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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酒宴上,吴三桂有意不谈军事,只谈闲话,以求大家愉快吃酒。他叫出几个歌妓出来侑酒,清唱一曲,但终不能使酒宴上气氛欢乐。于是他挥退了歌妓,叹口气说:

    “敝镇久居关外,连一个歌妓也没有好的。你们三位都是从京城来的,像这些歌妓自然不在你们的眼下。什么时候,战争平息,我也想到京城里去饱饱眼福。”

    下边幕僚们就纷纷谈到北京的妓女情况。张若麒为着夸耀他交游甚广,谈到田皇亲府上喜欢设酒宴请客,每宴必有歌妓侑酒。马绍愉与田皇亲不认识,但马上接口说:

    “田皇亲明年又要去江南,预料必有美姬携回。吴大人将来如去北京,可以到皇亲府上以饱眼福。”

    吴三桂笑着说:“我与田皇亲素昧平生,他不请我,我如何好去?”

    张若麒说:“这,有何难哉!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可以告诉田皇亲设宴相邀,以上宾款待将军。到那时红袖奉觞,玉指调弦,歌喉宛转,眼波传情,恐将军......哈哈哈哈!”

    吴三桂也哈哈大笑,举杯敬酒。宾主在欢笑中各饮一杯,只有刘子政敷衍举杯,强作笑容,在心中感叹说:

    “唉,十万大军之命就握在这班人的手中!”

    吴三桂笑饮满杯之后,忽然叹口气说:“刚才说的话,只能算望梅止渴,看来我既无缘进京,更无缘一饱眼福。”

    张若麒问:“将军何出此言?”

    吴三桂说:“张大人,你想想,军情紧急,守边任重。像我们做武将的,鏖战沙场才是本分,哪有你们在京城做官为宦的那样自由!”

    张若麒说:“此战成功,将军进京不难。”

    马绍愉紧接着说:“说不定皇上会召见将军。”

    吴三桂不相信这些好听的话,但是姑妄听之,哈哈大笑。

    这时忽报总督行辕来人,说制台大人请刘老爷早回,有要事商议。刘子政赶快起身告辞。吴三桂也不敢强留,将他送出二门。席上的人们都在猜测,有人说:

    “可能从京城来有紧急文书,不然洪大人不会差人来催他回去。”

    张若麒心中猜到,必定是兵部陈尚书得到了他的密书,写信来催洪承畴火速进兵。但他对此事不露出一个字,只是冷言冷语地说:

    “不管如何,坐失戎机,皇上决不答应。”

    大家无心再继续饮酒,草草吃了点心散席。张若麒和马绍愉正要告辞,被吴三桂留住,邀进书房,继续谈话。

    正谈着,左夫人派人来告诉吴三桂,说她刚才已面谒洪制台大人。蒙制台同意,她将率领家丁随大军去解锦州之围。并说已备了四色礼物,送到张大人的住处,交张大人的手下人收了,以报其催促大军援救锦州之情。张若麒表示了谢意。

    吴三桂趁此机会,也送了张若麒、马绍愉一些礼物、银子。他们推辞一阵,也都收下。吴三桂平素十分好客,特别是喜欢拉拢从北京来的官僚,所以每逢有京官来此,必邀吃酒,必送礼物,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第二天早晨,洪承畴偕同总监军张若麒率领大批文武要员和数千名督标营的步骑精兵从宁远出发。吴三桂率领一群文武官员出城送行。

    张若麒同马绍偷走在一起。马绍愉不相信能打胜仗,启程之后,转过一个海湾,看见左右并无外人,全是张若麒的心腹随从,就策马向前,与张若麒并马而行,小声嘀咕了一句:

    “望大人保重,以防不虞。”

