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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用说得很诱人,李太后便临时改变了主意,跟着朱翊钧,走了十几丈远,进了老神仙酒楼。
比起别的店肆,这老神仙酒楼的门脸儿要阔气得多,烫金的沉香木招牌,花格窗上悬着的遮挡阳光的湘帘,瞧哪儿都吐着富贵气象。及至进得门来,但见八仙桌儿官帽椅儿,甚至屋角安放盆花的弧腿架子,都是一色的黄梨木制作。东墙下立着敞门的四角镶铜的大酒柜,下两层放着两只可盛六斤酒的金镶沉香桶,盛四斤酒的雕花大面爵,上层摆了些玳瑁、犀角、象牙、螺钿、缅玉等质地的酒杯。南墙上,挂了一个装裱得极为考究的行书立轴,笔意有点像赵孟颊的,圆润中透着飘逸。李太后母子和冯保,都是喜欢书法的,一时都凑趣儿走近前来观赏,立轴上写的是:
老神仙醉乡十宜
醉花宜画、醉雪宜夜、醉月宜楼、醉山宜幽、醉水宜秋;醉佳人宜微酡、醉文士宜按琴赓古韵、醉侠士宜
舞剑发浩歌、醉将军宜策马鸣鼍,醉皇帝谁奈我何!
仔细斟酌这《醉乡十宜》,倒也不是什么谨严的警句,反而觉得随意性很大。
“这是哪位醉汉诌出的文词儿?”李太后问。
“若说这位醉汉,可也是天上的龙种。”店里的“掌柜”回答。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黄脸汉,单看光溜溜的下巴,就知道是个“水货”。
“龙种,”一听这两个字,朱翊钧警觉起来,问道,“那是谁呀?”
“武宗皇帝爷,论辈分,该是您这个万岁爷的曾祖父呢。”
“啊,是他?”朱翊钧笑道,“先朝的皇帝爷,就他敢变着法儿找乐子,这《醉乡十宜》出自他的口,也就不奇怪了。‘醉皇帝谁奈我何’,你们听听,就是醉了,也是君临天下的气势。”
李太后对武宗皇帝沉溺豹房寻欢作乐的荒唐事早有耳闻,她生性不喜欢这种胡闹的人,便问道:“这些酒具,想必是武宗皇帝爷的旧物?”
“是的,”掌柜的恭敬回答,“紫禁城里开集市,这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儿:昨日冯公公指示,索性造一家酒肆,让万岁爷和两位太后娘娘见个新鲜。”
李太后朝冯保一笑:“原来是你的主意,为何将这酒家取个老神仙的名儿:”
“这名儿也是武宗皇帝爷取的,”冯保解释说,“有一年,武宗皇帝爷领兵到了大同,进了一家酒店,花两千两银子吃了三菜一汤,他说那是他平生吃得最好的一顿饭。能吃这种饭,也算是老神仙了。从此,那家酒店便改了名儿,叫老神仙酒家了。”
“原来这里头还有典故,”朱翊钧一脸疑惑,追问道,“武宗皇帝爷吃的那三菜一汤,都是些什么肴食儿,能值两千两银子,该不是让人坑了吧。”
“哪里有人敢坑皇帝爷?”冯保故弄玄虚地回答,“三菜一汤,实打实要两千两银子。”
朱翊钧闹不清楚两千两银子的实际价值,鼓着腮帮子想了想,又问:
“一两银子能不能买一只鸡?”
“哪有这么贵的鸡,”李太后笑道,“早年的价码儿咱知道,一两银子能买八只鸡左右。现在能买多少,咱也不太清楚了,掌柜的,你说能买多少?”
“大概十只鸡吧。”
“唉呀呀,这我就明白了,”朱翊钧两手一拍,大着嗓子嚷起来,“一两银子十只鸡,两千两银子就是两万只鸡,武宗皇帝爷是个什么肚皮儿,一顿能吃那么多?”
屋子里爆发出一阵笑声,一帮贴身内侍叽叽喳喳夸赞万岁爷精明。冯保觉得受到了奚落,但他不气不恼,仍笑模笑样地解释:
“如果是吃鸡,当然用不了两干两银子,但人家武宗皇帝爷,吃的不是鸡呀。”
“那吃的是什么?”
