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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张四维与其门生在玉蟾楼上宴集之时,另有一拨人也先后乘小轿来到东四牌楼南边的勾栏胡同。他们是冯保、梁梦龙和王篆。这个梁梦龙是万历开朝 以来的第四任户部尚书,不但与张居正有同年之谊,且与冯保交情很深。王篆在漕运总督任上干了六年后,于万历七年从扬州回到北京,升任为都察院右都御史。都 察院的一把手为左都御史,右都御史为副,但两个都御史的职级一样,都是正二品。张居正任次辅的时候,这个王篆就是他夹袋中人物。由于张居正的关系,王篆与 冯保也相处得不错,特别是张居正死后,王篆为了寻求新的靠山,与冯保靠得更近了。这样三个显赫人物之所以选择在中秋节的夜晚来到勾栏胡同,为的是寻访一位 异人。

却说这勾栏胡同,本属元朝大内御沟栏旧址,故名。当时,紧挨着御沟栏,曾建有一处达官贵人的巨宅。元朝灭亡,这巨室成为废第。大明开国后,元旧 宫的一些宫女僦居于此,将废弟的后花园版筑翻新,改建为一座庙宇。庙内供奉了一尊铜铸坐式女像,它通高四尺八寸,方面含笑,姿容秀美,头向左偏,顶盘一 髻,插花两枝,身着短袄,盘右股,露莲钩,右臂直舒作点手式,曲左股,左手握莲钩,情态妖冶,楚楚动人。传说这样子是根据元大内所藏花蕊夫人绘像浇铸而 成。因此,人们将这座庙直呼为花蕊夫人庙。久而久之,为了称呼方便,便简略成夫人庙。不知从何时起,这座夫人庙竟成了妓女的祖庭。京城锦绣之地,天下尤 物,于斯为盛。因此,这夫人庙的香火,一年到头出奇的兴旺。俗传八月十五拜太阴——妓女们视太阴为本家吉神,夫人庙铜像更被看成是太阴化身。每年的中秋 节,京城中的风尘女子便相邀着到这座庙里拜神。届时这条胡同内,熙熙攘攘走的都是妖艳女子,引得许多浮浪子弟,都兴抖抖赶到这里来一饱眼福。

冯保一行相邀来此,倒不是学登徒子作猎艳之行。他们是闻听夫人庙的住持妙尼的大名,特地前来拜访。

传说这位妙尼年轻时颇有姿色,也是当红名妓,后年长色衰屡遭变故,便削发遁入空门,在山西真空寺闭关修行多年。一日烧开水,不小心烫伤了手臂, 痛得一声惨叫——就是这一声叫,让她顿悟破了禅关,竞得了天眼通的异禀。通过辨音辨影,言人吉凶祸福往往十分灵验。今天夏天,夫人庙的尼姑们听说她的大 名,便把她从山西请来北京当主持。自她入住夫人庙,京城多少缙绅人家的贵妇人,都跑来找她测灾问命,打听流年。回回都能被她说得八九不离十。如此一传十, 十传百,妙尼的名字便响彻了京城,不单是女士,就是找她的贵人大老也渐渐多了起来。徐爵听说之后,便向冯保推荐。自张居正去世后,冯保脑子中的危机感一直 挥之不去,去白云观抽了一支下下签,心下更是怏怏不乐。正有心重新问命,听徐爵一吹嘘,就动了心思要来拜访,于

是决定趁中秋节放假往夫人庙走一遭。他本没有邀梁梦龙与王篆,怎奈这二人都提前给他府上投了大红拜帖,要请他中秋夜里一起赏月。冯保不便推辞,只得一搭两就,请他二人一同前来。

为了掩人耳目,三人都换了青衣角带的居常便服,乘了两人抬的小轿前来。妙尼住在夫人庙的后院,属于“香客莫入”的清静之地,冯保到来之前,徐爵 早就给妙尼送了一百两银子,嘱她今晚再不要接待别的客人。因此,当冯保一行从莺声呖呖笑语频频的俏佳人丛中好不容易挤进后院时,眼前不觉一爽。只见这小院 约半亩见方,靠近前院挡住山墙的是两棵团团蒙蒙的桂花树,此刻暗香阵阵直是沁人肺腑。靠里院右角,用石条砌得整整齐齐的八角型围栏里,生长着一棵盘龙虬枝 的古藤。藤叶葳蕤差不多遮蔽了半个院子。藤架下,摆了一只八仙桌、几把四出头的官帽椅。一位头戴观音帽,身穿对襟滚边青素衣的尼姑面对前院正身而坐。她身 边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小尼姑,一个执拂,一个执剑,这排场亦佛亦道,叫人捉摸不透。看见客人进来,那尼姑便挪了

挪椅子站起来,领头的徐爵趋前一步,对冯保介绍说:

“这位就是妙尼师父。”

“阿弥陀佛!”

