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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这条街本来是城里最热闹的一条,但现在每家店铺却已熄灯打烊,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一点灯光,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武老刀陪着律香川走到这里来,却不懂是要来干什么。

他也不敢问。

律香川虽年轻,态度虽斯文有礼,但像武老刀这种老江湖却已看出这人有一种与年轻人特别不同的气质,虽没有老伯年轻时那么威棱四射,却更深沉难测,将来的成就一定不会在老伯之下。

武老刀有心结交这位年轻人,所以对他特别尊敬。

街上最大的酒楼叫八仙楼,现在每一扇窗子都是漆黑的,酒楼的伙计显然早已睡得很沉了。但律香川却直接就走过去推门。门居然没有上闩,楼上灯火通明,只不过每扇窗子都蒙着很厚的黑布,所以外面看不到一点灯火。

有四五十个人早已在这里等着,从衣着上看来,这些人的身份复杂,但却有一点相同之处。

每个人的神情都很沉静,一双手都粗糙而有力,他们彼此间显然互不相识,但看到律香川,每个人全都站了起来躬身行礼。

在这一刹那间,武老刀忽然发觉老伯的势力远比他想象中还可怕得多。

他完全没有看到律香川召集任何人,这些人却全都来了,他在城里住了二十多年,竟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最妙的是,这八仙楼的老板余百乐也在这群人之中,而且第一个走过来迎接律香川的就是他。

武老刀和他做了二十年的朋友,居然始终不知道他与老伯有来往,而且显然还是老伯的属下。

律香川对他的态度谦和又带着三分尊敬,就像是一个聪明的帝王对待他的功臣一样。

余百乐躬身道:“除了有事到外地去了的之外,人多数已到,请吩咐!”

律香川微笑着点了点头,张开双手,道:“各位请坐下,老伯令我问各位的好。”

大家一起躬身道:“不敢……属下等一直惦记着老伯,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可康健?”

律香川笑道:“他老人家就像铁打的,各位都是他的老朋友,当然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就算瘟神见了他,也要落荒而逃的!”

每个人都笑了。

刚才大家心里都有点紧张不安,但现在却已全都一扫而空。

律香川道:“今天和各位初次见面,本该敬各位一杯,却又怕余老板心疼。”

大家又在笑。

等这阵笑过了,律香川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接着道:“何况,不瞒各位,这次我到这里来,肩上的担子很重,这件事若是不能解决,我也没脸面再回去见老伯了,各位想想,我怎么有心情喝酒呢?”

有人接着道:“律先生若有什么困难,无论是要人还是要钱,但请吩咐。”

律香川道:“多谢。”

他等到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之后,才接着道:“现在我想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十二飞鹏帮总舵的马厩!”


夜更深,武老刀和律香川走在归途。

现在他对这少年人的尊敬比去时更深。律香川刚才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留意着,他发觉这少年不但说话比老江湖更有技巧,而且还有种特殊的魅力,能够使每个初次见到他的人就想跟他亲近,而这种亲切并无损他的威严。

由于多年亲身的体验,武老刀深知一个人要得人敬爱是多么困难。

最令武老刀感动的是,律香川虽急于在人群中建立自己的声望和地位,却还是未忘记将老伯高置于他自己之上。

律香川忽然回头对他道:“你是不是有些话要问我?”

武老刀迟疑着,他在这少年面前说话已更小心。

他终于问道:“你真的要那匹马?”

律香川道:“老伯一生中从未对人说过假话,我一心想追随他老人家,别的事我虽然万万赶不上,这一点至少还能做到。”

武老刀暗中伸出了大拇指,过了半晌,才试探着道:“那飞鹏古堡戒备森严,要将一匹会叫会跳的马活生生偷出来,只怕很不容易——就算马夫中有老伯的朋友,也不容易。”

律香川道:“非但不容易,而且简直几乎是完全不可能。”

他忽然笑了笑,道:“但是,我并没有说要将那匹马活生生带出来。”

武老刀怔了怔,变色道:“你是说,只要能带出来,不论死活?”

