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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夫人咕哝一句:“是遇着一个浅滩。”
李自成没有做声。他觉得这样耽搁下去,他的根根头发和胡子都会急白。
人群中不断有低语声,听不清楚,后来听见王长顺的声音稍微大一点,说:
“都别担心,只要有咱们闯王同几位大将率领着,大白天抢渡汉水也不困难。咱们这些大将,哪个不是天上的星宿下界?贺人龙算个属!同他不止交战过三次两次了。我不是吹的,咱们总哨刘爷大喝一声,准叫他浑身打战,抱不住马鞍桥。你们别笑,我说的全是实话。咱们总哨刘爷在睡梦中打个喷嚏还吓死一只老虎,这可是我亲眼见的!”
一个商州的口音问:“怎么打个喷嚏会吓死老虎?”
长顺接着说:“这是前年夏天的事。那时我们进入长城,冲过挑州,奔到阶州东南略阳、宁强一带的大山里休息过夏。闯王令全军分成许多股,分散盘踞,分头打粮,官军来少啦就收拾它,来多啦就让开,同它在山中推磨。总哨刘爷没有随着老营一道,盘的地方离老营大约有一百多里。这天他有事来老营,一时大意,只带了十几个亲兵。不料路上遇到一百多官兵,恶战一场,杀死了很多官兵,刘爷的身边只剩下三四个人,马匹也都死伤完了。好则天色晚,又无月色,黑漆漆的,他就趁机摆脱官军,摸黑路往老营走。走了大半夜,实在困乏,肚子又饿,就在离老营十来里的地方坐在山路上休息,不想一坐下就往路上一倒,仰面朝天,呼呼睡熟。几个亲兵也跟着睡下,睡得像死人一样。这时忽起一阵怪风,树枝刷刷摇晃,有一只老虎从山坡上下来......”
有一个苍哑的声音问一句:“为什么老虎出来要刮风?”
长顺回答说:“古话说:‘云从龙,风从虎’嘛。”
苍哑的声音说:“我们在野人峪的山上也赶过老虎,可没有看见刮风。”
另一个声音说:“别打岔,让王大伯说完。”
长顺接着说:“老虎是不随便吃人的。它吃活人不吃死人。它走到刘爷身边,不知道刘爷是活人还是死人,用鼻子挨近刘爷的脸上闻闻,它的又长又硬的胡子有两根插进刘爷的鼻孔里边。老虎一闻是活人,正要张大血口去吃刘爷,不料刘爷在梦中鼻子痒得难受,猛打一个喷嚏,把老虎吓得跳起几尺高。老虎落下来时偏了一点,落到路旁十来丈深的山沟里,活活地摔死啦。”
听众中迸出来忍抑不住的笑声。慧剑站在大青骡子旁边,靠着鞍子一边蒙眬睡觉一边听长顺说话,大家的笑声把她惊醒,前额碰在鞍子上,睁开眼睛,含糊地小声问:
“王大伯,可是真的?”
王长顺说:“怎么不真?老虎出来时刮风不刮风,那是我说顺了口,随便加的,可是刘爷打个喷嚏送了一只老虎的命却是千真万确的。刘爷打过喷嚏后一乍醒来,自己也吓一跳:乖乖,夜里怎么没看清,糊里糊涂睡在这个要命的地方,一边靠山,一边是悬崖峭壁!他到了老营一说,我们去了十几个人,把老虎找到,抬回老营。老虎皮给刘爷做了马鞍韂,肉给大家吃了,骨头给尚神仙做虎骨酒,还熬了膏药。这都是千真万确的!”
听众里有人又快活又敬佩地笑着点头,有人发出来啧啧声,瞌睡都没有了。王长顺又说道:
“老虎为什么不能吃总哨刘爷?为什么刘爷不早不晚,恰在老虎张大嘴的时候像打雷似的打个响喷嚏?这就是因为咱们刘爷和许多将爷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保闯王的,老虎顶多只能闻闻,不能伤害。贺疯子算什么?他能够拦住咱们从白河县过汉水么?你们这些新弟兄还没有见过刘爷在战场上多么厉害。到白河要是遇到官军拦路,你们瞧瞧!”
