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 纸纹 护眼

     崇祯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心中称赞王德化不愧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办事小心周密。他没有再说二话,只是眼神中含着温和微笑,轻轻点头,又将下巴一摆,使王德化退出。

    王德化退出乾清宫以后,来不及往值房中看一眼,赶快出玄武门,一面骑马回厚载门内的司礼监衙门,一面派人进万岁山院中叫杜勋速去见他。

    厚载门——皇城北门在明代称“北安门”,清代改称“地安门”,明、清两代都俗称厚载门。

    不过一顿饭时候,一个三十多岁、高条身材、精神饱满、没有胡须的男子在司礼监的大门外下马。将马缰和鞭子交给一个随来的小答应,匆匆向里走去。穿过三进院子,到了王德化平时起坐的厅堂。一个长随太监正在廊下等他,同他互相一揖,使眼色让他止步,转身掀帘入内。片刻之间,这个太监出来,说道:

    “请快进去,宗主爷有话面谕。”

    高条身材的太监感到气氛有点严重,赶快躬身入内,跪到地上叩头,说道:

    “门下杜勋向宗主爷叩头请安!”

    王德化坐在有锦缎围幛的紫檀木八仙桌边,低着头欣赏一位进京述职的封疆大吏赠送他的北宋院画真迹的集锦册页,慢慢地抬起头,向杜勋的脸上冷淡地看一眼,低声说:

    “站起来吧。”

    杜勋又叩了一次头,然后站起,垂手恭立,对王德化脸上的冷淡和严重神色感到可怕,但又摸不着头脑。

    王德化重新向画上看一眼,合起装璜精美的册页,望着杜勋说:“我一手保你掌管内操的事儿,已经半个月啦。你小子不曾认真做事,辜负我的抬举,以为我不知道么?”

    杜勋大惊,赶快重新跪下,叩头说:“回宗主爷,不是门下不认真做事,是因为人都是新挑选来的,马匹也未领到,教师人少,操练还一时没有上道儿。”

    “闲话休说。我没有工夫同你算账。今日我倘若不替你在皇爷前遮掩,想法救你,哼,明日你在皇爷面前准会吃不消兜着走!你以为皇爷不会震怒?”

    杜勋面如土色,叩头说:“门下永远感激宗主爷维护之恩!皇上知道操练得不好么?”

    “还不知道。可是他想明日上午驾临观德殿前观操。到那时,内操不像话,骗不过他,你做的事儿不是露了馅么?你心里清楚,当今可不像天启皇爷那样容易蒙混!”

    杜勋心中怦怦乱跳,问道:“圣驾是不是明日一定亲临观操?”

    “我已经替你支吾过去啦。可是,再过三天,圣驾必将亲临观操。只有三天,你好好准备吧。可不要使皇爷怪罪了你,连我这副老脸也没地方搁!”

    杜勋放下心来,说道:“请宗主爷放心。三天以后皇上观操,门下一定会使圣心喜悦。”

    “别浪费工夫,快准备去吧。”

    杜勋从怀中掏出一个红锦长盒,打开盖子,里边是一个半尺多长的翡翠如意,躬着身子,双手捧到王德化的面前,赔笑说:“这是门下从一个古玩商人手中买来的玩意儿,特意孝敬宗主爷,愿宗主爷事事如意。以后遇见名贵的字画、古玩、玉器,再买几样孝敬。”

    王德化随便看一眼,说:“你拿回去自己玩吧,我的公馆里已经不少了。”

    杜勋嘻嘻笑着说:“宗主爷千万赏脸留下,不然就太亏门下的一番孝心了。”

    王德化不再说话,重新打开桌上的册页。杜勋将翡翠如意小心地放到桌上,又跪下叩个头,然后退出。王德化没有马上继续看北宋名画,却将翡翠如意拿起来仔细观看,十分高兴。想到皇帝观操的事,他在心里说:

    “再过三天,杜勋这小子大概会能使皇上满意的。”

    三天过去了。在观操的早晨,崇祯刚交辰牌时候就把杜勋召进宫来,亲自询问准备情况。杜勋跪下去分条回奏,使崇祯深感满意,在心中说:

    “杜勋如此尽忠做事,日后在缓急时必堪重用!”

