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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着很快就要成立健妇营,练成一支女兵,为闯王驰驱沙场,为天下女子扬眉吐气,她的心中充满了兴奋和豪迈情绪。她叫身边的一个健妇将安国夫人梁红玉的宝剑拿来给她,她抽出宝剑看了又看,心神好像飞到了练兵校场,飞到了沙场。正在这时,红霞走进屋来,小声对她说:

    “禀红帅,在前院吃酒席的各位将军、牛举人和宋军师,还有咱们姑爷,都被闯王叫到周公庙议事去了。听说这会议十分重要,十分重要。”

    “是商议打仗的事?”红娘子低声问。

    “不是。听说是商议闯王登极的事。”

    “啊?登极?!”

    “啊,我说错了。是商量把洛阳改为京城,闯王在这儿先称王,等攻占了北京以后登极。称王还不能算是登极,是吧,红帅?”

    红娘子点点头,激动地说:“在洛阳建都称王也是一件大大的喜事!”随即又问:“为什么不传知我去?”

    红霞略想一想,笑着说:“这还不明白?一定是闯王想着你是新娘子,怕众将领见面后同你开玩笑,所以不请你了。既有姑爷去,还不是同你亲自去差不多一样?”

    红娘子用温柔的眼神望了望红霞,微微一笑,但跟着摇摇头,说:“可是,我是闯王帐下一员女将,像这样重要的军事会议,不应该......”

    一个亲兵禀报:“双喜小将爷来见!”

    “快请!”红娘子说,同时心中猜想可能闯王有什么重要吩咐。

    双喜进来,站在她的面前说:“红姐,马上要在行辕开重要会议。父帅本想请姐姐前去,只是怕姐姐身子太累,又怕姐姐不好意思同大家坐在一起议事,命我来问一问,去不去由姐姐自己斟酌。”

    红娘子毫不迟疑地说:“请贤弟回禀闯王,我立刻前去。红霞,帮我赶快把衣服换了。”

    双喜一走,红娘子就脱去了作新娘子穿的便装绣花袄和百褶罗裙,通身换上了朴素的半新戎衣,洗净脂粉,从头上取下了带有小铃的、一步三摇的金丝凤凰钗和插在鬓上的一枝苏制时样相生海棠,随即将漆黑浓密的堆耸云髻打开,挽成了简单和常见的一窝丝杭州纂,插一根没有雕饰的碧玉簪,然后束一条猩红湖绉首帕;取下腕上的一双翡翠镯,又摘掉两边玲珑嵌珠金耳坠;束紧腰中黄丝综,挂好鲨鱼鞘雌雄剑;提了马鞭,说声“走!”带着红霞等一群戎装英武的健妇快步走出。砖铺的雨路上响着一阵轻捷的皮马靴声。想着自己这一去准会出许多将领和李岩的意料之外,她不禁在心中笑着说:

    “我呀,哼,我毕竟是红将军,可不是那种娇滴滴不敢抬头、坐在绣房中扭扭捏捏当新娘子给人们看的人!”

    闯王行辕的议事厅原是庙祝们接待洛阳官绅的客堂,陈设雅致,今天坐满了前来参加议事的将领。高夫人虽然在全军中地位崇高,极有威望,对一切重大事情都很清楚,但是多年习惯,不参加正式的军事会议。

    李自成先向大家扼要地说了说破洛阳以后八天来的情况。他特别说明,赈济饥民方面的事,全由李公子主持,目前已经赈济了二三十万人,对鳏、寡、孤、独、老、弱、病、残的人,额外多给救济;百姓前来投军的十分踊跃,经过认真挑选,到目前已经招收了八九万人,估计可以招收到二十万人。关于张献忠和罗汝才在四川的消息,他也说了。然后他接着说:

    “咱们今后的作战方略,在得胜寨时候,我同牛先生、宋军师,还有总哨刘爷和高舅爷商议几次,虽然大体有个谱儿,可是没有完全决定。局势常常在变,所以今天邀集大家在一起商议商议,把大政方针确定下来。在得胜寨过年的时候,李公子来到军中,他建议据宛、洛,扫荡中原,据中原以夺取天下。牛先生和宋军师都赞成这个建议。他们三位有学问,通今博古,说出了很多重要道理。待一会儿,他们会将那些道理说给各位听听。牛先生建议我破了洛阳以后建立一个新名号,以便号召天下。他也引了许多古人古事,说了许多道理。咱们来到洛阳这七八天,有许多饥民父老前来行辕,差不多每天都有几起,请求我在洛阳建都称王。这些穷百姓见我们行事和明朝大大不同,所以才这么热诚拥戴。每天都是牛先生接见他们,还收到不少劝我建都称王的表章。咱们军中将士,也在纷纷议论,这情形你们都清楚。这都是十分重大的事,到底应该怎样决定,请大家各抒己见,好生商议。现在先请李公子、牛先生和军师说说吧。”他转向他们三人,以目示意,含笑等待。

