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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笔】闻章

在河北,一说到老和尚,即是指净慧长老。这说明他在河北人民心目中不可替代的地位,他真的像一位慈爱的老父亲那样,在时时处处的行止中安抚、慰藉着人们慌促的心灵。有他在,不管见不见到他,都有着这样的效用。这就好比天空,天空于人,于万物是近还是远呢?说它近,却摸不到。不但摸不到,甚至都可以忽略它。说它远,人和物却又须臾不可离开,  人和物其实是在天的具体抚爱下安住的:每一丝风,每一滴露,每一缕阳光,都是天的具体的体现。虽如是,天却从来没有显示过自己的存在,就如庄子所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其实老父亲也这样,即便默默着,一句话不说,那爱也没有一刻缺失。这就叫大亲无亲:真正的亲,恰是用不着刻意表现。

如今净慧长老寂化已过百日,就我耳目所及,有两种情况,一是没有觉得老和尚走,他依然在着。见不着他,就等于他到了湖北或者别处。二是有的人感觉到了巨大的空憾,长老在的时候,觉不到他的重要和宝贵;长老走了之后,才知道心灵上有了天塌地陷般的空憾。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如今都成难得。再想听他一句话,不可能了!再想见他一面,不可能了!这么一想,就让人悲切难禁。大亲无亲,一旦意识到,才明白,无亲才是至亲!

我与净慧长老,交往不多,但见他却早。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石家庄西北郊“弘一佛堂”前面的一个类似公园的大院子里,一群人围着尚年轻的长老,听他说话。多人都是短衣打扮,只有他是一袭飘飘的僧衣,在我看来,他也正是天上的人物。那时我自惭形秽,根本不敢靠前,只是在远处看。但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是我心灵上的天空了。

2004年冬天,我的父亲去世,为超拔先父亡灵,在石家庄市区的真际禅林做一佛事。在客堂登记时,一位师父高兴地说:“你真有福气,正巧老和尚在这里,今天的普佛由他来做。”净慧长老平时不在这里,恰恰这时在了。净慧长老即便在这里,也不一定就主持佛事,恰恰今天就主持,这真是不可思议之因缘!长老亲自拈香,引领着我和家人完成种种仪轨,一个晚课做下来,我和我的家人得到了巨大的慰藉。我也相信,先父亡灵也一定得到了安顿。

来年的农历七月,赵州柏林禅寺有一个七天的报恩法会:报佛恩,报父母恩,报众生恩。我参加了。就在七月十五这天,佛欢喜日,我正式皈依三宝。

柏林禅寺是净慧长老来河北后复兴的第一个道场,他是这里的方丈。但这时他已经退隐,明海法师是住持了,但他依旧是明海大和尚的师父,河北的信众依然在长老的天空下。长老退隐到河北邢台的玉泉寺,但是,他想退隐也退隐不了,好多的事等着他做。湖北的四祖寺要他做方丈,老祖寺、当阳的玉泉寺等着他修建,邢台还有大开元寺等着恢复。说是退隐,其实更忙了。他真的像神仙那样,两脚不沾地,河北、湖北翩翩来去。都是沉重事,但在他那里,却又举重若轻,从来不失脸上的微笑。早就听说过长老作略:比方正在写稿子,有人来了,即放下稿子接待。送走客人,继续写稿子,中间没有转换。一天不知要接待多少人,要处理多少事,却从来不慌不促,不急不慢。他的那颗心,永远在从容和安稳里。

我有幸跟着净慧老和尚打了两个禅七,2006年一次,2008年一次。一次在真际禅林,一次在邢台的玉泉寺。每天听他开示,在真际禅林讲的是《生存、生活、生死》,在玉泉寺讲的是《心经》。每天半小时,连讲七天。滴滴法乳,寸寸真心,让我这顽钝之徒,也有了开蒙的机缘。两次打七,他也曾两次把警策击到我肩上:“啪!”只此一击,我的泪水便夺眶而出;只此一击,就让我终生难忘。

我有一次单独亲近净慧长老的机缘,那是2008年在邢台玉泉寺打七期间。

玉泉寺坐落在邢台市西面的皇寺镇,原先这也是一座废弃多年的古寺。2002年秋天,长老只身来到这里,靠了他的智慧与运作才能,整修旧殿,重奉金容,购地拓基,新建堂寮,遂使佛灯续焰,梵音再唱。

