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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觉得司马牛说得有些道理,但却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了半天不曾开言。司马牛急了,越急越结巴得厉害,他说:“子路的妻兄在卫,夫子便适卫。牛的胞兄在宋,宋又是牛之祖国,夫子却不肯前往,这分明是小瞧我司马牛!……”
孔子微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就尊重牛之意见,奔宋而往。”
司马牛滋得张着大嘴笑,也不说话,跳上车辕,夺过子路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挽了一个花,炸了一个响鞭,那辕马便腾起四蹄,飞也似地奔驰起来……
行了数日,孔子一行来到宋国地界的一个峡谷,只见傍山之处浓烟滚滚,无数农夫正在来来往往地奔忙,一个个面黄肌瘦,满脸尘灰。三三两两的兵勇,或挥鞭,或持棒,在往返监视。孔子是一向重视调查民间风情的,每到一处,凡发现特异情况,必驻足观察,或派弟子前往问个究竟。眼前的情景自然不会放过,便令颜回、子贡前往询问。原来这些可怜的农夫是在为宋国的一位权贵制做殉葬用的陶俑。孔子听后,忿忿地说:“以人殉者,猛于兽也;始做俑者,断子绝孙!”
翻过前边那道山梁,来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去处——一道东西走向的山峦,蜿蜒若巨龙奔腾,漫山枝繁叶茂,葱郁苍翠,繁花朵朵,四处点染,飘溢着缕缕清香。山峦怀抱着一泓清池,远山近树,俱倒映于池中,随波荡漾。清池上有源,下有流,叮叮咚咚,似琴瑟鸣奏。山根下,水池畔,有蚂蚁似的民工在开山凿石,仿佛要将那山腹掏空。对面的山坡上是一个巨大的石坑,正有无数匠人在辟开岩石,将花岗岩凿成有严格尺码的方块,然后由民工肩扛人抬运至对面那开山凿石的地方。运石料,必须经过两山峡谷中悬空架起的吊桥,吊桥摇摇晃晃,稍不注意,便会坠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随波逐流。运石料的民工数以千计,盛夏中午,两山夹谷之中无一丝风,一个个热汗百流,似在水捞。最可怜的是那些老者,他们七老八十,瘦骨嶙峋,莫说肩扛重负,即使徒手而行,也非力所能支。然而监工的校尉兵勇是不管这些的,行动稍慢便棍棒加身,伤亡者不计其数。有一位老者,年近七旬,因筋疲力尽,突然昏厥,连人带石滚下山去,幸而被一株老松拦住,才幸免粉身碎骨的下场,但是无论如何,他再也爬不起来了。一个军校手持皮鞭走了过去,没头没脑地抽打起来。皮鞭雨点似地落在身上,老者竟无多大反应,只是死挺挺地躺着,可见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孔子目不忍睹,令子路前往劝阻。子路奉命持剑赶上前去,很客气地对那军校说:“这位军爷,你就饶恕于他吧!可怜这位老者,偌大的年纪,瘦骨伶仃,已经摔得半死,怎奈如此折磨!”
军校瞪着眼上下打量了子路一番,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可怜?说得倒轻巧。这座坟廓、石椁修造了三年,尚未完工,再有一载不能建成,我等均要脑袋搬家。如今我们心慈手软,可怜他们,到时候有谁可怜我们?”
子路闻听,吃惊不小,原来是在修造坟廓,竟如此劳民伤财,便忿忿地问:“是谁如此无道,视民若犬马?……”
“少见多怪!”军校冷笑着说,“除了大司马桓魋,还能有谁!”军校说着,又用脚踢地上那位奄奄待毙的老者,边踢边骂:“快起来运石,别他妈躺着装死!”老者依然躺着不动,军校于是挥鞭又抽。子路手疾眼快,只听当啷一声,军校手中的鞭子被削成两截。子路厉声喝道:“再敢猖獗,先斩了你喂狼!”
军校被子路的虎威镇住了,面如土灰,哆哆嗦嗦地说:
“你,你是何人?”
子路插剑入鞘,拍拍胸膛说:“我乃大圣人孔丘弟子仲由。吾夫子专施仁德,嫉行暴政。夫子正率我等前往宋都,拜见景公,匡扶社稷。吾夫子将谏宋君,令司马桓魋停修此坟廓……”
“若能如此,谢天谢地!”军校说,“不过,我们宋君恐难纳此谏……”
“这却为何?”子路瞪大了眼睛。
“在宋国,人民只知有大司马,不知有国君。”军校解释说。
子路在心中暗暗地怨道:“司马牛呀,司马牛,汝兄豺虎之辈,你带夫子来宋何为?”
