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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欧礼遇隆  其意甚欣然

出席完沙皇加冕礼,并和沙俄签订了有失中国主权的《中俄密约》后,李鸿章决定顺道访问欧洲列国,看一看为国人羡慕的西方世界到底是什么样。

按行程安排,李鸿章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六月十三日乘火车前往德意志进行访问。因有沙俄的前例,德意志政府在接待工作上也不甘落后,款迎之礼十分恭敬。李鸿章在德意志首都柏林的下榻点,被安置在最为豪华的恺撒大旅馆,那里不但饮食丰盛、用具华美,而且旅馆工作人员通过熟悉李鸿章之人,事先询悉其平时嗜好,一概投其所好,就连他常吸的雪茄烟、常听画眉鸟,也陈列几案、鸟笼悬挂。可见,德意志为了迎接李鸿章的到来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在旅馆的会客厅里,德意志人还将他的照片与德意志著名“铁血宰相”俾斯麦的照片放在一起,当地报纸称他为“东方的俾斯麦”,李鸿章对这样的称呼显然很高兴,他一直都很崇拜俾斯麦,能与其相提并论自觉不胜荣幸。

与德皇威廉二世的会面完全是礼节性的。李鸿章递国书后致辞,对德意志参与干涉还辽表示“铭记在心,至今不忘”,希望“中德之交,传诸子孙,永远没有尽头”。李鸿章得意忘形,公开场合难免讲错话。为了特别强调与德意志关系的密切,他竟说“中德之友谊,比起其他有约之国,更为融洽”,这种有厚此薄彼之嫌的外交辞令,明显欠妥,当时西方国家的报纸就笑话他“未免言辞失当”。德皇致辞中除了称李鸿章“大清国头等大使”的职衔外,还特别加以“大才能、大名望、大老臣”的荣称。此话显见奉迎,使李鸿章感到“心中欣悦,不可言喻”,他也祝愿“中德两国,同有日长炎炎之势,共享升平之福”。

让李鸿章真正自感得意、大开眼界的是皇家招待会后,让他坐在虎皮椅上检阅德皇“御林军”(皇家卫队)。他观其阵容、操法,由衷艳羡,情不自禁地对德皇脱口而出:“如果鄙人能有此军10营,今生都感到满足了。”

接下来,李鸿章与外交大臣马沙尔进行了会谈。出人预料的是,李鸿章还要求拜会俾斯麦,这让马沙尔和德皇都颇感不快,但又无可奈何。

德意志帝国前首相俾斯麦是世界级风云人物,以“铁血宰相”著称于世,他年长李鸿章8岁,当时已是82岁高龄。他在从1862年(同治元年)至1890年(光绪十六年)一直担任普鲁士首相,在这28年的执政生涯中,他主张通过王朝战争的道路统一德意志,发动了一系列对内、对外战争,极力维护容克地主和大资产阶级利益,实行强权统治,从而使德意志一跃成为仅次于英国和沙俄的“世界老三”。1890年(光绪十六年),由于德皇威廉二世对他不满,他坐上了冷板凳,赋闲在家养花种草。

在离汉堡20多公里的小城奥姆勒,有一座名叫福里德里斯鲁的庄园,漂亮的花园住宅掩映在绿树之中,四周幽静无比,俾斯麦就住在这里。德意志政府在庄园附近为他专门铺设了一条直通柏林的私用铁道。六月二十七日,李鸿章坐着火车来拜会俾斯麦。

当李鸿章和他的随从于1时49分抵达,俾斯麦在私邸大门口以最高礼遇进行迎接。他穿着威廉一世皇帝赠送给他的军礼服,佩上军刀,制服上挂着黑鹰星章和铁十字勋章。两人拥抱后,长时间坐在会客厅里借助翻译对话,互敬赞辞。

李鸿章与俾斯麦都在军中多年,同时,李鸿章有在日本谈判时遭歹徒暗杀的经历,子弹至今仍藏身在他的左颧骨内;俾斯麦也曾在超市遭人枪击,他的警卫光荣献身,而他却勇敢地将歹徒的手枪踢飞……李鸿章倾慕俾斯麦,俾斯麦也深知李鸿章其人。当李鸿章说到自己的枪伤时,俾斯麦向他介绍说:“去年下半年,我国科学家伦琴发明了‘照骨术’(即X射线)。它能清楚地看见人的骨骼和五脏六腑,您不妨去看一下,说不定能把您面部的子弹取出来呢!”

李鸿章对俾斯麦的关心非常感激,并一个劲地夸奖他,大意是:早就听说您的大名和伟大功绩,今天能见到您,看到您的眼神,更觉您的伟大。

俾斯麦也回敬说:“我也很高兴能招待一个建立伟大功勋的总督。”李鸿章谦虚地表示:“不能与阁下相比,您的贡献有世界意义。”

到了吃饭的时候,俾斯麦不让李鸿章的随从搀扶李,而是亲自扶着他的手臂走到饭厅。俾斯麦挺起胸脯,两眼炯炯有神,显得骄傲和自信。

李鸿章说:“30年前普鲁士战胜奥地利,就仰望您的大名,无缘相见,如今总算如愿以偿。”俾斯麦设法忽略这种恭维,轻飘飘地说:“我已大不如前,我已经老了。”李鸿章立即关心地询问俾斯麦的健康,什么地方不舒服,平日做些什么,等,俾斯麦笑着回答说:“什么都不做,不愿再找气受。我目前无事一身轻,只是一介村夫,喜欢到森林和田野里散步,不再过问政事。”

李鸿章又借题与俾斯麦推心置腹地谈执政问题、谈中国变革。他说:“我这次很高兴来到您这里,有个问题想向您请教。”

“请问是什么问题?”

“怎样才能在中国进行变革?”

