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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想着将士们在沙场鏖战,崇祯忽然动了骑马的兴致。那些伺候他的太监们,每天揣摩他的脾气,惟恐有伺候不到的地方。今天秋高气爽,他们就猜到他可能会一时高兴,同田妃驰马消遣,所以把他较喜爱的四匹御马备好鞍子,牵在北海大门外的一株槐树下伺候。崇祯凭着城垛向左边的大槐树下望一眼,轻声说:“晴秋试马,亦乐事也!”随即面带十分稀有的微笑,走下团城。

    崇祯的四匹御马都是外表骏美,脾性温驯。当日御马监的太监们按照这两个条件替他从上千匹马中仔细挑选,选出这四匹御马,每日也只训练它们如何跑得平稳,顺从人意,既不训练它们跳越障碍,也不训练它们听到炮声和呐喊而镇静如常。崇祯替这四匹马起了四个十分别扭但他认为是十分典雅的名字:太平騟、玉龙媒、吉良乘、璇台骏。平日他偶然在宫中骑马,总是骑璇台骏,但现在他为要取个吉利,却命太监把吉良乘牵到面前。他踏着朱漆描金捕木马杭,跳上吉良乘,从太监手中接过玉柄马鞭,沿着中南海和护城河之间的驰道南去,开始是缓辔徐行,随后抽了一鞭,让古良乘平稳地奔驰起来。跑了一个来回,在团城下勒住了马。尽管他是一个蹩脚的骑手,但太监们和宫女们都向他齐呼万岁。一名御前太监扶着他下了马,躬身说:

    “皇爷骑术如此精绝,真是英武天纵!”

    在太监们和宫女们的欢呼万岁声中,崇祯偶然望见附近一株古槐上有一个乌鸦窝,窝里蹲着一只乌鸦。他叫一个替他照管弹弓的太监赶快把弹弓和盛泥丸的黄缎小口袋递给他。他掏出泥丸,对准乌鸦弹去。只听弓弦一响,泥丸从乌鸦窝的旁边飞过,乌鸦惊飞,同时几片半黄色的干槐树叶飘然下落。一个太监起初把槐树叶错当成被弹子打落的乌鸦羽毛,欢呼万岁,所有团城上下的大群太监和宫女也跟着欢呼。站在崇祯背后的一个太监首先看清楚那飘落的只是树叶,怕皇上不高兴,赶快说道:

    “皇爷的弹弓打得真准,弹子紧挨乌鸦的头飞过去,相差不过二指!”

    崇祯把弹弓和弹子囊交给太监,兴致致地步上团城,命田妃下去骑马。在他的妻妾中,周后对玩耍的事情都不大喜欢,也不会骑马。袁妃勉强可以骑马,但不熟练。其他妃嫔,很少有机会陪侍崇祯游玩,今天都没有来。田妃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也会骑马。听了崇祯吩咐,她赶快躬身说声:“领旨!”又向皇后两拜,便在承乾宫的女官和贴身宫女们的簇拥中下了团城。她心中非常机灵,刚才见皇帝不骑璇台骏而骑吉良乘,就猜到皇帝的心思,于是她也不骑别的马而要了太平騟。崇祯有点不放心,凭着城垛问道:

    “卿往年随朕驰马总是骑的玉龙媒。玉龙媒最为老实,今日何以不骑它了?”

    田妃在黄缎绣鞍上欠身回答:“臣妾想着李自成与张献忠不日即将被官军扑灭,天下从此太平,故今日特意骑太平騟取个吉利。”

    崇祯心中喜悦,连声说好,又回头望望周后和袁妃。周后虽然不高兴田妃为人太乖觉,但是她笑着对崇祯说:

    “但愿剿贼顺利,早见捷报,应了贵妃的话。”