    张若麒点点头,心中明白。昨晚从吴三桂的公馆出来后,他们就回到监军驻节宅中作了一番深谈。张若麒的心情轻松,谈笑风生,认为此次进兵,只要鼓勇向前,定能打胜。他好像完全代皇上和本兵说话,对马绍愉说,必须对“东虏”打个大胜仗,才能使朝廷专力剿灭“流贼”。马绍愉认为对“东虏”迟早要讲一个“和”字,目前皇上和本兵力主进兵,目的在能打出一个“和”字,在胜中求和。张同意他的看法,但对胜利抱着较大的侥幸心理。

    八位总兵官除吴三桂外,都早已到了高桥和松山一带。吴三桂的一部分人马也到了高桥附近,只是他本人为部署宁远这个军事重地的防守,尚须到明天才能动身。从高桥到松山大约三十里路,众多军营,倚山傍海,星罗棋布。旌旗蔽野,刀枪如林,鼓角互应。自从辽阳战役以后,这是明朝最大的一次出师。刘子政看着这雄壮的军容,心中反而怀着沉重的忧虑。他在马上想到昨晚洪承畴收到的陈新甲的催战书信,深为洪承畴不断受朝廷的逼迫担忧,心中叹息说:

    “朝廷别无妙算,惟求侥幸,岂非置将士生命与国家安危于不顾!”

    自从来到关外以后,洪承畴驻节宁远,已经来塔山、杏山、高桥和松山一带视察过一次。今天是他将老营推进到松山与杏山之间,顺路再作视察。他最不放心的是高桥到塔山附近屯粮的地方。这里是丘陵地带,无险山峻谷作屏障,最容易被敌人的骑兵偷袭,也容易被骑兵截断大路。他一直骑马走到海边,指示该地守军将领应如何防备偷袭。现在,他立马高处,遥望塔山土城和东边海中的笔架山,又望望海面上和海湾处点缀的粮船和渔船,挥退从人,只留下辽东巡抚邱民仰、监军张若麒和赞画刘子政在身边,口气沉重地说:

    塔山、杏山、高桥——在宁远和松山之间,都是当时重要的军事据点,而塔山和杏山尤为重要,筑为“要塞”,称为塔山堡、杏山堡。

    笔架山——在塔山附近海边,落潮时可以与陆地相通,为当时明军储粮重地。

    “我们奉命援锦,义无返顾,但虏方士气未衰,并无退意,看来必有一场恶战,方能决定胜负。此地是大军命脉所系,不能有半点疏忽。倘有闪失,则粮源断绝,全军必将不战瓦解,所以我对此处十分放心不下。”

    邱民仰说:“这里是白广恩将军驻地,现有一个游击守护军粮。看来需要再增加守兵,并派一位参将指挥。”

    “好,今天就告诉白将军照办。监军大人以为如何?”

    张若麒正在瞭望一个海湾处的成群渔船,回头答道:“大人所虑极是。凡是屯粮之处,都得加意防守。”

    洪承畴本来打算到了松山附近之后,命各军每前进一步都抢先掘壕立寨,步步为营,不急于向锦州进逼,但是昨天晚上他接到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密书,使他没法采取稳扎稳打办法。如今想到那封密书中的口气,心中仍然十分不快。

    当天晚上,他驻在高桥,与刘子政等二三亲信幕僚密商军事。大家鉴于辽阳之役和大凌河之役两次大败经验,力主且战且守,并于不战时操练人马,步步向锦州进逼。他们认为与敌人相持数月,等到粮尽,清兵必然军心不固,那时全师出击,方可获胜。洪承畴又将陈新甲的催战书子拿出,指着其中一段,命一位幕僚读出。那位幕僚读道:

    近接三协之报,云敌又欲入犯。果尔则内外交困,势莫可支。一年以来,台臺麾兵授锦,费饷数十万面锦围未解,内地又困。斯时台臺滞兵松、锦,徘徊顾望,不进山海则三协虚单,若往辽西则宝山空返,何以副圣明而谢朝中文武诸臣之望乎?主忧臣辱,台臺谅亦清夜有所不安也!