“一盘豆腐,一盘瓜籽仁,一盘青菜,一碗汤,就这清清爽爽的几样。”
“再清爽,也不值两千两银子呀?”朱翊钧仍不服气。
冯保笑道:“万岁爷,您别和老奴抬杠,你若不信,现就在这老神仙楼里烹出一顿,你吃着试试,如何?”
“这临时搭盖的酒家,能做这样精致的菜肴吗?”这次问话的是陈太后。
冯保答:“酒家虽是临时搭盖的,但真正执事的还是御膳房的大厨。”
“母后,咱们就在这儿见识见识吧?”
“也好,”李太后点了点下巴颏儿,笑道,“两千两银子一顿饭,不要说吃,咱听都没有听说过。”
李太后一发话,陈太后便无异议,两人走到八仙桌边对面而坐,朱翊钧不敢僭越坐上主位,而是在下首叨陪末席。一时间,除了冯保留下侍候,余下的内侍都躬身退了出去。
大约一盅茶功夫,掌柜的从里屋掇出第一道菜来。一盘熘得红红的圆型薄肉片儿,上面撒了些翡翠葱花,样子很是好看,朱翊钧问道:
“这是什么呀?”
“瓜籽仁呀。”站在李太后身后的冯保,笑着答道。
“这肉片儿小小巧巧的,倒像是瓜籽仁。”李太后说着,便邀陈太后举筷,她挑着吃了一口,不免惊呼道,“这是什么肉呀,这么滑爽。”
朱翊钧大嚼了一口,也称赞道:“味道真是不差。大伴,这是什么肉呀。”
“八哥的舌头:”冯保答。
“八哥的舌头?”朱翊钧小心翼翼挑了一片“瓜籽仁”放到眼前细看,诧道,“八哥的叫声最好听,这一盘小舌头,全是八哥的?”
“全是:”
“那得要多少只八哥呀?”
“一千多只。”
“这么多,上哪儿找去?”
“到树林子去逮呀,”冯保耐心解释,“这一盘舌头,大概要几十号人忙乎半个月呢。一只八哥最精华的部分就是舌头了,取了舌头,八哥肉就没啥吃头。”
“啊,难怪价码儿高。”朱翊钧感叹。
第一盘菜上来就让太后与皇上胃口大开,掌柜的趁机问道:“太后娘娘,你们还喝点什么?”
“你是说喝酒?”李太后问。
“是呀。”
李太后对朱翊钧管教极严,十六岁之前连酒杯都不让他碰,满了十六岁后,允许他一年三节喝一点御酒房自酿的补酒,但也仅是一小杯而已。今日“逛集市”找乐子,她决定破一回例,便拿眼扫了一下酒柜,问道:
“都有些什么酒?”
“六月伏天,喝不得烧酒,奴才这里准备了几种甜酒,不伤脾胃的。”
“最好的是哪一种?”
“芙蓉液,”掌柜的说着从酒柜里抱起那只雕花大面爵,“这是御酒房刚从民间觅得的秘方酿成的,主要的原料是莲花,既清香,酒味儿还挺浓的。”
“好,你且给咱们一人斟一小杯来。”
隆庆皇帝生前喝酒是海量,他的儿子朱翊钧得其遗传,一闻酒味儿就心荡神驰。今天他很想痛饮,但在两位母后面前不敢造次,他端起面前刚刚放好的象牙杯,品了一口芙蓉液,说道:
“酒味儿太薄。”
李太后睨了他一眼,哂道:“尝尝是个意思,你还真的想学武宗皇帝爷,弄到‘醉皇帝谁奈我何’的地步?”
“儿不敢。”朱翊钧脸一红,赶紧收敛了。
这时,掌柜的掇出第二道菜来,一盘雪白雪白的豆腐,配了几片切得极薄的玉兰片。
“这一看就是豆腐,里头未必也有机关?”李太后笑吟吟地问。
“太后娘娘尝尝便知。”
“姐姐,你先尝。”李太后恭请陈太后。
陈太后道:“不必客气,一起尝吧。”
盘中的豆腐看上去都成块儿,但因为太嫩,筷子一挑就烂,三人只得用羹匙舀来吃。陈太后吃饭素来精细,她舀了一小块豆腐放在嘴中,感觉鲜腻到极致,用不着咀嚼,只舌头轻轻一抿,这豆腐就滑下了肚。食管里留下一种清凉的感觉,她好生诧异,便问:
“冯公公,这是什么豆腐呀?”
