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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封疆大吏当周王问话时都已经恭敬起立。等周王问毕,巡抚李仙风因自己官职最高,赶快躬身回答:
“卑职等身负封疆重任,只因兵切两缺,未能早日剿灭流贼,致有永宁、宜阳等城失陷,万安郡王被害,知县武大烈等死节,百姓惨遭屠戮。卑职等已上奏朝廷,听候严加治罪。今蒙王爷殿下垂询,更觉惶恐。但河南府城,万无一失,请王爷不必担忧。目前杨阁部正在四川围剿献、曹二贼,已将二贼逼人川西,甚为得手。一俟献贼歼灭,杨阁部即可挥大军出川,清剿中原流贼。闯贼屡败之余,幸逃诛戮,只剩五十骑奔人河南。目前虽然伪称仁义,煽惑百姓,裹胁日众,似甚嚣张,然皆一时乌合之众,不足为虑。杨阁部大军一到,廓清不难。”
周王微微点头,又说:“本藩烙守祖训,一向不过问地方军政大事。然洛阳是亲藩封地,只怕万一有失,亲藩受惊,皇上震怒,对先生们也不甚好。”
李仙风又回答说:“河南府城高池深,户口数万,兵勇众多,道、府官员俱在,与永宁大不相同。况福王金钱粮食极多,紧急时不患无守城之资。职抚前已奏请皇上,命王绍禹为洛阳警备总兵,专职镇守,拱卫福藩。前南京兵部尚书吕维棋亦在洛阳城内,颇孚众望,必能倡导绅袊,捍卫桑梓。洛阳城决无可虑,谨请殿下放心。”
周王面露微笑,说:“只要能如先生所言,洛阳万无一失,寡人就不为开封担心了。”
话题转到今年的元宵灯火上,谈了一阵,便换了酒菜听戏,没有人再担心李自成会有意攻破洛阳。
在洛阳,从十二月中旬起,人们就天天谈论李自成,真实消息和虚假传说混在一起,飞满全城。虽然有洛阳分巡道、河南府知府和洛阳警备总兵会衔布告,严禁谣言,但谣言越禁越多。文武衙门不敢对百姓压得过火,只好掩耳不管。实际上,一部分关于李自成的消息就是从文武衙门中传出来的。和往年大不同的是,往年飞进洛阳城中的各种谣传十分之九都是对农民起义军的歪曲、中伤、诬蔑和辱骂,而近来的种种新闻和传说十分之九都是说李自成的人马如何纪律严明,秋毫不犯,如何只惩土豪大户,保护善良百姓,如何开仓放赈,救济饥民,以及穷百姓如何焚香欢迎,争着投顺,等等。飞进洛阳城中的传说,每天都有新的,还有许多是动人的小故事,而且故事中有名有姓,生动逼真,叫听的人不能不信。
关于李自成的传说,有不少是混合着穷苦百姓的感情和希望,真实的事情未必尽都被众人知道,而哄传的故事未必不含着虚构的、添枝加叶的地方。在洛阳城内,只有上层统治阶级不愿听到称颂李闯王的各种传说,对那些消息感到恐惧和殷忧。曾做过南京兵部尚书的吕维棋在洛阳的缙绅中名望最大,地位最高。他从南京回到洛阳这几年来,平时多在他自己创立的伊洛书院讲学,但地方上如有什么大事,官绅们便去向他求教,或请他出面说话。所以他虽无官职,却在关系重大的问题上比现任地方官更起作用。明代的大乡宦多是如此。一天下午,他忧心如焚,在伊洛书院中同一群及门弟子闲谈。这一群弟子中有不少是重要绅袊,有的已经作了官,近来罢官家居。吕维棋今日从程朱理学谈起,但是他和弟子们都无心像往日一样“坐而论道”,很快就转到当前的世道荒乱,李自成声势日盛等种种情况,同弟子们不胜感慨。有一个弟子恭敬地说道:
“闯贼趁杨武陵追剿献赋入川,中原兵力空虚,封疆大吏都不以流贼为意,突然来到河南,号召饥民,伪行仁义。看来此人确实志不在小,非一般草寇可比。老师望重乡邦,可否想想办法,拯救桑梓糜烂?倘若河洛不保,坐看李自成羽毛丰满,以后的事就不堪设想了。”
吕维祺叹口气说:“今日不仅河洛局势甚危,说不定中原大局也将不可收拾。以老夫看来,自从秦、晋流贼起事,十数年中,大股首领前后不下数十,惟有李自成确实可怕。流贼奸掳烧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不奸掳烧杀,同朝廷争夺人心。听说李自成原来就传播过‘剿兵安民’的话,借以煽惑愚民。近来又听说闯贼散布谣言,遍张揭帖,说什么随了闯王就可以不向官府纳粮,他自己也在三年内不向百姓征粮。百姓无知,听了这些蛊惑人心的话,自然会甘愿从贼。似此下去,大乱将不知如何了局。老夫虽然忧心如焚,然身不在位,空言无补实际,眼看着河洛瓦解,洛阳日危,束手无策!”