“在这里我不能断言。”

李鸿章说:“在我们那里,官府、国家都在给我制造困难、制造障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俾斯麦回答说:“反朝廷是不行的。如果最高层(指皇帝)完全站在您这边,有很多事情您就可以放手去做。如果不是这样,那您就无能为力。任何臣子都很难反抗统治者的意愿。”

李鸿章问:“如果皇帝一直受别人影响,接受他人的意见,那我该怎么办?每天都有一些麻烦,让做臣子的很难开展工作。”

俾斯麦忽然用法文说:“跟我们这里一样。”接着他又用德语说,“在我当首相的时候,也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有的时候来自女人方面……”

李鸿章等翻译官翻译后,笑了笑说:“但您有着坚强的性格,难道都能够平和地化解这些矛盾吗?”

“对于贵妇们,我一向是很有礼貌的。怎样能够把上面的旨意贯彻到下面,而让下面服从呢?军队决定一切,只要有军队就行。”俾斯麦继续解释说,“兵不在多,哪怕只有5万人,但一定要精。”

李鸿章回答说:“我们有的是人,就是缺少受过训练的部队。现在我终于看到了德意志的优秀部队。即使以后我不在任上,我仍将在能力范围之内根据阁下的建议对军队施加影响。我们需要聘用德意志军官,以德意志军队为榜样来训练我们的军队。”

俾斯麦说:“练兵之法,更有进者。一国立定一军,不必分驻全国,但要选择扼要之处,群聚屯扎,关键在于你是否能把部队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如地调动他们,使他们很快地从一地到另一地。”

李鸿章练了一辈子兵,到头来终是“弱不可支”,像“纸糊的老虎”,想从德意志的精兵经验中寻点秘诀,最终也不得要领。这并不是说德意志的经验不可借鉴,而是两国国情有着巨大的差别。李鸿章总以为把一些“技术问题”搞好,就可以强国,他始终不明白,两国在国体和政体上存在着巨大差别。所以,他一生都想靠一些“技术问题”来修补即将倒塌的清朝大厦,自己伤痕累累,却无济于事。

最后,李鸿章问了一句自己最想问的话:“为大臣者,要为国家有所尽力,而大清朝廷与己不合,群掣其肘,于此而难行厥志,是什么道理?原因何在?”

他问得如此直截了当,俾斯麦有着切身的感受,虽有难言之隐,但也直言相告:“首在得君,得君既专,有什么事不能做呢?”

俾斯麦的话令李鸿章颇以为然:“这不和我在贤良寺与幕僚们说的话一样吗?”只是他何尝不想“得君既专”,不然,一个70多岁高龄的老人,为何要涉万里波涛、遍访欧洲?想到此,他觉得自己就像得到了一生难遇的知音。

在拜访俾斯麦的第二天,李鸿章在德意志官员的陪同下,去柏林医院接受了X射线检查。该院院长亲自为李鸿章拍片,说李鸿章左眼之下确实有一颗子弹,而且形状清晰。李鸿章问能不能将这颗子弹取出来,院长说:“做这种手术的技术,我们已完全具备,但考虑到您的年龄,我们认为不适合做这种手术。”李鸿章对这台仪器感到十分神奇,离开时,他表示希望德意志能出售一台这样的仪器给大清。院长说:“为了中德人民的友谊,我们愿意无偿奉送一台。”就这样,李鸿章不仅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接受X射线检查治疗的人,还成为第一个把X射线设备技术引入中国的人。

至拜访结束,李鸿章与俾斯麦似乎依依不舍。记者们忙为他们留影,主人则取出满是名贤翰墨的簿册,请贵宾留言。李鸿章欣然命笔:“仆闻王(指俾斯麦)盛名30余年,不过如空谷应声;今日得以一睹真容,直如剑气珠光,不敢逼视。”俾斯麦也客气一番,宾主再次相互揖让,极为恭敬。李鸿章最后说:“我希望能来祝贺您90岁生日。”

告辞之时,两位政治家互相凝视不语。火车徐徐开动,俾斯麦挺着胸膛,右手举到帽檐,行着军礼。而李鸿章站在火车上,两手握在胸前,频频摆动,用一种虔诚的姿势为俾斯麦祝福。俾斯麦一直注视着李鸿章,直到火车远去。

后来,对身高格外敏感的日本人在他们出版的明信片上,把李鸿章列为“世界五大伟人”中的第三位;欧洲雕塑家卡登堡为当时的世界三大伟人制作了一尊雕像,这三大伟人分别是俾斯麦、李鸿章、格兰斯顿。

李鸿章此次到德意志的最大心愿是看看克虏伯炮厂的新式大炮,因此,他带着回国之后能“得君”的希望,想要考察德意志的克虏伯炮厂。就在他即将启程时,不幸偶感伤寒,只得在恺撒大旅馆休息了两天。敏感的记者见德意志政府以极其优厚的礼遇对待他,非常感兴趣。许多人想探访李鸿章访德来意,想知道中俄密约是否确有其事,于是纷纷前往李鸿章下榻处。

记者问道:“中外盛传中俄之间有密约,请问李中堂,此事确否?”

李鸿章答道:“访俄亦同访德,况且世界各国均有使节前往参与盛典,中俄并无单方订定密约之事。外界传言我曾在中俄密约上签字,此乃错误的报道。”

记者问:“听说贵国欲增加关税,此事可否证实?”

