银交来。”
“没有!”李狗儿脖梗一犟。
“没有,先把他这两担蚕豆没收了。”
段升一说,差人马上就去搬菜筐,李狗儿一听到那个“税”字本来就有气,再联想到哥哥李虎儿躺在床上等着铜板抓药治病,越发气上加气,顿时扑了过来搡了那差人一把,吼道:“看你们谁敢抢,我跟他拼命!”差人见这小子真的黑煞星似地较起劲儿来,仗着人多也不怕他,一差人道:“咱还怕治不了你这头犟牛?”说着又去抓他。李狗儿被扯急了,便撂下担子抽出扁担,扫了骂他的那个差人一下,差人顿时倒地,半真半假地“哎哟哎哟”满地乱滚。李狗儿这下闯了大祸,七八个差人一拥而上,把他扑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拿一根铁链子把他锁了。看到同伴挨打,菜农们的愤怒这才爆发出来,于是各人操起扁担一拥而上,把一干差人团团围住。段升是老差头,今天上街之前,便估摸着会有意外发生,吩咐随行差人带了兵器和刑具,这会儿派上了用场。见他们个个凶神恶煞,手提砍刀,菜农们也不敢贸然上前,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正在这时候,张文明散步到了这里。
听明了原委,张文明这才感到碰上一件棘手事,他原以为只不过是李狗儿和差人们负气斗殴,凭他的面子让差人放人。现在看来不这么简单,李狗儿抗税打人证据确凿。打人事小,关键在这“抗税”上头。赋税历来是国家大法,谁也不敢马虎。李老汉家五亩田交十亩田的赋税,的确是大白天撞鬼的晦气事。在江陵县沾上这等晦气的也不单李老汉一家,曾听江陵县令讲过,眼下全县征收赋税的田亩数,还是正德年间定下来的,这其间已是过了六十多年,历年水打沙压,田地已是少了三千多亩,但朝廷根据当年核定的田亩征收赋税,一升一斗一丝一毫也不可减少,这就苦了那些损田折地的农户。每年,县衙都会收到这些农户的诉状希望能照实纳税,县令明知道他们的要求合情合理,却也作不了这个主。仓促间,他想不出一个既不得罪税关又能救下李狗儿
的两全之策,只得埋怨李狗儿:
“你这后生哥也是火气太大,讲理就讲理,为啥非得扫人家一扁担呢?”
李狗儿眼红红的,不服气说道:“他们凭什么要抢走我的菜担子?”
围观的人都替狗儿打抱不平,七嘴八舌讲开了理:
“李狗儿冤枉,种五亩田交十亩田的税,谁碰上这倒血霉的事,气都顺不了!”
“新皇上登基,下旨蠲免钱粮,隆庆元年前的全免,凭什么我们江陵县还要清缴?”
“张老太爷,你的儿子当了首辅,这不合理的税法,你怎不让他改改?”
“他娘的,有理的菩萨总供在他衙门里头!”
人多口杂,说东道西指桑骂槐不一而是。张文明平常到处都是礼遇,多少人指甲剪得光光的捧着他还怕搐着,却不成这些子编氓口无遮拦打牙犯嘴,骂官府差人竟把他也捎了进去。他肚子里顿时升起无名火,却又无处发作,段升看出张老太爷的尴尬,便指着一个帮腔的闲人斥道:
“你小子老实一点,你家欠下的税银,也不比李狗儿家少。”
“你怎么知道?”那闲人一愣。
“我怎地不知道?”段升龇牙狞笑,“你住在西门纸马巷,陈八开是你老子,你绰号叫绿头苍蝇,是不是?”
“巡拦大爷好眼力,我正是绿头苍蝇。”
“你家欠了九年的匠班银,合起来也有四两多,你知不知道?”