    贵妃——田妃当时已经晋封贵妃。

    田妃的母亲原是妓女出身,弹唱骑马都会,所以田妃在幼年时候学会了骑马和弹琵琶,进宫后曾随驾来西苑骑过多次,只是她将入宫前会骑马这一点一直瞒着崇祯。近来她风闻她父亲田宏遇做了不少坏事,皇帝因她的缘故隐忍着不曾治罪,所以她要趁此机会,不顾危险买得皇帝高兴,稳固宠爱。宫廷中的斗争她非常明白,万一她有一天失了宠,那些平日争风吃醋的人们趁机在皇帝面前进谗言,献媚倾轧,不但会使她和她的一家立时失去了富贵荣华,连性命也难保全。现在她不用宫女搀扶,踏上马机,体态轻盈地纵身上马,扬鞭向西华门疾驰而去。跑着跑着,她照着太平騟的屁股上抽了一鞭,使太平騟四蹄腾空,飞奔起来。她的两耳边风声呼呼,心中暗暗抱怨她的父亲说:“唉!你只知道自己是皇亲国戚,在京城胡作非为,怎知道我在宫中是在刀尖底下生活!”过了西华门,马蹄渐慢,她把左边的黄丝缰轻轻一拉,右手中的鞭梢一扬,太平騟立即转回,重新平稳地奔跑起来。回到团城下边,她扶着宫女下马,登上团城,向崇祯和周后躬身说:

    “臣妾两年不曾来西苑骑马,控驭不灵,恳皇上同娘娘陛下恕罪。”

    崇祯说:“卿入宫后方学骑马,竟能如此娴熟,虽老手不及!”

    周后接着说:“今日皇上骑的是吉良乘,难得你又挑选上太平输,都很吉利,看起来真的会来捷报了。皇上,是么?”

    崇祯点点头:“说不定今日就有陕西的捷奏到京。”他因为眼前出了些吉利兆头,游兴突然变得很浓,不等田妃坐下休息,就对左右的太监说:“起驾到瀛台去!”

    四乘龙凤辇和大群太监、宫女过了西华门,然后向西转,的走两三百步,人西苑门,过一道朱栏板桥,走不远又过一道桥,便登上瀛台。这儿三面临湖,有一些寥渚芦港。荷叶已经开始凋残,在西风中瑟瑟打战,而岛中的梧桐树也不住地有干枯的叶子向地上和水面飘落。这种萧条秋意,在远处是望不清的。崇祯同后妃们到了涵元殿吃茶休息,随后命宫女们将棋盘摆在昭和殿前边的澄渊亭上,要同田妃下棋。

    尽管周后不喜欢他对田妃过分宠爱,但是难得见他出来玩耍散心,生怕他闷坏了身体没法照管这八下起火的江山,今天反而希望他单独同田妃玩个痛快。她向崇祯说明她要去大高玄殿降香,就拉着袁妃起身走了。

    大高玄殿——清代因避康熙帝讳,改名大高元殿。

    周后和袁妃带着几个贴身宫女和小答应,坐着有黄缎凉篷的凤头凤尾御舟走在前边,其余的宫女和太监分坐在后边的两只船上。御舟上有四名小太监拿着画桨,在船头两旁划船,一个年纪较大的在船后掌舵。他们都是训练有素、专门在西苑太液池上伺候游幸的。两年多来,崇祯因国事不遂心,不曾前来,皇后和几位妃子自然也都没来。驾船的小太监每天没事可干,找别的太监一起赌博;那个掌舵的太监有一个“菜户”也在西苑的某一宫中,每天除赌博外就同自己的“菜户”吃酒玩耍。他们平日闲得十分不耐,如今见皇上和皇后带着田、袁二位娘娘来到西苑,好像遇到了一件天大的喜事,用心伺候,将御舟划得又快又稳。一位坤宁宫的随侍女官见周后心情郁悒,跪在船头奏道:

    菜户——太监与宫女结成假夫妻,俗称菜户。这种事起自汉朝,在明朝宫中也是合法的。

    “启奏皇后娘娘陛下,难得陛下与袁娘娘乘舟游湖,又值天朗气清,丹桂飘香。后船上都人们带有几色乐器,要不要命她们奏乐助兴?”

    周后一心想着签上的诗句,哪有闲心听宫女奏乐?但为着取个吉利,便轻轻地点一下头。这个女官立刻走到船尾,望着后边的一只船上大声传谕。司乐女官跪下领旨之后,随即吩咐掌乐女官奏乐。这位掌乐女官向众宫女眼波一转,在鼓架上拿起鼓槌,轻敲三下,登时奏起来一派细乐。周后对袁妃笑一笑,说:

    “这可不是‘又见笙歌人画船’么?”

    袁妃说:“臣妾也正在思忖,果然应了签上的话。”

    周后叹口气说:“但愿田贵妃猜详得不错,国运从此有了转机,好似春回大地一般。”

    “依臣妾看来,田娘娘的猜详不会有错。请娘娘陛下放宽心怀,不必为国事担忧。”

    “唉,我这些年也不清楚外边到底闹腾成什么样儿,只见皇上总是劳心焦思,寝食不安,我的心也跟着不得一日舒展!”