高夫人望着闯王微微一笑,小声说:“长顺比年轻人身体差,这些日子把他的马跑瘦得露着骨头,他自己也眼窝塌下去,可是你瞧他多快活,还常常说笑话替别人解乏!”
突然从背后几里外传过来喊杀声,使全体将士都转过头去倾听。李自成派亲兵把李友叫到面前,命令说:
“你带一百骑兵去看看,帮他把追兵收拾了。杀败追兵之后,你们大家赶快回来,不要耽搁时间。”
刘宗敏和李过把树木运回来了。他们对于背后的喊杀声好像全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弟兄们迅速架桥。农民军对架桥是有经验的。他们不砍大树,因为大树砍断费事,砍去枝子费事,抬运困难,并排放下时中间缝子太大。他们一律选择碗口粗的小树。今天恰好遇到杉树林,就砍了十几棵杉树抬回来,并排架好,每端两边各钉一根撅子,以防散开,又割了捆草铺在上边。不到片刻工夫,大军开始过桥了。
李自成命吴汝义派一个小校带十名弟兄看守木桥,多预备干草和干树枝子,只等杀败追兵的将士们回到桥这边,便放火把桥烧毁。为着等候袁宗第等的战报,他走在老营人马的后边,边走边听着远处的呐喊声。过了不久,背后的喊杀声就听不见了。人马匆匆赶路,从前头向后传着一个口令:“传!不许说话!步兵叉子放开①!”这声音传到李自成这里,他也像将士们一样重复一遍。他的亲将和亲兵接着把这个口令向后传去。
①叉子放开——这是一句黑话。叉子指两条腿。把两条腿放开即是迈开大步的意思。
又过了不到一个更次,袁宗第等率领着几百得胜的骑兵追上大队。原来当追兵到了义军埋锅造饭的山下时,看见土灶中灰烬已冷,想着义军必然已经走得很远,没法追上。大家十分疲困,本来就心中怨天怨地,渴望休息,这时见这里比较平坦,又背风,且有李自成留下的现成土灶,便纷纷坐下去,吵嚷着要在此处宿营。偏在这时,有人在小路上发现了李自成留下的那块白布,看了上边的八个字,越发不愿再向前追。人们说李自成留的话是实话,前边必有埋伏,咱不追就各不相犯,咱要追就对咱不客气,这叫做先把话说明白,明人不做暗事。虽然也有少数人怕李自成在近处确有埋伏,但是他们的话多数人都不愿听。大家有坐下的,有躺下的,有开始点火,准备取水做饭的,乱哄哄地等候主将。袁宗第的人马突然呐喊杀出,郝摇旗随即从后边杀出,把官军杀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几乎把主将活捉到手。李友赶到时,战事已经结束。他们又杀了些藏在树林中和荒草中的人,便上马追赶大队。这一仗,义军的死伤微不足道,而追兵却完全溃散。
胜利的消息立刻由老营传遍全军,激励了全军将士,精神为之振奋,加快前进。
天色渐渐亮了,又渐渐大亮了。离白河渡口还有五六里路。李自成要在拂晓前过汉水袭占白河县城的打算已经吹了。他正在后悔昨晚不该停下休息过久,忽然得到斥候骑兵报告,说白河城上旗帜稀疏,静悄悄的,城外也很静,看不见老百姓进城赶集,听百姓说,五更时城中城外有人喊马嘶之声,不知何故。闯王一听,心中猜想,必是有大队官军开到白河,做了准备,说不定贺人龙也亲自赶到。他同几位大将在马上一商量,退回去别找渡口也不好办,只好拼力夺取白河渡口,强渡汉水。于是他同刘宗敏和李过率领着骑兵主力,向白河渡口飞奔而去。
连日早晨有雾,而今日早晨却没有雾,万里无云,天空碧蓝。高夫人在马上望望天色,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么晴朗的天气,天空湛蓝湛蓝的,真不像双方就要杀得人仰马翻!