    台臺——台字是一般尊敬的称谓。臺字是对尚书、总督一级官僚的尊称。洪承畴以兵部尚书衔实任蓟辽总督,所以陈新甲在书信中尊称他台臺。

    宝山空返——意思是本来应该打胜仗却无功而返。这是从“如入宝山,空手而返”一句成语变化出来的。

    洪承畴苦笑说:“我身任总督,挂兵部尚书衔,与陈方垣是平辈同僚,论资历他算后进。在这封书子中,他用如此口气胁迫,岂非是无因?”

    一个幕僚说:“必定是皇上焦急,本兵方如此说话。另外,张监军并不深知敌我之情,好像胜利如操左券,也会使本兵对解锦州之围急于求成。”

    刘子政说:“朝廷不明情况,遥控于千里之外,使统兵大员,动辄得咎,如何可以取胜!”

    他们密议到深夜,决定给皇上上一道奏本,详陈利害,提出且战且守,逐步向锦州进逼的方略。同时给陈新甲写封长信,内容大致相同。因为刘子政通晓关外形势,且慷慨敢言,决定派他携带奏本和给陈新甲的书信回京,还要他向陈新甲面陈利害。

    第二天拂晓,刘子政来向洪承畴辞行。他深知几个总兵官大半怯战,而且人各一心,因此预感到大军前途十分不妙。他用忧虑的目光望着洪承畴说:

    “卑职深知大人处境艰难,在军中诸事掣肘,纵欲持重,奈朝中与监军惟知促战何!望大人先占长山地势,俯视锦州,然后相机而动。只要不予敌以可乘之机,稍延时日,敌必自退。但恐大人被迫不过,贸然一战。”

    洪承畴苦笑说:“先生放心走吧,幸而在我身边监军者尚非中使。”

    中使——太监。

    在刘子政起程回京的第二天,洪承畴又接到催促进兵的手谕。张若麒催战更急,盛气凌人。洪承畴害怕获罪,不得不向清营进逼。

    明军八总兵的人马在洪承畴的指挥下拔营前进。八月初,有五万人过了松山,占领了松山与锦州之间的一带山头。步兵大军在山上树立木城,安好炮架。岭下驻扎的多是骑兵,环绕松山三面,设立营栅。两山之间,共列七处营垒,外边掘了长壕。

    洪承畴偕巡抚邱民仰登上松山高处,俯瞰不规则的锦州城。房舍街巷,历历在目。辽代建筑的十三层宝塔,兀立在蓝天下,背后衬着一缕白云。适遇顺风,隐约地传过来塔上铃声。一道称做女儿河的沙河流经松山与锦州之间,曲折如带。包围锦州的清兵都在离城二里以外的地方安营立寨,外掘三重壕沟,以防城内明兵突围。另外,清军面对松山和左边的大架山上也有许多营垒,防御严密,多是骑兵。

    仔细观察了一阵,洪承畴看不出清营的弱处何在。正在寻思,忽见一队骑兵约二三百人,拥着一员女将,从山后出来,直驰清营附近,张望片刻,等清兵大队准备冲出时,又迅速驰往别处。如此窥探了三处敌营,方驰返吴三桂的营寨。邱民仰不觉叹道:

    “左夫人解救锦州心切,不惜自往察探敌兵虚实。今日上午,我到吴镇营中,她对我说,锦州樵苏断绝,势难久守,请我转恳大人,乘我士气方锐,火速进攻敌垒,内外夹击,以救危城军民。不知大人决定何时进兵?”