另一个弟子说:“传闻卢氏举人牛金星投了闯贼,颇见信用;他还引荐一个江湖术士叫宋献策的,被闯贼拜为军师。又听说牛金星劝闯喊不杀举人,重用读书人。这些传闻,老师可听说了么?”
吕维棋点点头,说:“宋献策原是江湖术士,无足挂齿。可恨的是举人投贼,前所未闻。牛金星实为衣冠败类,日后拿获,寸斩不蔽其辜!”
头一个弟子说:“洛阳为藩封重地,福王殿下......”
一个老家人匆忙进来,向吕维棋垂手躬身说:“禀老爷,分巡道王大人、镇台王大人、知府冯大人、推官卫老爷、知县张老爷,还有几位地方士绅,一同前来拜见,在二门外边等候。”
吕维祺一惊,立即吩咐:“请!”他随即立起,略整幞头,对弟子们说:“他们约同前来,必有紧急要事。请各位在此稍候,我还有话向各位一谈。”说毕,便走往二门去迎接客人。
以分巡道王情唱为首的几个文武官吏加上几位士绅,被请进书院的客堂坐下。仆人献茶一毕,王胤昌带头说:
“今日洛阳城中谣言更盛,纷纷传说李自成将来攻城。望城岗的墙壁上早晨撕下了无名揭帖,说李闯王如何仁义,只杀官不扰平民,随了闯王就不交纳钱粮,不再受官府豪绅欺压。据闻南阳各地愚民受此煽惑,信以为真,顿忘我大明三百年雨露之恩,纷纷焚香迎贼,成群结队投贼。宜阳和永宁两县,城外已经到了流贼,城内饥民蠢蠢思动。昨夜两县都差人来府城告急,都说危在巳夕。洛阳城内,也极其不稳。刚才各位地方文武官员与几位士绅都到敝分司衙门,商议如何保洛阳藩封重地。商量一阵,一同来求教先生,只有先生能救洛阳。”
吕维祺说:“学生自从罢官归来,优游林下,惟以讲学为务。没想到流贼猖撅,日甚一日,看见河洛不保,中原陆沉。洛阳为兵家必争之地,亦学生祖宗坟墓所在地。不论为国为家,学生都愿意追随诸公之后,竭尽绵力,保此一片土地。诸公有何见教?”
知府冯一俊说:“目前欲固守洛阳,必须赶快安定军心民心。民心一去,军心一变,一切都完。闯贼到处声言不杀平民,只杀官绅。一巳洛阳城破,不惟现在地方文武都要杀光,恐怕老先生同样身家难保。更要紧的是福王殿下为神宗皇帝爱子,当今圣上亲叔。倘若洛阳失守,致使福藩陷没,凡为臣子,如何上对君父?况且......”
吕维棋截断知府的话,说:“目前情势十分急迫,请老父台直说吧,其他道理不用提了。”
冯一俊不再绕弯子,接着说:“洛阳存亡,地方文武有守土之责,不能推卸。然值此民心思乱、军心动摇之时,存亡实决于福王殿下。洛阳百姓们说:‘福王仓中的粮食堆积如山,朽得不能再吃。可是咱们老百姓流离街头,每日饿死一大批。老子不随闯王才怪!’......”
总兵王绍禹插言:“士兵们已经八个月没有关饷,背地里也是骂不绝口。他们说:‘福王的金银多得没有数,钱串儿都朽了。咱们快一年没有关切,哪王八蛋替他卖命守城!’我是武将,为国家尽忠而死,份所应该。可是我手下的将士不肯用命,叫我如何守城?”
