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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马在洪河北岸打了尖,继续北进,当晚宿在龙口,这个镇离新蔡大约有五十里路。步兵十分疲劳,颇有怨言。这些怨言,杨文岳早就习惯,傅宗龙却感到可怕。人们告诉他,兵士们有的骂着欠饷,骂着行军辛苦;有的抱怨说,白替朝廷卖命,没有意思,哪龟孙愿跟敌人作战!军官们平日喝兵血,对部下的怨言不敢多问,佯装不闻,怕的是招惹部下怨恨,在打仗的时候被部下杀死。实际上,连将领们也不乐意打仗,人人都希望保住性命,侥幸无事,所以一听说人马要开往项城,个个心中高兴。傅宗龙不能从将领中了解下边实情,只能靠自己的亲信来掌握部队情况。
在龙口住下以后,到处是火光,到处有哭声,使傅宗龙坐卧不安。当夜,汝宁知府又两次派人前来告急,说闯、曹人马将要大举进攻府城,请求火速救援。傅宗龙自己也得到细作禀报,知道敌人确实在射桥附近绑扎许多云梯。约摸三更时候,贺人龙也派人来禀报说:他的游骑向射桥方面哨探,看到流贼正在离此十里处的洪河上搭浮桥,约有一二万人马等待过河,确实要往汝宁。
傅宗龙感到无计可施,心想:既然李自成要攻汝宁,倘若汝宁有失,崇王被害,他就罪责难逃。于是他同杨文岳连夜召集诸将会议,商讨对策。诸将在会上默默无语,都不愿作出主张。贺人龙望望虎大威。虎大威是杨文岳的亲信大将,他知道自己的兵将以及整个保定的兵将都不能作战,而傅宗龙带出的陕西兵将更是士无斗志。但这些想法他不愿由自己说出来,就频频地向杨文岳使眼色,希望杨文岳能提出持重主张,不要贸然决战。
杨文岳明白虎大威的意思,也知道保定几个将领都不愿作战,而且他自己也深知官军决非义军对手。但像这样主张持重的话他不能随便说出。虽然他明晓得目前只有持重,暂避敌锋是上策,却怕此话如果由他口中说出,傅宗龙会在奏本中攻讦他“临战恇怯,贻误戎机”。皇上本是个多疑的人,脾气暴躁,那样一来,他必然获罪无疑。另外,他和傅宗龙都是总督,按说他比傅宗龙升任总督要早一年,但皇上要他与傅会师之后,听傅的节制,这使他心中很不服气。由于不服气,所以他就更希望这临敌决策的担子由傅宗龙承担起来。同时他也害怕,如果真的不救汝宁,一旦汝宁失陷,崇王遇害,他同傅宗龙都将获罪,可能下狱,甚至被斩。沉默片刻,他望着傅宗龙说:
“此事十分急迫,救与不救,请傅大人说出主张,众将再议。”
傅宗龙实际上也很为难,但他不能不拿出主张。他心情紧张,花白胡须在胸前索索乱抖,连手指头也颤抖起来,很慷慨地说:
“本督师在狱中两年,蒙皇上特恩赦罪,委以封疆重任。如今奉命剿贼,惟有以一死上报皇恩。宗龙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一生没有当过逃帅,今日宁死不当逃帅。我的主意已定,明朝进兵决战,望诸君努力!”
大家一听傅宗龙这样决定,谁也不敢说另外的话,但各人心中怀着鬼胎。杨文岳见傅宗龙既已决定明日决战,他也是受命剿贼,决不能说出不同的意见,但又心想:明日决战,十之八九会吃败仗,但愿败得不厉害,那时可以再劝傅宗龙保存兵力。他没有多说别的话,起身告辞说:
“既然傅大人已经决定明日作战,我就回营去连夜准备。”他又望望虎大威说:“虎将军,你也该回去赶快准备了。”
傅宗龙将杨文岳和虎大威等保定将领送出大帐,看见贺人龙、李国奇两个陕西大将也准备要去,便说:“请二位将军稍留一步,本督还有话嘱咐。”
贺人龙、李国奇肃立帐中,听候训示。
傅宗龙说:“自从剿贼以来,已有十余年矣。为将者都不能尽心协力,致使流贼日盛一日,国家大局日危一日。今日本督与杨督会师,不能再像往日一样避战,一定要全力以赴,为朝廷除中原心腹之患。二位将军随本督出兵,成败利钝在此一举,望明日努力一战,以赎前愆,争立大功,千万不要辜负朝廷,也辜负老夫的殷切厚望。”
贺人龙和李国奇虽然各怀打算,却装出感动神气,说道:“是,是。一定矢尽忠心,报效朝廷。明日对贼挥兵作战,有进无退,请大人放心。”
傅宗龙感到心中满意,但是他很怕这两员大将言行不一致,只是对他敷衍,因此又说道:“只要二位明日稍立寸功,过去纵然对皇上负恩,也就算以功掩过,既往不咎了。本督一定会上奏朝廷,对二位将军格外施恩,犒赏大功。”
贺人龙、李国奇又连声说:“一定遵命,死战杀敌!”