李鸿章答:“敝国为了清偿外债,确实有此计划,而且敝国拟借新的外债,即以此增加关税为质押品,亦可保证外债的偿还。而目前接洽,尚无头绪。”

对于记者的提问,李鸿章来者不拒,坦然相告,他思路清晰,满嘴外交辞令,滴水不漏。

七月二日,李鸿章及随员一起参观了克虏伯炮厂。通过参观,他了解到,该厂成立之初,所有雇工不过百余人,而今却拥有近10万名工人,不禁深叹其“规模之宏大,制造之精良”。他发现克虏伯炮厂生产的新型大炮确实配有“液压”升降系统和电动填弹装置,不由叹息自己不能在这里取一点火种,以改变大清国的落后面貌。

李鸿章还参观了德意志的来复枪厂。该厂拥有员工6000多人,机器4000台,规模令人惊叹。该厂有美国的大炮专家,专门为德意志生产和制作最精良的大炮。厂内还有各种灵便的手枪,李鸿章见后称赞不已。德意志人看到李鸿章那种羡慕和惊喜状,趁机劝他替清廷多买武器,李鸿章说:“现在本大臣没有向贵厂商购买的权力,回国后当再商议向贵厂购买利器。”

应炮厂主人之邀,当晚李鸿章坐着轮椅来到埃森弗里茨·克虏伯的胡格尔别墅,在招待宴会上,李鸿章成为座上宾。他借着酒兴,请克虏伯向德皇威廉二世传话,期望德意志不要派遣军队到胶东半岛,克虏伯听从顾问劝告,说不想去德皇那里插手中国外交事务。李鸿章很愤怒,在克虏伯的山庄发表演说,批评德意志政府及德意志工业界的不作为,令克虏伯感到很难堪。不过,他虽然对李鸿章针对德意志工业及德意志政府的“不友好”言论感到非常恼火,但是,他也能理解一个悲愤民族的痛苦和宣泄。面对这位对祖国忠心耿耿的老人,品味其人格,克虏伯最终原谅了他。

克虏伯明白,此次德意志之行是李鸿章的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他越来越理解李鸿章的良苦用心。李鸿章不仅是其家族军火销售的大客户,更是受他钦佩的中国朋友。临别时,他送给李鸿章两大本中国驻德各任大使与克虏伯家族交往的私人影集。他说:“因为您对我们家族的情缘,山庄别墅成了我们两国交往的情感之地。不管您是大臣还是平民,您永远是我们家族最为珍贵的朋友。”

李鸿章的埃森之行显然也帮助克虏伯家族实现了提升大炮销售量的愿望。不久,清廷从其手中订购了82门新型大炮。

随后,李鸿章率随从分别参观了波罗的海沿岸、基尔等地的造船厂和军港。他还特意去了伏尔铿厂,因为当年让日本人感到害怕的“定远”号和“镇远”号两舰正是这里制造的。该厂依然生产着世界上最先进的战舰,而清廷恐怕永远也不能在这里重新购买他心中的“定远”号和“镇远”号了。

李鸿章访德期间,受到了德意志商界的青睐,因为他曾是德意志军火器械的大主顾,德意志商界幻想通过他进一步开拓中国市场。因而,商会宴请,工厂参观,各种款待邀请,李鸿章都一一应承下来,始终表现得兴高采烈。不过,他已没有订购器械的权力,只是叮嘱德意志商界“不要平白无故地花费以至于空叹失望”。而德意志商界只知道李鸿章是大清国手握重权的“散财童子”,很多事情他可以代表清廷拍板,但却不知道他只是慈禧太后手中的一具木偶。

七月四日,李鸿章一行转往荷兰,于第二天到达荷兰首都海牙,在这里他同样受到了热烈欢迎。荷兰女王亲自派出王宫的马车队前去迎接,安排李鸿章入住了海牙海边最豪华的库尔豪斯大酒店。晚上,李鸿章应邀出席荷兰政府为他举行的宴会和歌舞晚会,他品尝着西方风味佳肴,欣赏着“珠喉玉貌,举世无双”的美女歌舞,飘然欲仙,即席赋诗一首,表达自己的喜悦和感激之情:

出入承明四十年,忽来海外地行仙。

华筵盛会娱丝竹,千岁灯花喜报传。

也许是因为在荷兰没有什么特殊使命,李鸿章精神比较放松,一高兴,竟赋诗盛赞海滨风景和歌舞之美。王太后还赠送他“金狮子大十字宝星”一座,其随员也都得宝星赐赏,皆大欢喜。

七月八日,李鸿章来到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见到了比利时国王利奥彼德二世。比利时当时的军火工业很发达,李鸿章专门参观了兵工厂,看到了各式武器,觉得“美不胜收……喜其犀利神速,罕与伦比,因而赞不绝口”。

比利时素以出产优质钢铁和军火而出名。该国当时与中国的贸易虽不火热,但对李鸿章一行的接待也丝毫没有怠慢,甚至别出心裁,与其他几国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李鸿章进出布鲁塞尔时,总是由国家文武大员夹道迎送,军队在一边升旗鸣炮。仅为李鸿章一人准备的馆舍,就达21间,其中器具之精良,简直就像是在琼台瑶阁。在比利时王宫举行的国宴上,王室人员原本没有准许吸烟的规矩,但是听说李鸿章有饭后吸烟的习惯,就破例在宴会上撒了一些烟卷,给大家分享,以这样的办法来照顾李鸿章饭后吸烟的习惯,使他不至于因一个人抽烟而尴尬。

5天后,李鸿章一行到达法国,时值法兰西共和国国庆前夕,他在爱丽舍宫见到了总统富尔,双方“互庆升平,同跻隆盛”。接着,李鸿章与外交部部长汉诺多就中国提高海关关税举行会谈。法国之行让李鸿章看到了“世界艺术之都”的魅力,在巴黎的13天里,他参加了一系列活动,走访报社、学校、博物院、工厂、矿山,观看了来复枪和钢炮实弹射击表演;还由一名懂汉语的法国部长全程陪同,泛舟塞纳河,夜赏烟花。当美丽的巴黎夜景和耀眼的礼花映入眼中时,李鸿章顿觉心旷神怡,“意甚欣然”。

四、誓以己所知  补一国之缺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八月二日,在圆满结束了对法国的访问后,李鸿章开始了对英国为期20天的访问。如果说李鸿章在荷、比、法3国是没有任务的礼节性访问的话,那么,他去英国有何公干呢?

