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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帐中似乎充满春意。姑娘们激动地交换眼色,随即屏息注视着慧梅动静。高夫人轻轻握一握慧梅的手梢,感到已有一些温暖。老医生凝神注视着慧梅的鼻息,同时用左手拈着疏疏朗朗的花白长须,慢慢往下捋,最后停留在两根最长的胡子梢上。过了很长一阵,慧梅的眉毛动了几动,微微睁眼看看,随即闭住,发出呻吟。尚炯猛一高兴,站直身子,嘘口长气,说道:“好了!好了!真有救了!”当他高兴站起时,左手不自觉地向下一甩,把两根长须扯断,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夫人的眼圈儿忽然一红,喃喃地笑着说:

    “幸而你骑着闯王的乌龙驹......”她激动得喉头壅塞,没有把话说完。

    尚神仙又将刚才的三种药面配了一服,由高夫人亲自照料替慧梅灌了下去。他先替慧梅臂上的枪伤换了金创药,然后从慧梅的箭伤中拔出解毒的药捻子,换一个新的药捻子。高夫人在一旁问道:

    “这是麝香,那黑面儿是什么药?”

    “这黑面儿是生犀角加五灵脂。我用的这犀角很不易得,不惟是雄犀角,而且系角尖,故药力特别强。要不是这姑娘几年来出生入死,屡立战功,今日又替你负伤,我真舍不得用这么多。”

    为使慧梅安静,大家又走出帐篷。这时天已快明,残月西斜,启明星特别明亮。高夫人因等待闯王和等待慧梅醒来,不去休息。但两腿和身上十分困乏,又无凳子可坐,石上全是露水,便抽出宝剑,倚剑而立。凉风徐来,清露润衣。大战后山野寂静,偶尔听到马嘶。一切都化险为夷,好似一天乌云散去,她开始感到心中轻松。医生留下几片生大黄,嘱咐慧琼:等慧梅醒来后让她喝一碗大黄茶,使内毒随大小便排泄出来;让病人喝过大黄茶以后,再给她喝一碗稀稀的面疙瘩。对慧琼嘱咐毕,医生转向高夫人,说他要去白羊店给刘芳亮医治创伤。高夫人说:

    “子明,慧梅的性命亏你救了。等她好了以后,我让她在你面前磕个头,认给你做个义女。”

    医生笑着说:“我要是认这么好个义女,真是平生快事。不过,不瞒夫人说,这姑娘的性命如今只算救活一大半,还有一小半仍然可虑。”

    高夫人猛然一愣:“怎么可虑?”

    医生说:“此箭毒性猛烈,且毒气蔓延甚广,药力不能完全奏效。断镞入骨,祸根犹在。毒气受药力所迫,收敛到腿上,如不赶快破开创口,拔出箭头,刮骨疗毒,洗净周围肌肉,则数日后必致化脓溃烂,重则丧命,轻则残废。”

    “你什么时候动手?”

    “等我从白羊店回来动手。”

    这时天色微明,星光稀疏。高夫人望着尚炯走出山寨,上马动身。她正要转回帐中望望慧梅,恰好闯王来到。他们才说几句话,忽有亲兵来禀,说望见张鼐同郝摇旗回来,快到寨门口了。高夫人见闯王的脸色铁青,浓眉紧皱,问道:

    “你打算斩摇旗么?”

    闯王没有回答,低着头在松树下走来走去。

    郝摇旗身上带了三处伤,虽说都不是重伤,却也流血不少。他为要拖住敌人不能从背后夹攻白羊店,也不往北去占领清风垭,裹创再战,不断地袭扰敌人。他的左右亲信都知道李自成的军纪极严,失去了智亭山决没有活的道理,有人劝他逃走,却被他大骂一顿。他说:“老子死也要死个光明磊落。打完仗以后,该死该活,任凭闯王发落;决不逃跑,让别人说咱孬种!”在龙驹寨附近把残余的人马交给张鼐以后,他就回头往智亭山寻找高夫人。中途遇到一起溃兵,把他同亲兵冲散。那个亲兵究竟是被乱兵所杀还是跌到谷中,他不知道,而后来也无踪影。他自己实在疲倦,十分瞌睡,加上饥饿难熬。遇到一道泉水,他下去喝点凉水,又从一个官兵的死尸上找到一袋干粮,趁着泉水吃下,肚子里才不再咕噜噜地叫。又走了一段路,他找到一个不容易遇到溃兵的隐僻地方,把马拴在树上,坐下休息。谁知他刚往草中一坐,便睡熟了,睡得那么死,纵然山塌下来也不会把他惊醒。

    张鼐带着几十个人,分成许多小股,打着灯笼火把,到处寻找,总是寻找不到。后来偶然听到一匹马打喷嚏的声音,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找去,渐渐听见马吃草的声音和人的鼾声,终于把摇旗找到,大声唤他醒来。摇旗听见人声,一跃而起,拔刀就砍。多亏张鼐手快,用剑格开。摇旗接着连砍几刀,都被宝剑挡住,只听铿铿锵锵,火星乱迸。张鼐的两个亲兵从背后扑上来,将他抱住,大声告他说是小张爷前来寻他。他定睛看看,完全醒来,笑着骂道:

    “小杂种,你可把老子吓了一跳!”