律香川道:“我正是这意思。”

武老刀倒抽一口气,道:“万鹏王将那匹马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若是杀了它,只怕后果很严重。”

律香川淡淡一笑道:“就算不杀,后果也同样严重。”

武老刀道:“为什么?”

律香川道:“你知道,老伯从来不喜欢被人拒绝,这次更特别告诉我,只要能令万鹏王放出令郎的心上人,不必考虑一切后果。”

他拍了拍武老刀的肩,又道:“老伯的朋友虽多,但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却没有几个,他就算牺牲一切,也不让你伤心失望。”

武老刀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热意上涌,喉头似已被塞住,勉强控制自己,道:“难道老伯为了我,竟不惜与十二飞鹏帮一战?”

律香川淡淡道:“我们早已有所准备。”他说得虽轻松,但武老刀深知十二飞鹏帮的实力,当然知道这一战所要牺牲的代价如何惨烈。

想到一个老朋友竟会为自己如此牺牲,他热泪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律香川道:“当然我也不希望这一战真的发生,所以才决心这么做。”

武老刀擦了擦鼻涕,想说话,却说不出。

律香川道:“我只希望这一举可将万鹏王吓倒,乖乖地将那位姑娘送出来。”

武老刀点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

律香川道:“我选择那匹马,只因为我们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愿伤及人命,何况,我知道一个人发现自己最心爱之物被人毁灭时,除了愤怒悲哀外,还会觉得深深恐惧。”

武老刀嗫嚅着,道:“可是,万鹏王并不是个容易被吓倒的人!”

律香川淡淡一笑道:“我早已说过,我们对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都已早有准备。”

武老刀垂下头,心头的重压,使他连头都抬不起来。

他但愿自己永远未曾将这件事向老伯提起。

他当然永远不会知道,就算没有他这件事,这一战还是迟早难免发生的!


万鹏王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脾气都特别暴躁,所以陪寝的少女早已找个机会溜了。

直到万鹏王吃完早点后,他的火气才会慢慢消下去。

万鹏王的食量也和他别的事同样惊人。他的早点通常是一大锅用冬菇和云腿熬得烂烂的老母鸡汤,另外还加上十个鸡蛋、二十个煎包子。别人看到他的早点时,往往都会吓一跳。

今天却不同。万鹏王掀开银锅的盖子时,面色突然发青。

锅子里没有冬菇,没有火腿,也没有鸡。

锅子里只有一个马头,一个血淋淋的马头。

万鹏王认得这只马头。

他的胃立刻痉挛收缩,有如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然后就是一股足以将万物燃烧的怒火,他几乎忍不住要从床上跳起来,冲出去,将第一个见到的人扼死,将马厩里所有的人全都扼死,将送这锅子来的人扼死十次!

但令人惊异的是,他居然忍耐了下来。为了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小事,他往往会暴跳如雷,怒气冲天,甚至会杀人。

但遇着真正大事时,他反而能保持冷静。

他知道唯有怒火才能毁灭他自己。

他也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

老伯必将有所行动,早已在他预料之中,但却未想到行动如此迅速。

律香川正是要让他想不到。

“你要打击一个人,若不能把握第一个机会,就只有等到最后对方已松懈时,只不过要等那么长久简直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这也是老伯的名言,律香川从未忘记。他把握了第一个机会,因为他知道对方这时还未及防备。

万鹏王吃早点的时候没有人敢留在屋子里。

他不喜欢别人看他狼吞虎咽。

幸好屋子里没有别人,所以他才静静思索。

老伯的确是个可怕的对手,比想象中还要可怕十倍,他手下像律香川那样的人还有多少?

万鹏王惶惶地盖好锅盖,走出去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只吩咐了一句话:“把黛黛立刻送到武老刀的镖局去!”