英国作为拥有世界上最强大海军的日不落帝国,李鸿章很早就心驰神往。八月三日,李鸿章一行乘轮船抵达英国首都伦敦,船刚靠岸,他环视四周,发现英国并没有像其他国家那样对他的到来特意安排盛大的欢迎仪式,甚至也没有仪仗队及英国政府的绅士们,只有赫德之弟赫政、前东方海军提督脱来西、驻汕头英领事师古德前来迎接。他不免甚感失落。

八月四日上午,李鸿章与英国首相兼外交部总长索尔茨伯里进行了密谈,双方从两国的经贸合作谈到外交政策。谈及增加关税问题时,李鸿章对英国首相不愿增加关税表示不满。他说:“只知贵国谦让日本,而不曾听说日本政府厚报贵国。今贵国不肯以待日本之道来对待敝国,又唯知英国人歧视东土,而任华人徒生感叹却无可奈何。”李鸿章滔滔不绝的辩论,虽然让英国首相很欣赏,但增加关税直接涉及英国切身的经济利益,因而最终未能解决。

在英国,李鸿章的一项重要政治任务就是增加进口关税,即从值百抽五提高为值百抽十。在与英国首相初次接触时,英国首相以增加关税势必影响在华广大商人的利益为借口,坚决拒绝了该提议。李鸿章觉得与傲慢的英国人打交道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开放口岸的税收大权都掌握在外国人手里,清廷想提高进口商品税率,还得相关国家同意。针对这种不公平的现象,李鸿章希望能借助于媒体舆论和金融界的呼吁。

八月五日,李鸿章前往白金汉宫晋见维多利亚女王。当天早上,广场上围拢了许多驻足的游客,英国皇家骑兵卫队换班后,李鸿章在皇家骑兵的护送下,出现在伦敦街头。一路上,英国市民夹道欢迎,脱帽欢呼,争相一睹这位“东方伟人”的风采,这使李鸿章刚进英国时凉凉的心稍微有点升温。

在英皇宫正殿之上,李鸿章昂首肃立,仰视78岁的维多利亚女王,只见她身穿一袭黑色衣裙,坐在一张漆金的靠背椅上,头披一块白纱,左肩系一条白罗带,下悬一只金盒,高贵而神秘。李鸿章呈递国书后,手执颂词,读道:“……今日使臣得以一睹玉容,更蒙以礼接待,实属三生有幸。唯愿两国之交,永远真诚和睦。”英国女王的答词颇为平淡:“卿跋涉长途,远行我国,朕对卿之到来甚感喜悦。卿言中英和睦,正合朕意。”英国女王言辞虽简,但给予了他极高的嘉赏,赠予他维多利亚头等大十字勋章,使他成为首个获此殊荣的外国人。看似表面“情谊”要比俄、德、法等国淡薄,但礼节并不差。觐见之后,高贵的太子妃还亲自为李鸿章摄影,使李鸿章感到莫大的荣幸。

临分别时,英国女王请李鸿章在纪念册上留下墨宝,其题为“晋谒君王于奥峙澎行宫”,上书:“适行之客,如海上之鸥,浮过大洋,足迹遍于东南西北,但见终岁常青之松柏中,有路两条,车轮瞬息飞去。”李鸿章的随员罗禄丰将这段话翻译给女王,附注数语,集成一联:“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上联隐喻女王,下联隐喻李鸿章,两相兼顾,天衣无缝。

为便于出入,英方接待人员特地安排李鸿章下榻在伦敦市中央的原考登侯的故邸。在英国的20天里,英国各大媒体对李鸿章的访问进行了详细报道。在接待的礼节上,部分舆论反对对李鸿章过分隆重。“吾愿此后诸国闻中国大臣西来之报,一切供张酬应,去虚伪而崇真实,务平公平允当而戒高屋大厦”。《泰晤士报》则认为:“应当像款待良朋那样,礼从优异。但不可像俄、德二国那样阿谀献媚,贻笑他人;对方也不应该以破格之尊荣,责怪抱怨于我。”对于英国,李鸿章并不陌生,在数十年前的鸦片战争中,英国用炮火叩开了中国大门的仇恨,他自然无法忘怀,此次他作为大清特使,面对这个结有宿怨的国家,心中充满了矛盾,而此时英国人所描绘的李鸿章,多少也流露出了诋毁之意。

驻于议院贵绅的私宅,处在东方专制帝国的李鸿章,非常想了解作为西方民主制度象征的议院。他刚刚结识的议院议员古侍郎带他进入了下院议政厅,特意为他增设了一个专座,请他观看诸议员议事之仪。可惜当日的议员很少,李鸿章坐听了半小时,感到“无甚可观”,便又来到上院。一个贵绅迎候于门外,李鸿章走进去,看到议院正中设有君主御座,便走近细看。平日里座椅用白色绸布盖在上面,现在特地取下来,让李鸿章仔细审视一番,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之后,向来怀有“纬武以经文”志愿的李鸿章,为了不错过英国皇家海军演习的机会,乘专轮来到港口城市朴次茅斯。停泊在港口的“维多利亚”号大战舰以鸣炮19响来欢迎尊贵的客人,训练有素的英国海军给李鸿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鸿章抵英之日,演习已经结束,各舰陆续散归防地。但停泊在朴次茅斯军港的军舰还有大小74艘“分列两行,如山之立”。李鸿章乘坐御舟,驶入舰队,绕行两周,惊叹各舰“行列整肃,军容雄盛”。他恍如在梦中,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大铁甲船”,同时停泊在一个军港呢?他感慨万端,自语道:“我在北洋竭尽心思,糜尽财力,俨然自成一军。而今思之,何止小巫见大巫之比呢?”想起自己苦心经营的北洋水师,这一平生最令他骄傲的政治资本在甲午一役中全军覆没,年迈的李鸿章不禁黯然神伤。