    御舟在金鳌牌楼的附近靠岸。太监们把用一只空船载来的两乘大小不同的凤辇放在皇后的御舟船头,抬皇后和袁妃往大高玄殿。这个庙宇也是嘉靖皇帝常来修炼的地方,建筑也十分壮丽。因为它在煤山与团城中间,距离玄武门不远,所以崇祯也时常带着皇后和妃子们前来祈祷。周后去年特下了一道懿旨,命在道经厂学习法事的宫女们在这里建醮禳灾。这几十个宫女都穿着鹤氅,长期同女道士们一起念诵道教经咒。每逢初一或十五,倘若风顺,天色将明,更漏未歇,大内寂静,钟磐和烧钹声会飞越紫禁城头,隐隐约约地传人坤宁宫。

    道经厂——宫中太监的一个机构,专掌道教念经、建醮、祈禳等事。

    周后为表示自己的虔心敬意,命凤辇在大高玄殿的大门外停下。这里,面向护城河有一座牌楼,东西也各有一座。她抬起头来看看东边牌楼上所写的“孔绥皇祚”和西边牌楼上所写的“弘信天民”。嘉靖时候由奸相严嵩所写的这八个大字又经过一番油漆,焕然一新。往日周后来此降香,对这八个字都只是泛泛看一眼,不很注意,但今天却给她一些特殊感觉,仿佛这真是对于国运的吉利预言。

    女道士和穿着鹤氅的宫女们都跪在大门外边接驾,山呼万岁。周后偕袁妃缓步走进山门,在庙院中小立片刻,欣赏着高大的松柏和左右两座十分精巧玲珑的、宫中俗称为九梁十八柱的琉璃亭,又看看左右钟鼓楼和东西配殿。在坤宁宫门久了,来到这庙院中竟然也使她感到新鲜。等接驾的女道士和学道的宫女们回到正殿跪下以后,她才同袁妃继续走,踏上白玉台阶,进入正殿,依次在三清像前烧香,祝祷国泰民安,皇上万寿元疆。正殿背后另有一进院落,正中间是五间雷坛殿,东西各有一座配殿。再往后又是一院,神殿是两层楼,上圆下方,象征古人想象中的“天圆地方”。上层圆殿悬一匾,题“乾元阁”;下层方殿悬一匾,题“坤贞宇”。圆殿中有一圆形高台,上有朱漆神龛,中坐玉皇大帝塑像,长须垂胸,庄严肃穆,此是为皇帝和皇后祈雨之处。周后常听说河南、陕西、山东和畿辅连年大旱,但灾情严重到什么情形,她不清楚,只知道这事很可怕,往古有许多朝代的末梢年都是天灾与人祸交至,最后土崩瓦解,不可收拾。现在她特意同袁妃来到这最后一进院落,偕袁妃在方殿中拜过后土之神,要登上圆殿。虽然太监和宫女们认为楼梯又窄又高,劝她不必上去,但皇后怀着为国祈福的诚心,一定要上去礼拜玉皇。从方殿后边登上圆殿,没有一个窗户,梯道里十分黑暗。宫女们前后打着羊角宫灯,周后和袁妃扶着事先擦得干干净净的红漆扶手,又有宫女前后搀扶,转了半圈,微喘着登上乾元阁,在钟磐声中点焚表,向王皇跪下叩头,祈祷甘霖。礼毕,走出圆殿,凭着栏杆,默默地位立片刻,不知道自己的诚心能不能感动上苍。

    三清——道教的三个神,即所谓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道君、太清太上老君。

    她们重新乘御舟回到瀛台时,崇祯与田妃刚刚下完一盘棋。周后看见他面有喜色,低声问:“皇上赢了?”

    崇祯笑着说:“朕国事鞅掌,棋艺生疏,勉强赢了田妃一棋,好不容易。”

    鞅掌——繁忙。

    田妃赶快说:“皇上胸富韬略,谋虑深远,步步有法,臣妾望尘莫及。”

    周后对着田妃会心地微微一笑,说:“你的棋艺在宫眷中虽然十分出众,但怎能比得皇上高明?”