    辰时三刻,崇祯从乾清宫出发。特意乘马,佩剑,以示尚武之意。骑的是那匹黄色御马吉良乘,以兆吉利。一群太监手执黄伞和十几种仪仗走在前边,马的前后左右紧随着二十个年轻太监,戎装佩剑。依照灵台占卜,“圣驾”出震方吉利,所以崇祯不能径直穿过御花园,出玄武门前去观操,而只能绕道出东华门,沿玉河东岸往北,然后转向西行。夹道每十步有一株槐树,绿叶尚嫩,迎风婆娑,使崇祯大有清新之感,但同时在心中叹息说:

    “年年春光,我都没福享受!”

    倘若只为登万岁山观赏风景,应该直往西走,进北上东门,向北进万岁门。今天是为观操而来,所以转过紫禁城东北角走不远就向北转,到山左里门下马。王德化、曹化淳率领一群较有头面的太监和主持内操的大太监杜勋等都在门外跪迎。崇祯在上百名太监簇拥中到了观德殿,坐在阶上设好的御座上,背后张着伞扇。王德化和曹化淳等大太监侍立两旁。等他稍事休息,喝了一口香茶,杜勋来到他的面前跪下,叩了一个头,问道:

    北上东门——万岁山(清代改名景山)在明代围墙南面有房屋,道路傍着玉河,很窄。出万岁门,南边有一门名北上门,为万岁山的前门,左边是北上东门,右边是北上西门。一九二七年以后,故宫博物院为便利交通,修建东西马路,拆除北上东门和北上西门,独留北上门,脱离景山整体,成了神武门的外门。解放后,北上门妨碍交通,亦被拆除。

    万岁门——又称“万岁山门”,清代改称“景山门”,现为景山公园正门。

    “启奏皇爷,现在就观看操练么?”

    崇祯轻轻点头,随即向万岁山的东北脚下望去,看见在广场上有五百步兵盔甲整齐,列队等候。杜勋跑到阵前,将小旗一挥,鼓声大作,同时步兵向皇帝远远地跪下,齐声山呼:“皇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这突然的鼓声和山呼声使万岁山树林中的梅花鹿有的惊窜,有的侧首下望,而一群白鹤从树枝上款款起飞,从晴空落下嘹亮叫声,向琼华岛方向飞去。山呼之后,杜勋又挥动小旗,步兵在鼓声中向前,几次依照小旗指挥变化队形,虽不十分整齐,但也看得过去。一会儿,响了锣声,步兵退回原处,重新列队如前。杜勋又将小旗一挥,二十五名步兵从队中走出,到离皇帝三十步外停住,分成五排,每排五人,操练单刀。随后又换了二十五人,操练剑法。又换了二十个人在皇帝面前表演射艺,大体都能射中靶子。射箭完毕,杜勋又来到崇祯面前跪下,说道:

    “启奏皇爷,奴婢奉旨掌管内操,未曾将事做好,实在有罪。倘若天恩宽宥,奴婢一定用心尽力,在百日之内为皇帝将这五百人练成一支精兵。”

    崇祯说:“你只要为朕好生做事,朕日后定会重用。”

    “奴婢谢恩!”杜勋边说边赶快俯地叩头。

    杜勋刚从地上起来,王德化躬身向崇祯轻声说:“皇爷,可以颁赏了。”崇祯点点头。王德化向身后的一个太监使个眼色,随即发出一声传呼:

    “奏乐!......颁赏!”