分巡道王胤昌接着说:“目前惟一救洛阳之策,只有请福王殿下打开仓库,拿出数万两银子犒赏将士,拿出数千担粮食赈济饥民。舍此最后一着棋,则洛阳必不可守,福王的江山必不可保,我们大家都同归于尽!”
由于王胤昌的语气沉痛,听的人都很感动,屋子里片刻沉默,只有轻轻的叹息声。吕维棋拈须思量,慢慢地抬起头来问道:
“诸公何不将此意面启福王殿下?”
王胤昌说:“我同王总镇、冯知府两次进宫去求见殿下,殿下都不肯见。今日官绅集议,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来求先生进宫一趟。”
吕维祺说:“诸位是守土文武,福王殿下尚不肯见,我以闲散之身,前去求见,恐怕更不行吧?”
胤昌说:“不然,不然。先生曾为朝廷大臣,且为理学名儒,河洛人望。福王殿下平日对先生十分尊重,断无不肯面见之理。”
知县张正学从旁劝驾:“请大司马务必进宫一趟,救此一方生灵。”
富绅们纷纷怂恿,说福王定会见他,听从他的劝告。吕维祺慨然说:
“既然各位无缘面启福王,痛陈利害,学生只好试试。”
送走官绅客人之后,他对弟子们说了他要去求见福王的事,弟子们都很赞成,都把洛阳存亡指靠他这次进宫。随即他换了衣服,坐轿往王宫去了。
隔了一道高厚的红色宫墙,将福王府同洛阳全城划成了两个天地。在这个小小的圈子里,仍然是酒色荒淫、醉生梦死的无忧世界。将落的斜阳照射在巍峨的黄色琉璃瓦上,阴影在一座座的庭院中渐渐转浓,有些彩绘回廊中阴气森森。正殿前边丹墀上摆的一对铜鼎和鎏金铜狮子也被阴影笼罩。在靠东边的一座宫院中传出来笙、萧、琵琶之声和檀板轻敲,曼声清唱,而在深邃的后宫中也隐约有琵琶之声传出,在宫院的昏暗的暮烟中飘荡。
在福安殿后边的一座寝宫中,福工朱常询躺在一把蒙着貂皮锦褥的雕花金漆圈椅中,两腿前伸,将穿着黄缎靴子的双脚放在一张铺有红绒厚垫的雕花檀木矮几上。左右跪着两个宫女,正在替他轻捶大腿。另外两个宫女坐在两旁的矮凳上,每个宫女将他的一只粗胳膊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捶着。他是那样肥胖,分明右边的那个略微瘦弱的宫女被他的沉重的胳膊压久了,不时偷偷地瞟他一眼,皱皱眉头。他的滚圆的大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口上百人煮饭用的大锅反扣在他的身上,外罩黄袍。在他的脚前一丈远的地方,拜垫上跪着一群宫女装束的乐妓,拿着诸色乐器,只有一个女子坐在矮凳上弹着琵琶,另一个跪着用洞萧伴奏。福王闭着眼睛,大半时候都在轻轻地扯着鼾声,有时突然鼾声很响,但随即就低落下去。当一曲琵琶弹完之后,福王也跟着停止打鼾,微微地睁开眼睛,用带着睡意的声音问:
“熊掌没熟?”
侍立在背后的一个太监走前两步,躬身回答:“启禀王爷,奴婢刚才去问了问,熊掌快炖熟啦。”
“怎么不早炖?”
“王爷明白,平日炖好熊掌都得两个时辰,如今已经炖一个多时辰了。”
司乐的宫女头儿见福王不再问熊掌的事,又想矇眬睡去,赶忙过来跪下,柔声问道:
“王爷,要奏乐的奴婢们退下么?”
福王又睁开因酒色过度而松弛下垂的暗红眼皮,向她望一眼,说:
“奏一曲《汉宫秋月》,筝跟琵琶。”
抓筝的乐妓调整玉柱,轻试弦音,忽然承奉刘太监掀帘进来,向福王躬身说:
“启禀王爷,吕维祺进宫求见,已经等候多时。”
福王没有做声,重新闭起眼睛。抓筝的和弹琵琶的两个女子因刘承奉使个眼色,停指等候。屋中静了片刻,刘承奉向前再走一步,俯下身子说:
“王爷,吕维棋已经等候多时了。”
福王半睁倦眼,不耐烦地说:“这老头儿见寡人有什么事儿?你告他说,寡人今日身子不舒服,不能见他。不管大事小事,叫他改日再来。”
刘承奉略露焦急神色,说:“王爷,吕维棋说他今日进宫,非见王爷不可,不面见王爷他死不出宫。”
“他有什么事儿非要见到寡人不可?”