随后,李鸿章来到造船厂参观,面对各式各样的舰船,他很快忘却了伤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同时也激发了他重整中国海军的雄心壮志。李鸿章还先后参观了枪炮厂、钢铁厂、电报局、银行等,英国先进的科学技术和机械化生产,使他感叹不已:“天下不可端倪之物,尽在英伦!”李鸿章不仅对英国先进的军事工业赞不绝口,还不自恃身份,虚心求教,给英国的工程技术人员留下了深刻印象。

李鸿章侧重考察英国“物质文明”,某些英国人因此非议他未免逐末而忘本。当然,这并不等于说,李鸿章对英国政教熟视无睹。他曾欣喜地表示:对于欧洲政教,自己过去只是心知其意而未能目睹,这次“则见所见而归,远胜于闻所闻而来”。他从英国等欧洲各国的现实中引申出了一个重要结论:“当今之世,善教发为善政,其显著而又巨大的效验,正是这样啊!”

李鸿章的访问,也受到了英国工商界的关注和欢迎,汇丰银行、国家银行、邮政总局和商务总局纷纷设宴款待李鸿章。伦敦汇丰银行在水晶宫举行盛大的招待会,出席作陪者多达300人,耗资6000英镑(合银3万余两)。宴后,在宴厅旁的御园,李鸿章首次欣赏了五彩缤纷的喷泉,他流连忘返,并高度赞扬了西方人的智慧。随后,烟火公司经理还独具匠心地用烟火打出“李中堂福寿无疆”7个大字,让李鸿章感动万分。

伦敦商业总局、伦敦中国商会、电报公司都先后盛筵款待李鸿章。英国大款们慷慨解囊,意在借助李鸿章开拓中国市场。他们希望李鸿章返国后,“重新成为京师群臣百官的领袖”,继续执行妥协退让、“通商兴国”的政策,为英国在华活动“解羁释缚”。在英国国家银行,李鸿章咨询了诸多问题,如人员工资的发放、借贷利息等;在邮政总局,报务员现场演示了发报机的使用。商务总局总办对李鸿章的到访也做了细致周到的准备,总局门外高悬中国黄龙旗帜,盛赞中国悠久的文明,声称“中堂游历各国而至敝国,关系到中国与西方的商务振兴,影响深远”。而李鸿章也保证“在世一日……必竭力以劝中国,必使工艺商业有进无退”。

八月十五日,李鸿章来到了闻名世界的格林尼治天文台,同时受到海底电缆公司总办的宴请。宴席前,总办将两条长一尺的英美大洋电缆线赠予李鸿章。在他随后的电报公司之行中,发报人员当场将68字的电报发至上海轮船招商局,25分钟后即收到了盛宣怀的回复电报。李鸿章不禁感慨电报的神速。电报公司经理为了答谢李鸿章对英国电报业的信任,盛赞他“对于修路、开矿等巨大工程,只要是能够利国利民的,都走在前头”,并希望中英能够在电报领域精诚合作。

八月十六日,李鸿章离开伦敦,前往外省参观。为了确保其安全,英国政府特地调拨了一辆专用火车,并备有4辆客车开道。李鸿章首站前往哈华墩,拜访被称为“当今天下三大老”(格兰斯顿、俾斯麦和李鸿章)之一的英国前首相格兰斯顿。两位老人一见如故,对中英间的贸易关系进行了亲切交谈。格兰斯顿高度赞扬中国对英贸易的低关税制度,并希望两国能够进一步加强商贸往来。李鸿章则批评了“各国以重税寓制人之道,当然不能说是良法”。会谈结束后,格兰斯顿挑选了几本珍藏的书籍赠予李鸿章。事后,格兰斯顿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盛赞了李鸿章的风采,“不啻铭肌镂骨,使人不能去诸怀”。

随后,李鸿章由威尔士经英吉利来到“山水之佳甲于全国”的苏格兰,观看了英国铁路自报警号。在巴罗参观钢厂、钢轨厂和造船厂时,李鸿章对英国的实学风气尤为赞赏,认为清廷“应当借重英国的实学,无论造船开炉,皆有门径可寻”。

八月十八日,李鸿章来到格拉斯哥,在游览铸造铁甲局和车机局时,他不顾舟车劳顿,不耻下问,对其生产成本和利润都详加询问,体现了一位老者孜孜不倦的求学精神。同时,李鸿章还诚挚邀请英国专家能够来华效力。面对天下第一桥“福赐桥”,李鸿章对该桥上通轮车、下通轮船惊叹不已,并希望在中国的渤海也能架设这样一座大桥。

八月二十日,李鸿章造访了英国铁路创始人史蒂文森的故乡纽卡斯尔,盛赞这位工程师的开创之功。随后,他在该城的爱思活镇参观了近2万人的工厂,这是他迄今为止见到过的英国最大规模的工厂。该工厂包括礼拜堂、学校、藏书楼、保险公司和医院等,他对如此周到的配套设施,表示了由衷的赞赏。