    在乐声中,太监们代皇上颁发了三百两银子,二十匹绸缎,另外给杜勋赏赐了内臣三品冠服和玉带,其余几个管内操的太监头儿也都有额外赏赐。杜勋等在乐声中向皇帝叩头谢恩。全体参加内操的太监一齐跪下叩头谢恩。又是一阵山呼万岁。

    王德化向崇祯躬身问道:“皇爷,永寿殿牡丹、芍药正开,恭请御驾赏玩。”

    永寿殿——在观德殿东南,相距很近。

    崇祯看过操以后起初还觉满意,此刻又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虚,看花的兴趣索然。他抬头望一眼林木茂密的万岁山,说道:

    “上山去看看吧。”

    一个御前太监回头向背后呼唤:“备辇伺候!”

    崇祯上了步辇,由四个太监抬着,往西山脚下走。曹化淳因东厂有事,在崇祯上辇后对王德化说明,请德化替他奏明皇上,便走出山左里门,扳鞍上马。忽然杜勋追了出来,傍着马头,满脸赔笑,小声说:

    “东主爷要回厂去?幸亏东主爷从东厂借给我十来个会射箭的,获得圣心欢喜。今晚我到东主爷公馆里专诚叩谢。”

    曹化淳笑着说:“你出自宗主王老爷门下,我同他是好兄弟,遇事互相关照,自然不会使你小子倒霉。这叫做瞒上不瞒下,瞒官不瞒私。使皇上圣心喜欢,大家都有好处。在皇上面前操练,不过是应个景儿。可是你以后也得小心,要提防他万一心思一动,突然驾临。你不认真操练几套应景本领,到那时就不好办啦,小子!”

    “是,是。”杜勋躬身插手齐额,送曹化淳策马而去。

    万岁山在明代遍植松、柏,也有杂树,十分葱宠可爱。山下边周围栽了各种果树,所以又叫做百果园。崇祯坐在辇上,沿着新铺了薄薄黄沙的土磴道,一路欣赏山景,直到中间的最高处下辇。当时山上还没有一个亭子,中间最高处有石刻御座,两株松树在高处虬枝覆盖,避免太阳照射。今天石座上铺有黄缎绣龙褥子。但是他没有坐下,立在石座前边,纵目南望,眼光越过玄武门钦安殿、坤宁宫、交泰殿、乾清宫、中极殿、皇极殿、午门、端门、承天门、大明门、正阳门、直到很远的永定门,南北是一条笔直的线。紫禁城内全是黄色的琉璃瓦,在太阳下闪着金光。正阳门外,人烟稠密,沿大街两旁全是商肆。他登极以来,只出过正阳门两次。如今这繁华的皇都景色,使他很想再找一个题目出城看看。永定门内大街左边约二里处,有一片黑森森的柏林,从林杪露出来一座圆殿的尖顶,引起他的回想和感慨。他曾经祭过祈年殿,却年年灾荒,没有过一个好的年景,使他再也没有心思重去。他转向西方望去,想到母亲就埋在西山下边,不禁心中怅然。他又转向西北望。逐渐转向正北,

    想看出来这一带的“王气”是否仍旺。但是拿不准,只见重山叠嶂,自西向东,苍苍茫茫,宛如巨龙,依然如往年一样。他忽然想到这万岁山本是他每年重阳节率后妃们登高的地方,可是因为国事太不顺心,往往重阳节并不前来,只偕皇后和田、袁二妃在堆绣山上御景亭中吃蟹小酌,观看菊花,作个点缀。去年因为杨嗣昌将张献忠逼入四川,军事有胜利之望,而李自成销声匿迹,满朝都认为不足为患,他才带着后、妃、太子、皇子和公主们来万岁山快乐半天。不意今年春天局势大变,秋后更是难料,加之田妃患病,分明今年的重阳不会再有兴致来登高了。明年,后年,很难逆料!想到这里,几乎要怆然泪下。