贺人龙接到总督郑崇俭的十万火急塘报,料想李自成可能从白河县渡过汉水。当时因防备张献忠杀回陕西,他的部队分驻在陕、鄂交界的一片地方,白河县城也是他的防地。他同李自成作战是有经验的。平日对李自成有些害怕,但现在他认为李自成的兵力甚微,且系长途奔波的饥疲之众,他只要能够抢先到白河县,以逸待劳,以众御寡,可以稳操胜算。他那个夺取“平贼将军”印的念头虽因左良玉新近有玛瑙山之捷,已经打消,但是他希望能够在这一次堵截李自成之战中建立奇功,获得朝廷的优厚封赏。另外,他希望这一战除能够捉获或杀死李自成和他的几个主要将领外,也可以夺得李自成的全部战马和其他军需。他的部队在急切中不易集中,而他又害怕贻误战机,所以只率领八百骑兵和一千五百步兵往白河县奔来。加上白河县城中原来驻守的人马,他可以堵截李自成的将士有三千多人。另有一支一千五百人的后续部队将在一天之内赶到。
到了白河县城,贺人龙得到确实探报:李自成的人马疲惫,正在向白河奔来,后边有一支官军追赶,估计天明时可来到白河渡口。白河县是一座弹丸小城,离汉水南岸二里。贺人龙担心李自成一旦渡过汉水就没法堵截,会绕开白河县城向南逃去,也担心李自成看见南岸人马众多,戒备严密,不敢强渡,折往别处逃跑。不管出现哪一种情况,都会使他围歼李自成建立大功的心愿落空,甚至会落个“纵贼他逸”的罪名,受到朝廷和督师辅臣的责备。他已经胸有成竹,故意向左右问:“怎么办方能取胜?”左右将领们建议将重兵埋伏在汉水南岸,“待其半渡而击之”,必获全胜。贺人龙摇头一笑,说:
“你们想得倒美,可惜李自成不是笨蛋!”
他叫将士们赶快饱餐一顿,然后留下一部分兵勇守城,将五百名将士埋伏在汉水南岸,他亲自率领两千二百步骑兵迅速渡河。一等渡河完毕,他就下令大小船只都划到南岸,免得被义军夺去。同农民军作战,贺人龙有丰富经验,心中深知道李自成的厉害。他认为李自成率领的虽然是饥疲之师,人数只有一千多人,但也不可轻视。前年冬天道关南原大战时李自成部队的勇猛善战,贺人龙记忆犹新。他让开李自成奔占渡口的大路,却将人马埋伏在离渡口不远的小山背后,打算在李自成的人马刚刚下到水边正在抢渡时候他用全力突然猛攻,将一部分逼下水去淹死,一部分在岸上消灭。他那等候在南岸的五百名将士占据有利地势,专候截杀袱过汉水的少数义军。一切布置就绪,贺疯子坐在一块大石上,等候捉拿李自成夫妇和刘宗敏等。
李自成原想着贺人龙已经派将士扼守渡口,准备用骑兵一阵冲杀将敌人赶跑。不料竟毫不费力地占了渡口,没有遇到一个敌人,也没有见到一只船,几只船都停在汉水南岸。隔河望望白河县城,城门紧闭,城头上静悄悄的,使他深觉奇怪。这时将士们看见离渡口不远的小山背后有旗帜影子,并且望见了南岸上有不少伏兵。李自成恍然猜到了敌人的诡计,将骑兵在江岸上列好阵势,派马世耀和李弥昌两个小将率领三百骑兵往小山坡上搜索敌人,又命李过率领二百骑兵涉水过江占领南岸,并将船只都送过江来。他自己立马岸上,准备迎击贺人龙的伏兵突然杀出。