    崇祯由于他的皇帝身份,从来没有可能同北京城中的高手下棋。就是大臣中有几个会下棋的,限于君臣间界限森严,他也不能召什么人进宫对弈。像这样事,他连一个念头也不曾起过。偶尔奉召和他对弈的只有皇后、妃嫔们,还有一两个如王德化之流的大太监。太监同他下棋时只能跪着。从皇后到太监,人人都希望使他愉快,谁敢使他输棋?崇祯是一个非常主观自信的人,从来没有想到别人在他的面前输棋都是故意的,反而以为自己天生聪明,虽不经常下棋,棋艺却高明非凡。他还常把下棋比做用兵,认为自己胸有韬略,所以棋艺无敌。有时他也心中感慨:倘若武将们如同棋子一样听话,依照他的方略“剿贼”,张献忠和李自成等早该扫荡净尽了。这时他的棋兴未尽,命袁妃同他下盘象棋。宫女们立刻撤去围棋盘,换上一个嵌金线的沉香木象棋盘和一副象牙棋子。刚才他同田妃下棋时也不曾忘掉对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军事,现在他叫太监点一支香,说他要在香灼完之前杀败袁妃。在举起棋子之前,他暗中向神灵默祝:如果他能在香灼完之前赢了袁妃的棋,陕西和湖广就会有捷报飞来。

    袁妃先跪下谢恩,然后请崇祯先走第一步。不管在围棋上或象棋上,她都比田妃差得远,但是比不常有时间下棋的崇祯还是高明一些。她开始时故意让崇祯吃去一个炮,然后认真下棋,一步不让,不大一会儿就逼得崇祯由攻势转为守势,并且渐渐地不能支持。周后有点发急,心中责备袁妃过于老实,频频向袁妃递眼色,无奈袁妃全不理会。左右的宫女们也都捏了一把汗,只怕皇上输了棋会影响今天的愉快游玩。倘若是皇后同袁妃下棋,田妃看见皇后招架不住,常常会代皇后出几个鲜着,转危为安,转败为胜。但崇祯下棋正像他处理军国大事一样,独断专行,刚愎自用,最忌别人提出来与他不同的高明意见,因此田妃站在一旁干着急,不敢做声。她们都不知道崇祯在开始走棋前心中默祝的话,倘若她们知道,简直会吓坏了。

    短香只剩下二指长了。崇祯的棋势仍无起色。他自己十分焦急,眉头紧皱,脸色难看。他不仅不能容许别人赢了他的棋,而且他害怕一输棋就真的得不到湖广和陕西方面的捷报。周后又气袁妃,又怕她惹出大祸,却想不出使袁妃聪明让棋的办法。恰好有一只小猫走来,她赶快向田妃使个眼色。田妃会意,赶快将小猫抱到膝上,准备一旦到皇上快输时就将小猫放出,蹬乱棋盘。但她和周后又担心这样做也可能使皇上更加恼怒。她们正在无计可想,忽见袁妃一步疏忽,把一个最得力的肋车给皇上吃了,整盘棋势陡然大变,对袁妃十分不利。又过片刻,袁妃又一疏忽,丢掉了一个沉底炮,接着,一个过河卒也被吃了。袁妃勉强支撑一阵,终于败在崇帧手里。周后的心中猛一轻快,暗暗叫道:“袁妃也够聪明!”她揩去了鼻尖上急出的汗珠,同田妃交换了一个含而不露的微笑。田妃将膝上的小猫放手,那小猫轻轻地跳到地上跑了。

    经过苦战,转败为胜,使崇祯特别高兴,何况又想着很快会接到战事捷报!这双重的高兴,使崇帧这样经常郁郁寡欢的人突然放声大笑,望着周后和田、袁二妃说:

    “袁妃的棋艺大有长进,但在朕的手下毕竟不行!”

    田妃说:“陛下是中兴圣主,旷古稀有,天生英武,挽回国运尚且不难,况此棋艺小道,何足挂齿!”