一连数日,李鸿章真切地感受到了中西方的差距,恨不能把英国各地看个遍,广开眼界。他目睹、考察了英国的物质文明,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在赴“中国商会宴”这个非外交的场合时,他讲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对于欧洲政教,本大臣耳熟能详,只因重洋远隔,道路远阻,一直都是心知其意而未能亲见;今日见所见而归,远胜于闻所闻而来。……本大臣曾听贵国贤臣说,“世界各国的关系,莫过于太平无事”,这话说得太对了!而中国人希望天下太平,也远胜于盼望诸福降临。所以农工商人虽然不同,但希望中外和好的意愿是一致的;当然,也有很多人泥古不化而不知天下事,并且不肯从长远考虑,预筹日后的诸多利益。本大臣现在来到欧洲,但见人人皆有力图上进之心(在座热烈鼓掌),恰与华人相反,像这样的情形,欲举以绳我华人。吁嗟乎!……拿玻璃冷盏去探试热汤,岂有不碎裂的呢?所以华人要效仿西法,正如寒极而春至,必须迁延忍耐,逐渐加温。

西方的文化与制度,正点点滴滴地向李鸿章固化已久的脑海中渗入,使他对中国政体变革的看法也在发生点点滴滴的变化。

李鸿章在外参观了7天,二十二日回到伦敦。英国各界人士得知李鸿章即将离开英国,纷纷要求登门造访,并以电报、书信、名片的形式向他表达敬意。在离英告别辞中,李鸿章高度赞扬了英国的风土人情,“贵国之聪明才智、天财地宝、物力人才,向来十分心仪,今日得以亲眼一见,且见其日积月累,高不可攀。于此而不能刻骨铭心以载之东归者”。同时也希望自己“回华之日,再握大权。……以一人之所知,补一国之所缺,本分如此,责无旁贷”。李鸿章表示,只要在世一天就当竭力为国谋求富强,并希望回国后能够重握大权。

五、喜获千金杖  随性美国行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八月二十二日,李鸿章一行搭乘英国“圣·路易斯”号豪华洋轮横渡大西洋,前往美国访问。

八月二十八日9时,当“圣·路易斯”号驶近纽约港,从威武整齐的舰队前经过时,舰队发出19响礼炮,一旁的迎宾彩船上,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大银行家摩根的私人汽艇也来了,主桅挂满色彩缤纷的飘带。码头人山人海,欢声雷动。在美方检疫官进行例行检查之后,东道国的主人——美国东部陆军司令卢杰将军身穿礼服,肩挂绶带,率领部下登舰迎接中国贵宾。陪同卢杰将军登舰的是他的两位助手乔治·大卫陆军少校和希尔斯舰长,以及大清驻美公使杨儒和秘书、美国助理国务卿诺克赫尔。纽约港到处挂起了大清国旗,万人空巷,李鸿章受到了“史无前例的礼遇”。在国内被视为“卖国贼”的李鸿章,因为对欧美列强妥协而使列强大获其利,竟然深为各国款待,在国际上塑造了一个开明、高大的中国外交第一人的形象。

李鸿章一行有随员18位,仆人22人,后面跟着300件行李。另有金轿1顶,珍贵奇鸟8笼,其中包括两只活泼可爱、会说英语的奇种鹦鹉,还有云南特产的长尾金鸡。而在行李中,除了衣物、日用品外,尚有酒、茶,以及大量天山瓦罐泥封口的雪水,专供李鸿章烧茶饮用。其余则是宫廷特制的桂花皮蛋等,千奇百怪,应有尽有,无法列举。这样的排场及道具,满足了人们的好奇心,让美国人看得目瞪口呆。年迈的李鸿章穿着黄马褂还有深蓝色的织锦软绸外套,脚穿白色布底鞋,使其显得更高了。卢杰将军笑容可掬地说:“我受美国总统的派遣,来此迎接阁下到来,并带您访问这个自由的国家。欢迎您的来访。”担任翻译的罗丰禄重复着欢迎的话语,李鸿章鞠躬表示感谢。

行毕外交场合的礼仪后,李鸿章登上金顶马车,自曼哈顿港前往华尔道夫旅舍的“总统套房”。大街两旁挤满了欢迎的人群。《纽约时报》称有50万纽约人在第五大道和中央公园等处,夹道欢迎和观看李鸿章乘坐的四轮马车。李鸿章内心颇为得意,暂时忘却了一年来的沮丧。当晚,美国总统克利夫兰在纽约前国务卿惠特尼的私人住宅举行宴会,欢迎李鸿章的到来。

李鸿章对这个年轻的国度充满了好奇,尤其对美国的两党制表现了极大兴趣。他接下来的几天都是拜会活动,包括谒见美国总统递交国书,参观西点军校,会晤宗教领袖,并招待新闻记者。

结束所有拜会活动后,李鸿章在华尔道夫旅舍设宴,回请美国各界人士。宴会场面之浩大,令美国人大开眼界,啧啧称奇,津津乐道。此宴完全依照大清国宴的程序,每席花费不少于1000美金。菜单的顺序依中国传统的“天干地支”排列,菜名尤绝,如福如东海鱼(红烧鱼)、寿比南山掌(烧鹅掌)、嫦娥饼(甜点)、貂蝉如意汤、贵妃鸡等。其影响所及,至今世界各国的中菜馆,有的仍沿袭其名。

这些礼节性的拜访、宴请、参观自不必多言,但其中有两次格外值得一提:一是拜访格兰特夫人,验证了诚信之人的诺言胜于条约这一真理;二是在接受《纽约时报》等媒体的采访时,李鸿章就中西教育、言论自由以及美国的排华法案等问题进行回答。

八月三十一日,李鸿章等人拜谒了美国第十八任总统格兰特将军的陵寝。《纽约时报》对这次拜谒活动进行了这样的描述:

当尊贵的清国宾客进入将军安息地时,场面非常感人。李在用铆钉铆成的铁制灵柩上敬送了月桂花圈,以表达他对将军的敬意。这位贵宾的举动非常令人感动,他很虔诚地站直身体,用极其悲伤的声音低吟道:“别了!”他的思绪回到17年前与将军亲切会晤的场面,当时他们相谈融洽,因为他与将军一样都曾为了拯救祖国而久经沙场。

他的这一告别仪式使他的随从人员和美方陪同人员始料不及,然而这却是饱含敬意的最真诚的悼词和最意味深长的告别:“别了,我的兄弟!”