    亭子——明代煤山上没有亭子,有些书中所记错误。山上的五个亭子始建于清乾隆十五年。大概为建五个亭子,增土筑成五个山峰。

    王气——古代有一种望气的迷信,认为有帝王兴起、国运盛衰,都有相应的云气表现,这种云气就叫做王气。

    堆绣山——即坤宁宫后御花园中的假山。

    他无心继续在山顶盘桓,不乘辇,步行沿着山的东麓下山,随时北顾,见杜勋仍在用心指挥操练。他在心里说:“如果将领们都能像杜勋这样操练人马,流贼何患不能剿灭!”下到山脚,那里有一棵槐树,枝叶扶疏,充满生意。他停下来,探手攀一下向北伸的横枝,只比他的头顶略高。北边还有一棵较小的槐树,绿荫相接。他想,如果一两年后国家太平,田妃病愈,春日和煦,他偕田妃来这两棵树下品茗下棋,该多快活!但是他在心中说:“这怕是个空想!”他心中越发怆然,对身边的太监吩咐:

    槐树——相传崇祯吊死在这棵树的横枝上。“文化大革命”中,这棵槐树被红卫兵锯掉。

    “辇来!”

    崇祯回到宫中,换了衣服,洗了脸,看见御案上有新到的军情文书,又想看又不愿看,犹豫一阵,决定暂时不看,在心中感慨地说:“反正是要兵要饷!”他因为昨夜睡得很晚,今日黎明即起,拜天上朝,刚才去万岁山院中观德殿前观操,又在山顶盘桓一阵,所以回来后很觉疲倦。午膳时候虽然遵照祖宗传下的定制,在他的面前摆了几十样荤素菜肴,另外还有中宫和东、西宫娘娘们派宫女送来的各种美味,每日变换名堂,争欲使他高兴。然而他由于心中充满怅惘悲愁情绪,在细乐声中随便吃了一些,便回养德带休息去了。

    他的精神还没有从洛阳和襄阳两次事变的打击下恢复过来。尤其是洛阳的事情更使他不能忘怀。他在两个宫女的服侍下脱下靴、帽、袍、带,上了御榻,闭目午睡。忽然想到李自成破洛阳的事,心中一痛,睁开双眼,仰视画梁,深深地叹口长气,发出恨声。魏清慧轻脚轻手地揭起黄缎帘子进来,看见崇祯的悲愤和失常神情,感到害怕,站在御榻前躬身低眉,温柔地低声劝道:

    “皇爷,请不要多想国事,休息好御体要紧。”

    崇祯挥手使她出去,继续想着福王的被杀。虽然在万历朝,福王的母亲郑贵妃受宠,福王本人也被万历皇帝钟爱,几乎夺去了崇祯父亲的太子地位,引起过持续多年的政局风波,但是崇祯和福王毕竟是亲叔侄,当年的“夺嫡”风波早成了历史往事,而不久前的洛阳失守和福王被杀却是崇祯家族的空前惨变,也是大明亡国的一个预兆,这预兆没人敢说破,却是朝野多数人都有这个想法,而且像乌云一样经常笼罩在崇祯的心上。现在他倚在枕上,默思很久,眼眶含着酸泪,不让流出。

    夺嫡——按封建宗法制度,嫡子立为太子,有承继皇位的合法资格。立庶子,不立嫡子,由庶子夺取太子地位,叫做夺嫡。

    想了一阵中原“剿贼”大事,觉得傅宗龙纵然不能剿灭李自成,或可以使中原局势稍得挽回;只要几个月内不再糜烂下去,俟关外局面转好,再调关外人马回救中原不迟。这么想着,他的心情稍微宽松一点,开始矇眬入睡。

    醒来以后,他感到十分无聊。忽然想起来今年为着洛阳的事,皇后的生日过得十分草草,连宫中的朝贺也都免了。虽然这是国运不佳所致,但他是一国之主,总好像对皇后怀着歉意。漱洗以后,他便出后角门往坤宁宫去。

    周后每见他面带忧容,自己就心头沉重,总想设法儿使他高兴。等崇祯坐下以后,她笑着问:

    “皇上,听奴婢们说,圣驾上午去万岁山院中观看内操,心中可高兴么?”