妙尼向客人打了个稽首。徐爵又指着冯保对妙尼介绍道:“这位是咱家老爷,这二位是咱家老爷的朋友,一个姓梁,一个姓王。”

因为保密,徐爵不肯暴露三人的真实身份,妙尼也不追问,只点点头,招呼客人坐下,让小尼姑给他们沏茶。桌上没有燃烛,借着满庭月色,冯保打量与 他隔桌对面而坐的妙尼,只见她身材微胖,鸭蛋样的下巴颏儿微微有点翘,因为光线暗,倒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只觉得她双眸晶亮,想她年轻时必是一个美人胎, 冯保呷了一口小尼姑新沏的茉莉花茶,言道:

“久闻妙尼师父大名,今日,老夫得便与两位朋友一道前来造访。”

妙尼浅浅一笑,答道:“老身离开京城四十年,如今再回来,发觉这红尘之地越发风俗浇薄了。”

“师父离开京师四十年了?”王篆插话问。

“是呀,老身二十八岁离开,如今都六十八岁了。”

“这倒真看不出。”王篆备感惊奇,叹道,“咱还以为师父只有四十来岁呢,您保养得真好。”

“什么保养,”妙尼摇头一笑说,“日食三餐,夜眠一觉,无量寿佛。”

冯保把话题儿扯回来,对妙尼说:“师父方才说京师风俗浇薄,老夫深有同感。”

“是啊,你看外院这些人,说是来拜太阴,有几个诚心的?在花蕊夫人铜像前,还叽叽喳喳笑闹不停,转身离庙,就越发没有规矩了。”

妙尼是听到前院传来的打情骂俏声有感而发。徐爵接过话茬儿说:“老师父说的是。外院那些俏佳人,平常都娇滴滴的,线疙瘩挨着都喊痛。其实,她们又有几个生了好命?话又说回来,她们命好也不吃这碗饭了。”

“你这位府君的话也有偏,不能一竹篙打一船人,风月场中也有好人。”

妙尼这一驳,徐爵马上想起她也是妓女出身,顿时后悔失言,忙遮掩说道:

“师父所言极是,咱家老爷听说师父通过辨音辨影,能察人祸福,百不一失,想见识见识。”

“老身近些日子乏累得很,眼神儿不济了。不过,几位施主大老远的跑来,也不好扫你们的兴,老身权且试试。”妙尼说罢,便对身边拿着拂尘的小尼姑说,“你去禀告前头行院,让她布置布置。”

小尼姑领命去了,妙尼便请客人吃茶点。这当儿,只见儿位女尼在两棵桂花树间支起了白纱屏风,屏风里头的外院后廊下的八角宫灯也都点亮了,人在后廊中走,白纱屏风上便影影绰绰,徐爵指着屏风问:

“妙尼师父,您从那影儿可以看出人的祸福来?”

“试试吧。”妙尼说着把四位客人逡视一遍,又选中徐爵说,“还是有劳你,到前院找个女孩儿,让她从后廊走一遍。”

“是。”

徐爵答应一声,起身就去了前院。不一会儿,只见他又绕过屏风问道:“现在能走了吗?”见妙尼点点头,便又缩了回去。旋即就见白纱屏风上出现了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从左至右缓缓移去,妙尼凝目而视。

“师父看出了什么?”王篆问。

妙尼说道:“这女孩儿十三岁破瓜,今年大约十六岁,余下的,待老身当面问她。”

说话间,徐爵已将那女孩儿领了过来,只见她齿白唇红目如点膝,脸白得像豆腐脑儿。穿着一领月白色采莲裙,外套葱绿色水田披风,她向在座的主宾蹲了个万福,然后忸怩站在一边。

妙尼瞅着她,问道:“这小妮儿,你叫什么?”

“秋菱。”

“你今年十六岁?”王篆问。

“是的。”

冯保与梁梦龙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只听妙尼继续问道:“你左手臂上一块青紫,是谁揪的?”

秋菱眼圈儿一红,低头不语,妙尼叹口气,又道:“秋菱,你老家可在德州?”

“大概是。”

“怎么大概是。”徐爵问,“难道你连家乡也记不清了?”

“她是记不清,”妙尼说,“她五岁时在街上走失被人拐卖,进了青楼,十三岁就被迫接客。”

“秋菱,老师父说的可是真的?”王篆问。

秋菱点点头,掩面抽泣起来。妙尼叹了一口气说:“这小妮儿不肯当风尘女子,千方百计躲着不肯接客,故昨儿晚上被鸨母揪打。老身看她日后还有一段富贵,你们几位施主谁肯做好事替她赎身,必定功德无量。”

王篆已是对妙尼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抢着回答:“秋菱的赎身银子,我出了。”

秋菱一听,睁大了泪眼,朝王篆喊了一声:“老爷!”

“给你赎身,大约多少银子?”