“画眉的脑髓。”冯保答道,“一只画眉的脑髓大概比一滴露珠还少。”
“那这盘豆腐要多少只画眉的脑髓才做得出来?”
“大概两千多只吧。”
“哎呀,真亏人家想得出来。”
说话间,第三道菜也端上了桌,是一盘细若松针的绿茸茸的青菜,这回不待主子发问,冯保主动介绍:这菜叫雪龙须,采自西域昆仑山的千仞雪壁之上。以每年十月采撷为宜。这雪龙须有一个特点,就是任何时候都保持碧绿的颜色。因昆仑山常年风雪迷漫无路可走,采雪龙须的人十去九不回,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雪崩压死。惟其如此,雪龙须的价值才大大超过银子,一斤银子只换得回一两雪龙须。
听冯保这么一说,三人大为惊奇,一盘雪龙须,不一会儿也被吃得光光的。
最后上来的是汤——说是汤,其实是一碗透底儿的清水,热气腾腾地盛在蛋青色薄胎海碗里。朱翊钧用汤匙舀了一点试试口味。
“怎么样?”李太后问。
朱翊钧咂着舌头说:“看似清水,其实鲜美得很,大伴,这汤又有什么讲究?”
“这是用雄鲤鱼制作的,”冯保眯眼儿瞧着薄胎海碗,说道,“这道汤用料虽然普通,但做工却很特别,先把一只瓦罐支在明火炉上,里头放的是清水。瓦罐顶上有一根绳子垂下来,下端安一只勾子。待瓦罐里的清水煮沸,厨师就将一条活蹦乱弹的雄鲤鱼捉起,用钩子勾住鲤鱼的尾巴,让它的头对着瓦罐,鱼嘴隔滚水大约一寸距离。瓦罐里的热气冲上来,鲤鱼烫得难受,扳动之中,嘴里便会有涎水滴出。须知这涎水是鲤鱼的命汁儿,若不是遇热扳命,这涎水是决计滴不出来的。如此折腾不了几下,鲤鱼就会气息奄奄,此时它的命汁儿也所剩无几了,厨师便把这条鲤鱼换下,再勾上一条新鲜的。待这条鱼的命汁儿滴得差不多了,再换上一条,如此换上换下,像这样一碗汤,大约总得二三百条雄鲤鱼。”
“这么说咱现在喝的,差不多全是雄鲤鱼的命汁儿了?”朱翊钧问。
“正是。”冯保舔了舔嘴唇,回道,“先前一罐水,都变成了气,剩下的全是鱼汁儿,也不用给什么佐料,只稍稍给一点点盐。”
“这汤叫什么汤?”李太后问。
“龙泉汤。”
“汤的味道好,名儿也雅致。”
“如今三菜一汤都用完,太后与万岁爷评评,值不值两千两银子?”
“值!”朱翊钧兴奋地说,“朕还担心,两千两银子,做不做得出来呢。”
“冯公公,咱们娘儿仨吃了个酒足饭饱,你还饿着肚子,”陈太后似有歉意地说,“这样的三菜一汤,你吃过吗?”