“知道,”绿头苍蝇满不在乎,嬉笑着说,“这笔税银是你衙门定的黑钱,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
绿头苍蝇态度梆硬乃是觉得自家占理。且说这匠班银原是在城里头征收的一种差税,凡木匠、瓦匠、漆匠、裁缝、铁匠等一应百工匠户,每年需得向官府交纳税银四钱五分,称为匠班银。此制定于国初,户籍一成不变。中间如果出现了绝户、逃户,则里甲赔付。这样一直强行征收至嘉靖年间,地方司牧里甲叫苦不迭。嘉靖年间,一位御史就匠班银征收之弊病写折上奏朝廷,经多次廷议会商,皇上才恩准变通之法。应征税的匠户不再一成不变,而是十年一审,期间消亡者准予注销。这一小小改革虽不尽善,但留心民瘼者亦额手称快。绿头苍蝇的爷爷是名弹花匠,在上次核定匠户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儿子陈八开与孙子绿头苍蝇,均无一人再从事弹棉花的职业。但按规定,这十年中他家还必须如数交纳匠班银。陈八开与绿头苍蝇父子凭什么也不肯当这冤大头,就一直抗拒不交。
段升点出绿头苍蝇来,本意是擒贼擒王打折他这根搅屎棍以压群小的气焰,却不料这绿头苍蝇七窍里冒的都是邪气儿,话里带刺竟是比李狗儿还要难缠,段升不由得心里头骂一句:“日你妈的,老子今天非要把你整熄火。”接着问道:
“衙门按朝廷章程收税,你敢说是收黑钱?”
“我爷爷死了九年了,骨头都烂成了灰,你们还要收他的匠班银,不是黑钱又是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文明不想为管闲事把自己搅进是非之中,正想开口说几句两面光的话抽身离场,偏这时只见段升嗓门吊起来像打雷似的,吼道:
“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锁上!”
段升手一挥,几个差役如饿虎扑羊。绿头苍蝇手脚跳窜,竟一下子绕到张文明的身后,他把老太爷当作屏障,戏道:
“税关税关,催命判官,今日横行,明日偏瘫,阔佬大爷,见着就软,逮着百姓,牢底坐穿。”
绿头苍蝇念的本是荆州城中流行多年的民谣。平日里昂头一丈的税差们,焉能受此嘲骂?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蜂拥而上刀棍齐加,绿头苍蝇一见不是势头,把张老太爷朝前一推,自己往后一退,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可怜张老太爷,趔趄一步尚未站稳,头上早挨了税差的一闷棍,额上顿时裂开一条两寸多长的口子。老太爷“啊呀”一声倒在地上,慌得众人俯身一看,只见他头上鲜血如注,已是昏死过去。
玄妙观门前菜市出事时,荆州税关堂官金学曾正在城南铁券巷。两个多月前,金学曾还在户部员外郎任上调查宛平子粒田,为何又突然跑来荆州当上了巡税御史?这里头有一段故事:
开国初年,朝廷在重要通商口岸及南北要冲富庶之地如南京、扬州、苏州、松江、杭州、荆州、大同、德州以及北京近畿通州张家湾等处设立十大税关。这些税关堂官,都由所在州府的佐贰官同知担任。前年,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履职之初,鉴于十大税关征税不力,税政受制于地方不易展布等弊病,就向张居正建议将这十大税关的官员改由户部直接任命,张居正欣然同意。十大税关不但脱离地方政府而单独建制,而且行政级别也提高到四品衙门。税关堂官职衔巡税御史,与知府平级,都身着四品云雁补服。这一改弦更张,效果立竿见影,去年一年,大部分税关昕收税银增幅过半,但也有税关水行旧路不尽人意,一年排榜下来,绩效最差的就是这个荆州税关。