结束这天的国务活动后,这位清国使臣造访了格兰特的寓所,在那里他见到了这位卓越将军的遗孀,这是他到美后第一次带有社交性质的活动。

专程从乔治湖赶来的格兰特夫人见到李总督后非常高兴。他向她充分表达了问候之情,离别时还留下了纪念品,并接受了夫人回赠的珍贵礼物。

报道中提到了李鸿章17年前与格兰特会晤相谈融洽,但没有说出他们那次的谈话经过和内容;报道中提到了格兰特夫人赠送李鸿章礼物,但也没有说明到底是什么礼物。很多人都知道,其实这里面有一个很感人的故事。

李鸿章最早认识格兰特是在任直隶总督的时候。当时,格兰特刚刚离任不久,带着夫人朱莉娅进行环球访问。遍游欧洲后,格兰特夫妇从香港乘船先后到达广州、上海。

光绪五年(1879年)五月,格兰特从上海来到天津。李鸿章对其仰慕已久,十分郑重地在北洋节署设宴为格兰特夫妇接风洗尘。

初次见面,格兰特仔细打量了李鸿章一番,笑着说:“难怪人们称总督先生为‘云中之鹤’,今日一见,果然是国中伟人。”

李鸿章说:“总统阁下是说敝人身子骨大吗?”

格兰特说:“此话有两层含义,一是说总督先生丰姿伟岸,二是说总督先生政绩斐然。若以当今世界名流作比,嗯,即使与德意志‘铁血宰相’俾斯麦相比,也毫不逊色,完全可以称为‘东方俾斯麦’!”

格兰特的这番赞美,很快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堂堂美国总统对一个中国人竟不吝赞美之词,使李鸿章心里舒坦极了,但他嘴里却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格兰特接着说:“总督先生不要过于谦逊,其实我们都是伟人,因为我们都曾打败过叛军,拯救了国家。”格兰特在美国南北战争中打败了南军;李鸿章则打败了太平军及捻军。格兰特以军人出身这个相同点来找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使李鸿章兴趣盎然。于是,他们开始聊军队的建设问题。

“总统先生,您认为中国有建立海军的必要吗?”李鸿章当时正忙着筹建北洋舰队,所以先就这一方面向格兰特请教。

格兰特很肯定地回答:“很有必要。彼得大帝曾经说过‘任何君主,如果只有陆军,他就只有一只手,加上海军,他才是双臂齐全。’对于一个拥有漫长海岸线的国家来说,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是至关重要的!”

李鸿章问道:“总统先生,您认为建立中国海军该从何处入手?”

“当然是先研究海战理论,包括战略战役理论。”格兰特说。

李鸿章一愣,这海战理论到底是啥玩意?他对此不懂也不感兴趣,并不认为海战理论有多重要,但又不好否认格兰特的说法,便问:“那海战理论与舰船比起来,哪一个更重要?”

格兰特笑了笑,说:“二者缺一不可。我刚才的意思是说,设立海军,需要有海战理论基础作为指导,然后在理论指导下去配置相应的设施装备,并不是说海战理论比舰船重要。”

李鸿章说:“海战理论需要长期的总结积累,非一朝一夕可成。而大清国急需一支装备精良的海军来应对眼下的局势,怕是只能先从装备开始了。本人比较看重巨舰大炮,不知阁下是怎样的看法?”

格兰特立刻明白了李鸿章的意思,于是撇开理论只谈装备问题:“自从1849年(道光二十九年)法国建成世界上第一艘使用螺旋桨推进的铁甲舰‘拿破仑’号以来,造铁甲巨舰就成为一种趋势。”

“那贵国现在的造船业发展如何?相比英、俄、德,居于怎样的地位?”

“仅就舰船而言,美国海军在内战中,对海战的贡献有两点:一是北军设计师埃里克森把主炮设计成为可以旋转的炮台,而不是固定死的,这样就可以扩大射界,减少炮击的死角;二是发明了‘大卫’号、“亨利”号之类潜艇,它们是世界上最早用于实战并发挥作用的潜艇。”

“潜艇?这是什么战舰?”李鸿章疑惑地问。

“哦,总督先生,你所看到的舰船都是浮在水面上行驶的,是吗?”

李鸿章点点头。

“而潜艇则是躲在水底下行驶的。”

“什么?阁下是说船可以像鱼那样隐藏在水底下行驶吗?”李鸿章更加怀疑了。

“对,要不怎么叫潜艇呢?”

“那潜艇里能装载士兵吗?如果能,海水灌入,人又怎么活?还有,潜艇能配大炮吗?如果能,怎么开炮攻击敌人?”李鸿章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格兰特简明回道:“潜艇的舱门是密封的,水进不去,里面有专门供应空气的设备,人可以呼吸;潜艇上面没有大炮,主要是在水下通过发射鱼雷攻击。一艘数千吨的大军舰,只要打中其要害,一两颗鱼雷就能将它炸沉。”

李鸿章听得目瞪口呆,叹道:“世上竟有此等利器!请问总统阁下,我的好朋友,能帮敝国买几艘这样的潜艇吗?”

格兰特哈哈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总督先生建立中国海军迫不及待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这潜艇整个美利坚也只有两艘,目前尚属国家最高机密。不过,新式潜艇正在研制之中,一旦试验成功,投入使用和对外开放后,我们是不会忘记你这位好朋友的。”

接着,他们又对美、英、法、德几国的舰船和大炮进行比较评述,还就日本侵占琉球岛问题等进行了交谈。格兰特最后说:“中国大害在一‘弱’字,国家好比人的身体,身体一弱则百病来侵,一强则外邪不入。”他建议李鸿章和清廷“仿日本之例而效法西法”。

谈话气氛轻松友好,给双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谈话结束后,他们一起合影留念。

格兰特夫妇在天津逗留了一段时间,临别时,李鸿章赠送给他们礼物——景泰蓝和苏州丝绸。格兰特了解中国人礼尚往来的习俗,也想赠送礼物给李鸿章,便询问他的喜好。李鸿章一眼看中了格兰特的手杖,他拿过来,看了好一会儿,嘴里不禁“啧啧”赞叹:“真是好东西啊,手杖竟做得这般精致!”