“老奴哪有这口福。”冯保嘿嘿笑着。
朱翊钧心中忖道:“你没吃过,能说得这样头头是道?鬼才相信。”但表面上他却关心地说:“大伴,饿客难当,你还是吃点东西吧。”
“多谢万岁爷关心,老奴不饿。”
冯保奉事惟谨的样子,深得李太后赏识,她端起掌柜呈上的热面巾轻轻擦了擦嘴,心满意足地说:
“今天还得多谢冯公公,让咱吃了一次稀罕。钧儿,谅你私房钱不多,这顿饭钱娘来付。”
“今儿逛集市!哪能让母后破费,不就两千两银子么,儿吩咐孙海,从内廷供用库中支取。”
“不用不用,”冯保连忙站出来说,“这顿老神仙宴,就算老奴孝敬两位太后与万岁爷。”
“你付钱?”朱翊钧问,旋即得意地笑道,“也好,今天咱们吃大户。”
从老神仙酒家里出来,已过了午时,此时烈日当空,路上似有火苗在蹿。两宫太后受不住热,便在冯保的陪同下分别回宫歇息去了。朱翊钧万乘之尊,也不是耐热的主儿,但他毕竟是生平第一次逛集市,哪肯舍了这喝五吆六争七扯八的购物乐趣,而跑回乾清宫去躲避呢?遂在孙海客用一帮贴身内侍的簇拥下,依旧在这东长街上遛达。看看两位太后走远,孙海便附在朱翊钧的耳边,悄悄说道:
“万岁爷,太后娘娘和冯公公一走,捆在你身上的三根索子都没了,这下子您会玩得更开心。”
“还有啥开心的?”朱翊钧饶有兴趣地问。
孙海说:“方才万岁爷吃神仙宴时,奴才满街跑了一圈,发现前头还有家骨董店,有好东西卖。”
“什么东西?”
“奴才不好说,”孙海故意卖关子,“还是请万岁爷自己前去一看。”
说罢,孙海头前带路,领着朱翊钧招招摇摇走向一家骨董店。在店门口,孙海拦住众位随行的内侍,让他们在门外守候,只和客用两人陪朱翊钧走进店中。
这店中的小厮生得眉清目秀,见朱翊钧来了,竟愣在那里,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不喊呀?”孙海指着小厮的鼻子斥责。
小厮嗫嚅着说:“咱不知道该是喊客官还是喊万岁爷。”
“瞎,好不知相,”孙海一副仗势欺人的架式,“在店外头,咱们扮戏喊客官,如今进了店,你就喊万岁爷。”
“奴才明白了,”小厮转而向朱翊钧高打一拱,说,“多谢万岁爷赏脸,进了咱这小店。”
“听说你店里有稀奇物件儿?”朱翊钧一边落座,一边问道。
小厮回道: “稀奇物件儿有一些,只不知万岁爷要看哪一种。”
孙海插话说: “咱方才看过的那两件,拿出来给万岁爷过目。”
小厮点点头,便从博古架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两面铜镜,他先递给朱翊钧一面,这面铜镜高约八寸,一边是净面,积下的铜垢显然已经磨拭过,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另一面浇铸的是一幅春宫图,一位盘髻少女赤身裸体俯卧着,撅起浑圆的屁股,另一名裸体男子以跪姿面对少女,手举阴茎刺人少女的牝户。朱翊钧牛平第一次见到这种男女交媾图,顿时眼睛发直。他毕竟当新郎倌才几个月,对云雨之事兴趣正浓,顷刻之间,裤裆里已是挺起了一根硬物。夏日衣裳薄,他怕奴才们看出破绽,便假装挠痒,把手伸到下边去按住。孙海机灵,忙替朱翊钧拿过铜镜,又说道:
“万岁爷,还有一面哪。”
“啊,拿来看看:”朱翊钧说着,脸腾地一红,这发窘的样子,倒不像是一个皇帝。
小厮又将另一面铜镜拿过来,直接把阴面展示给朱翊钧看,镜面正中是一个方形鼻纽,上面有“春月楼制”四个篆字。鼻纽四周,刻了以下文字:
男女情动交颈相偎
娇声低语女情大悦
玉户开张琼液浸润
茎物坚硬久刺不止
女兴男欲美快之极
朱翊钧饶有兴趣把这几句顺口溜看了两遍,这些文字歪歪扭扭,显然是铜镜买来之后,某个促狭鬼别出心裁刻上去的。朱翊钧虽然对这两面铜镜极有兴趣,但碍于皇帝的尊严,他却板下脸来,瞪着眼睛训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也忒胆大,竟敢将这些诲淫诲盗的物件儿,拿来污联眼目。”
小厮不知就里,顿时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哭腔哭调地求告:
“小的只是一心想着学棋盘街的买卖,没想到宫里头的禁忌,还望万岁爷恕罪。”
“你是说,棋盘街上卖这物件儿?”朱翊钧问话的口气仍然严厉。
“是。”小厮战战兢兢回答。
孙海知道皇上很喜欢那两面铜镜,突然发火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正在想着如何转寰,却听得客用在一旁叽咕道:
“棋盘街上的店家,一个个都是捉猪上板凳,骑驴过纸桥。甭说卖这种铜镜,就是人肉,只要你肯吃,他也敢卖给你。”
“客用说的倒是实话,”孙海嘻嘻一笑,解释道,“这两面铜镜,说它诲淫诲盗也不假。但它们之所以能放在店里售卖,则因为它们是骨董。”
“骨董,它们是骨董?”朱翊钧将信将疑。
“是呀,这两面铜镜,都是宋朝旧物。”
“既是这样,你拿过来朕再看看。”
朱翊钧终于有了欣赏铜镜的“正当理由”,小厮也很知窍,忙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捧过铜镜,朱翊钧边看边摸,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他的新娘子——王皇后玉体横陈的诱人景象,顿时有了“意淫”的感觉,不免感叹道:
“宋代怎么会有这种铜镜?”