“他说王爷江山能否保住,在此一见。他是为王爷的江山安危,为洛阳全城的官绅百姓的死活进宫来求见王爷殿下。”
福王喘口气,说:“洛阳全城的官绅百姓的死活干我球事!啊,你们捶、捶,继续轻轻捶。寡人的江山是万历皇上封给我的,用不着他这个老头儿操心!”
“不,王爷。近来李闯王声势很大,兵马已到宜阳、永宁城外,声言要破洛阳。吕维棋为此事求见王爷,不可不见。”
朱常洵开始明白了吕维祺的进宫求见有些重要,但仍然不想接见。他近来可能是由于太胖,也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毛病,总觉得瞌睡很多,头脑发昏,四肢肌肉发胀,所以经常需要躺下去,命四个生得很俊的宫女替他捶胳膊、腿。现在逼着他衣冠整齐地离开寝宫,到前院正殿或偏殿去坐得端端正正地受吕的朝拜,同他说话,多不舒服!在片刻间他想命世子①由崧替他接见,但是他听见东宫里正在唱戏,想着自从几个月前新从苏州买来了一班女戏子,世子每日更加沉溺酒色,倘若世子在吕维棋的眼前有失检言行,颇为不美。想了一阵,他对承奉说:
①世子——法定继承王位的儿子。这个世子朱由崧即后来的南明弘光帝。
“等一等,带吕维棋到福安殿见我!”
他在几个宫女的帮助下艰难地站立起来,换了衣冠,然后由两个太监左右搀扶,到了福安殿,在王位上坐下。两旁和殿外站了许多太监。吕维棋被带进殿内,行了跪拜礼。福王赐座,赐茶,然后问道:
“先生来见寡人何事?”
吕维祺欠身说:“目前流贼云集宜阳、永宁城外,旦夕破城。流贼声言俟破了这两座县城之后,即来攻破洛阳。洛阳城中饥民甚多,兵与民都无固志,怨言沸腾,多思从贼。官绅束手无策,坐待同归于尽。王爷藩封在此,原期立国万年,倘若不设法守城,江山一失,悔之何及!如何守城保国,时急势迫,望殿下速作决断!”
福王略觉吃惊,喘着气问:“洛阳是亲藩封国重地,流贼敢来破城么?”
“流贼既敢背叛朝廷,岂惧亲藩?崇祯八年高迎祥、李自成等流贼破凤阳,焚皇陵,殿下岂已忘乎?”
“寡人是今上皇叔,流贼敢害寡人?”
“请恕维棋直言无隐。听说流贼向百姓声言,要攻破洛阳,活捉王爷殿下。”
福王浑身一颤,赶快问:“此话可真?”
“道路纷传,洛阳城中虽三尺童子亦知。”
福王一阵心跳,喘气更粗,又问:“先生是个忠臣,有何好的主意?”
“王府金钱无数,粮食山积。今日维棋别无善策,只请殿下以社稷为重,散出金钱养兵,散出粮食济民。军心固,民情安,洛阳城就可坚守,殿下的社稷也稳如泰山。否则......大祸不堪设想!”
福王心中恍然明白,原来是逼他出钱的!他厌烦地看了吕维祺一眼,说:“地方文武,守土有责。倘若洛阳失守,本藩死社稷,他们这班食皇家俸禄的大小官儿也活不成。纵令他们有谁能逃出流贼之手,也难逃国法。先生为洛阳守城事来逼寡人,难道守城护藩之责不在地方文武的身上么?先生既是忠臣,为何不去督促地方文武尽心守城,保护藩封?”
吕维祺起立说:“殿下差矣!正是因为洛阳文武无钱无粮,一筹莫展,才公推维棋进宫向殿下陈说利害,恳请殿下拿出一部分库中金钱,仓中粮食,以保洛阳,保社稷。殿下如仍像往年那样,不以社稷为念,将何以见二祖列宗于地下?”