    同张鼐回到智亭山,听说闯王已经来了,郝摇旗来到闯王面前,扑通跪下,说道:

    “李哥,我生是你闯王旗下的人,死是你闯王旗下的鬼,任你处治,决不会有一句怨言!”

    自成冷冷地看他一眼,继续在松树下边踱着,不说一句话,也不叫他起来。正在这时,有人前来禀报,说黑虎星来了。自成猛地转过身来,又惊又喜地大声问:

    “黑虎星在什么地方?”

    “在山下,快上来了。”

    黑虎星在这时突然而来,完全出李自成的意料之外。他吩咐张鼐派人将郝摇旗送往老营看管,听候发落,便同高夫人赶快往寨门走去。郝摇旗想着见到刘宗敏准没活命,站起来拍着自己的脑壳说:

    “这可真完了。怪好的吃饭家伙,要给刘铁匠砍掉了!”

    闯王同高夫人走出寨门时,黑虎星的一杆人马离寨门还有二十丈远。大家一望见闯王夫妇,立刻下马。黑虎星快步前走,到了闯王夫妇面前,双膝跪下,巴巴打自己两个耳光,说:

    “闯王叔,婶娘!都怪侄儿不好,思虑不周,临离开商洛山时没有安排好,让坐山虎挟众哗变,惹你们二位操心生气。我糊涂,我糊涂......”

    他又要举手打自己耳光,被闯王双手拉住,连说:“不许这样!不许这样!”搀他起来。看见他身穿重孝,闯王问道:

    “你这孝......?”

    黑虎星说:“侄儿回到家乡以后,老娘的病就一天厉害一天。我日夜服侍老娘,也没有派人给叔、婶捎个书信。大前天,老娘落了气儿。我风闻坐山虎在石门谷很不安分,又听说官军分成几路进犯咱们,我当天就将老娘装殓下土,连忙彻夜赶回。到了石门谷,恰好叔父刚走,我又查出来坐山虎的两个头目仍不心服,打算闹事,就杀了两个狗日的。现在赶到这儿,请叔父治我的罪。”

    自成说:“坐山虎等挟众哗变,你在家乡怎能管得着?快不要说这个话!没想到你老娘病故,我这里也没有派人吊孝。我们天天盼望你来,总是不得音信。前几天,谣传说你不来了。你留在清风垭的将士们也怕你不再回来,一时心思有些不稳。我当时扯个谎话,说你托人带来了口信儿,不日即回。你到底回来,没叫我在将士们面前丢面子。”

    “怎么能不回来呢?把我的骨头磨成灰,也要跟着叔父打天下。”黑虎星转回头去叫道:“黑妞儿,你傻什么?快来给叔父、婶娘磕头,快!”

    从一群战马和弟兄中间走出来一个身穿重孝、十分腼腆的姑娘,背着角弓,挂着宝剑,一脸稚气,身材却有慧梅那么高,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挽在头顶,趴地上就给闯王夫妇磕头。高夫人赶快搀她起来,拉着她的手,笑着问黑虎星:

    “曾经听你说有个小妹妹,就是她么?”

    “就是她。给我娘惯坏了,全不懂事!”

    “几岁了?”

    “别看她长个憨个子,才十五岁。”

    “会武艺?”

    “跟着我学了一点儿,也能够骣骑烈马。婶娘,如今我老娘死了,家中别无亲人,我把她带来跟着你。以后请婶娘把她同慧英、慧梅一样看待,有了错,该打该骂,不要客气。打仗时候,让她跟在婶娘身边保驾,武艺说不上,倒是有些傻胆量。”黑虎星转向妹妹说:“你给婶娘带的礼物呢?怎么忘了?傻妞!”