小厮答:“听说是青楼上的用品。”
“青楼,什么叫青楼?”朱翊钧眨着眼睛,不解地问。
孙海回答:“青楼就是妓女群集之地。”见朱翊钧似懂非懂,孙海又补充说道,“妓女都专事卖淫,男人要找乐子,就上青楼。眼下京城里,就有好多处青楼。”
“你去过吗?”朱翊钧好奇地问。
“奴才们哪能去那儿。”
“为何不能去?”
“万岁爷忘了,奴才们都是没根的男人。”
孙海说罢,勉强挤出一张笑脸。朱翊钧这才记起眼前的三个人都是挑了卵袋儿的假男人,不由得~笑,便又把话题儿转到铜镜上头:
“这两只铜镜,是北宋还是南宋的?”
“北宋南宋?”孙海平常不读书,哪有朝代的概念?便望文生义胡扯下去,“依奴才看,这铜镜肯定产自宋朝的南边。万岁爷您看看,这交欢的一对男女,身架儿都不大,不似北人,婆娘的屁股都大过磨盘。”
孙海驴胯扯到马胯的一番高论,逗得朱翊钧捧腹大笑。多少年来,太后与张居正冯保三人,对他管束极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过。他忽然感到每日批览奏折会见大臣的生活是多么枯燥:笑够了,他又问小厮:
“这铜镜是从哪儿弄到的?”
“是棋盘街上借过来的。”
朱翊钧记起上午在另一家字画店里买的倪云林的《十万图》,也是取自棋盘街,便道:
“怎么这东长街集市上好一点的货物,都是从棋盘街上借来的。”
嘶答:“棋盘街上的店家,听说咱大内紫禁城要办集市,个个都主动把货物送过来寄售,都瞧着万岁爷是个大买主。”
“原来是这样,”朱翊钧又用手指头弹了弹铜镜,“这两只镜子,要多少钱?”
“二十两银子一面。”
“贵倒不贵。”
“万岁爷,要不你买下?”孙海趁机怂恿。
朱翊钧有心收藏,但又怕母后知道了惹下祸事,如果退回给棋盘街又觉得可惜,便道:
“孙海,朕看你喜欢,你就买下来吧。”
孙海一怔,道:“万岁爷,奴才怎敢收藏这个?”
“朕准了你收藏,你还怕什么?”
孙海吃不准朱翊钧的心思,只得从命。小厮取出特制的木盒儿把铜镜放进去,正在包扎,忽见门帘儿一响,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跑进来禀报:
“启禀万岁爷,方才通政司送来顺天府快递,首辅张先生回京,今儿个申时就可以到达京南驿。”
一听到这个消息,朱翊钧心里头顿时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方面他庆幸首辅归来,又可以替他把握朝政处置疑难大事;另一方面,这三个多月的无拘无束的生活,看来又要告一段落了。但不管怎么说,对师相的感情,让他高兴大于沮丧,他当即下令:
“传旨元辅张先生,今晚上他不必进京,就住在京南驿。明天一早,命百官出城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