马世耀等的骑兵冲上山坡,四五百官军步骑混合,略作抵抗,有秩序地往后边退去。马世耀正在追赶,听见江岸上传来锣声,立即退回。李过挑选了二百骑兵,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名亲兵,来到水边,挥鞭一呼:“随我来!”首先跃马下水,二百多骑兵毫不踌躇,策马竞渡。南岸的敌人原以为这里水流急,水又很冷,农民军不到溃败逃命时候决不会骑马下水,如今看见这种情形,大吃一惊。一个将领把小旗一挥,鼓声大作,同时五百伏兵一齐跃起,奔到水边,齐向江心放箭。由于义军的队形散开,只有很少的人马中箭。过了江心的激流以后,李过一箭射倒敌将,官军登时大乱。弟兄们一面加紧策马前进,一面大呼:“上岸啦!上岸啦!”李过首先跃马上岸,连砍杀十来个人。弟兄们跟着纷纷登岸,向正在溃乱的官军乱冲乱砍。官军立时死伤满地,有一部分跪下求饶,另有一部分抛掉兵器,落荒而逃。李过不许追赶,一面防备另有官军从城中杀出,一面赶快派一批识水性的弟兄,将大小船只一齐撑往对岸。
隔着树林,贺人龙窥见李自成在江岸上列阵严整,又看见一个将领率领大约两百左右骑兵向南岸策马竞渡,竟无一人踌躇,使他心中大惊:这哪像饥疲之师!平日惧怕李自成的心理突然恢复了,胜利的信心动摇了。但是他一则害怕受朝廷责罚,二则还希望趁李自成的人马尚未全到,能够侥幸一逞。于是他下令擂鼓,指挥伏兵杀出,而他自己也迅速跃上战马,拔出宝剑,率领最精锐的镇标亲军,呐喊杀出。
义军后边的步、骑兵全到了。李过在江南岸夺得的大小船只也撑到北岸了。李闯王一声令下,眷属和步兵开始渡江,驮在骡马身上的辎重也都卸下来放在船上。有很少数骑术不精的人也乘船,只让空马渡江。
贺人龙突然从树林中杀出,同时伏兵齐起,向江岸上的义军三面包围而来。李闯王骑在乌龙驹上,立于通向江岸的路口,稳如泰山,左右的亲兵亲将都张弓搭箭,引满待发。贺人龙和官军将士不敢逼近,只在相距两箭之地擂鼓呐喊,虚张声势,一则要恫吓义军,二则为自家壮胆。有一个将领缺乏同李自成作战经验,立功心急,勒马到贺疯子面前说:
“大人,李自成人马不多,且江岸不利于他的骑兵作战,请赶快下令进攻,机不可失。”
贺人龙看他一眼,说:“不许急躁!兵法说:‘穷寇莫追,归师莫遏。’让他的人马过江,‘待其半渡而击之’,必获大胜。”
义军分批渡江,队伍一直不乱。贺人龙已经打消了活捉李自成的妄想,只希望不折老本,等闯王的人马过得差不多时,截断队伍尾巴,杀伤一些,俘虏一些,夺得一些战马甲仗,然后向杨嗣昌和郑崇俭夸张战果,报成大捷。
李闯王和大部分人马都已经过江了,北岸只剩下三百多骑兵和二百多步兵。这骑兵是袁宗第和郝摇旗率领的断后部队,另外还有刘宗敏带着一群亲兵也未渡江。当刘宗敏带着亲兵们来到水边,正要策马渡江时,但又觉不放心,勒住马头,稍作等候。江水碧蓝。白马的影子映在水中,十分鲜明可爱。水中,马头边有一片白云飘过。刘宗敏抬头望望天,天比江水还蓝。
贺人龙认出来那个骑白马的大汉是刘宗敏,顿时产生了活捉或杀死刘宗敏建立大功的念头,赶快将令旗一挥,所有围观义军渡江的官军都喊杀向前。由于贺疯子亲自督战,又悬了重赏,官军将士尽管被射杀几批,仍然向前进攻。刘宗敏回马登岸,举刀大声命令:
“步兵等船过江,骑兵一齐迎战,收拾贺人龙这个狗日的!”