“二百两。”

“好。”王篆转头对徐爵说,“麻烦你替在下安排个人,随秋菱回去办妥这件事。”

“好嘞,保证不误。”

秋菱喜从天降,当即跪下对王篆磕头,徐爵催她起来,将她带出了后院。

经过这段插曲,冯保、梁梦龙等对妙尼的非凡功力已是深信不疑。冯保抬头看了看中天的明月,脑海中又浮出张四维、张鲸等人阴阳怪气的脸色,不免忧心忡忡,便指着梁梦龙问妙尼:

“老师父,你看这位施主,该有什么地方指点迷津的?”

早在品茶闲聊时,妙尼就把三个人的相都看过了,遂答道:“老身看你们三人,都是大富大贵的人,你们来找老身,为的是同一件事。”

“啊?”三人面面相觑,关于张四维这些时的言行举止,三个人的确私下议论过,都觉得这人靠不住,迟早要反水。因此王篆一直撺掇冯保及早想办法将 他除掉。妙尼点出一句,叫他们惊骇不已。冯保也不敢追问妙尼所说的究竟是哪一件事,只笼统地问:“请教老师父,咱们想的那件事,能办成否?”

妙尼拿着茶杯,刚说要喝忽地又放下,瞄着冯保说,“你是大施主,从今日往前说,你的命贵不可言,龙翔九天,你骑在龙背上。”

“往后呢?”冯保紧张地问。

“尧有八眉,夔惟一足,人之吉凶,皆在身上体现,安能隐瞒,”妙尼发了一通感慨,又对冯保说,“你有将相的权势,却无将相的名份,今年冬天大寒之前,你得好好过,千万不要犯煞。”

“犯什么煞?”

“与人打官司,你在劣势。”

“咱呢?”梁梦龙按捺不住,插话问道。

“十月份,你还有喜事。”

“真的?”

“但此喜是回马禄,喜中有忧。”

“此话怎讲?”

“有名无实,得而复失。”

梁梦龙空喜一场,嚼在嘴里的一块莲茸月饼,竟半天吞咽不下。王篆一听冯保与梁梦龙两人都有灾厄,心想自己与他们是骨头连皮的关系,因此不敢再问,谁知妙尼却主动对他说道:

“你这位施主,方才为秋菱赎身,这是积了阴德。本来,明年开春之后,你有牢狱之灾,现在看来有所化解。”

“老师父,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王篆沉不住气问。

妙尼仍是浅浅一笑,高深莫测地回道:“你有官身,今晚不穿官服,却穿这领道袍,这兆头不好。”

王篆怅然若失,半晌才问:“听人说,老师父曾赐人护身符,可以趋吉避凶,不知能否赐给在下一个。”

“你用不着了,”妙尼不紧不慢回答,“其实,最好的护身符,就是积德从善。”

听着妙尼的告诫,冯保尽管内心不以为然,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笑着问:

“老师父,听你一席高见,好像咱们是一根绳儿上拴的三只蚂蚱。”

“不止三只,三个三只都不止。”

“啊?”王篆一急,身子便乱摇起来。他追着问,“究竟是什么事儿,这么严重?”

“老身说不清。你们三个,好像有一个共同的仇人?”

妙尼所说的话,没有一句实际所指,但句句都让冯保他们听得心惊肉跳。经过短暂沉默,梁梦龙还欲问什么,却见徐爵滚葫芦似地跑进来。

“秋菱的事办了吗?”妙尼问他。

“咱派手下人前往办理去了,老师父放心,误不了事的,”徐爵说着,又问王篆,“王老爷,妙尼师父露了一手儿吧。”

“真是高人,在下服了。”王篆赞叹。

冯保看看夜色已深,便提出告辞。妙尼也不挽留,送出后院门口,施礼而别。此时夫人庙的前院,犹自游人如织。徐爵将冯保一行领到僻静地儿上轿。冯保看到徐爵似乎有话要说,便让梁梦龙与王篆启轿先行。看他们一溜烟儿地走得远了,徐爵才低声奏道:

“方才陈应凤派人来禀报,张四维同他的门生雷士祯、褚墨伦、李植、王继光等人,在玉蟾楼宴聚。”

“他们说了些什么?”

“咱们东厂暗线拣耳朵,零零星星听了几句,张四维说老爷你是一堵墙,墙基稳固,想推是推不倒的,只能用掏墙法。”

“怎么掏墙?”

“暗线正想往下听,却被张四维的管家发现了,暴露了身份。”

冯保顿时心绪烦乱,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有些心悸地说:“看来,昨日个皇上在平台单独召见张四维,一定给他讲了一点什么?”

“老爷,你不能让这猢狲得势。”徐爵也急得抓耳挠腮。

冯保点点头,略一沉思,又问徐爵:“上次你说,有人讲张四维能当首辅,是家里祖坟葬得好?”

“是的。”

“你迅速派人去山西蒲州。”

“干啥?”

冯保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说:“挖他张四维的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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