孟星魂躺在客栈的木板床上,足足躺了七八个时辰。

他没有吃,没有动,也没有睡着。

现在,距离高老大给他的期限还有九十一天。

他对老伯这个人所知道的,还是和二十三天之前同样多。

他知道老伯是个很特别的人,别的事他几乎完全不知道。

武功是什么来历?是深是浅?

孟星魂不知道。

那天老伯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那种非人能及的镇静,正是孟星魂觉得可怕的一点。

老伯属下究竟有些什么高手?有多少?

孟星魂不知道。

那天他所看到的,只是那全身都是暗器的斯文少年,和性烈如火但却义气干云的孙剑。

他知道这两个人都已离开了本地,但老伯身旁还有没有这样的人?

那灰衣人呢?

孟星魂自己也是杀人专家,但对这人那种冷酷、准确、迅速的杀人方法,还是觉得心惊。

他也曾查询过这人的行踪。

可是,连律香川都查不出的事,他又怎能查得到?

老伯平日的生活习惯是怎么样的?平时他到些什么地方去?

孟星魂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老伯确实的住处在哪里,园中至少有十七栋单独的屋子,老伯住在哪一栋。何况,老伯的花园并不止这栋花园一处,菊花园旁是梅花园,还有牡丹、蔷薇、芍药、茶花,甚至还有竹园。

所有的花园密密相接,谁也不知道究竟占了多少地,只知道一个人就算走得很快,也难在一天内绕着这片地走一圈。

最令孟星魂困扰的是,自从那天后,他就没有再看到老伯一眼。

这人就好像是古代的帝王,永远不会踏出他的领土一步。

花园中是不是有埋伏?有多少埋伏?孟星魂不知道。

他也不敢随便踏入老伯的领土一步。

他不敢轻举妄动。

入夜后孟星魂才起床,出去吃他今天的第一顿饭,也是最后一顿饭。

他吃得很简单,因为一个人若是吃得太饱,思想难免迟钝。

近年来他这人已变成几种动物的混合体,变得像蝙蝠般昼伏夜出,猎犬般善于追踪,鸷鹰般的准,豺狼般的狠,兔子般善于奔跑,乌龟般忍辱负重,甚至还可以像骆驼和牛一般反刍。

他吃了一顿,往往就可以支持很久。

他选的这家店铺不太大,也不太小,生意既不好,也不坏。

他无论做什么事都采取中庸之道,因为他不想引人注目。

斜对面却是家灯火辉煌的酒楼。

这时正有一群人嬉笑着从酒楼中走出来,有男有女,大多数都是很年轻,很快乐,看他们的衣着,就知道必定是富家子弟。孟星魂很羡慕他们。

他和律香川不一样,虽然羡慕别人,却不妒忌,对自己悲惨的过去也不会觉得悲哀愤怒。

笑声很响,说话的声音也很响。

“今天谁喝的酒最多?”

“当然是小蝶。”

小蝶是个穿着大红披风的女孩子,因为这时已有个少年又冲入酒楼,提着个酒樽出来,送到小蝶面前。

“小蝶,你若还能够把这酒喝完,我才真的佩服。”

小蝶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

她只是微微笑着,拿过酒樽,立刻就一饮而尽。

酒量这么好的女孩子并不多,孟星魂也喝酒,未免多瞧了她两眼。

他忽然发觉这女孩子很特别。

她长得很美,美极了,美丽的女孩子通常都知道自己有多么美。

而且随时不会忘记提醒别人这一点。

这女孩子却不同。

她好像对自己是美是丑都完全不在乎。她在人群中,也在笑,可是她笑得也和别人完全不同。

虽然她身旁有那么多人,但却仿佛是完全孤独的,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她都好像是一个人站在寒冷荒凉的旷野中。

一匹匹马牵过来,一辆辆马车驶过来。别的人都给接走了,只剩下小蝶和一个穿黑披风的少年。

这少年身材很高,很英俊,佩剑的剑柄从披风里露出来,闪闪发光。

这种少年正配做小蝶这种少女的护花使者。

还有辆最豪华的马车停在路旁。

黑披风少年道:“我们也上车吧!”