袁宗第等冲向前去,同敌人在江岸附近展开混战。贺人龙在官军中也是一员猛将,且有多年的战争阅历,如今仗恃人多,就一面包围袁宗第等,一面分兵夺取渡口,使李自成无法回救。刘宗敏猜到贺人龙会有这一着,一直立马江岸未动,见一支官军杀来,用刀向背后一招,大叫:“步兵随我来!”他率领亲兵和步兵杀退这股官军,看见几条船已经拢岸,即令步兵赶快上船,由他率领亲兵掩护。步兵一离岸,宗敏见宗第负伤,和郝摇旗正被一千左右步骑兵围攻,他大吼一声,冲入敌军核心,直取贺人龙。贺人龙见是刘宗敏,故意且战且退,想把宗敏引过一座小山包,远离江岸,以便捉到活的。宗敏追了一段路,识破诡计,拨马而回,率领袁宗第和郝摇旗以及余下的不足二百骑兵退回江岸。他叫宗第赶快上船,一部分骑兵先渡江,由他自己和郝摇旗带着几十名骑兵在岸上掩护。
贺人龙见自己的计策不灵,反身杀回,大军像潮水般涌到江岸。郝摇旗一则杀得性起,二则要保护刘宗敏,大骂道:“贺疯子不要逃走!”冲人敌人中间厮杀起来。宗敏怕摇旗吃亏,也杀了过去。他们每个人身边只有三四十个骑兵,在敌人中间左右驰突,杀伤敌人很多,差一点夺到了贺人龙的大旗,但自己身边的人很快减少。后来他们被敌人隔开,各自为战。宗敏杀了一阵,不知摇旗在什么地方,又杀往江岸,寻找摇旗。江岸已被官军占定,人马密如墙壁,箭像雨点般地向他射来。他想着摇旗不是阵亡,便是被俘,而自己从这个渡口过江也不可能,于是他勒转马头,狂呼乱砍,杀开一条血路,向下游寻找可以渡江的地方。
所有的道路都被官军截断。离渡口二三里有一个小村庄正在燃烧,几个没有逃走的百姓已被杀死,横尸路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被官军捉到,正要强奸,刘宗敏带着几名亲兵奔到。官军始而一惊,随即蜂拥扑来,拦住去路,大喊着要刘宗敏赶快投降,却不敢十分逼近。宗敏看见官军又在肆意烧杀和奸淫,怒不可遏,策马直冲敌人,挥刀砍死为首的敌军小校,其余的四散奔逃。那个小姑娘趁机要往火中扑去,却被刘宗敏俯身抓到,轻轻一提,放到鞍上。看见背后大队官军追来,他将白马抽了一鞭,跳出大火燃烧的小村子,向汉水岸上奔去。
由于地势不熟,刘宗敏陷人绝地。这儿濒临汉水,有三四丈高的悬崖峭壁。江水在此转弯,水色黑绿,大约有几丈深,三十丈宽。宗敏身边只剩下三个亲兵,都已挂彩,打算带他们继续向下游走,却被深谷阻断去路。他看见数百官军已经快要追到,而自己已陷绝地,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便立马在一株高大的古松下边,将小姑娘放到地上,吩咐她躲在松树背后,不许乱动。他手握双刀,瞋目向敌,等待敌人来近。这时他听见渡口两岸响着紧密战鼓,喊杀不断,知道自成想强渡汉水,过来救他。但是他心中明白,地形不利,船只又少,想在大敌前强行登岸不惟会死伤惨重,而且很难成功。他向亲兵们瞟了一眼,命令说:
“把你们余下的箭统统给我!”
三个亲兵都把箭交给了他。他命令他们趁敌人未到面前,赶快抛弃马匹,找地方滚下江边,袱水过江。三个亲兵立刻跳下战马,却环立在他的雪狮子旁边不动,等他下马。宗敏命令说:
“快离开我滚下江边,老子来对付这些狗日的!”
亲兵们才知道宗敏要独自留下,一齐要求他先逃走,由他们抵挡官兵。这时官军相距不过一百二十步,宗敏很急,厉声说:
“快离开,违令者斩!”