此情此景,格兰特自然知道李鸿章的心思,他真诚地说:“总督先生如此喜欢,我本当赠送给您,但这手杖是我卸任时,全国工商界名流为了作纪念,特意打造出来送给我的,代表着国民公意,我不方便私自将它送给别人,所以请总督先生给我一点时间,待我回到美国之后,征求一下国民的意见,如果大家同意让我把手杖赠送给您,我一定把它邮寄给您。”

李鸿章听了大为快意:“如此,我先行谢过了!不过,有句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既然您的手杖有这层意义,我怎忍心接受?”

格兰特十分认真地说:“总督先生,这不叫‘夺人所爱’,这是我自愿送给您的。”

格兰特夫妇回国后,李鸿章就再也没有和他们联系过,手杖的事情更是早忘了。

李鸿章这次出访美国,本想专程去拜望格兰特夫妇,没想到格兰特已经去世了,仅他的夫人健在。李鸿章难得有一海外知己,于是提出去拜谒格兰特将军的陵寝,然后去拜访格兰特夫人。

格兰特夫人听说远客来访,非常高兴,与工商领袖百余人设盛宴款待李鸿章。席散后,格兰特夫人向出席者讲述了丈夫格兰特与李鸿章的交往和友谊,然后拿出一只长长的锦盒放到桌上,大声说道:“这是先夫卸任时获赠作纪念的手杖,先夫后来曾带着此杖游历中国,当时李先生盛情款待,并与先夫结为好友,李先生十分喜爱先夫的手杖。先夫说此杖是诸君公送,未便即时转赠,回来征求诸君同意后,再行邮寄。不料先夫回国后很快去世,之前他曾将此事托付于我,让我完成此事。今天正好李先生来此,我敬承先夫遗嘱,请命于诸君,是否赞同此事,以了先夫遗愿。”

李鸿章连忙摆摆手,笑着说:“夫人,此事过去多年,就不要再提啦!”

可是,宾客们听了都纷纷拍手鼓掌,表示同意并交口称赞。于是,格兰特夫人便当众将这根手杖赠送给李鸿章。李鸿章没想到格兰特如此守信,实在是受宠若惊。据说这手杖价值非凡,手杖的杖首镶有一颗拇指大的巨钻,旁边还有一圈小钻石,璀璨晶莹,极为美丽精致。

这便是《纽约时报》没有详述的故事。

九月二日上午,李鸿章在其下榻的华尔道夫饭店举行记者招待会,向美国新闻界介绍他对美国的观感,并回答记者提问,展现了他作为大国重臣不卑不亢的姿态。他抨击美国的排华法案,认为“排华法案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法案”,呼吁中国报纸应该揭露真相、讲真话,展现了一位卓越的外交家敏锐的国权意识和现代意识。

《纽约时报》这样评价这次采访:“回答问题时,他的态度非常坦诚、谦虚。”

九月三日,李鸿章会见了美国基督教教会领袖,就美国来华传教士的活动和“孔子之道与耶稣之道”的异同等问题交换了意见。

离开纽约后,李鸿章来到费城,在那里参观了美国独立厅、自由钟。费城市政府听说中国人喜欢坐轿,在李鸿章参观工厂或名胜古迹时就没有用马车,而是专门搞了一顶豪华的轿子给李鸿章坐。

紧接着,李鸿章从费城前往华盛顿,参观了美国国会和国立图书馆。

在美国华盛顿国立图书馆,李鸿章颇感委屈,起初是不让他在图书馆内抽烟,要知道,在国内他当着慈禧太后的面都敢抽烟。憋了一肚子气出门后,他“啪”地一口痰吐在图书馆大门前。两个值班的工作人员立刻将他拦住,责令他擦干净。李鸿章哪会干这种事?他示意随从去帮他擦,但值班的工作人员不同意,最后以罚款了结。

九月五日,李鸿章一行离开华盛顿前往加拿大。李鸿章不放弃任何一个为在美华人移民争取权利的机会,有意避开美国西部,而选择加拿大作为自己回国的路线。

但这条路线要途经日本换乘轮船。日本人得知李鸿章要从日本经过,特意做了精心的准备。与世界各国相比,恐怕日本人最清楚李鸿章在清廷的地位。他们知道这个国相有权先办事,然后再向皇帝或皇太后请示!为此,日本人为李鸿章准备了条件极好的行馆,准备以“上宾之礼”款待李鸿章。但日本是李鸿章的伤心之地,自签订《马关条约》后,他就发誓此生不再履日之地。

李鸿章一行来到日本海面后,一艘小艇来接他换乘另一条船。李鸿章得知这条小船是日本人派来的时,执意不上。随行人员只好在两艘大船之间架起“天桥”,任凭风急浪高,李鸿章坚持从一艘大船走向另一艘大船,实现了他“终身不再履日之地”的诺言。作为政客,输不起还自认为委屈,耍大牌,实属罕见。

李鸿章这次出访欧美,从三月二十八日离开上海,到十月三日抵达天津,期间,他经过四大洲,横渡三大洋,水陆行程达9万多里,遍访欧美8个国家。这对于一个74岁高龄的老人来说实属不易,这在清代历史上也是未有先例的。可以说,李鸿章是清廷高层中第一个进行环球访问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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