小蝶摇摇头。

黑披风少年道:“你还想喝酒?”

小蝶又摇摇头。

黑披风少年笑了,道:“那么你难道想在这里站一夜?”

小蝶还是摇头,轻轻道:“我只是想走走。”

黑披风少年道:“好,我陪你走。”他们的关系显然很亲密,他还年轻,还不怕别人看不顺眼。

他对别人的看法也根本不在乎。

所以他拉起了她的手。

小蝶并没有要将他的手甩脱,还是轻轻道:“我想一个人走走,好不好?”

黑披风少年怔了怔,终于慢慢放下她的手,道:“明天我能不能再去找你?”

小蝶嫣然,道:“只要你有空,我也有空,你为什么不能来找我?”

黑披风少年又笑了,道:“明天我一早就去找你,你等我。”

小蝶没有再说话,一个人慢慢地往前走,她走得很慢,但还是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夜很黑暗。

少女们都怕黑暗,而她还是一点也不在乎。


孟星魂当然不认得小蝶,也不认得这穿黑披风的少年。

这两人的事本和他全无关系,他甚至也觉得这两人是很配的一对。

但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当他听见小蝶要一个人走,看到她将少年一个人丢在路旁的时候,他心里竟觉得舒服。

那黑披风少年还一直向她身影消失的方向痴痴地瞧着,很久很久以后,他忽然也冲进了这饭铺,大声道:“老板,给我来壶酒,用大壶。”

孟星魂自己也有借酒消愁的时候,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只觉得这少年很愚蠢,很可笑。

一壶酒很快就只剩下半壶。

这少年忽然向孟星魂招了招手,道:“一个人喝酒真无聊,你陪我喝一杯好不好?我请你。”

孟星魂道:“我不喝酒。”

少年道:“从来不喝?”

孟星魂没有回答,但他不想说谎,可也不想说实话。

少年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若遇见一个像那样的女孩子,你也会喝酒的。”

孟星魂道:“哦。”

少年道:“我说的女孩子,就是刚才穿红披风的那位,你看见了没有?”

孟星魂道:“刚才的女孩子很多。”

少年道:“但她却跟别人不同,有时她对我比火热,有时却又冷得像冰。”

他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大声道:“遇见这么样一个女人,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孟星魂道:“办法多极了,最好就是另外去找一个。”

他不想再谈下去,却知道自己若不走,这谈话就不会结束。

他走了。走出门的时候,还听到这少年在喃喃自语,道:“小蝶小蝶,你对我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你为什么总是要我受不了……”


前面一片黑暗。

小蝶就是往这条路走的,孟星魂不知不觉也走了这条路。

虽然他自己绝不会承认,但在他心底深处,却仿佛有个秘密,希望能够再见到那女孩子一面。

他没有见到。

那女孩子就像幽灵般在黑暗中消失。

孟星魂回到他住的那家客栈时,夜已很深,小院中已寂无人声。

他屋子里当然也没有灯火。

他根本从不燃灯,因为只有在黑暗中,他才会觉得比较安全。

门是关着的,窗子也是关着的,他走的时候本已将门窗全部关好。

但是,他还没有走过去,就忽然停下脚步,仿佛一头久经训练的猎犬,突然闻出了前面的警讯。

他身形忽然掠起,掠到后院。

后面的窗子也是关着的,他轻轻弹了弹窗户,忽又掠起,到前面的屋檐上,行动之迅速轻灵,就像是鹰与蝙蝠。

就在这个时候,已有一条人影从前面的窗子里掠出。

这人的行动也很迅速矫健,身形一定,腾空而起,忽然觉得有个人紧贴在身后的半尺外。

他往上跃,这人也往上跃,他往下落,这人也跟着往下落。

一起一落间,他手心已冒出了冷汗。

只听身后这人淡淡道:“你若不是小何,现在已经死了十次。”