打七的日子定的是9月17日,9月16日下午我跟随着众人来到玉泉寺。在此之前,我曾来过这里,觉得真是好。寺里有意要整理一册介绍玉泉禅寺的书,有师兄力荐我,于是又来过两次,认识了当家师崇佩师父和邢台的史学专家刘顺超。但几次来,都没有见到净慧长老,见到的是他建的五叶堂和五叶堂院落门首的匾额“天地吾庐”。他一直在湖北忙着建寺安僧,施布法雨。但是,长老终于回来打七了。天地无私,哪里的信众他都要照顾到。

玉泉寺的书,草稿已成,已让刘顺超转送崇佩师父。刚到玉泉寺,早到的刘顺超就迎出来,他说崇佩师父把稿子呈给了净慧长老,由他老人家审定,因此需要见一见长老。

刘顺超把我引到五叶堂,在一张很大的原木桌子后面,长老端身正坐,有好多人围着他坐着,都是来看望他并闻法喜的。我顶礼,他站起来,双手合十,说:“不顶礼,不顶礼。”他让我坐到他的左首桌子的一端,静静看着我,听我汇报玉泉寺书稿情况。

五叶堂是单独的一个院落,非常雅静,院里有一丛丛的竹子和曲折长廊。晚上,大概是崇佩师的意思,我没有跟其他打七的人们住在一起,而是被特例安排在五叶堂的西厢住下,而净慧长老就住在北面正房五叶堂里,我与之近在咫尺。而打七的般若堂就在前面,有小门相通。

打七开始之后,每日凌晨,到了该起床的时候,我就听到净慧长老隔了窗喊在东厢歇息的小侍者。那一声声压低了的声音,必须喊醒又不忍喊醒的情态,使我想到当年我的父亲喊我。此情景让我心紧。我每天是在这喊声里醒来。我想到这七日禅修,不也是老和尚在一声声呼喊我们从尘世的昏蒙中醒来吗?

寺里送了几本经书,其中有净慧长老新出版的诗集《经窗禅韵》,早晚得空就读几首。受此激发,我也乘兴写了几首小诗。心想,什么时候让长老看一看,给指点指点。这天早斋后,天下起了小雨,小雨把甬道浸得亮亮的,湿了叶子的翠竹更显青翠。离上座还有一段时间,我便把那几首小诗重新抄在一张纸上,折叠好,放在衣袋里,穿过甬道,到五叶堂来见净慧长老。他仍在那桌子后面坐着,见了我,笑着问:“有什么给我看?”这让我一惊,他怎么知道我有东西让他看呢?

他看了我的诗,说:不错的,只是平仄上还有问题。然后一句一句地给我指出不对的地方。我于字之古韵从来没闹明白,也不大写旧体诗,写的话也用新韵。他说:古韵也应该掌握起来,写就写得像样。改一下,不错的。

净慧长老,不但精通佛法,且也谙于世法,于世法中的文字也是非常透彻的。听他讲法,读他的一部部阐述禅的书,读他的诗偈,读每座寺院里他拟就的对联等等,都能感觉到慧心的流淌。

口述史 · 净慧长老与生活禅

遵师教,那诗我改了,但改得好不好,对不对,也不知道。为了记取与净慧长老的这次因缘,后来我把此诗发表在了《禅》刊上。其中一首《谒师》这样写:

多年梦里苦追寻,五叶堂前认老亲。

法乳三杯争人腹,灵芽一蔟渐生根。

天心还是那轮月,世上应非这个人。

从此休言头白早,只缘秋日又逢春。

自此之后,再见了净慧老和尚,他就知道我了。2011年秋天,我们一行人到老祖寺行脚,净慧老和尚见了我,说:“你也来了?是来写东西的?”即在这次行脚期间,老祖寺的崇延师父还带我们参谒了庐山东林寺、西林寺,拜了莲宗初祖慧远大师塔。

长老走了。我们感觉他走得切,但在他那里,却是早有准备。他从来是从容的。但惟有这最后的从容最难得。他是禅宗大佬,却也念佛。在他这里,禅宗与净土宗却也不二,他也一定知道,在这末法时期,念佛对一个佛教徒来说有多重要。据说他与庐山东林寺有着很好的关系,与传印长老和大安法师交往很多,彼此有着很深的佛缘。这在净慧长老身后荼毗法会上,也能够得到证明:曾任东林寺方丈、现为中国佛协会长的传印长老亲为净慧长老举火。

净慧长老最后留下来的声音是什么呢?是一句清清楚楚的“阿弥陀佛!”这句佛号是禅么?是禅,非但是禅,且是无上甚深微妙禅。这一句佛号,正是众生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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