正在大张旗鼓推行财政改革的张居正,看到设在他老家的税关得了个倒数第一,自觉脸上无光,一怒之下,责成王国光把仅仅当了一年的荆州巡税御史撤掉,亲自提名让刚刚结束了宛平子粒田稽查差事的金学曾接任。金学曾赴任之前,张居正专门在内阁接见了他,户部尚书王国光同时在座。张居正对他讲了一番勉励的话,最后叮嘱道:“荆州是不谷的老家,虽不及苏杭松扬等处繁华,但亦是长江边上的重要商埠,要不然国初朝廷设立税关时也不会想到它。多少年来,荆州税关所征银两,总是个中不溜秋,说不上好,但亦不算太坏。自前年税关改制,这荆州竞急转直下,不说和苏杭松扬这几个州比,竟是比德州大同还要差。别处改制都绩效斐然,为何单单就荆州大掉价?个中必有蹊跷,不可不察。你的前任,如今已撤了,他赴任时信誓旦旦,表示要先察而后行。这一年来,他察了什么,又是如何行的?古人云‘察而以达理明义,则察为福矣;察而以饰非惑愚,则察为祸矣’。不幸的是,你这前任恰恰就是饰非惑愚。他遇事不敢作主,整天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穿进穿出会揖讨教,到头来一事无成。我这样说,不是要你到任后专和地方官作对,但所有官员都得各司其职。你的职责就是收税,这差事不好作,由于利益关系,地方官多有掣肘,你如果一味迁就,前怕狼后怕虎,到头来恐怕还是一事无成。我给你一年时间,做好了,我在皇上面前给你请功,做砸了就得革职查办,你可明白了?”张居正一席话恩威并施。金学曾铭记在心,当下就告辞出来去吏部取了关防,雇了一头骡子,离了京城望荆州而来。
不知不觉,金学曾到荆州已一月有余。来的头半个月,他先把荆州城中各衙门堂官拜访了一遍,接着就是清查历年纳税账册。熬了多个通宵,金学曾大致搞清楚了欠税的症结所在,但查归查,若真的摆上桌面儿解决它也断非易事,因此心下忧虑。别人看他不哼不哈,猜想他这是在以静制动。殊不知他是投鼠忌器,狗咬刺猬下不了口。
这一日他起了个绝早,身着便服踱步到了城南铁券巷。在巷口,他问扫街的老汉:“劳驾,远安知县李大人府上何处?”老汉答道:“往里走十几家,门口挂了一盏灯笼的便是。”金学曾前行走了几十步,走到挂了灯笼的门口停下。这房子陈旧,门脸儿也窄,门上朱漆也多有脱落,怎么看都不像是县太爷的府邸。金学曾担心有错,左右一看,唯有这家门头上挂了一盏灯笼。想那扫街老汉也不会诳人,遂上前敲了敲大门,半天无人应声。金学曾见那大门只是虚掩着,便轻轻推开走了进去,大门里是一个天井似的小小院庭,几钵时花一个荼蘼架,倒也收拾得干净利落。紧连着院庭的便是堂屋,金学曾伸头朝那堂屋里一瞄,只见一个身穿七品鸂鶒补服的人跪在地上,头上竞顶了一个铜灯台。旁边椅子上坐了一个妇人,手上拿着一支鸡毛掸子,一看这情景,金学曾忍俊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屋里头的人这才发觉来了人,那妇人提了鸡毛掸子走出门来,把金学曾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
“你找谁?”
金学曾指了指还跪在那里的人问:“他可是远安县令李大人?”
“就算是吧。”
“我找的就是他。”
“你是谁?”
“我是荆州税关的。”
跪着的人一听这话,赶紧取了头上顶着的灯台站起来,从那妇人身后挤出一张脸来问:
“你可是金大人?”
“正是。”
“哪个金大人?”那妇人问。
“新来的巡税御史。”
“你怎么知道?”
“荆州税关的老人,没有一个咱不认识的,只有这位金大人咱没见过。”
听说来了一个大官,那妇人赶紧放下鸡毛掸子,把金学曾让进屋来坐下,端茶倒水忙乎了一阵子,然后没事儿人一样笑道:
“金大人你先坐着,同咱当家的聊侃聊侃,这大一早,想你也没吃,咱去给你们备下早点来。”
看着那妇人麻利进了内屋,金学曾笑着问:“这位可是嫂夫人?”
“正是。”
“阃政如此之严,李大人门风特别啊!”
面对金学曾善意的嘲笑,李大人倒也不感到难为情,他也自嘲道:“打是亲,骂是爱,咱这老婆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接着,他就大清早起来头顶灯台一事,向金学曾作了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