这人长长吐出口气,他已听出这是孟星魂的声音。

他没有说话,用力推开孟星魂的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孟星魂站在门外,脸上毫无表情,直到屋子里灯光亮起,他才慢慢地走进去,坐下。

就坐在小何对面。

他看着小何,小何却故意不看他。

他认识小何已有二十年,却从来不了解这个人,而他也不想了解。

他们的感情本该和兄弟一样,但有时却偏偏像是个陌生人。


孟星魂、石群、叶翔、小何,都是孤儿,他们能够在战乱和饥荒中活下来,都靠高老大。

小何,是这四个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遇见高老大却最早,他一直认为高老大是他一个人的老大。

所以高老大收容另外三个人的时候,他不但妒忌,而且愤怒;不但排斥,而且挑拨。

他一直认为这三个人不但从高老大的手里夺去了他的食物,也夺去了他的爱,若没有这三个人,他就可以吃得饱些,过得舒服些。

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用尽各种法子,想高老大要这三个人滚蛋。

那时他才六岁。

六岁时他就已经是个工于心计的人。

六岁时他想的法子就坏绝。

有一次,高老大叫他通知另外三个人,在西城外的长亭集合。他却告诉他们,集合的地方是在东城。

他们在东城外等候了两天,几乎快饿死,若不是高老大一直不死心,一直在找寻,他们就活不到现在了。

还有一次,他告诉巡城的捕快,说他们三个人是小偷,而且还故意将自己偷来的东西塞在他们的身上。

那时除了死囚外,无论罪多大的囚犯都已被放了出来,因为衙门里也没有那么多粮食养犯人。

那次他们三个人就几乎做了淹死鬼,若不是高老大也不知用什么法子让那捕快尝着点甜头,他们三个人也活不到现在。

那时捕快对付小偷的法子,不是捉将官里去,而是抛到河里去。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事后高老大虽然骂了他几句,却并没有赶他走,因为她总觉得他年纪还小,做这种事的动机也是为了她,所以值得原谅。

高老大做事就只凭自己的好恶,对是非之间的观念都很模糊,因为根本没有人告诉过她,什么是错的,什么才是对的。

所以她总认为,只要能活下去,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二十年来,小何一直不断地在做这种事,用的手段当然愈来愈高明,愈来愈不露痕迹。

尤其是对孟星魂,他妒忌得更厉害,他们是同时开始练武的,但孟星魂的武功却比他强得多。

孟星魂在高老大心目中的地位,也是渐渐地重要。

这使他愈来愈无法忍受。

孟星魂凝视着小何漂亮的脸。

他漂亮得几乎已不像是个男人。

高老大常说,小何若是穿上女人的衣服,将头发披下来,大多数男人都必定会被他勾去魂魄。尤其是他的皮肤,简直比女人还细还白,很多人都不懂,像他这种在烈日风沙中长大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白的皮肤。

但现在,他脸色却已因愤怒而变成铁青,一双幼细柔滑的手也在不停地发抖,显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让脾气发作。

孟星魂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歉疚之意。

无论如何,小何毕竟是他多年的伙伴,年纪毕竟比他小两岁。

他本该将他当作是自己的兄弟。他勉强自己笑了笑,道:“想不到你会来,你应该先通知我的。”

小何忽然冷笑一声,道:“你以为屋子里的人是谁?”

孟星魂道:“什么人都有可能,做我们这种事的人,对什么事都不能不特别小心。”

小何板着脸,道:“什么人都有可能?难道除了高老大之外,还有别人知道你在这里?”

孟星魂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道:“是高老大叫你来的?”