    骣骑——不用鞍子骑马。骣,音chan。

    小姑娘立刻从马上取出一张又大又漂亮的金钱豹子皮,双手捧给高夫人。

    她微笑着,咬着嘴唇,却不肯开口说话,回头望望哥哥。黑虎星不满意地瞪她一眼,只好代她说:

    “婶娘,这是去年冬天她亲自射死的一只大金钱豹。请婶娘把这件礼物收下,替玉花骢做一件皮褥子,倒是很好。”

    高夫人十分喜爱这个小姑娘,把她搂到怀里,又叫亲兵取来十两银子作为见面礼,一定要小姑娘收下。小姑娘又跪下去磕了头,因见高夫人对她很亲,不由得想起死去的母亲,眼圈儿红了起来。高夫人拉着她的手,发觉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的第一节指肚皮肉粗糙,特别发达,心中奇怪,笑着问:

    “这姑娘练武艺,怎么这两个指头肚生了老茧皮?”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不肯回答。黑虎星笑着回答说:“婶娘,她这指头,只能习武,别想学绣花啦。十岁时候,有人告她说,用两个指头每天在砖墙上或石头上划三百下,在玉米口袋中插三百下,会练出惊人本领,打仗时用这两个指照敌人身上一戳,就能戳死敌人;倘若照敌人的头上划一下,敌人也吃不消。她一直背着我练到现在,倒有一股恒心。”

    “她天天练?”

    “可不是!天天除练正经武艺外,就练这个笨功夫。婶娘,你说这妞儿傻不傻?”

    高夫人大笑起来,说:“难得这姑娘在武艺上肯下笨功夫,练别的武艺一定也十分专心。”她拿起黑妞的右手仔细端详了两个结着厚茧皮的指头肚,问道:“你听了谁的话,在两个指尖上下这么大的苦功夫?”

    黑妞只是腼腆地低着头,继续咬着嘴唇,大眼睛里含着天真纯朴的笑,不肯说话。黑虎星知道她肚里藏着一个有趣的小故事,笑着怂恿她:

    “你说呀!你快对婶娘说出来呀,害怕啥子?嗨,你在家乡,连老虎、豹子都不怕,出门来看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

    高夫人和身边女兵们越发觉得这小姑娘有趣,撺掇她快说出来她的故事。她终于抬起头来,不敢多望别人,玩着扎有白头绳的粗辫梢,对高夫人说:“婶娘,是一件真的事儿!俺小时听老年人说古今,说俺那里从前有一个苦媳妇......唉,以后我对你说吧,可有趣!”突然她把头一低,偎在高夫人身边,不肯说了,引起周围人一阵哄笑。高夫人抚摩着她的健壮的胳臂说:

    “好,我记下你欠一个有趣的故事,等闲的时候再叫你说。”

    黑虎星兄妹的来到,可算是对各路义军的胜利锦上添花,喜上加喜。智亭山现在不缺少粮食,又有许多受了重伤的马匹。闯王下令:今早宰杀马匹,向各队分散马肉和粮食,犒劳将士,同时在智亭山的老营中为黑虎星兄妹接风。黑虎星请求立刻派他去白羊店同官军作战。自成说:

    “你奔波了三天三夜,在此地好生休息吧。只要你来到,就如同我增加几千人马。再说,你补之哥用兵很稳重,大概白羊店不会有大战了。”

    黑虎星不相信,说:“我补之哥用兵稳重?我路过清风垭时,听弟兄们说前天下午他只率领三百弟兄一直逼近智亭山扎营,自己又病得不能打仗,也够担险了。今日郑崇俭的败局已定,他难道不率领人马猛追猛杀?”

    闯王笑起来,说:“前日他一则为要牵住官军不敢全力向你婶娘进攻,二则也料就官军无力包抄他的后路,所以直逼智亭山附近扎营。昨夜郑崇俭得知智亭山与龙驹寨的消息,必然趁黑夜整军而退,于险要处设下伏兵。你补之哥怕损伤自己人马,决不会冒冒失失地向前猛追。”

    正说话间,李过派人来到,禀报闯王说官军在五更前已经退完,他已命马世耀五更时率领一支义军小心搜索前进,沿路收集官军遗弃的兵器、粮食和掉在后边的零星部队。闯王问道:

    “刘将爷的伤怎么样了?”

    来人回答说:“听说老神仙正在替他治,详情我不知道。有人说他的伤势太重,怕治不好了。”

    李自成的心头一沉,不再问别的,不由得啧了两声。吃过早饭,太阳移向东南。慧梅完全醒来,在慧琼等照料下喝了一碗大黄茶,停一停,又吃了稀稀一碗面疙瘩。高夫人到她的身边看了看,见她神志清楚,只是浑身疼痛,脖颈仍然僵硬。她亲自照料她解了大便,回到自己帐中。她自己很是困乏,看见自成的气色不好,操劳过度,劝他躺下去睡一觉,同时也劝黑虎星同众人去休息。但是闯王急于去白羊店看刘芳亮,黑虎星也急于去看李过,把一些紧要事略作安排,便一同出寨。他们正要上马,忽然一个亲兵向路上指道:

    “那不是老神仙同他的徒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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