傅宗龙把他们送走以后,不知明日到底能不能决战,决战能不能胜利,感到心中茫然,毫无把握。他望望尚方宝剑,叹口气说:
“皇上,宗龙老矣。明日搏战,倘不成功,臣宁死沙场,决不作一个逃帅!”
两天来李过一直驻兵射桥附近,一面派人暗探官军动静,一面等候后边的大军来到。同时佯装将要进攻汝宁府城,命士兵们绑扎云梯和准备其他攻城用具,还向附近村镇大量征集火药以备放迸,将城墙轰塌一个缺口。
今天是九月初五日,人马陆续到达射桥一带,都按照指定的地方,分驻在射桥周围。他一面派人向各地征集粮食,一面将军粮分出一部分救济饥民。由于他不断派出细作,深入新蔡城外,加上百姓们自己来送消息,所以他对于官军的动静相当清楚。
李过已经探明官军正从新蔡向龙口开去,他深怕官军向东北逃走,便派刘体纯、马世耀等偏将率领一万左右步兵和少数骑兵赶往龙口以西十余里的洪河渡口,限定黄昏以前到达,依计行事。
当天夜间,李过同杨承祖率领数千精锐骑兵和万余步兵,悄悄向孟家庄附近开去。所有骡马都摘去铜铃,不许大声说话,不许点灯笼火把。人马出动时尚有一牙儿新月照路。不久,月牙儿落去了,人马在晚秋的耿耿银河和繁星下匆匆赶路。
初六日黎明,官军饱餐一顿,沿着洪河北岸分两路向西进军,寻找义军作战。尽管官军的将领都心中怯战,但是因为傅宗龙坚持要向义军进攻,动不动就口称“圣旨”,所以没有人敢说二话,连杨文岳也不敢多说。官军走了大约十里多路,前边探马来报:“贼快要渡河了。”过了片刻,又有探马来报:“贼已经过了一半了。”又过了片刻,第三次探马来报:“贼三停已经过了二停了!”这时博宗龙确信义军是要过洪河往南去围攻汝宁府城,还以为义军并不敢同他和杨文岳的大军作战,而是避开了官军锋芒。于是他同杨文岳商量:是不是立即追击?杨文岳很犹豫,说:
“再看一看吧,傅大人!”
傅宗龙说:“现在不需要再看,乘他半渡而击之,使他首尾不能相顾。如果等他全部过了河,再想战胜就不容易了。”说罢,大声下令:“赶快追击,不要让流贼逃走!”
所有的将领都担心会中了李过的计,但他们只敢在私下议论,没有人敢公开向博宗龙建议。谁都害怕落一个“临战惬怯”之罪。
当官军追到渡口的时候,才知道义军渡过洪河南岸的实际很少,大部分都驻在洪河北岸。可是使傅宗龙感到信心十足的是,这留在北岸的义军并不敢同官军作战,一望见官军来到即仓惶逃遁。已过南岸的义军也赶紧拆断浮桥,分明是害怕官军过河追击。由于浮桥已断,南岸和北岸的义军便不再能互相呼应。傅宗龙看到这一切,不管士兵仍然心存畏惧,传下严令:立刻向西追赶,不许“流贼”逃脱;至于南岸的少数“流贼”,可以暂且不管,先拼全力追赶北岸的大股“贼军”。他勉励三军将士:
“务须乘贼惊慌,一举歼灭,为朝廷立大功,为中原除心腹之患!”
天气十分干旱。虽是深秋季节,但到了巳时左右,太阳依然相当毒热。官军数万将士在烈日照耀之下,在滚滚黄尘里边,步骑杂沓,向西追赶。大约追了三十里路,已是正午,到了孟家庄这个地方,人困马乏,又饥又渴。各营的战马由于经常克扣豆料,又加上这几天草也没有喂饱,所以一到孟家庄就钻到树林里边,低头啃着荒草,不想再走了。步兵更是不愿再走,到处都有闲言,有的怨天尤人,骂个不休。
虎大威和贺人龙都是同农民军作战多年,很有经验的将领,深知道如此军心,确实不能再往前进,万一遇到敌人,官军将一触即溃。他们商量以后,一起来见傅宗龙和杨文岳,对他们说:
“两位大人,现在马力已经困乏,步兵也很困乏。流贼离此不远,如果匆匆前去搏战,未必能够取胜。不如在此停留,休息兵力马力,明日一早向敌进攻。”
杨文岳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也对傅宗龙说:“暂在这里休息半日,明日向贼进攻,较有取胜把握,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傅宗龙面对这种情形,只好说:“如今在这里扎营也好,可是各营必须小心,谨防流贼前来袭营,不许将士分散出去找粮。传谕立刻造饭,让将士们赶快吃饭,马也喂好。如果流贼不来,就在这里休兵待战;如果流贼敢来袭扰,就随时进剿,绝不使流贼得逞。”
说了以后,大家都连声回答“遵令”,舒了口气。