三个亲兵先用鞭子将战马赶下深谷,宁肯忍心叫他们的战马跌死摔伤,决不让敌人得到一匹。然后他们又一次恳求宗敏先走。宗敏第二次回头对他们将双眼一瞪,目眦欲裂,厉声喝令:“快走!”他们迟疑片刻,无可奈何地互相望望,哭着离开。但是有一个受伤较重的亲兵走了几步又折转回来,藏在一棵松树背后,没有让宗敏看见。
宗敏向后退一步,紧靠松树,张弓搭箭,怒目横扫着呐喊而来的敌人,特别想看看贺人龙是否来到,古铜色的脸孔上挂着轻蔑的微笑。他没有看见贺人龙,略微感到遗憾。尽管官军看见他只剩下单人独骑,大喊着要他投降,却不敢贸然走近。只要有敌人来到百步以内,宗敏箭无虚发,总叫为首的敌人中箭而亡。敌人吃了几次亏,不再打算活捉他,也对他乱箭射来。流矢从宗敏的头上和身边不断地嗖嗖飞过,但是他连动也不动,依然含着轻蔑的冷笑,不断地射杀企图走近的敌人。
官军看见刘宗敏的箭完了,又打算活捉他向北京献俘,不再射箭,向他蜂拥扑来。宗敏想着他的三个亲兵大概已经过了江,也决定自己赶快离开,免得落入敌手。他的战马不知是懂得他的心意还是因看见敌人逼近,忽然奋鬣扬尾,萧萧狂嘶。雪狮子的鸣声未止,刘宗敏大吼一声,山鸣谷应,挥刀向敌人杀去。官军突然听见他的怒吼,又见他挥刀杀来,震栗失措,纷纷奔退,互相拥挤践踏。宗敏趁机勒转马头,俯身抓起来小姑娘放到鞍上,奔到悬崖,猛抽一鞭。只见那匹雪白的战马像闪电一样从悬崖上腾空而起,纵人蓝天,在两丈外向下落去,沉人江底,溅起来的水花闪着银光。
江北岸,人人惊骇。江南岸,人们的心随白马沉落江中。两岸上突然间停了战鼓,也停了呐喊和说话。天地静悄,将士屏息,四周重叠罗列的青山寂寂,一切都在等待着白马的消息。
过了片刻,白马驮着刘宗敏和小姑娘从碧绿的深潭中浮出。江上仍然很静。水中映着蓝天、白云。浪花似银,在灿烂的日光下闪动明灭。白马喷喷鼻子,昂着头,划开绿波,冲着浪花,在激流中向下游的南岸洑去。
官军蜂拥着奔上悬崖。有一个头目举弓就射,箭未离弦,却有一个左臂负了重伤的人从草中一跃而起,剑光一闪,将他砍倒。这个人连砍死几个敌人,自己也被砍倒。悬崖上一片混乱。官军为杀死这个人耽误片刻,才开始向江面上乱箭射去。但刘宗敏的白马已在激流中飘然远去,敌人的乱箭都在他的白马背后噗、噗、噗地落人水中。后来当地百姓把这个悬崖起名叫马跳崖,把刘宗敏曾经立马一旁的大松树叫做百箭松,因为据故老传说,官军从树身上拔掉的箭足有百支以上。
李自成派一只小船顺流而下,接救宗敏。等小船飞驶到江湾,宗敏已经离南岸不远,策马走上了阳光闪耀的白沙碎石江滩。(这地方,后人称做白马坡。)他心中杀气未消,一身水,满面怒容,回到了闯王那里。自成高兴万分,但听说郝摇旗下落不明,又觉难过。宗敏的亲兵一个也没有回来,除一个跳崖跌死和一个因负伤在江心淹死之外,都在北岸战死了。
高夫人将小姑娘通身打量一眼,知道一家人只剩了她一个人被刘爷救出,不免暗暗心酸。她立刻吩咐慧琼带她到树林中将衣服拧干,给她一点干粮充饥,又叫王长顺将多余的骟马给她一匹。
义军立刻整队起程,绕过白河县城向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