    洪承畴说:“锦州城内不见一棵树木,足见已经薪柴烧尽,恐怕家具门窗也烧得差不多了。解救锦州之围,你我同心。只是遍观敌垒,看不出从何处可以下手。不管如何,明日出兵,以试敌人虚实。”

    第二天早晨,明军出动三千骑兵,分为三支,直冲清兵营垒,侦察虚实。马蹄动地,喊杀震天。在松山一带扎寨的各营人马,呐喊擂鼓助威。骑兵冲近清营时,清营三处营门忽开,驰出三支骑兵迎战,人数倍于明军。明骑兵稍事接杀,便向后退,进入步兵营中。清兵气势甚锐,追击不放,打算冲击明军的步兵营。明军故意放清军进来,火炮齐发,箭如雨下。清军死伤很重,赶快退回。

    随即清军大队又来,多是骑兵,共约一万余人,从松山的西面向东进攻,争夺松山的高岭。明兵奋勇抵抗,使清军不得前进。明军反攻,也难得手。这时被围困在锦州城中的祖大寿乘机派兵呼噪出城,夹击清兵,但是遇到清兵掘的又宽又深的壕沟,越不过去,有很多人在壕沟外中了炮火弩箭,死伤满地。鏖战多时,锦州明军和松山明军终难会合。祖大寿只得鸣锣收兵回城。在松山西北面激战的明清两军死伤相当,各自收兵。

    经过这次接战,洪承畴更确知清军防守坚固,一时难于取胜,与祖大寿在锦州城外会师的希望很难实现。他知道各总兵本来就存心互相观望,不肯向前,倘若原来就不旺盛的明军士气一旦受挫,则各营势必会军心动摇。从几个俘虏口中,他得知清营中传说老憨王即将由沈阳启程,亲率满、蒙大军前来。他料想未来数日之后必有一场恶战。敌方等到老憨王的援军来到,一定会全力以赴,进行决战;而他麾下诸将恐怕没几个甘心为国家效死疆场。想到这里,他不再希望侥幸胜利,只求避免辽阳之役的那种败局再次出现。

    老憨王——又称“老憨”,“喝竿”,满洲语音译,指满洲皇帝。北方民族自古称国王为“汗”,转为满洲语的憨、喝竿。

    当天晚上,他两次派亲信幕僚去吴三桂营中,劝左夫人速回宁远。因为他担心一旦决战不利,左夫人阵亡或被清兵所俘,祖大寿没有顾恋,就会向敌人献出锦州投降。

    第二天上午,洪承畴在松山西南面的老营中召集诸将会议,以尽忠报国勖勉诸将,要大家掘壕固守,等候决战,并将如何保护海边军粮的事,作了认真筹划,特别将保护笔架山军粮的责任交给王朴,守高桥的责任交给唐通,而使白广恩全营驻守松山西麓,以备决战。送出诸将的时候,他将吴三桂叫住,问道:

    “月所将军,令舅母已经动身回宁远了么?”

    吴三桂回答;“家舅母已遵照大人劝谕,于今早率领奴仆家丁起身,想此时已过高桥了。”

    “未能一鼓解锦州之围,使令舅母怆然返回,本辕殊觉内疚!”

    “眼下情势如此困难,这也怨不得大人。昨日当敌人大举来犯之时,家舅母率家丁杂在将士中间,亲自射死几个敌人,也算为救锦州出了力量。她说虽未看见锦州解围,也不算虚来一趟。只是今早动身时候,她勒马高岗,向锦州城望了一阵,忍不住长叹一声,落下泪来,说她今生怕不能同家舅父再见面了。”

    洪承畴说:“两军决战就在数日之内。倘若上荷皇上威灵,下赖将士努力,一战成功,锦州之围也就解了。”

    吴三桂刚走,张若麒派飞骑送来书信一封,建议乘喝竿未至,以全力进攻清营。洪承畴看过书子,心里说:“老夫久在行间,多年督师。你这个狂躁书生,懂得什么!”但是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点厌恶表情,反而含笑向来人问:

    “张监军仍在海边?”

    “是,大人,他在视察海运军粮。”

    洪承畴笑一笑,说:“你回禀监军大人,这书中的意思我全明白了。”

    他希望在决战到来时,各营能固守数日,先挫敌人锐气,再行反攻,于是亲赴各紧要去处,巡视营垒,鼓励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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