    崇祯更加高兴,吩咐立刻传膳。尚膳监的太监们将酒宴早已准备好了,一声传呼,便由太监和宫女们摆好在澄渊亭上。这儿有人工设计的自然景色:附近有竹篱。茅舍、几片水田;湖岸上立着桔槔,晾着鱼网。偏偏凑巧,这时水边卧着一对鸳鸯,浅水中有一只白鹤用一条腿静静地立着,一动不动。崇祯从生下来到现在,向远处只到过昌平皇陵,没见过南方农村景色,而皇后和妃子们自从进宫以后也没有出过紫禁城。他们都感到十分新鲜和有趣。为着不惊动水鸟,不扰乱“田园”的幽静,他在进膳前传免了照例的奏乐。

    午饭后,稍作休息,崇祯带着后妃们离开金海,乘辇到玉熙宫看戏。他平日最爱看的是过锦戏。这种戏每一出都很短,大概有一百多个剧目,雅俗皆备。雅的来自院本,且不去谈。俗戏取材于市井生活,扮演骗子如何行骗,嘲笑笨拙的婆娘,痴呆的丈夫,或扮演狡猾的商贾,刁赖的泼皮,民间词讼和行贿,以及各种杂耍。雅俗相较,俗戏节目较多,也较有趣。宫中扮演这种俗戏,原有三种用意:第一是要皇帝和皇子们看了戏知道一些民间的风俗人情和所谓“民间疾苦”,第二是寓讽谏于娱乐之中,第三是逗引皇帝和后妃们快活一笑。因为有这三种目的,所以钟鼓司的太监们和教坊的艺人们有时将一些与现实政治有关的主题或题材编成短剧。

    院本——金、元两代流传下来的剧本。院是行院的缩语。金、元时代同行的聚处叫做“行院”,类似后来的梨园公会。

    这一天艺人们先演了两出比较高雅的院本,然后演了一出《双骗案》,引得崇祯和周后不住微笑。接着演了一出新编的小戏,是凭空杜撰湖广官军大捷,擒住了张献忠,农民军全部消灭。这个戏是连夜编排成的,希望博得崇祯的高兴。崇祯看过后果然大为高兴,立即命赏赐十两银子。尽管就一个皇帝说这样的赏赐实在太少,但是全体艺人们还是跪下叩头谢恩,齐呼万岁。

    天下事常常出现巧合,必然的事件通过偶然的形式表现出来。三个月前,当崇祯带着皇后和田、袁二妃正在南宫降香时,张献忠谷城起义和李自成重树大旗的警报飞进宫中。今天当他在西苑同袁妃下棋刚刚获胜时,十几封十万火急的军情奏报送到司礼监设在养心殿内边的值房。其中最使王德化和王承恩等几个值班的秉笔太监震惊的是熊文灿和郧阳巡抚分别奏报官军在房县以西的罗猴山进军失利,死伤了一两万人,军需遗弃很多,豫军著名的战将罗岱被俘,左良玉仓皇溃退。另外的重要军情是郑崇俭和丁启睿分别奏报向商洛山进剿失利。不过,官军因为在商洛山没有损失大将,李自成的义军一时也无力突围,所以战败的实际情形被大大地隐瞒了。其他军情奏报是关于革里眼。左金王和老回回等在皖西、鄂东和豫南一带的活动,以及豫东、皖北和山东境内的“土寇蜂起”,到处攻城破寨。王德化不敢立即到西苑奏闻,直到探知皇帝和后妃们已经用毕午膳,才只带着熊文灿的一封急奏来到玉熙宫,而吩咐王承恩把其余的紧急奏疏和塘报都放在乾清宫的御案上。

    崇祯正在高兴,偶一回头,看见王德化神色不安地立在背后,不禁心中吃惊,忙问:“有什么紧急军情?”

    王德化走到他的身旁,躬着身子,把奏褶双手呈上。崇祯略微一看,登时脸色灰白,起身向里走去。周后大惊,忙同田妃和袁妃离座,跟了进去。

    戏停演了。大家面面相觑。玉照宫中变得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一阵,从玉熙宫的内殿中传出崇祯的一句谕旨:立即起驾回宫。

    在回宫的路上,崇祯认真地考虑差杨嗣昌去湖广督师的问题,但仍然不能决定。在澄渊亭上同田、袁二妃下棋连胜,在玉熙宫看活捉张献忠的过锦戏,这些愉快的事虽然才过去不久,却好像已经隔了多时了;又好像做了两场离奇的短梦,现在从梦中惊醒了。他在心中痛苦地自嘲说:

    “朕在棋盘上同二妃连战皆捷,在疆场上竟一蹶不振!”

    他下决心要改变目前湖广和陕西的军事状况,把张献忠消灭在川、陕、楚交界地方,把李自成消灭在商洛山中。但是他认为,要改变不利的军事状况,就得把杨嗣昌放出京去,把统帅各省“剿贼”军事的重担全交给他。他反复考虑,心中矛盾,向自己问道:

    “现在就放杨嗣昌出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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