    崇祯心不在焉地微微点头。

    周后又笑着说:“妾每天在佛前祈祷,但愿今年夏天剿贼胜利,局势大大变好,早纾宸忧。皇上,我想古人说‘否极泰来’,确有至理。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就是‘否极’,过此就不会再有凶险,该是‘泰来’啦。”

    崇祯苦笑不语,那眼色分明是说:“唉,谁晓得啊!”

    周后明白他的心情,又劝说:

    “皇上不必过于为国事担忧,损伤御体。倘若不善保御体,如何能处分国事?每日,皇上在万机之暇,可以到各宫走走,散开胸怀。妾不是劝皇上像历朝皇帝那样一味在宫中寻欢作乐,是劝陛下不要日夜只为着兵啊饷啊操碎了心。我们这个家里虽然不似几十年前富裕强盛,困难很多,可是在宫中可供皇上赏心悦目的地方不少,比如说

    崇祯摇头说:

    “国事日非,你也知道。纵然御苑风景如故,可是那春花秋月,朕有何心赏玩!”

    “皇上纵然无心花一天工夫驾幸西苑,看一看湖光山色,也该到各处宫中玩玩。六宫妃嫔,都是妾陪着皇上亲眼挑选的,不乏清秀美貌的人儿,有的人儿还擅长琴、棋、书、画。皇上何必每日苦守在乾清宫中,看那些永远看不尽的各种文书?文书要省阅,生涯乐趣也不应少,是吧?”

    六宫——六宫一词,最早见于《周礼》。据说帝王除后以外,还有各种名目的妃子,妻妾总数共一百二十人,分属六宫。但后世六宫一词只是泛指后妃全体,数目实际没有那样多。

    崇祯苦笑说:“你这一番好心,朕何尝不明白?只是从田妃患病之后,朕有时离开乾清宫,也只到你这里玩玩,袁妃那里就很少去,别处更不想去。朕为天下之主,挑这一副担子不容易啊!”

    周后故意撇开国事,接着说:“皇上,妾是六宫之主,且与皇上是客、魏时的患难夫妻,所以近几年田妃特蒙皇上宠爱,皇上也不曾薄待妾身。六宫和睦相处,前朝少有。正因为皇上不弃糟糠,待妾恩礼甚厚,所以妾今日才愿意劝皇上到妃嫔们的宫中寻些快乐,免得愁坏了身体。皇上的妃嫔不多,可是冷宫不少。”

    客、魏——天启的乳母客氏和太监魏忠贤。

    “这都因国事日非,使朕无心......”

    “皇上可知道承华宫陈妃的一个笑话?”

    崇祯摇头,感到有趣,笑看皇后。

    周后接着说:“承华宫新近添了一个小答应,名叫钱守俊,只有十七岁。他看见陈妃对着一盆牡丹花坐着发愁,问:‘娘娘为何不快活了?’陈妃说:‘人生连天也不见,有甚快活?’守俊说:‘娘娘一抬头不就看见天了?’陈妃扑哧笑出来,说:‘傻子!’”

    崇祯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随即敛了笑容,凄然说道:

    “这些年,我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不敢懈怠,为的是想做一个中兴之主,重振国运,所以像陈妃那里也很少前去。不料今春以来,洛阳和襄阳相继失陷,两位亲王被害。这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谁知道,几年之后,国家会变成什么局面?”他不再说下去,忽然喉头壅塞,滚出热泪。

    周后的眼圈儿红了。她本想竭力使崇祯快活,却不管怎样都只能引起皇上的伤感。她再也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了。

    一个御前太监来向崇祯启奏:兵部尚书陈新甲在文华殿等候召见。崇祯沉默片刻,吩咐太监去传谕陈新甲到乾清宫召对。等到他的心中略觉平静,眼泪已干,才回乾清宫去。

    陈新甲进宫来是为了援救锦州的事。他说援锦大军如今大部分到了宁远一带,一部分尚在途中,连同原在宁远的吴三桂等共有八个总兵官所率领的十三万人马,刷去老弱,出关的实有十万之众。他认为洪承畴应该赶快出关,驰往宁远,督兵前进,一举解锦州之围。崇祯问道:

    “洪承畴为何仍在关门逗留?”