孔子见子路一直未归,担心会惹出什么乱子,便带领几个弟子赶了过来。问清了原由,孔子不胜叹息,深知此番适宋,决无善果,更不必说实践主张,实现理想了。本想改道更辙,但又怕伤了司马牛的自尊心,只好试探着前行。
司马牛见兄长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涨得满脸赤红,张着大嘴只是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天才挤出了一句:“待明天见到余兄,与之辩理!……”真是儒生气十足,手无寸柄,又结巴口吃,辩的什么理呀!即令子贡、宰予前往,恐也无济于事。
孔子得知司马桓魋只有三十八岁,就修造这样的坟廓、石椁,且暗设机关,游人若踏着机关,便堕入坟廓,成为人殉。山那边窑厂里烧制的陶俑,也是为他日后殉葬所用,便不顾司马牛在身边,咬牙切齿地说:“如此挥金如土,劳民伤财,暴虐无道,倒不如即刻葬身江河,充鱼鳖之饥,免得活在世上坑害百姓!”
一个校尉举着大棒走来说:“好呀,你敢辱骂大司马,真是胆大包天!”说着手中的大棒便恶狠狠地向孔子砸来。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校尉的棍棒举过头顶,便被子路一把夺了过去,喀嚓一声,折成两段。接着子路拔剑在手,虎目圆睁:“尔等一齐上吧,看我怎样将你们剁成肉泥!”
孔子喝住子路说:“仲由不得无礼!”
监工的军校,兵勇一个个全都目瞪口呆了。
挥棒欲打孔子的那个校尉狼狈逃窜,逃了几步又停下来愤愤地说:“你们等着,你们等着……”
殴打老者的那位军校忙笑嘻嘻地过来赔情,说一切都与他们无关,是上边逼着这样干的。孔子征得军校们的同意,令弟子将一息尚存的老者扶上马车,送其回家调治,并给了军校们菲若干钱财作为酬谢。
孔子率领弟子们登程时,民工们无不挥泪跪拜。
日落黄昏,孔子师徒一行选择了商丘东门外一家较宽敞的石记客店住下,待明天进城拜见宋君。
晚餐,司马牛不吃也不喝,只在一旁默默地流泪。
“司马牛呀,快进餐吧!”孔子亲切地劝慰说。
“夫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同学们!……”司马牛一头扑到孔子怀里,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诉:“万没料到,数载不见,余兄竟变得禽兽不如!……”“牛啊,话不能如此说法。”孔子安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汝兄年轻心盛,做出此等事来,也是常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许会改好的。”
司马牛渐渐止住了哭声,但依然不吃不喝。
司马府内,那位白天举棒欲打孔子的校尉正在向桓魋报告事情的经过,并添油加醋地编造了许多谎言,最后他说:
“……内中有一寒酸小子,自称为大司马之弟。”
“兄弟?”桓魋一怔,但接着狠狠地说,“哪怕是父母,只要敢说我一个不字,我桓魋就决不轻饶!”
桓魋在宋国,好比是季氏在鲁国,赵简子在晋国,擅权专政,视国君为傀儡与走狗。三天前宋景公接到了孔子的书简,今日听说孔子已经来到了东门外,下榻于石记客店,不觉喜出望外。孔子与宋景公原系同宗同族,当初宋国的天下原应由孔子的十七代祖先弗父何继承,但弗父何不受,让位于弟弟鲋祀,是为宋厉公,即宋景公的十八代祖先。说起来,宋景公还应称孔子为叔父呢。宋景公早就听说孔子是天下闻名的圣人,且门下有数十名文武兼备的弟子。如果孔子师徒真能长留宋国,一则可以改变桓魋擅权,政权旁落的局面,二来可以使宋国迅速强盛起来,不再受大国的欺凌。因此,他决定第二天早朝以后便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叔侄共治宋国。然而宋景公是在做梦,这样的重大决策,他岂敢不与桓魋商议,征得他的同意?
桓魋阴阳怪气地说:“我主莫非欲将宋国江山拱手让与孔丘吗?”
“爱卿何出此言?”宋景公坠入了五里雾中。
桓魋一板正经地说:“孔丘在鲁,父母之邦,官为大司寇,兼摄相事,位极人臣,然而却要辞官出走,可见其野心非小。孔丘在卫五年,卫灵公敬而不用,可见卫君早有戒心。宋不及卫大,不若鲁强,如今孔丘师徒不速而自来,狼子野心,岂不昭然若揭了吗?”
宋景公被桓魋说得将信将疑,茫然地说:“孔丘乃当今闻名于世之贤德圣人,未必能做出那犯上作乱之事,眼下宋国既小又弱,正需这一般文武干才,对外征战,对内安邦定国……”
“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主若收纳孔子师徒,委以重任,他们一旦发起难来,谁能抵御?这无异于引狼入室。”
“这……”
“恕微臣莽撞,”桓魋拔剑在手,“为我主君位,为宋国社稷江山,只怕我桓魋容得了孔丘,这柄剑却容他不得!”
宋景公倒吸了一口凉气,脊背冒出了冷汗,无可奈何地说:“就请大司马便宜行事吧,只是万不可伤害他师徒性命,给寡人留下害贤之名。”
“臣怎敢意气用事,”桓魋说,“一切皆为我主着想呀!”
“大司马勤于王事,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呀!”宋景公脸上带着微笑,心头却像猫抓一样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