    李岩因为明白牛金星在军中是处于“宾师”地位,所以不愿先说话。宋献策原是牛金星介绍来的,所以也处处避兔“僭越”金星的前边。他和李岩都请牛金星一个人代表三人说话。牛金星并不推辞,引古论今,侃侃而谈,先从据宛、洛以收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的道理谈起,接着谈到建立名号,最后谈到请闯王建都洛阳称王的时机已熟,不可错过,特别强调说河洛民心如何拥戴,不可辜负父老百姓的一片殷望。他说得道理充足,十分动听。他的话一说毕,大家立刻就议论开了。

    由于大家是在胜利的形势中怀着振奋的心情前来议事,所以发言十分热烈。有不少将领赞成将李岩和牛金星的建议合在一起,即在洛阳建都称王,以宛、洛为根本,扫荡中原,然后进一步夺取天下。但也有一部分将领主张赶快去攻占南阳,将宛、洛两个地区连成一片,准备好同杨嗣昌和其他前来的各路明军在中州会战,等再打几个大胜仗,再商议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事。又有一些将领主张目前应该乘胜西入潼关,攻破西安,以关中为根本,建都西安。当这后一个意见提出以后,很多人立刻赞成,并且七言八语地补充理由。这是因为,今天参加会议的人,除牛、宋和李岩外,全是陕西人,一则他们对故乡有特殊感情,二则他们都知道西安是最古最久的建都地,也熟闻自古以来人们如何称颂关中是形胜之地,最为适宜建都。在闯王军中,一直保持着起义初期的好传统,在议事时大小将领都自由发表意见,甚至互相争辩。现在这三派意见互不相下,发生争论。经过一阵争论,那清闯王赶快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主张,得到了较多的人热情赞成。这有两种人:一种人是跟随闯王年月很久,出生入死,一心保闯王打江山,巴不得闯王早日称王称帝。他们还记得,崇侦八年正月间高迎祥率领他们打开凤阳,那时明朝的力量比义军强大得多,高迎祥就提出要改元为兴武元年,何况目前明朝如此空虚和衰败,而李闯王的人马是这么众多,百姓是如此拥戴,当然应该赶快在洛阳建国改元,使全国百姓的耳目一新。另一种人是年纪轻的,如双喜和张鼎这班新被提拔起来的将领,只有一颗对闯王的忠心,经过三个月来的节节胜利,把一切事都看得十分容易,十分简单,好像夺得天下已经是十拿九稳了。不论是拥护李自成立刻在洛阳建国改元、称王称帝的人,或是赞成李自成立刻西人渲关,在西安建国的人,都或多或少受了“十八子当主神器”这一谶语的影响,认为天意已定,眼前的争论只是洛阳和西安作为国都的选择。

    兴武元年——崇祯八年正月破风阳的农民军是一支联合部队,盟主为高迎样,破凤阳后大书徽号为古元真龙皇帝,改年号为兴武元年,但并未建立政权。吴伟业的《绥寇纪略》叙事不清,冯苏的《见闻随笔》误为张献忠,而朱希祖所藏残抄本《细阳御寇记》将闯王误为“闯天王”。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无“闯天王”称号。

    李自成默不做声,倾听大家热烈争论。他注意到,李岩和高一功对大家争议建都洛阳或西安,以及是否在目前称王的问题,都不表示意见,看他们的神气,分明是另有看法;刘宗敏和田见秀似乎都没有一定主见,很有兴致地听大家争论,但是当将领们询问他们的主张时,他们都说还没有想清楚,还说像这样大事最好在大家商议之后由闯王自己斟酌定夺。闯王也注意到袁宗第和李过都赞成打回关中,以关中为根本,但如果大家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不妨请闯王先在洛阳称王。发言最热烈的是居于多数的中级将领,他们怀着很快就能够夺取天下的强烈希望,也不认为今后仍会遇到严重挫折,所以多倾向于赞成李自成现在就正式称王。李自成因为红娘子是第二次参加军事会议,而且是他起义以来的第一员女将,很想听听她发表意见,便用鼓励的笑眼转望着她。众将领明白闯王的心意,赶快停止说话,将眼光集中在她的脸上;像张鼐们一群年纪小的将领还对她嘻嘻笑着,催促她赶快说话。红娘子因为闯王和许多大将以及牛、宋等人在场,不觉脸颊微红,心口怦怦乱跳。她原来也是希望闯王赶快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但听了许多将领的争论,思想有些改变,于是她清一下喉咙,慷慨说道:

    “像这样大事,我不敢多有主张。我想,闯王是带领穷百姓造反的真英雄,救民水火,众心所归,理应称王。别说称王,日后还要推倒无道明朝,受百姓拥戴坐天下,重整乾坤。不过,是眼下就匆匆忙忙称王好还是再打几个大胜仗以后称王好,请闯王自己斟酌。”

    闯王频频点头。刘宗敏等许多人哈哈大笑。李岩听她说的话既是拥戴闯王,却留有回旋余地,暗暗敬佩。宋献策心中认为她出言得体,向李岩瞟了一眼,小声赞道:

    “话不多,却甚扼要。果然是难得的巾帼英雄!”