    关门——指山海关,当时的习惯用词。

    “洪承畴仍以持重为借口,说要部署好关门防御,然后步步向围困锦州之敌进逼。”

    “唉,持重,持重!......那样,何时方能够解锦州之围?劳师糜饷为兵家之大忌,难道洪承畴竟不明白?”

    陈新甲说:“陛下所虑甚是。倘若将士锐气消磨,出师无功,殊非国家之利。”

    崇祯说:“那个祖大寿原不十分可靠。倘若解围稍迟,他献出锦州投降,如何是好?”

    “臣所忧者也正是祖大寿会献城投敌。”

    崇祯接着说:“何况这粮饷筹来不易,万一耗尽,再筹更难。更何况朝廷急待关外迅速一战,解了锦州之围,好将几支精兵调回关内,剿灭闯献。卿可将朕用兵苦心,檄告洪承畴知道,催他赶快向锦州进兵。”

    “是,微臣遵旨。”

    “谁去洪承畴那里监军?”

    “臣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尚称知兵,干练有为,可以前去总监洪承畴之军。”

    “张若麒如真能胜任,朕即钦派他前去监军。这一二日内,朕将颁给敕书,特恩召对,听他面奏援救锦州方略。召对之后,他便可离京前去。”

    陈新甲又面奏了傅宗龙已经今夜驰赴西安的话,然后叩头辞出。他刚走出乾清门,曹化淳就进来了。

    曹化淳向崇祯跪下密奏:“奴婢东厂侦事人探得确凿,大学士谢升昨日在朝房中对几个同僚言说皇爷欲同东虏讲和。当时有人听信,有人不信。谢升又说,这是‘出自上意’,又说是‘时势所迫,不得不然’。今日朝臣中已有人暗中议论,反对同鞑子言和的事。”

    崇祯脸色大变,怒气填胸,问道:“陈新甲可知道谢升在朝房信口胡说?”

    “看来陈尚书不知道。奴婢探得陈尚书今日上朝时并未到朝房中去。下朝之后,差不多整个上午都在兵部衙门与众官会商军事,午饭后继续会议。”

    “朝臣中议论的人多不多?”

    “因为谢升是跟几个同僚悄声私语,这事儿又十分关系重大,所以朝臣中议论此事的人还不多,但怕很快就会满朝皆知,议论开来。”

    崇祯的脸色更加铁青,点头说:“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曹化淳退出后,崇祯就在暖阁中走来走去,心情很乱,又很恼恨。他并不怀疑谢升是故意泄露机密,破坏他的对“虏”方略,但是他明白谢升如此过早泄露,必将引起朝议纷纭,既使他落一个向敌求和之名,也使日后时机来到,和议难以进行。他想明日上朝时将谢升逮入诏狱,治以妄言之罪,又怕真相暴露。左思右想,他终于拿定主意,坐在御案前写了一道严厉的手谕,说:

    大学士谢升年老昏聩,不堪任使,着即削籍。谢升应即日回山东原籍居住,不许在京逗留。此谕!

    每于情绪激动时候,他处理事情的章法就乱。他没有考虑谢升才五十几岁,算不得“年老昏聩”,而且突然将一位大学士削籍,必然会引起朝野震动,就命太监将他的上谕立即送往内阁了。接着,他传谕今晚在文华殿召见张若麒,又传谕兵部火速探明李自成眼下行踪,布置围剿。命太监传谕之后,他颓然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长叹,随即喃喃地自言自语:

    “难!难!这大局......唉!洪承畴,洪承畴,为什么不迅速出关?真是可恼!......”

名著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