却说上午巳时以前,李过率领着前天随他来射桥的八千轻骑兵,到了孟家庄西边的一片树林中埋伏下来。另外三千多步兵和少数骑兵早已过了盂家庄,向龙口附近诱敌,此时正在依计退回,已经可以望见那些显得零乱的队伍。探马不时驰回,禀报情况。李过知道官军全军追来,放下了心,就退到树林背后,让八千将士赶快下马,都坐在地上休息,将战马拴在树上。闯营的将士一点声音没有,十分肃静。李过在营地上走了一巡,注意到将士们都在等待厮杀,一个个精力充沛,士气很高,同时也使他满意的是,他的部下没有人敢随便谈话,连小声谈话也很少,所以他常常听见树上有鸟的叫声,也听见当微风来时,树叶儿沙沙作响,还听到战马吃草的轻微声音。他走到一棵大树下边,那里坐着的士兵更多,没有人做声,倒是有一只啄木鸟,抓在粗树干上,用尾巴支持着身子,很有节奏地啄着木头,发出来类似敲小鼓的声音。一个大兵在仰头望着啄木鸟,欣赏它的羽毛。李过看见这种安静的气象,心中感到高兴。他对一位跟随在身边的亲将说:“练兵就应该练成这个样子,令行禁止,全随主将意思。只有这样,才能够静若处女,动若脱兔。”随即他走到了曹营将士休息的地方,但没有深入里边,怕惊动了大家。他只从边上经过,却看见有人在玩叶子戏,有人在小声说笑话,有人在谈女人,还不时响起小声的群笑。杨承祖远远地望见他,向他打招呼。他笑一笑,点点头没有走过去。
诱敌的部队由白旺和白鸣鹤率领,没有往树林这边来,从南边二里外的大路上往西去了,免得敌人觉察到这树林里头藏有伏兵。
李过命人爬到高树上边,观看官军动静。他自己坐在地上,一群重要将领都围拢在他的身边,有的也坐下去,有的站着,有的在他的背后轻轻地走来走去。大家心中都很焦急,巴不得赶快向官军进攻。可是李过神色安静,若无其事。平时他唯一的娱乐是同人下盘象棋,这时他又命亲兵将象棋取出。棋盘是画在一块白布上的,已经很旧了。亲兵将白布棋盘摊在地上,四角用石头压住,以免被风吹动。棋子是石头的,那是一种用做砚台的石头磨成的棋子,虽然不大,但做得很光滑。亲兵将红色和黑色两种棋子摆好。李过向一个亲将微笑,点点头。那个亲将明白他的意思,赶快坐下来,同他下棋。
刚刚走了一步棋,从树上下来一个弟兄,来到李过面前,禀报说:“官军到了孟家庄了,有的走进寨内,有的留在寨外,好像不再往西来了。”
李过点点头,没有做声。旁边有的将领认为这时候向官军进攻正是机会,就向他轻声说:
“敌人既然到此不再前进,必定是要埋锅造饭了。趁他们眼下乱糟糟的,我军骑兵上去猛冲一阵,必可获得全胜。请将爷赶快下令。”
李过摇摇头,继续下棋。又走了几步棋,李过的棋势渐渐占了上风,一只马已跳过河去。这时又有一个兵从树上下来,向他禀报说:
“官军分散得更开了,有很多小队,奔往附近的村子去了,大概是去寻找食物。许多马匹已经卸掉鞍子。看起来官军是要在这里安营扎寨。”
将领们又向李过请求:“赶快下令吧,机不可失。趁现在进兵,准可以将敌人打个大败。”
李过拿起一个炮向对方的一个边卒打去,“叭哒”吃掉一个边卒,炮也就此过了河。然后他向大家扫了一眼,又轻轻地摇摇头,继续下棋。
又过了片刻,从树上又下来一个弟兄,向他禀报说:“现在各个村子里到处都有官军出入,有的从村里牵出牛、羊,百姓哭着追出来,他们就毒打百姓。还有些官军向孟家庄运送喂马的稻草,正在互相争道。”
将领们听了这个禀报,越发焦急,个个摩拳擦掌,纷纷向李过请战。李过微微一笑,将马向前跳了一步,卧到槽里,说声:“将!”对方赶快用一个炮别住马腿,说道:“我就知道将爷会将我一下。”李过说:“再将一个。”就让一个炮沉底了,对方飞起了一个象。
正在这时,又有一个兵跑来说:“现在孟家庄到处都是官军,有的在运送粮草,有的出来打水,也有的正在饮马,比刚才更乱了。”
李过拿起一个车正要去将对方,忽然把车往边上一摆,说:“今天的棋就下到这里为止,我们另外还有一盘棋,如今要开始了。”说着又回头吩咐一个亲兵,“将棋盘、棋子收好,不要留在这里。”
他站了起来,命人立刻将杨承祖和曹营的几个将领请来,然后他迅速地向大家分配了作战任务。将领们刚走,他威严地对旗鼓官说:
“下令擂鼓!”
突然,森林中鼓声大作,震天动地。八千轻骑兵从树丛中冲出,势如飙风。登时之间,马蹄声、喊杀声、战鼓声响成一片,几道烟尘向着孟家庄滚滚而去。