朱常询忿然作色,说:“近年水旱不断,盗贼如毛,本藩收入大减,可是宫中开销仍旧,人不敷出,先生何曾知道!请先生体再帮那班守上文武们说话,替他们开脱罪责。他们失守城池,失陷亲藩,自有大明国法在,用不着你入宫来逼寡人出钱出粮!”说毕,向两个太监示意,将他从王座上搀扶起来,喘着气往后宫去了。
吕维祺又吃惊又失望地望着福王离开福安殿,不禁叹口长气,顿了顿足,洒下眼泪,心中叫道:
“洛阳完矣!”
吕维祺同福王见面的当日晚上,袁宗第率领的一支义军奉闯王之命攻破宜阳,杀了知县唐启泰,对百姓秋毫无犯。这消息迅速传迸了洛阳城中,证实了李闯王“只杀官,不杀平民”的传闻不假。又过几天,永宁失守和万安王被杀的消息传进了洛阳城中,人人都清楚,李闯王下一步就要来洛阳了。
洛阳在年节中同开封完全像两个世界。穷百姓怀着殷切的心情等待李闯王的大军来到,而官绅和大户都怀着惴惴忧惧的心情等待着大祸临头。洛阳城中,自元朝至今将近四百年间,从来没有一个春节过得像今年这样暗淡、萧条、草率。
吕维祺仍然是洛阳官绅的重心,被看做洛阳安危所系的人。正因为他居于如此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他下决心要与洛阳共存亡,决不逃走。但是他明白新安和洛阳两县百姓对他本人和他的家族积怨甚深,所以他狠心拿出来几百石杂粮在城内放赈,希图在穷人中买一个慈善之名。另外,他以个人名义给巡抚、布政使和按察使写信,请他们火速派兵救援洛阳。
福工虽然不得不相信李闯王要攻洛阳,但是他仍然指望有守土之责的地方文武会慑于国法,也为保自己身家性命,出死力固守城池,等待救兵。正月初十以后,义军的游骑每日出没于洛阳郊外,风声更加紧急。一天下午,他由两个太监搀扶着,巡视仓库。他叫典库官打开一座被叫做东二库的大屋子,看看里边堆满金银和铜钱,心中说:“这都是神宗皇帝辛辛苦苦从全国弄到手的,赐给了寡人,也有些是寡人三十年来自己经营的家产,我连一个钱也不给人!”他希望过此一时,洛阳太平无事,他还要拼命从王庄、王店、茶引和盐引等方面聚敛钱财。他同他的父亲一样,金钱聚敛得越多越感到称心。
过了灯火稀疏的元宵节,李自成的义军已经占领了洛阳附近的延秋、龙门和洛河南岸的许多村镇,准备攻城。福王将分巡道王凤昌、总兵王绍禹、知府冯一俊等叫进宫去,问他们关于守城的事。王胤倡已得到巡抚李仙风的火急书信,内称他已率领大军自黄河北岸星夜西来,嘱洛阳文武官督率全城军民固守待援。他将这些连他自己也半信半疑的话启禀福王。福王的心清为之一宽,点头说:
“李巡抚倒是个大大的忠臣。事定之后,寡人要向皇上题本,重重奖赏他的大功。”
王绍禹趁机起立说:“洛阳守城官兵,欠炯日久,咸有怨言。请王爷殿下速速发出几万饷银,以固军。”
福王喘着气说:“你们,一提到守城就要银子,要银子!你们不晓得寡人的困难,好像王宫中藏有摇钱树、聚宝盆!”
王胤昌说:“倘无银子,便没人肯替殿下守城。”
福王说:“李仙风不是要星夜赶来么?”
“但恐巡抚兵马未到,洛阳已经破了。”
福王想了想,说:“那,那,那如何是好?......寡人为念将士辛苦,特赐一千两银子犒劳好啦。”
王绍禹说:“数千将士,一千两银子如何敷用?卑职实在没法向将士们说话,鼓起士气守城。”
福王又想一下,说:“我赏三千两如何?再多一两就没有了!”
大家不再恳求,叩头辞出。随即有太监将三千两银子送到镇台衙门,王绍禹自己留一千两,送一千两给分巡道,拿一千两犒赏将士。士兵们骂得更凶,有人公然说不再守城的话。王绍禹只好佯装不知,守城事听天由命。
正月十九晚上,李自成的大军已经将洛阳包围,即将攻城。福王得到禀报,大为惊慌,将几个亲信太监叫到面前,边喘气边声音打战地说:
“你们要想法儿救寡人逃出洛阳。我不惜金银重赏,快救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