小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这意思就说他已经承认了。

孟星魂面上虽也全无表情,但目中已掠过了一片阴影。

他出来做事的时候,高老大从未干涉过他的行动,甚至连问都不问。

她尽力要他知道,她对他是多么信任。但现在,却好像不同了。

孟星魂不得不想起那次高老大要他在暗中跟踪叶翔的情形。

那次她要他去,就表示她对叶翔已不再信任,认为叶翔已无力再圆满完成任务。

小何偷偷观察着他的表情,眼睛里,忽然有了光。

他似乎已猜出孟星魂心里在想什么,故意笑了笑,淡淡道:“你当然知道高老大并不是不信任你,只不过要我来告诉你几句话。”

他笑得很神秘,很暧昧,任何人都可看出他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有点幸灾乐祸。他正是故意要孟星魂有这种感觉。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她要你告诉我什么?”

小何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孙玉伯手下最得力的两个人都出去办事了?”

孟星魂道:“你说的是孙剑和律香川?”

小何点点头,带着笑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但高老大却怕你不知道。”

“怕你不知道”,这意思就是对你已有点不信任。

孟星魂当然不会听不出他的言下之意。小何也知道他已听出,接着道:“这两个人一走,孙玉伯无异于失了两条手臂,一个人若是失去了左右手,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跷起腿,悠然道:“所以现在正是你下手最好的时候,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下手?”

孟星魂望着他高高跷起的两条腿,怒气忽然上涌,道:“这件事是你做,还是我做?”

小何道:“当然是你。”

孟星魂道:“是我做,就得由我做主。”

小何道:“当然是你做主,我只不过问问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高老大常说你最冷静,想不到你这么容易发脾气。”

孟星魂觉得自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他的确不该动怒的,怒气对他这种人来说,简直比毒药还可怕。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渐渐变冷。

小何看着他,皱眉道:“你怎么样了?是不是不舒服?”

孟星魂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道:“我累了。”

小何沉吟着,显得很关心,道:“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孟星魂道:“你说。”

小何显得更关心,忽又摇了摇头,道:“也许我还是不说的好。”

孟星魂道:“你说。”

小何这才叹口气,道:“这两年来你的确累了,应该好好休息一阵子,这件事你若已觉得不想去做,我可以替你去。”

孟星魂缓缓站起来,瞪视着他,缓缓道:“你知道孙玉伯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小何不回答,忽又冷笑,反问道:“你以为我杀不了他?”

孟星魂道:“也许我也杀不了他。”

小何冷笑道:“你杀不了的人,难道我就更杀不了?”他脸色又发青,接着道,“就算你武功比我强,但杀人并不是全靠武功的,主要的是看你下不下得了手,若论武功,叶翔难道比你差?”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缓缓地坐下,道:“你若一定要替我去,就去吧!”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疲倦得不想争辩,疲倦得什么事都不想做。

可是有句话他却还是不能不说。

他慢慢地接着道:“但你去之前,最好先了解做这件事有多么危险。”

小何立刻道:“我了解得很,我不怕。”

危险的确吓不倒他。他等待这机会已有很久,无论什么事都不能要他放弃。

只要他能够做成这件事,就能够取代孟星魂的地位。

孟星魂当然明白这一点,但他却完全不在乎。

他只想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

他睡不着,直到天亮都睡不着。

曙色已临,他站起来,走出去,晨雾浓得像老人嘴里喷出的烟。

他走出市镇,晨雾还未消失。

“走到什么时候?走到哪里去?”

他不知道,甚至根本没有去想。

他想得太多,太乱,现在已变成了一片空白。

微风中传来泉水流动的声音,他不知不觉走过去,在流水旁坐下来。

他喜欢听流水的声音,喜欢流水。

流水也会干枯,却永远不会停下来,仿佛永远不知道厌倦。它那种活泼的生机永恒不变。

“世上也许只有人才会觉得厌倦吧!”孟星魂长长叹了口气,几乎忍不住要将自己的生命投入,与流水融为一体。

但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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