    会议进行到黄昏时候,尚未得出一致意见。闯王叫大家暂停争论,吃过晚饭继续再议。晚上的酒席仍然分在周公庙和李岩公馆两个地方,所以李岩必须回公馆去招待客人。他临走时候,闯王拉他到院中一个清静地方,小声问道:

    “林泉,今日众人议论纷纷,你却很少说话。你对众人的主张有何看法?”

    李岩回答说:“今日意见虽多,都是出于对闯王的一片忠心。我在会上不多说话,是因为忽然想起朱升对朱洪武说的九个字,不免反复思索起来。”

    自成问:“朱升是什么人?”

    李岩说:“朱升是徽州的一个儒生,很有学问,在元末不肯出仕。朱洪武打下徽州,把他请来,垂询大计。朱升回答了九个字,十分重要。后来朱洪武就按照这九个字去做,果然成了大业。”

    “哪九个字?”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嗯?”

    “这九个字的意思就是:巩固疆土,站稳立脚地;抚慰百姓,奖励农桑以足食足兵;缓称王以避免成为众矢之的。”

    李自成边思索边轻轻点头,随即微笑说:“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啦。”

    李岩刚走,刘宗敏来找闯王。没有等他开口,闯王问他对下午的争论有什么主见。宗敏笑着回答说:

    “问我的主见么?说实在的,李哥,像这些重大事情,我自己并没有一定主见。大家商议之后,你怎么决定都好。我心里倒是想着下一步如何打仗,想着眼下洛阳的一些紧要事情。”

    自成忙问:“你的意思......?”

    宗敏说:“我现在追出来,是有两件事向你请示。第一件,咱们已经招收了新兵七八万人,投军的饥民越来越多,估计再过四五天会招到二十万人。多亏福王帮忙,粮切全不发愁。如今补之和汉举两人手下都只留下二百精兵不动,其余的都拆散了,派去带新弟兄,小兵升成头目,小头目升成大头目。有的老弟兄,咳,连升三级!现在洛阳留下的精兵没有拆散的只有张鼐带的中军营两千人,李公子的七百人,可是他的七百分成几处,每日照料放赈的事,也不能打仗。倘若最近需要使用兵力,岂不抓瞎?在洛阳新招来的弟兄,不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全是乌合之众,顶个屁用!你想,这不是十分吃紧的大事么?”

    自成说:“是的,捷轩,你提醒得很及时,很好,要立刻拿出办法。”

    宗敏接着说:“刘明远的一支人马前几天已经破了灵宝,给潼关方面的官军一点颜色看看。原来你派遣他去灵宝一带,是想迷惑陕西、河南的封疆大吏,使他们摸不清我军攻破永宁后的行踪,不注意我军将攻洛阳。他现在已经到了陕州和渑池之间,打算进攻渑池。既然洛阳已经破了,调明远星夜赶来洛阳怎样?”

    自成说:“好,调他星夜赶回,越快越好。”他略微思索一下,又说:“明远手下能够管用的战兵也只有两三千人,还得从得胜寨赶快调人,今晚我们商量。”

    晚宴以后,李自成趁着议事尚未开始,往高夫人住的院落走去。这院落原是一家财主的住宅,如今同周公庙的后院打通,连成一气。李自成刚走到高夫人所住的院落的二门口,正好老营的马夫头目王长顺从里出来。王长顺赶快向旁边一闪,叫道:“闯王!”闯王站住了,在老王的脸上打量着,笑着问:

    “怎么,喝了不少吧?”

    老王感情激动,喃喃地说:“今日咱行辕里祝贺大捷,我不能不喝三杯。刚才夫人差她身边的一个丫环——我忘记名字啦,到马棚把我唤来,让我坐下去,又赏我三杯酒。我是滴酒人唇就变成关爷脸,不过,请闯王放心,我喝不醉的,喝不醉的。”

    闯王亲切地说:“天冷,你年纪大,多吃几杯不打紧,只要不吃醉就行。你在咱们老八队有功劳苦劳,大家多敬你几杯也是当然的。”

    王长顺凑近一步,越发激动,小声说:“闯王,有一句话我可以问你么?”看见闯王笑着点点头,他声音硬涩地问:“人们说你要在洛阳建国称王了,真的么?”

    闯王笑着问:“你听谁说的?”

    “这两三天将士们在下边纷纷议论,刚才又听说今日下午众位将爷就在商议这件大事。”

    “你别听别人睛说,不久咱们还要打大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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